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可,王启才
(阜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37)
中国文学作品中的管仲形象,首次出现于《左传》中,“管氏之世祀也宜哉,让不忘其上。《诗》曰:‘恺悌君子,神所劳矣’”[1]367。西晋以来,管仲形象逐渐出现在诗歌中,有“病三归”[2]422、“器小”[3]243、“齐桓公之师”[4]30、“存霸功”[5]30等形象。
目前,学界关于管仲的研究成果,从单篇论文到硕博论文、专著都比较丰富,如赵文坦《宋金元人论管仲》[6]、谭延庚《论孔子称管仲以“仁”——“思想史事件”视野下的分析》[7]、张灵馨《〈论语〉中管仲形象探微》[8]等,硕博论文有苏旺《从管仲到〈管子〉齐法家源流辨析》[9]、尹清忠《〈管子〉研究》[10]等。以上成果虽涉及管仲形象,但较为单一、笼统。总的来说,这些成果对推动管仲以及《管子》研究,对丰富、深化管仲形象的认识,无疑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咏管仲诗歌的数量在宋朝达到高峰,宋诗对管仲形象的表现更加立体、丰富、成熟,且宋代上承隋唐,下启元明清诸朝。有鉴于此,笔者拟对宋诗中管仲的形象进行讨论,以求教于方家。
检索《全宋诗》《全宋诗辑补》,涉及管仲题材的相关作品有260余首,通过归纳、统计发现,诗人们倾向于将管仲与鲍叔牙放在一起论述,其数量占比较高。有的叙述鲍叔牙对管仲的举荐之力,有的叙述管仲的霸业之功等。“值得注意的是,宋代诗人在咏及管子事功时,常把他与历史上其他著名政治家或学者联系在一起,这可看作管子形象本身所包含文化意蕴的延伸和扩展。宋人在吟咏古史时,常把管子和商代伊尹,春秋战国时期的晏婴、狐偃、乐毅,西汉的萧何,三国时期的诸葛亮等相提并论,把其看作同一类型的人物,或注重其谋略和计策,或注重其在历史上产生的影响,或注重其学说的流布和传承,进行类比、对比或同比,称之为‘管乐’‘管晏’‘狐管’‘伊管’等。”[11]129鉴于咏管仲诗歌数量较多,有必要对诗歌中管仲形象类型进行简要分析,参看表1。
表1 宋诗中管仲形象的类型
初步统计,宋诗中管仲形象涉及“成霸业”“仁”“非仁”“贫困”“贪”“器小”“孝”“管鲍之交”等22个方面。其中,“管鲍之交”达到72次之多,“成霸业”出现20次,“贫困”出现12次。
宋代诗歌中管仲的形象与宋前诗人笔触下的管仲单一形象相比,继承与创新兼备,非常丰富。在宋诗中,管仲的形象更加复杂、多样。有生活中的贫困形象,也有相齐后的改革家形象。在宋人多角度的笔触之下,展现出一个立体、多维、鲜活的管仲。
宋诗中的管仲形象,可谓丰富多样,归纳来看,主要从内圣外王两方面展开:外王方面以成霸业、管鲍之交为主线进行褒扬,穿插孝子、仲父、知己等形象;内圣方面的评价则以器小、非仁、贪财等为主线。下文择要论之。
探讨管仲的事功,需要以其交友为前提展开。自古以来,交友是永恒的话题,人生难得一知己,管仲与鲍叔牙的交友之道是后人学习的典范。《说苑》载:
