陈 佳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鹤以独特的形象气质得到世人的喜爱,自《诗经》开始,历代均有不少咏鹤诗文。赋作以汉代路乔如《鹤赋》为开端,六朝出现7篇咏鹤赋,多为残篇,唐代仅有2篇。宋代鹤赋共5篇,吴淑《鹤赋》集结与鹤相关的典故,集中展现了鹤的正面形象;李洪《双鹤赋》意在赞颂朝臣胡邦衡,此赋主要表现鹤带领其仙游的过程;秦观《叹二鹤赋》、刘克庄《吊小鹤赋》、方回《吊鹤赋》3篇则以叹鹤、吊鹤为题,对鹤的遭遇、早逝寄寓了哀悼与同情,并由此进行了深刻的哲理思考。宋人创作的鹤赋与前代有明显不同,书写的重点和鹤形象的塑造发生一定变化,具有较大的研究价值。当前学界对鹤赋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六朝,对宋代鹤赋关注较少,仍有一定的研究空间(1)目前鹤赋研究主要集中在鲍照《舞鹤赋》,宋代鹤赋及鹤文学的研究成果较少,仅有陈阳阳《唐宋鹤诗词研究》(南京师范大学,2011年硕士学位论文)及李玉兰《我国古代鹤赋主题流变论》(《安顺学院学报》,2017年第6期)。前者立足于诗词,对鹤的文化内涵、鹤意象有说明,后者则对宋代鹤赋主题有论述,但两者都缺少对宋代鹤赋的系统性分析。宋代鹤赋缺少专题论文,相关研究尚显薄弱。。笔者拟对宋代鹤赋的写作主题及鹤的形象进行讨论,借以管窥宋代的鹤文化及鹤赋的独特价值。
鹤自春秋开始就有被畜养的记载,作为一种珍禽广为国君喜爱。《左传》有卫懿公好鹤并给鹤以禄位的记载,《异苑》载“魏安釐王观翔鹄而乐之”[1]1564,另外也有出于外交需要,君主派遣使者献鹤的记载(2)《韩诗外传》《鲁连子》《史记》《说苑》四书中均有使者献鹤的记载,事迹相同而人物有异,所献之物也有鸿、鹄两种说法。在古代鹄是鹤的音转,二者关系紧密,在古书中多为鹄,且《艺文类聚》《天中记》均引作“鹤”,可知此处的鹄应即为鹤。。在汉代,鹤也是为贵族所赏玩的动物,路乔如《鹤赋》中所写之鹤即为梁王所有。而大约在魏晋六朝时,出现了较多士人畜养鹤的情况,甚而到了“吴人园中及士大夫家皆养之”[2]726的程度。《世说新语》所载的东晋高僧支道林惜鹤并放鹤的事迹广为流传。这一时期也产生了较多与鹤相关的文学作品。唐代沿袭了这一风气,许多文人都有养鹤的喜好,其中尤以白居易为代表。白居易对自己所得的华亭鹤颇为珍爱,但因身在他处无法照料而将鹤赠予宰相裴度,其间写作了不少咏鹤诗歌,表露出的爱鹤、惜鹤之情对当时的文人及后代影响较大。
发展到宋代,养鹤风气更为浓厚。宋代社会畜养动物的情况较为普遍,鹤作为其中一种被畜养的家禽尤其为文人雅士所钟爱,在诗文中也频繁出现,呈现了士人日常生活中与鹤相关的诸种活动。鹤与士人生活联系十分紧密,不少士人都有亲自养鹤、玩鹤的经历。宋初名相李昉“园林畜五禽,皆以客名”[3]27,其中鹤被称为“仙客”,并作诗吟咏。宋代养鹤最为知名的当属有“梅妻鹤子”之美誉的林逋。林逋情致高逸,据《梦溪笔谈》所载:“林逋隐居杭州孤山,常畜两鹤,纵之则飞入云霄,盘旋久之,复入笼中。逋常泛小艇游西湖诸寺,有客至逋所居,则一童子出应门,延客坐,为开笼纵鹤,良久,逋必棹小船而归,盖尝以鹤飞为验也”[4]106。林逋豢养之鹤,具有与人相通的灵性,随着林逋美名的传播,鹤也成为士人闲隐生活的重要标志,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此外张昪、欧阳修、苏轼等人与鹤也有不少接触。张昪在京时,“有鹤自至,驯养不去”[5]585;欧阳修对鹤的喂养十分用心,“欧云此鹤畏寒,常于屋中养之”[6]201;苏轼没有亲自养鹤,但曾前往放鹤亭观看云龙山人放鹤、招鹤,深得其乐。这些具有较大影响力的士人对鹤的喜爱,在一定程度上也强化了宋代养鹤的风气。
