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善才
方以智(1611—1671),字密之,号曼公、龙眠愚者,逃禅为僧后,改名大智,字无可,别号弘智、药地、浮山愚者、极丸老人等,“明季四公子”之一,是与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比肩的杰出思想家。梁启超称方以智“有许多新理解,先乾嘉学者而发明”。侯外庐称方以智为“中国的百科全书派大哲学家”“笛卡儿思想的中国版”,并感叹道:“笛卡儿—荷尔巴赫是世界哲学史上的著名大师,然而中国的启蒙哲学家方以智却被埋没了三百年。”庞朴则称方以智“思想的深度,完全可以和黑格尔比翼齐飞,毫无逊色;而且由于早出一百六十多年,直可看成是黑格尔思想的先行”。
在“集千古智”主题文物展中,有一幅《龙眠玉峡图》引起了我格外的兴趣。作为方以智故乡的后学,我尤为感佩他跌宕流离的传奇一生,且这幅《龙眠玉峡图》还是首次见到,颇有大饱眼福之感。
方以智的《龙眠玉峡图》,来自吉林省博物院所藏《名山图册页》,绘的是其家乡桐城龙眠山的俨玉峡。方以智曾在《龙眠后游记》里说:“余生长龙眠,岁徜徉其间。”又说:“寥一峰之右为俨玉峡。俨玉峡,又余叔王父计部公寤歌地也。此地为龙眠最胜,嶙峋壁立,飞泉澎湃。坐其下,耳无留声,泠然若有所忘。”
所谓“叔王父计部公”,是指他的叔祖方大铉,曾官户部主事,故称“计部公”。方大铉在俨玉峡构建有“玉峡山庄”,并自号“玉峡”。而方以智的父亲方孔炤(曾官至湖广巡抚)也在此建有“游云阁”别业,方以智在另外一篇《龙眠》随笔里说:“寥天一峰,即老父跨涧之游云阁也。”
寥天一峰,又称廖一峰、寥一峰。寥一,即庄子所言“寥天一”。也许是为了让子弟在物我两忘的苦读中追求那种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意境,方家族人多在此建有读书别业。在《龙眠后游记》里,方以智称:“余幼读书处,在寥一峰下,有涧石急湍,可以流觞。”从《龙眠玉峡图》来看,寥一峰应该就是两山中间那座山峰,其右激流飞湍。在《龙眠》随笔里,方以智说:“俨玉峡瀑流最壮。”可见,他年轻时也曾在俨玉峡曲水流觞过。
方以智自幼酷爱书画,应与其家族传承有很大关系。他的母亲吴令仪“诗字琴画,刺绣酒浆,出其余力,种种皆精绝”。伯姑方孟式、仲姑兼严师方维仪都工于书画。方维仪常临摹李公麟墨迹,所画观音大士像栩栩如生。方以智自然是深得家传,他又喜欢遍访奇书奇画,鉴观名人法帖,还力主将西洋画风格融入中国山水。如此博采众长、折中诸家,其书画已是自成一体,尤其是他那淡墨细笔、不事渲染的山水画,画在法中,意在笔外,生趣自然而又笔简意深。他的存世作品目前散见于全国各地博物馆,乃至欧美等地。
同时,方以智还专门撰有《画论》《画概》等理论著作,这无疑奠定了他在绘画史上的地位。明末姜绍书的《无声诗史》、清代冯金伯的《国朝画识》、秦祖永的《桐阴论画》等画史画品专著,也为方立传,称方是“真白描高手”。
自古书画不分家,方以智同时也醉心于书艺,学书至十二岁时已颇具神采,楷书工整大方、秀丽磊落。他的隶书和草书,更是欹侧多姿、别具一格,时人称赞“隶草腾龙螭”。在他的巨著《通雅》里,也辟有“书法”专章,除广泛引用前人书论外,还提出了诸多独到的书学见解,被后人称为是“对于其身后清代书坛的发展无疑是极妥帖的预言”(许庆君《安徽历代书家小史》)。
在明、清易代的天翻地覆中,方以智画风为之一变,所画山水多是超尘脱俗的霜尘寒柯。比如《疏树古亭图》,运墨疏淡,表现出一种空灵冷落、远避世俗的隐逸境界。据说此图是他去世前一年所作,满怀明末遗民的凄苦悲恸,故而画面僻荒冷落。
但方以智终究不是以书画家的身份来立世的。
被称为“南国儒林第一人”的王夫之,与方以智惺惺相惜,称“桐城阁老”方以智“姿抱畅达,早以文章誉望动天下”,赞扬方以智的“质测之学”乃“诚学思兼致之实功”,并将方以智的“质测之学”作为批判道学的思想武器。方以智居武冈时,也曾“以书招夫之甚勤”。但王夫之毕竟是据儒排佛的,故“不能披缁以行”。方以智因“粵难”(指方以智参与“反清复明”被逮)而自沉于江西万安惶恐滩头,后人又称誉方以智为“四真子”。
方以智还是一个躬身践行的试验主义者。以桐城人喜喝的龙眠小花茶为例。方以智同学、同时也是他的大妹婿孫临,在龙眠山有孙氏椒园,是小花茶主产区之一。因茶皆小树丛生,又有野生兰花密布其间,故茶叶尖嫩而有清幽兰香。方以智自幼是个有心人,在他的巨著《通雅》里,就专门为茶设了一个条目。而在另一本著作《物理小识》中,更是从饮食角度考证茶的源流,详细论及茶的分类、种植、制作、储藏、烹煮、饮用以及药理养生价值等。与陆羽等文人论茶专注于雅赏不同,方以智的茶知识,多得益于他自幼就详细考究并亲自试验的习惯。
早在童年时代,方以智就有“好穷物理之癖”。随父宦游期间,受热爱西学的父亲的影响,他也经常摆弄光仪,做过“小孔成像”实验。后来,方以智提出了一种朴素的“气光波动”学说,认为光不走直线,并据此批驳了外国传教士有关太阳直径有日地距离三分之一大的说法,这是前无古人的学术贡献。他对于光的反射和折射,对于声音的发生、传播、反射、隔音效应,对于色散、炼焦、比重、磁效应等诸多问题的记述,都领先于同时代人。在泽园读书期间,他还制作过“观玄仪”以观天文,造“木牛流马”探求机械原理;流寓金陵时,也曾向西方学者“问历算奇器”,仿西文作汉字字母“旋韵图”。
传统儒家兼顾“内圣”“外王”,并以道德为“第一义”,视自然知识与科学技术等形而下的知识是“小道”“末义”。而方以智的知识观则有了重大转折:视自然知识与技术为独立的专门学问,提出“知统一切”“三德首知”这一与儒家仁知关系相反的命题,强调知识的准确性与可验性。可见,方以智是明末清初能够洞见传统儒家知识观弊端且在理论与实践上对其加以改造的重要学者。
有趣的是,方以智的《物理小识》在十七世纪晚期传入日本后,影响很大,被评价为“当奈端(牛顿)之前”,中国“诚可引以自豪”的著作,以至于日本学者据此把“物理学”作为Physics的译名,这个译名后来又传回了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