鲍叔死,管仲举上衽而哭之,泣下如雨,从者曰:“非君父子也,此亦有说乎?”管仲曰:“非夫子所知也,吾尝与鲍子负贩于南阳,吾三辱于市,鲍子不以我为怯,知我之欲有所明也;鲍子尝与我有所说王者,而三不见听,鲍子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之不遇明君也;鲍子尝与我临财分货,吾自取多者三,鲍子不以我为贪,知我之不足于财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士为知己者死,而况为之哀乎!”[12]131-132
《史记》也明确写道:“管仲贫困,常欺鲍叔,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13]2131
这两则材料展现了管仲形象的多个方面:贫穷、经商被辱、战场逃兵、求职失败、贪财、孝子,穿插其中的便是鲍叔牙与管仲的君子之谊。管仲“尝为圉人”,经商则“三辱于市”,说王则“三不见听”,种种经历均以失败告终以致家境贫寒。但是,管仲的一系列遭遇能得到鲍叔牙的理解,真是难能可贵,这是真知己。正如管仲所言:“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所以,鲍叔牙去世之后,管仲“举上衽而哭之,泣下如雨”。
唐诗中也有称赞管鲍之交的作品,如高适《赠任华》云:“丈夫结交须结贫,贫者结交交始亲。世人不解结交者,唯重黄金不重人。黄金虽多有尽时,结交一成无竭期。君不见管仲与鲍叔,至今留名名不移”[14]241。高适认为贫贱之交,情谊比黄金更贵重。陈元光有“心交今管鲍,筹运访张陈”[15]43之句,他羡慕管鲍的友谊。管仲相齐后的丰功伟业,尤其被唐人称道。如吴筠有“管仲存霸功,世祖成诡说”[5]29之句。管仲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最核心的人物莫过于鲍叔牙,“管仲……少时常与鲍叔牙游,鲍叔牙知其贤”[13]2131。鲍叔牙不仅是管仲的知己,也是他的伯乐。
关于管仲功绩,唐元结《管仲论》云:“自兵兴以来,……论者多云:得如管仲者一人,以辅人主,当见天下太平矣”[16]3879。徐夤对管仲的评价更高,其《管仲弃酒赋》称管仲“殊勋佐国,君五霸以弥尊”[16]10883。以上是汉唐文人对管仲形象的接受,涉及作品数量较少,作品中管仲形象较为单一。
相比之下,宋诗吟咏管鲍的数量较多,有歌颂管鲍之作,有别友所作之诗,也有追思管鲍功业之句。如李若水在《寄宋周臣》中写道:“管鲍贫交君记否,少陵曾为发悲吟。”[17]20124柴元彪也认为患难之中的管鲍之交更值得后人学习,“饶他势利相倾绝,管鲍交情正在贫”[17]43193。正因为“管鲍贫时交”[17]17708,所以“于古亦云厚”[17]17708。世人争名逐利,早已忘记贫贱之交,所以有诗人慨叹“乘权献巧妍,失时辄轻侮。管鲍贫时交,此道弃如土”[17]15612。彭汝砺诗云:“管仲有老母,鲍叔独能知。”[17]10454这里不仅描写了管鲍情谊,还侧面写出管仲的孝子形象。刘敞对颍上偏爱有加,因为管鲍是颍上人。“往卜颍上居,徒爱颍上人。巢由节并世,管鲍必相亲。”[17]5754常言道:患难见真情。贫贱之时的情谊,历来被后人所看重,管仲与鲍叔牙便是贫贱之交。曾巩有“夷吾管鲍贫贱间,分财亦不辞多取”[17]5514之叹。刘攽《贫交行》盛赞管鲍是“真相知”,诗云:“贫交多相怜,富交多相捐。贫富尚不保,死生安可道。人能无以声利为,贫交富交皆不欺。君不见萧朱隙末张陈死,惟有管鲍真相知”[17]7142。南宋著名文人刘克庄在多首诗中论及管鲍之交,如“旧友惟君真管鲍”[17]36440,“管鲍交三世”[17]36494等。