而随着宋代士人养鹤、观鹤经验的增加,出现了对养鹤一事的经验总结。沈括在山居时所著的《梦溪忘怀录》就有“相鹤”一条,提出鹤的外形需颈细、身不横、足瘦,产地为华亭,才可称为上品,并对鹤的饮食、居处提出了一定的要求。陆游也有养鹤的经历,在诗歌中多次写到携鹤而行并反复提及编宽笼安鹤的经验。南宋林洪在《山家清事》中有《相鹤诀》一文,谈论相鹤、养鹤的方法,并教人训练鹤拊掌起舞。这些经验的总结,也反映了养鹤在宋代士人生活中是较为风行的。
宋代士人从养鹤、观鹤中得到了较多的生活乐趣,鹤也起到了与人相伴、慰人寂寥的作用。例如,南宋倪思在其所著的《经钅且堂杂志》中多次提及鹤,他认为的“声之至清者”[7]65就包含鹤声,并将“观鹤”与“听琴玩鹤”列为不可取代的人生乐事。正是由于宋人与鹤的接触更为深入,经历体验十分丰富,鹤不仅是一种飘飘然独立于人世的象征符号,还具有更强的生活化气息。最为典型的即是刘克庄《吊小鹤赋》中所写,小鹤被大鹤所啄以致脊毛尽脱而亡,展现了生活中的真实场景。在文学创作中,宋人将目光转向日常生活,作为家禽的鹤成为文学作品的书写对象之一。宋赋也是如此,宋代鹤赋的写作呈现不同于前代咏鹤赋的风貌。
宋代鹤赋中表现的人、鹤关系更为密切,有以鹤为友的倾向。六朝及唐代的鹤赋写作者更倾向于将鹤作为一种纯粹的精神象征,因此人与鹤的互动几乎没有被呈现。而在宋代鹤赋中,鹤与人的现实距离被大大拉近。秦观《叹二鹤赋》写“故鹤之来也,则知使君之将至;鹤之往也,则知使君之将还”[8]2762,写鹤与人形影相从,极度亲密。李洪《双鹤赋》有“翩然来仪,如宾旧兮”[8]2765,写鹤的到来如同宾客旧友。方回《吊鹤赋》亦有“有鹤飞来,不知所从。贤主佳客,欢然相逢”[8]2767,人与鹤是主与客的关系,当贤主归来,仙鹤“即敛翮于碧落,迎先生于岸间”[8]2767,是相敬相亲、和谐共处的融洽场景。更为明显的例子是《吊小鹤赋》,刘克庄得友人所赠二鹤,一大一小,在寂寥生活中对鹤的相伴感到欣喜与安慰,“赖二羽衣兮伴一秃翁。一轩昂而前导兮,一耸秀而后从”[8]2765,又将二鹤中的小鹤“目为小友”[8]2766,直言将其视为朋友。可见,鹤不再是单纯被观赏的玩物,而是成为与士人相伴的亲近友人。
鹤可以作为人的亲密好友,宋代士人对此有深刻认同,因此鹤被竭力刻画为与人相通的形象。宋代鹤赋赋予鹤人的姿态、人的风神、人的行为,具有更强的人格化特征。《叹二鹤赋》写“有二鹤焉,昂然如人”[8]2762,其高昂的姿态与人无异;《双鹤赋》写鹤的到来是“轩然来仪”[8]2764,其貌则“神清臞而貌闲旷兮”[8]2764,其外在的神、貌与人是有共通性的;《吊小鹤赋》更是盛赞小鹤“稚者之尤慧兮,有颖悟之风”[8]2766,不仅“性如草《玄》之童”又有“蹈厉之容”[8]2766,形容举止都被比拟于人。鹤除了在神情仪态上具有人的特征,在行为上也有人格化的地方,其不仅流连于“风亭之滨”“月台之侧”[8]2762,颇为超然自得,甚而也有“侧顶听棋”[8]2768的喜好。
此外,鹤因备受人的喜爱与关注,其经历也更容易催生人的同情与感伤。宋代士人在赋作中对鹤的命运生发出许多感慨和哲理阐发,但没有将鹤作为自身的写照,脱离了前代物我一体的写法。《叹二鹤赋》《吊小鹤赋》《吊鹤赋》3篇叹鹤、悼鹤之作较为典型。《叹二鹤赋》是对鹤地位升降的感叹:由于一人的喜好,鹤为一郡之人所敬爱,当真正爱鹤之人不在,只有遭人呵斥驱逐的命运,由此秦观认识到无所恃才能达到逍遥的状态。《吊小鹤赋》的情感更为强烈:主人喜爱的小鹤被大鹤所啄而亡,因而感慨“窃怪夫善恶祸福,视天梦梦”[8]2766,这是刘克庄对天命不公的拷问,不解上天为何使仁慧者早夭。《吊鹤赋》也由仙鹤逝去而阐发了对超脱生死的看法,对事物应当是“无执而无著”[8]2769。鹤的不幸遭遇给士人带来冲击,但他们在写作时不止步于哀悼感伤,而是进行更深入的哲理思索,以寻求心灵的平和,这也反映了宋人重理、尚议论的写作特点。
