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阳
2022年1月,中华书局出版了由李军、师元光整理的《顾廷龙日记》(以下简称《日记》)。顾廷龙,字起潜,江苏苏州人,1939年与人共同创办上海合众图书馆,任总干事,自此随合众图书馆变迁而又先后担任上海市历史文献图书馆馆长、上海图书馆馆长等职,到他1998年辞世为止,任期之长未闻出乎其右者。
《日记》收录了顾氏1932年至1984年间的日记,约三十万字。虽然这些日记部分年份缺载,但1938至1951年部分相对保存完整,記录了顾廷龙经办上海合众图书馆的详细经过,并涉及他与民国学者、私人藏书家、书商等的交往,其中就不乏有关钱锺书(字默存)的记录。另有1953年至1958年合众图书馆、上海市历史文献图书馆工作计划、简报、年度总结等全宗材料约九万字,可与日记相辅而行。现将与钱锺书有关记录绎出,可窥当时钱氏情状。
钱锺书第一次出现在《日记》中的时间为1943年2月19日。那一天正是元宵节,合众图书馆董事之一的李宣龚宴请,钱、顾两人同席,“拔可招午餐,座有陈灨一、夏剑丞、陈伯冶、林某、沈剑知、钱锺书、朱象甫诸人”。不过,钱、顾两人在这一天是否首次见面,并不可断定。一个多月后的4月4日,仍是李宣龚“招食茶点”,钱、顾两人再次会面。
顾廷龙年长钱锺书六岁,两人应属同辈中人。很快,两人的关系趋于稔熟。当年8月15日,顾廷龙归还向单镇借阅的两种诗稿,“便道视默存,并以《匏庐诗话》借之,畅谈”。看来,此时两人已经有共同语可谈。此后,“默存来”的记录频频出现在《日记》中。
1943年10月26日,顾廷龙“致默存函,索《念劬庐丛刻》”。《念劬庐丛刻》是钱锺书父亲基博在1931年印行的印本,十二卷四册,辑录晚清知名经学家谭献的著作。少年锺书为其中《复堂日记续录》撰写了序文。他晚年回忆:“《复堂日记》序文,仅忆成于十九岁暑假中,方考取清华,尚未北游。”这篇序文是我们现在所见到的钱锺书最早的一篇论学专文。
1944年1月20日,“钱锺书来,阅《榕村语录》等”。《榕村语录》是清李光地的代表作,后来钱锺书在《管锥编》中就引用了该书“句法以两解为更入三昧”和王应奎《柳南随笔》“诗以虚涵两意见妙”之说,来说明诗歌语言一字多义的特点,见解颇为精到。
很快,顾廷龙与杨绛也得以相识。1944年3月2日,顾廷龙“访默存,介其夫人杨季康女士相见,先君弟子也”。顾廷龙之父亲元昌晚年曾应苏州振华女学之聘,任书法教师多年,杨绛当是在此时受其教益。
《日记》收录的《合众图书馆议事录》(下称《议事录》),记载了1941年8月至1953年4月合众图书馆有关会议议决的事项。《议事录》多年前流散拍卖场,藏家竞得后请曾在合众图书馆工作的王煦华、沈燮元先生题跋。这两篇题跋今也收录于《日记》。沈燮元在题跋中回忆起当时钱锺书来馆的情景:“钱锺书先生当时住在蒲石路的蒲园,和合众相距不远,因此常来看书。合众当时大门不开,由后门出入,装有门铃。门铃响了,每次开门不是保姆,便是顾老自己开。有一次,保姆和顾老都不在,铃响了,由我去开,一看是锺书先生(因钱先生经常来,虽未接谈,但知道他是钱锺书)。因顾老不在家,只好由我接待。他问我‘尊姓大名’,我据实以对。后来他又听出我讲话有无锡口音,索性用无锡话来和我谈话。谈话中,得悉我是无锡国专毕业的,他听后特别兴奋(因为锺书先生的尊人子泉先生曾在国专教过书),又问我有哪些老师。我告诉他有朱东润先生,讲中国文学批评史,我说朱先生跟吴稚晖先生去过英国,曾在伦敦西南学院肄业,同时又谈到了他的叔叔孙卿先生,谈话一下子从平淡无奇转入了热烈的高潮,他称我为‘密斯脱沈’,最后主动把他的地址给了我,嘱我有空时可以去看他。但天下事并不如人们所想象得那么圆满,蒲园我曾去过一次,但钱锺书、杨绛先生两位都不在家。”