丘葵将管鲍之交与伯夷叔齐相提并论,“交情今管鲍,清操古夷齐”[17]43859,所以“古称管鲍交,千载窃相望”[17]6909。范仲淹在诗中也流露出对管鲍之交的倾羡之情:“须期管鲍垂千古”[18]78,他认为管鲍之交的故事会千载流传。苏轼诗云:“昔时管鲍以君霸”[19]2351,不仅点出了管鲍之交的情谊,也道出了管仲相齐的故事。“管鲍不忘公亦在,高风犹得后人闻”[17]14042,纯洁的友谊,必然能得到世人的推崇。舒岳祥有《管鲍》一诗吟咏管鲍的故事:“为管则易,为鲍则难。相马失瘦,相士失寒。管贫鲍富,坦然相安。于利不疚,于义斯完。”[17]40889陈著也羡慕管鲍之间的情谊,感慨道:“只为交情如管鲍,未能忘物似聃周”[17]40230。宋诗中论及朋友之交,管鲍是一个高频词汇,就连僧人也有感慨:“结交贵同心,心同难间疏。……宜当作管鲍,慎勿为耳余”[17]39523。此诗道出了朋友结交的核心——同心,管鲍二人便是后人学习的典范。
有一点值得注意,齐僖公时期(前730—前698)管仲说服鲍叔牙成为公子小白的老师,这也为后期鲍叔牙举荐管仲奠定了基础。此外,管仲病危之际不推荐鲍叔牙出任齐国之相,恰恰是出于对鲍叔牙的关心和爱护,管仲此举使鲍叔牙“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者十余世,常为名大夫”[13]2132。晋孙楚《管仲像赞》对此有较高的评价:“堂堂管生,忘存兴仁。仁道在己,唯患无身。包辱远害,思济彝伦。心寄鲍子,勋成生民。”[20]1856唐徐坚《初学记·交友第二》引《韩诗外传》云:“昔鲍叔有疾,管仲为之不食、不内浆。”[21]434这几则材料不仅表现出管仲与鲍叔牙之间的深切友谊,也侧面反映出管仲对鲍叔牙心怀感恩。
所以,宋人在谈及“管鲍之交”时,也有“平生一鲍子,世莫知管仲”[17]28001之叹,认为世人忽略了管仲对鲍叔牙的帮助。晁补之有诗云:“鲍叔可能知管子,劳君相许寄忘年。”[17]12846没有鲍叔牙就没有管仲的功业,就没有齐桓公一匡天下的霸业,这点毫不夸张。管仲自己也感慨地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管仲常怀感恩之心,也是值得后人学习的地方。
宋人对管仲功业的称赞不亚于前人,如邵雍《偶得吟》云:“皋陶遇舜,伊尹逢汤。武丁得傅,文王获姜。齐知管仲,汉识张良。诸葛开蜀,玄龄启唐”[17]4626。邵雍对管仲的评价是非常高的,他将管仲与舜、伊尹、姜尚、张良、诸葛亮、房玄龄等人相提并论,这些人均是开创一代伟业的功臣。张方平有“小国霸图微管葛,当时人杰自萧张”[17]3837之句褒扬管仲的功业。晁补之怀念齐国的霸业,遂有“吾观古管葛,王霸在心曲”[17]12792之句。洪炎以“今日江左须管仲,可怜穷寇尚游魂”[17]14744之句表达了对管仲的追忆。陆游、苏轼分别以“孟子无功如管仲”[22]1854、“昔时管鲍以君霸”[19]2351之句对管仲的历史功绩进行肯定。生活在南宋末年的洪咨夔期望能够收复失地,发出了“深愧平生嗟靖节,一匡天下望夷吾。延英入定中兴业,早震天声到鬼区”[17]34525的呐喊。
总的来说,“北宋时期的范浚、苏洵、苏轼、苏辙、范仲淹,南宋时期的陆游、晁公武等政治家、思想家、文人学士,或在奏章、政论、书信,或在诗赋论及其他传世著作中,大力推崇管仲尊王攘夷的事功,尊之为贤相能臣的楷模”[10]2。