宋代养鹤之风的盛行,使得鹤进一步走入士人的日常生活,士人常常亲自养鹤,有诸多观鹤的体验。鹤的陪伴给宋代士人的生活带来较多乐趣,他们往往将鹤视为亲密友人,而人与鹤关系的亲近化更是影响到鹤赋的写作。宋代鹤赋的一大特别之处正在于展现了鹤与人的亲密互动,鹤并不停留于简单的象征符号,而是更具象化的真实存在。同时,鹤所承载的士人自我投射更少,作为一种独立的生命体与人的现实生活联系愈加紧密,而由鹤的不幸遭遇生发的议论和思考也更为深刻。
在《相鹤经》中鹤有“羽族之宗长,仙人之骐骥”[2]726的美誉,被推尊于较高的地位。鹤作为“仙人骐骥”与现实人世是疏隔的,这一点得到了宋代人的认同,审美的高雅化也使他们偏好鹤遗世独立、清高不俗的“仙禽”特质,如苏轼写鹤“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垢之外”[9]138。正是基于这一认识,宋代鹤赋对鹤形象的塑造,重点不在对外形特征的精细描摹,仅用寥寥几笔点染,反而更乐于用较多的笔墨表现鹤的超越凡俗之处,主要从以下三方面来展现。
第一,生活环境之幽寂。鹤的生活习性是“行必依洲屿,止不集林木”[2]726,是生长在相对隔绝幽静的环境中。鹤的不落尘俗本因不受世人影响而形成,在宋代士人的生活中,鹤已成为与私人生活紧密联系的一部分,因此需要为其安排一个独立于俗世的空间。在士人看来,鹤的畜养环境“须有广水茂木,风月清旷之地”[10]42,而落实到鹤赋中的具体场景,主要体现为环境的幽寂。私人园林是“广陵郡宅之圃,……处乎幽闲”[8]2762,是“户寂庭空”[8]2765的寂静之所,而“直庐静深庭”“敞直庐之靓邃兮”[8]2763-2764突出的也是无人搅扰、四周清静这一特点。在描绘环境时,鹤赋中使用的语言较为简练雅致,方回《吊鹤赋》是其中的代表。鹤处山林中,其境则是“泉石奇崛,烟霞叠重”[8]2767,山水烟霞交映成一派隐幽的气象,鹤自由地游戏于“菰蒲莲稻”“杉栎竹松”[8]2767之中,赋中仅用8个字便堆叠出植被丰茂的幽深之感。喧闹的处所与鹤的孤高是不甚相融的,因而将其置于寂静清幽之地,通过生活环境映衬鹤的孤洁品格。
第二,与其他动物之对比。在宋代士人的认识中,“众禽中惟鹤标致高逸”[11]202,鹤以其高标不俗的形象气质区别于其他禽类,尤其是同为羽禽的鸡、鸭。而在这部分的书写中,赋作长于糅合典故,在典故的运用中常通过对比突出鹤的特质。“至若比凫胫而为长,匪鸡群而可乱”[8]2762,用了《庄子》及《世说新语》的典故,将鹤的独立高标与鸡、鸭作比。当鹤的地位骤然下降,到了“鸡鹜易而侮之”[8]2763的程度,而发此感慨正是基于鹤品格高于鸡鸭的认识,又有“汝鹤昂藏冰峙,皎洁玉立,嵇绍之鸡非群,王乔之凫匪匹”[8]2768,化用嵇绍和王乔的事迹,也说明鹤的孤高使其难以与鸡、鸭为伍。鹤逝去后主人公想到“彼吠彼走,犹有盖帷”[8]2768,将鹤与犬、马作比。《礼记·檀弓》载孔子的犬、马死后犹有盖帷包裹埋葬,鹤在主人公心中比犬马一类的动物具有更高贵的地位,因而决心为鹤厚葬树碑。可见,宋代士人对鹤的情感超越了一般意义上对宠物的喜爱,鹤赋将鹤与其他动物进行对比,不仅表现出鹤高洁不凡的品质,也反映了鹤在士人心中所具有的独特地位。