1944年2月1日,《日记》中有了钱锺书向合众捐书的记录:“默存来阅书,赠《苓泉年谱》。”《苓泉年谱》即《苓泉居士自订年谱》,是邑人杨寿楠自撰的年谱资料。此后的《日记》中尚有钱锺书捐书的记录:1944年7月5日,“默存来,赠《吴董卿集》”。1946年3月30日,“默存来,赠《周报》”。1947年1月28日,“默存来,赠《思想与时代》”。1947年4月17日,“默存来赠书”。1947年9月9日,“默存来,赠远东教育会议所发〔印〕刷物”。此外,《顾廷龙文集》尚有记录:1949年8月23日,钱锺书赠陈庆森撰之《百尺楼诗集》。庆森为前京沪铁路局长陈伯庄之父。
当然,钱锺书向合众图书馆赠书绝不止这些。《日记》所录合众图书馆历年工作报告,就记载了各方捐书的数量。据统计,自1943年7月至1951年8月,钱锺书共向合众捐书一百零八种一百六十三册。
除了阅书、借书和捐书外,钱锺书还将一些孤本珍本借予合众图书馆以供抄存。1944年3月9日,“默存来,见借《谭仲修师友尺牍》一册”。1944年8月6日,“访默存,还《复堂师友手札》两册,又借一册”。1945年4月3日,“默存来,见假《复堂师友手札》首册”。谭仲修,即谭献,号复堂,以上三则记录当指合众图书馆向钱先生借、还谭献尺牍的全过程。后来,张世林在《忘年交》(刊《群言》1997年4月号)中记顾廷龙叙旧:“他(钱锺书)告诉我无锡藏有清代大学者谭献的书信集,而我们馆刚好没有,便请他借来让我们馆抄存……抄完两本便还给钱先生,下次再由他带两册新的来抄……大概只剩下两三册没抄了,上海解放了,他去了北京,所以没能抄完。”
钱锺书的捐赠、供抄之举,自然对合众有匡助之功。1946年1月24日,顾廷龙为合众图书馆申请立案事呈文上海市教育局,就提及:“赖有清高积学若秉志、章鸿钊、马叙伦、郑振铎、陈聘丞、徐调孚、王庸、钱锺书等数十人以及社会潜修之士同情匡助,现在积存藏书约十四万册,正事陆续整理,准备供众阅览。”
合众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很少,除去几位董事外,实际工作人员只有三四人,因而不对外開放。如需进馆参观或阅览,需有熟人的介绍。
钱锺书曾多次介绍好友前往合众图书馆。1944年4月3日,“默存偕其友周君来参观”。周君,是为周节之,系钱先生当时三位拜门学生中的一位。《日记》所录的合众图书馆历年工作报告除了记录购藏、受赠、编纂图书之外,还记录当年前来阅览和参观人士的姓名。在第五年(1943年7月至1944年8月)工作报告中,就有这样的记录:“周节之、钱锺书同来。”
此后,钱先生还几次带人来参观过。1945年12月12日,“默存偕节之来,同访森老(按:徐森玉),不值”。1946年3月8日,“锺书偕章克椮来”。
如果无人介绍,来客就得自我推介了。1944年4月6日,“李芳馥来,自介现任沪江大学图书馆长,欲一参观。余知其原任平馆事,近以生计兼职,因许之,导其周览。适锺书在此阅书,遂同谈”。
李洪岩《钱锺书与近代学人》:“抗战胜利后,钱锺书在上海与‘现代中国文学界’以及现代学人发生了大概他一生中最广泛的联系与交往。在此之前与之后,他似乎再没有集中见过这么多中国文化界的知名人士。”从《日记》的记载,也可看到当时钱锺书与文化名流交往的些许情况。
钱锺书与顾颉刚的交往,在《日记》中着墨较多。顾颉刚早年以《古史辨》而在学界享有大名。钱锺书与他本是旧识。1938年,钱锺书在昆明西南联大任教,而同时顾颉刚在云南大学任教。从《顾颉刚日记》看,同处一城的两人经常一起活动。1939年钱锺书负气离开西南联大,《顾颉刚日记》就记录了他离开昆明的准确日期:7月7日。顾颉刚的父亲去世,他不能返乡奔丧,由夫人殷履安归家料理,那一天,“六时起,与履安料理行装毕,上车站,七时四十分车开……履安与宾四、锡予、锺书、物华等同行,颇有照应”。