孔子对管仲既肯定又批评,赞其事功,对其个人品德进行了批评,所以“器小”与“三归”[23]67对后世文学接受管仲形象影响较大,如西晋傅玄有诗:“季孙由俭显,管仲病三归”[2]422。但《战国策》的记载与之相反:
齐桓公宫中七市,女闾七百,国人非之。管仲故为三归之家,以掩桓公,非自伤于民也。[24]33
《说苑》《太平御览》也有相关记载,这几则材料表明,管仲有“三归”是为了维护齐桓公的威严,替齐桓公分忧。由此看来,管仲的格局还是非常大的。苏轼在《管仲分君谤》中也认为管仲“三归”“反坫”是有意为之,当时国人对齐桓公的奢侈行为多有非议,所以“管仲故为三归之家,以掩桓公”[25]1999。
关于“器小”之作,北周庾信有“张仪称行薄,管仲称器小”[3]243之句。两宋时期,关于管仲“器小”的诗作只有3首,可见宋人对这一形象不甚关注。如陈起在《真静馈新茶菰乾黄独乳酪约葵窗适安共享适安不赴葵窗诗来道谢次韵答之兼呈真静适安》中写道:“高蹈世莫俦,器局小管仲。”[17]36768陈起在诗中对管仲的评价只是提到气量狭小,较为客观。文天祥有“坐令管仲小,自觉伯夷隘”[17]43045之评论。王令诗云:“管小始疑天可尽,绠穷终信海非量。始惭自待从来薄,不及时中适取狂。”[17]8147-8148他们认为管仲器量狭小,不足以为后人表率。
自孔子评管仲“如其仁”后,管仲“仁”的形象也渐被后人接受。如魏了翁在《次韵知常德袁尊固监丞送别四诗(其二)》 中写道:“能知管仲不为谅,便识殷贤都是仁。”[17]13494许月卿在《暮春联句九首(其二)》中说:“仁何如管仲。”[17]40564王十朋在《晋文公》中写道:“逆旅栖栖十九年,五蛇夹负遂升天。却惭不及齐桓正,卿相由无管仲贤。”[17]22687
古人认为,能建功立业必定名留青史。所以,张耒《读管子》云:
夷吾相桓公,岂复偶际会。观其平生心,身已有所委。天方困生民,吊伐实在己。求居寓所欲,纠与白等耳。堂堂东海邦,内政谨疆理。南荆北达燕,玉币走千里。仲尼免左衽,自以身受赐。孟轲圣之偶,非薄良有谓。彼狂后世儒,诋毁恣轻议。嗟哉不量分,讵解圣贤意。区区彼商鞅,操术良非是。为法昧所从,以身受其弊。[17]13338
张耒借孔子、孟子等人称赞管子,表达了内心对管仲历史功绩的肯定与向往。后世狂生却“诋毁”“轻议”,这是对管子莫大的不尊重。他认为商鞅实行变法居然“昧所从”,这和管子的治国之道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李弥逊生活在两宋之际,北宋的灭亡,刺痛诗人的内心深处,他在《岩起录示云次韵张干佳什辄和寄之以道山居之况》一诗中将管子视为自己的莫逆之交,“管子与予成莫逆,曲生邀我到无何”[17]19296。戴复古《市舶提举管仲登饮于万贡堂有诗》把管子当作自己的知己,诗云:“七十老翁头雪白,落在江湖卖诗册。平生知己管夷吾,得为万贡堂前客”[17]33465。古稀之年的戴复古境遇悲惨,想起了相齐的管仲,诗中充满了对管仲的羡慕之情。