第三,志向心性之高远。鹤有“鸣则闻于天,飞则一举千里”[2]726的特质,代表了鹤既具有高远的志向及高飞的能力,同时也象征其追求自由的天性。吴淑《鹤赋》以“固一举而千里,岂耳目之近玩者乎?”[8]2762作结,着重突出的是鹤的高远志向,它不会为安逸生活所困,终将高飞而去。秦观所见的故人之鹤“翅翮摧伤,弗能飞翻。虽雄雌之相从,常悒悒其鲜欢”[8]2762,鹤因翅翮被伤无法高飞,即便雌雄相伴,也郁郁寡欢,鹤只有高飞于云霄才能获得愉悦,追求的是洒脱自在的状态。《叹小鹤赋》主要表达对小鹤不幸丧生的愤慨与哀悼,文中有“意他日跨之飞翀”[8]2766,期待能驾鹤飞升。刘克庄在同一时期还写作了一首词《贺新郎·二鹤》,其中有“但愿主君高飞去,莫爱乘轩禄位”[12]7423一句,也表明对鹤不为功名利禄所动、一举高飞的期许。《吊鹤赋》中子虚子描述鹤“是尝备三茅君之骐骥,出于胯下而耻为之役者耶?”[8]2769三茅君虽为仙人,但鹤也不甘于为人使役,反用鹤为仙人骐骥的典故,显示出鹤追求自由、不被束缚的孤高性情。赋对鹤的高远志向及追求自由的表现,使得鹤的形象不同于甘心被豢养、被赏玩的宠物,是对鹤孤洁不凡的正面赞颂。
从以上三方面来看,宋代鹤赋中塑造的鹤脱离了单纯的玩好之物,虽然身处人世但仍保有独立高傲的姿态,这与鹤具有的君子内涵是难以分割的。《周易·系辞》:“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子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况其迩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况其迩者乎?”[13]79这里将鹤鸣比作君子出言,以此鉴戒君子应举止得当。此外,《诗经》有《鹤鸣》一首,朱熹对此诗本旨的解释为“此诗之作,不可知其所由,然必陈善纳诲之词也”[14]189。又进一步对首句“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进行说明,“盖鹤鸣于九皋,而声闻于野,言诚之不可掩也”[14]189,鹤也与君子进言、正心诚意相联系。《周易》《诗经》奠定了鹤的君子内涵,后代对于经的学习和阐释更加深了鹤的这一文化特质。
而在品格方面,人与鹤是相感相通的,例如宋代士人在文章中将人比作鹤时,试图表现的是人物“洒然不受世之尘”[15]5的形象。《相鹤诀》中提到相鹤的前提条件是“人必清于鹤而后可以相鹤矣”[16]1。可见,人、鹤之间是同类相求的关系,故而《双鹤赋》有“维兹双鹤之伟观兮,托君子而称贤也”[8]2765之句。鹤赋中更有以鹤写人的倾向,通过对鹤的塑造展现了养鹤之人超凡脱俗的君子品格。需要说明的是,宋代士人认为,受到雅文化的影响,君子除了道德品行上的端正,更加入了“雅”的因素。宋代士人赋作中流露出的一大基调是将雅俗相对,鹤所代表的正是养鹤之人高雅的审美取向,鹤所具有的清高气质正可与养鹤者的高雅不俗相映衬。
这里的雅一方面是审美好尚的高雅。李商隐《杂纂》将“烧琴煮鹤”列为煞风景的俗鄙之事,刘克庄、方回的两篇赋都用到了这一典故,通过对比表现养鹤之人审美情致上的高雅。刘克庄《吊小鹤赋》哀怜小鹤丧生,特意“戒村獠勿烹兮,瘗之薄丛”[8]2767,葬鹤人的惜鹤之情与村獠烹鹤的愚鲁相对。《吊鹤赋》中的人物子实子悼念鹤的离逝时也有类似表述,“忍哉俗物,劈琴煮之”[8]2768,对俗人焚琴煮鹤的行为表达了强烈不满,也得以凸显主人公的不俗情致。