顾廷龙与顾颉刚同宗同族,虽然顾廷龙比顾颉刚小十来岁,但辈分却要高一辈。从《顾廷龙全集》来看,两人之间的书信往来很多。1945年,顾颉刚计划从后方归来。9月18日,顾廷龙致信于他:“足下归来,尚祈领导后学从事建设,事务方面,龙(按:顾廷龙自称)当努力为公臂助。敝馆筹备以来,杜门校理,罕与外接,顾客皆系熟识之士,若秉农山、王以中、钱锺书,其他老辈及商界中人,终幸未遭日军检查,地方上亦未经麻烦。”信中提到了钱锺书,而且直言他是不多的合众常客之一。11月18日,顾廷龙致信顾颉刚,其中谈到他欲参加赴日调查遗失文物团事,又提及钱锺书。信曰:“龙颇欲随往一开眼界(因敝馆进展财力所限,决不能仿英美,至日本规模或有可采)。钱锺书君为言于森老,森老极赞成,不意改张(按:张道藩)为首长,且人选由部派定者。惟森老与钱锺书云,此事全由杭立武主管之,渠尚欲为龙设法,已飞笺与杭接洽,尚无回音。公知其详情否?不知究有定额几人?公与杭至交,能一探否?”顾廷龙希望族侄替他一问,但事情已经定夺,顾廷龙不在调查团人选之列。半月后,他颇自慰言:“龙一时之兴奋,遽动漫游之想,今亦淡然矣。”
1946年5月5日,顾氏叔侄在相别八年后得以见面,“相对欢然”。5月7日,顾廷龙即宴请族侄,“午请煨莲、颉刚、振铎、天泽、锺书、森老、揆老、君珊、洁琼”。钱锺书与顾颉刚在上海重新聚首。这一年下半年顾廷龙日记缺失,翻检其他史料,两人还有交往的记录。翻检顾颉刚日记,1946年9月25日有“钱锺书来”的记录,10月5日郑振铎宴请各方友朋,钱和顾氏叔侄皆出席。《顾廷龙日记》记:1948年2月2日,“约颉刚明日午餐,邀客郝昺衡、孙蜀丞、钱默存、牟润孙等晤叙”,次日“客皆来”。
东归的顾颉刚与钱锺书在1947年一起被合众图书馆聘为顾问。《日记》所录《议事录》就记录了此事。“5月7日下午四时,合众图书馆董事会第六次临时会议。出席者张元济、陈叔通、李宣龚、叶景葵、徐鸿宝(按:即徐森玉)。主席张元济,书记顾廷龙。讨论事项三项:1.叶常务提,根据董事会办事规则第十三条,关于组织大纲第二条第二项、第四项得由董事会聘专家审理之,拟聘专家若干人为本馆顾问,以资请益案。决议:聘专家三人为顾问。通过。2.叶常务提,拟聘顾颉刚、钱锺书、潘景郑三先生为本馆顾问案。决议:由董事长函聘之。通过。”三天后的5月10日,“应节之招,席设碧萝饭店……顾问聘书面递之”。
《日记》还有多处钱锺书赴文酒之宴的记录。除了上文所引的两条李宣龚招饮的记录外,1945年12月2日,“应《国文月刊》社邀饮,座有吕诚之、唐弢、曹聚仁、吴文祺、赵泉澄、顾雍如、钱默存、王以中”。1947年8月1日,“拔可招饮,座有梁思成、温源宁、林崇墉、默存、放园、森老、旭初,尚有一人不识”。1947年10月22日,“默存来,同访西谛(按:郑振铎)、慰堂(按:蒋复璁),商定后日为森老饯行”。1947年11月5日,“森老、默存来。森老为向觉明洗尘,邀陪,座有振铎、伯郊。振铎约晚餐,余与默存合请”。还有一次,钱锺书当起了蒋复璁与顾廷龙之间的“传话者”。1946年2月11日,“默存来,达慰堂意,属撰《玄览堂丛书提要》,许之”。当年,顾廷龙果真撰就该《提要》。
《日记》中有关1948至1949年时段的记录,除了1948年初的数条记录外全部缺失。1949年8月24日,钱锺书携妻带女登上火车,离开上海去往北京,从此结束了与合众图书馆之间的直接联系。
离开上海后,钱锺书在《日记》中出现过两次。1950年10月24日,“复景郑、默存”。1951年9月6日,“得默存信,于芬儿远行甚关切”。芬儿,即顾廷龙之子诵芬,此时分配至东北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