值得注意的是,宋代是理学昌盛时期,理学崇尚的思辨精神给学术研究带来了很大影响。有学者从贬斥功利的立场出发,对管仲“器小”“非仁”等大加发挥,用儒家虚悬的“王道”标准评价管仲,表现出一种脱离历史背景妄肆讥弹的倾向。宋诗中也有否定管仲“仁”形象的描写,张九成有诗:“尝称管仲以如仁,仁者要之即是人。未可以仁称管仲,可于人上试经纶”[17]20023。他认为不能以“仁”来称赞管仲。相比宋诗,宋文中的相关评论过于偏激,作为守旧派的陈襄完全否定管仲的品德与历史功业,他认为:“(管仲)霸强齐,尊周室,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皆权诈之力也,乌足道哉!”(1)陈襄《古灵集》,清乾隆四十七年抄本。这种评价不公允,也不是主流。滕珙贬低管仲却不否定其历史功绩:“盖奢而犯礼,……无所忌也。亦缘他只在功利上走,所以施设不过如此。才做到此,便不觉自足矣。古人论王霸,以为王者兼有天下,霸者能率诸侯,此以位论,固是如此。然使其匡天下、正诸侯皆出于至公而无一毫之私心,则虽在下位,何害其为王道。惟其‘搂诸侯以伐诸侯’者,皆假仁义以为之,欲其功尽归于己,故四方贡赋皆归于其国,天下但知有齐而不复知有天子。”(2)滕珙《经济文衡》,清乾隆四年江南徽州府刊本。朱熹作为理学家的代表人物,虽对管仲有微词,但也肯定其事功,“盖管仲虽未得为仁人,而其利泽及人,则有仁之功矣”[23]153。朱熹将管仲与魏征、王珪比较后说:“愚谓管仲有功而无罪, 故圣人独称其功”[23]154。管仲并不是完人,诚如王十朋所说:“小节区区岂足羞,功名未显分累囚”[17]22691。做大事不拘小节,王十朋的评价较为中肯,管仲的功绩是无法被个别贬斥诗文所抹杀的。
理学兴盛的南宋,人们比较注重个人品德,管仲虽有事功,其品行被多人批评。陆游早年倾慕管仲功绩,晚年又有反思,其《自警》诗云:“少年不自量,妄意慕管葛。晚节虽知难,犹觊终一豁。悲哉老病马,解纵谁复秣?既辞箠辔劳,始爱原野阔。饮涧啮霜菅,亦可数年活。勿复思长途,嘶鸣望天末”[22]2668-2669。叶适也有诗云:“曾颜窈渺关前圣,管葛粗疏付后人。惆怅穷途三讫癸,吁嗟厄岁再逢寅。”[17]31257管仲在品德方面没有达到内圣的高度,值得后人反思、借鉴。
以上主要从两方面将宋诗中管仲形象进行了分析,由此可见,宋以前文学作品中管仲的形象较为单一,远不如宋诗中管仲形象鲜明生动。在宋诗中,管仲形象是立体、多维、复杂的,这也近乎还原了真实的历史人物。总的来看,宋人以歌颂管仲功业为主,对其品德也有一定的品评。宋诗中关于管仲的书写,重新塑造了历史上、文学上的管仲形象,具有美学价值,是管仲形象固化和丰富的重要阶段。
从以上分析能够发现,管仲形象逐渐在诗歌中固化,管仲形象的内涵和承载更加丰富厚重,传递出丰富的人文思想和意蕴内涵。管仲形象作为情感表达的载体,承载着诗人的价值追求、人生抱负与生活态度。
自古以来,知音难觅。管鲍之交作为千古流传的交友典范,着实让宋代士大夫追思、羡慕。他们常在诗中吟诵管鲍的故事,文彦博有诗云:“金兰取友务端良,仲损于余极久长。蚤岁倾怀论管鲍,晚年修好结潘阳。人琴忽起芝焚叹,箫鼓俄随薤挽伤。不到寝门亲一恸,临风老泪独浪浪”[17]3549。面对好友的去世,作者内心感慨万千,犹如管仲哭鲍叔牙一般伤心。戴栩有诗:“于我此生同管鲍,昔人何处觅陈雷。……一恸欲从天外酹,吴门斜日起云埃。”[17]35120又如,李处权诗云:“论文高摘屈宋艳,结交远蹑管鲍综”[17]20395。他认为写文章屈原、宋玉是典范,交友则要学习管鲍。许及之亦有同感:“哦诗思陶谢,论交怀管鲍。”[17]28296郑侠对管鲍君子之交也十分向往:“年来年去一衰翁,几不能言但守中。每叹善交如管鲍,那知所得并轲雄。直教颜巷人难处,秪愿融尊酒不空。自古英贤有穷达,谁能朋友谢磨砻。”[17]10432裘万顷在《别友》中写道:“清宵月满梁,相思几搔首。不图尘土中,得共一尊酒。