总之,宋代士人的审美好尚影响了文学作品中鹤形象的塑造。宋代的鹤赋主要从三个方面着墨,通过用典、对比等手法,侧重于展现鹤清冷高洁的品格特征,放大了鹤所具有的高洁不凡的君子特质。这一时期的鹤赋又倾向于将人与鹤的形象品质联系在一起,同气相求,同声相应,二者是相互映衬的,因而宋代鹤赋的一大变化正是出现了养鹤之人的形象。在刻画人的形象时也包含雅与俗的对比,鹤不与鸡、鸭等俗物为伍,养鹤之人的爱鹤之情也与俗夫的烹鹤行为形成对比,试图展现养鹤之人雅致的审美取向和不同流俗的人格特征。
鹤因自身的外形特征及生活习性,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在不同时代的文学作品中,其象征意义往往不尽相同。对鹤象征内涵的选择一定程度上能够反映当时的士人心态,宋代鹤赋所蕴含的精神价值则需要从鹤赋书写中存在的两组矛盾说起。
其一,鹤作为玩好与仙禽的矛盾。在宋代现实社会中,鹤与人的距离更近,观鹤、玩鹤给人带来了很多趣味,使得人与鹤更为亲密。但从另一方面来讲,鹤因依赖于人,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失去了遗世独立的生活方式,有宋代士人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提出“鹤为仙禽,风格高清,而乃为人供耳目之玩,正坐啄膻腥耳”[7]80,鹤的问题在于为食物所累。然而在鹤赋中文人却不遗余力地表现鹤不染凡俗的一面,着意突出鹤的仙禽本色。鹤作为玩物或是作为仙禽,不单是身份地位上的差距,也是生活习性、品格心性上的差异。玩好之物受制于人,与“朝出于野,靡罗靡网;夜栖于室,不樊不笼”[8]2767的自由状态是背离的,而矛盾的调和有赖于养鹤之人的品行清逸高洁,这在上文已有论及。但从这一方面的矛盾可以看出,宋代士人更偏好的是鹤怡然自得的一面,希冀于它挣脱外在的束缚,追求自在随性的生活方式,这未尝不是宋人对自身人格精神独立的企盼。
其二,鹤作为祥瑞之兆与珍爱之物的矛盾。在官方书写中,鹤是祥瑞的代表性事物,“圣人在位,则与凤凰翔于甸”[2]727,鹤与清明的政治较早地联系在一起,又因鹤有长寿的特质,因此成为一种祥瑞。宋代也非常看重鹤的祥瑞意义,祥鹤翔集、官员献鹤在史书中有多处记载,徽宗还亲自画有《瑞鹤图》。此处可再举一例,宋代宰相丁谓的别名是“鹤相”,因为“丁晋公为玉清昭应宫使,每遇醮祭,即奏有仙鹤盘舞于殿庑之上。及记真宗东封事,亦言宿奉高宫之夕,有仙鹤飞于宫上。及升中展事,而仙鹤迎舞前导者,塞望不知其数。又天书每降,必奏有仙鹤前导”[17]18。丁谓在醮祭、封禅、天书事件中均奏有仙鹤来翔以献媚于皇帝,可见鹤作为祥瑞之兆是十分普遍且重要的。而在宋代鹤赋中,文人基本跳出了为皇家歌功颂德的俗套,鹤与闲适隐逸的生活状态关联更为紧密。在不同的场景下鹤的象征意义有较大的反差,这种不同的选择实际反映的是宋代士人对官员、文人两重身份的区别。将鹤视为祥瑞是处在官场中的偏功利化的选择;但在文人的私人生活中,鹤是切实的珍爱之物,进行文学创作时背离了祥瑞这一抽象的内涵,反而体现出对悠闲的隐居生活的向往。
以上的两组矛盾,共同指向的是宋代士人对适意自在的私人生活的关注,而背后隐藏的是他们面对公与私的心态,实际也就是仕与隐之间的矛盾与调和。宋代士人注重个人生活与精神上的适意,仕宦有时是一种形役之累,但出于现实生活的需要,他们并不赞同回归不问政事的隐逸状态。中唐以来,尤其是受白居易中隐思想的影响,宋人对隐也有了新的认识,对儒释道思想的吸收融合使得宋代士人发展出“心隐”的观念,即是一种精神上的归隐之念,更关注的是内心的自在适意和充盈满足,对身在何处并不在意,如罗大经《鹤林玉露》所言“但居市朝轩冕时,要使山林蓑笠之念不忘,乃为胜耳”[18]322。由此可知,士人不再将仕与隐作为完全对立的生活方式,反而是力图兼顾二者,力求在仕与隐之间寻求一种平衡之道、两全之法。