人事好乖甚,随复而分手。惟有管鲍心,明明若箕斗。”[17]32275交友题材诗屡见不鲜,但是论及管鲍之交的宋诗数量之多、立意之深,是不多见的。人们渴望能有鲍叔牙式的知己,倾心相交,这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两宋诗人并不纯粹写诗论事论人,大多数将人物附在写景抒怀之中。“达则兼济天下”是文人的梦想,但对一般诗人而言,既不遇鲍叔荐举,也不遇桓公赏识,入仕无门,贬谪受挫,抱负难伸,只能做个失意落魄的“贫管仲”。苏过诗云:“管鲍死已久,交情云雨翻。……不求桑榆暖,乃慕松桂寒。学稼虽可贱,乐志良独难。当观五鼎食,不异瓢与箪。卜筑愿俱栖,勿学鸡相连。作诗置坐右,勉视后者鞭。”[17]15468于是诗人们纷纷把目标转向文学创作以为精神寄托,这种情况南渡之后尤其突出,“‘晋宋风味’、‘晋宋人物’几乎成为当时品评人物、评价作品的价值标准和理想规范”[26]114。据统计两宋和陶诗有400多首,陶渊明的隐逸避世情怀,给人生与政治失意的志士莫大的慰藉,如陈起诗云:“千载靖节翁,秫向公田种。万钟于我何,肯恋五斗俸。长歌归去来,田园聊自奉。高蹈世莫俦,器局小管仲”[17]36768。诗歌中的真淳之韵、恬淡自然受到陶渊明的影响。汪莘也有“夏雨春风穷管仲,停云荣木老渊明。断红池馆无人到,犹有黄鹂一两声”[17]34715之句,其《野趣亭》云:“荷锄有莘岂非野,后来相汤鸣条金鼓从天下。荷锄南阳岂非野,要与管仲作同社。荷锄栗里岂非野,要作荆轲何如者”[17]34702。作者借陶诗的恬淡平和来排遣心中的激愤,用以自我安慰。方岳诗云:“鹤冷通房宿,猿愁隔树悬。菊餐金颢露,藓当水衡钱。尽懒从吾睡,虽穷不受怜。……竹母谁分种,茶僧略具员。对山徐自遣,与世久无缘。”(3)吴龙翰《古梅遗稿》,清乾隆四十七年刊本。诗人的生活“虽穷”,但是“对山自遣”与外界早已“无缘”,这份恬淡自安着实难得。“兴来把酒杯,径欲连台拗。聊用资吟哦,岂谓贪醉饱。晨起秋思清,茶罢诗肠搅。筠斋伫远思,诗筒驰速巧。……哦诗思陶谢,论交怀管鲍。只消寄诗篇,断不厌煎炒。”[17]28296细细品读,此诗大有陶潜《归园田居》之味道。总的来看,诗人选择淡雅诗风进行诗歌创作,用以消解仕途之挫,闲适中透出无奈与感慨。
两宋重文轻武的举措,使得国家军事实力羸弱,常常遭受外敌的侵扰,关心政局的诗人们在诗中流露出对朝政的不满。身为理学家的邵雍面对北宋王朝积贫积弱的现状,发出了“当时欠一管夷吾”[17]4610的慨叹,刘攽也有“本为东方生,避世不避喧。仍慕管夷吾,畏事复畏言”之句[17]7102。作者倾慕管仲,追思其功业,但是因党争等原因不敢发声,只能通过作诗隐晦地表达内心的不满与愤慨。洪咨夔以“微管仲其左衽矣,舍安石如苍生何”[17]34501之句表达对管仲以及王安石功业的肯定,齐有管仲改革称霸诸侯,北宋有王安石变法救赵宋于危难之中。南宋赵时韶有诗:“司马公留民可活,管夷吾在世何忧。东南人物几华屋,今古乾坤一竹楼。三万卷书三尺剑,男儿事业要伊周。”[17]35899-35900作者以管仲、伊尹为榜样,渴望提剑到战场杀敌。沈继祖诗云:“平章西事久仪图,朝有佥言帝曰俞。竟识向来袁彦道,无忧今有管夷吾。汉中席卷三秦定,卞子功成两虎俱。根本所先能用蜀,况乘兴运即擒胡。”[17]29866苏泂感慨南宋苟安的局面写道:“江左图王计策疏,……令人更忆管夷吾。”[17]33943马之纯面对朝不保夕的南宋王朝,不禁潸然泪下:“江河虽异事略同,风景不殊今视昔。磨灭英雄得丧多,山重水复无终极。安能郁郁老江左,克复神州当勠力。未论重见管夷吾,祇今谁为楚囚泣。徙倚令人三叹息,徙倚令人泪横臆。狄夷相残春又春,时乎时乎难再得”[17]30973。面对大厦将倾的宋朝,众多诗人在表达对时局、朝政不满的同时,不约而同地想起了1 000多年前的管仲,有羡慕亦有哀告。
宋代之所以是咏管仲诗歌演进发展进程中的巅峰时期,有其深刻的历史原因。两宋重文轻武的国策,使得国家常受外敌滋扰,激发了文人士大夫的爱国热潮。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27]273-274据笔者统计,260多首诗歌中,南渡以及南宋遗民诗作约105首,这些诗歌,大多数是有感于南宋王朝偏安一隅、内忧外患的政治危局继而借吟咏管仲以抒发忧国伤时之痛、壮志难酬之悲。沈与求在《次韵张仲宗感事》中表达了内心最真切的情感:“将臣拥强兵,首鼠事前却。专雄怀顾望,散党失归着。坐令两宫车,北辕狩沙漠。天王绍绝统,愤此国势弱。尝胆复大仇,此意良不薄。向来督真奸,国典犹阔略。群公争护前,循习久弥确。黄屋泛沧溟,黔首寄矰缴。世无管夷吾,老眼双泪阁。”[17]18761徽钦二帝被掳,北宋灭亡。作者想到朝廷再无像管仲这样的英雄人物,所以只能暗自落泪。南宋朝廷外有强敌在侧,时有倾覆之忧;内则不思进取,朝政混乱不堪。陆游特别推崇管仲,他在《送辛幼安殿撰造朝》中写道:“忽然起冠东诸侯,黄旗皂纛从天下。圣朝仄席意未快,尺一东来烦促驾。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天山挂旆或少须,先挽银河洗嵩华。中原麟凤争自奋,残虏犬羊何足吓。但令小试出绪余,青史英豪可雄跨”[22]3314-3315。陆游称辛弃疾的才能可以与管仲、萧何相匹敌,作者在诗中包含着对辛弃疾的期望,希望辛弃疾能像管仲、萧何一样建功立业,实现宋朝统一大业。实际上,辛弃疾不仅是词人也是一位军事家,他渴望驰骋沙场、建功立业,《九议》《应问》《美芹十论》等展现了一位军事家的战略眼光。宋室南渡之后,涌现出一大批爱国诗人,如王十朋、陆游、刘克庄、马光祖、文天祥等,成为歌颂管仲历史功业的主力军。
在宋代诗人眼中,管仲是帮助齐桓公成就一方霸业的主要实践者,他取得的功绩着实让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宗旨的儒家士大夫们羡慕不已。两宋重文轻武的国策,致使宋朝常受到周边国家的侵扰,文人士大夫渴望“立功”。因此,无论是抒发个人抱负,还是表达对时局的关切与忧虑,管仲自然成为宋人笔下较为活跃的人物。李觏感慨道:“若教管仲身长在,何患夫人更六人。”[17]4336李弥逊也有“近闻管夷吾,御敌富长策”[17]19241之慨叹。陈造《管仲二首(其二)》写道:“平生勋业载成书,胁制诸侯只霸图。盍继车攻奏嘉颂,迄今璧帛簉东都。”[17]28201面对偏安苟且的南宋,陈造认为管仲虽成霸业,但是未能统一,实属遗憾。他渴望南宋能出现管仲那样的英雄人物,挺进中原,收复失地。以上是诗,宋文中也有类似的评价,范仲淹认为管仲保华夏、攘夷狄,惠及万代,其《上执政书》写道:“管仲,霸臣也,而能攘戎狄,保华夏,功高当时,赐及来代,况朝廷之盛德乎!”[18]223黄震在《黄氏日抄》中对管仲有比较中肯的评价:“管仲处世变之极,而能一正天下,功莫大焉,故夫子许之。