宋代士人将个人意趣寄托于某种事物追求自足,出现了所谓的“茶隐”“酒隐”“竹隐”等,而鹤也成为雅致悠闲的私人生活的重要载体。在《宋史》中,有三则与鹤相关的记载,体现了士人对仕与隐的调和:石扬休“喜闲放,平居养猿鹤,玩图书,吟咏自适,与家人言,未尝及朝廷事”[19]9930,闲乐自适的生活乐趣与繁杂的公务政事相对,养鹤正是其闲放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并不因私人生活的率性自得而对政治功绩有所损害;赵抃入蜀为政,仅以琴鹤自随,一时引为美谈,成为为官主政的较高境界,其为政风格即是“简易”[19]10323,在遵循恬淡志趣的同时又能在政治上有所成就,而且这样的生活方式对政务产生了有益的影响,使得赵抃成为一种为政的典范;谢方叔经历宦海浮沉,度宗即位时,献以“一琴、一鹤、金丹一粒”[19]12512,在这一场景下,谢方叔献鹤之举并非将其作为祥瑞,反而表露出晚年在官却淡泊清修的生活状态。从这三个例子可以看出,官场仕途与闲适的生活状态并非完全对立割裂,在宋代士人的立场上是可以和谐并存的,而鹤在士人公与私、仕与隐的调和中承担了较为重要的角色。
这一点在鹤赋中也有体现。《叹二鹤赋》中的钱公辅在广陵为官时“心虚一而体道,治清净而忘言”[8]2762,不为公务所累,坚持与鹤相伴,保持清虚的生活。《双鹤赋》中的鹤身在宫廷之中,是与政治权力联系最紧密的地方,也是政务最集中、最繁杂的场所,而鹤本身则是“神清臞而貌闲旷”[8]2764,是一种极为悠闲的姿态,看似对立的二者共存于一处,鹤呈现出的是繁忙政治事务中悠然自得的身影。刘克庄晚年时疾未愈,静心修养时得友人所赠二鹤,在《吊小鹤赋》中表现了在鹤的陪伴下充满乐趣的个人生活,实际刘克庄在诗歌中也有提及携鹤归隐的想法,而这篇赋的写作与刘克庄乞退致仕相隔不远,在寂静庭院中的隐幽生活与理想的隐逸状态是十分接近的。可见鹤代表的是士人“隐”时的闲雅意趣,是对公务之外的个人内心世界充盈状态的追寻与寄托。
综上所言,鹤在宋代不仅起到了丰富士人日常生活的作用,更承载了士人的精神需要。从鹤赋对鹤的象征意义的选择中可以看到士人对于公与私、仕与隐有较明确的区别,鹤在文学作品中与隐逸、闲适等内涵联系紧密,体现出士人对闲雅的私人生活的热切追求。但这并不意味着入仕与隐逸的对立,通过“心隐”的方式调和了二者的矛盾,鹤在士人的隐居生活中是较为重要的组成部分,出现在文学作品中也寄托了士人对于隐逸生活的种种向往,鹤赋的精神价值正在于此。
鹤作为闲逸生活的代表之一,始终与士人雅致闲适的生活情趣、高洁的审美品味相联系。历代文人雅士都有养鹤、咏鹤的情致,宋代养鹤之风更为盛行,尤其是林逋“梅妻鹤子”的美名得到广泛传播。宋代士人与鹤的联系更为紧密,不少士人亲自养鹤、观鹤,为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正因如此,宋代鹤赋中展现出人与鹤的亲密互动,更具有写实的特征,也出现了养鹤之人的形象。由于宋代士人审美的高雅化,鹤赋中的鹤形象更偏向于孤洁高雅的一面,以鹤为友的高雅士人形象也随着得以展现。从宋人对鹤形象的塑造和象征意义的选择,可以发现在文学作品中呈现出了对官方书写的背离,与之相联系的是宋代士人面对公与私的观念,更具体来讲即是仕与隐的心态,他们不再将出仕与隐逸作为对立的选择,而是兼融二者,入仕为官是满足现实生活需要,闲适的私人生活则是丰富精神世界,鹤是一种极为重要的载体。因此可以说,鹤与鹤赋承载的正是宋人对隐逸生活的向往和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