其后孟子辟之者,盖劝时君以行王,为万世立训耳。自春秋而降,惟汉高祖功在管仲之上,惟诸葛公义在管仲之上,惟周世宗行事在管仲之上,余皆在其下。……管仲救世之功何可当也?而世以其救卫为小惠,且罪其专封耶?”(4)黄震《黄氏日抄》,清同治耕余楼刊本。生活在南宋后期的黄震,眼看偏安江南的南宋王朝即将倾覆,发出了“管仲救世之功何可当也”的呼唤,他认为后世中只有刘邦、诸葛亮、柴荣的历史功绩在管仲之上,这也是对管仲的肯定与嘉许,所以他评价管仲“正天下,功莫大焉”。
宋代政坛党争党禁不断,文人士大夫多有贬谪经历,这种人生际遇往往促使他们被动远离朝堂和政治,而更加自觉地将目光和心灵转向闲远之境,“用审美的追求与获得来冲淡人生的坎坷和仕途功名的得失”[28]260。这种处境和心态下滋生了一大批交友主题的诗作,管仲形象出现在这类诗作中,成为文人思想情感的诗意投射。以张耒为例,“绍圣初,……坐党籍徙宣州,谪监黄州酒税,徙复州”[29]13114,“崇宁初,复坐党籍落职,……久于投闲”[29]13114,晚年屡遭贬谪的人生经历,让诗人得以有大量时间潜心研读典籍,《读管子》便是其代表作。在这首诗中作者说管仲“身已有所委”,其实隐喻着自己虽被旧党打压,但是决不向新党屈服。遇明君,得良时方能有所建树。两宋时期很多文人士大夫不能像管仲受到齐桓公的礼遇,他们虽有报国之志、一身本领,但是难以施展,仕途失意的文人只得抱恨山林。李纲羡慕“小白相仲父”[17]17690,满怀壮志的他,“三年再谪官,缭络万里路。浮游幻境中,尘迹叹仰俯”[17]17691。但面对一味苟和的朝廷,他发出“吁嗟乎苍天,乃尔艰国步。譬犹大厦倾,著力事撑柱。居然听颓覆,此身何所措。又如抱羸瘵,邪气久已痼。不能亲药石,乃复甘粔籹。膏肓骨髓间,性命若丝缕。安得和缓徒,举手为摩拊。驯致海宇康,苍生有环堵”[17]17691的慨叹,最终只得回归山林,“已矣姑两忘,蘧蘧学庄叟”[17]17678。不遇明君的文人士大夫,虽然“经纶有管乐”,宁愿“故山归去来,岁晚乐逍遥。曝背茅檐日,击壤歌帝尧”[17]35523,也不趋炎附势。所以南宋后期,很多有志文人,纷纷“老抱遗书隐故山”[22]2335。
综上,两宋时期,宋人从不同角度吟咏管仲,不仅能借以总结历史经验、针贬时弊,也能寄托情志,抒发政治见解或人生感慨,表达他们对世事沧桑的思考。总的来说,宋诗对管仲以褒扬为主,这与人们羡慕其外王功业有密切的关系。宋诗对管仲的评价也深深影响了后世学者对管仲形象的接受,学者多对其称赞有加,如明赵用贤说:“善变周公之法者莫精于管子”[30]1。清俞樾在《湖楼笔谈》中说:“天之生管仲,使之匡天下也。”(5)俞樾《湖楼笔谈》,清光绪二十五年春在堂本。日本学者伊藤仁斋认为:“(管仲)甚能修举王法,挽回风俗,利泽恩惠,远被于天下后世,则其为德甚大矣!……而济世安民之功,能被于天下后世,则亦可以谓之仁矣。”[31]荻生徂徕对“管仲之器小”说有新的见解:“夫管仲以诸侯之相,施政于天下,可谓大器已。”[31]正如梁启超之评价:“管子者,中国之最大政治家,而亦学术思想界一巨子也。”[32]136宋代诗人对管子关注较多,原因在于管子富强的治国之策、攘夷的功勋对宋人有极大吸引力,从而使他们选择管子作为情感载体。这些诗歌中蕴藏的客观、思辨的观念[11]129,为正确认识和客观评价历史人物提供了新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