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救赎,生命解脱

2022-05-30 13:43邓春梦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22年9期
关键词:孙绍振里科夫套子

邓春梦

《装在套子里的人》[1]是契诃夫的短篇小说之一,入选统编版普通高中语文教材必修下册第六单元,小说以其幽默讽刺的手法将别里科夫的形象深深印在了我们的脑海里。经典永远是经典,时隔多年,对于别里科夫形象的认识,永远有解读不尽的空间。本文试图借鉴孙绍振在小说审美鉴赏方面的方法,对别里科夫内心进行挖掘,对人物形象进行再认识,由契诃夫的创作特点认识别里科夫这一类人的人性扭曲,自我缺失。

一、还原情感逻辑,窥探自我救赎

鲁迅先生在《灯下漫笔》里谈到“中国只有两个时代,坐稳了奴隶的时代和争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2]。中国人受到压迫却不自知,正如《装在套子里的人》中的别里科夫受到沙皇制度抨害而不明。真诚的相信自身的“套子”可以达到自我救赎的目的,在“套子”的世界里怡然自得,心满意足,受到了更深的精神控制,最终不过是个荒谬的笑话。

文本中提到别里科夫以自己“套子”式的论调辖制着整个中学乃至全城的人十五年之久。所有的人因为怕他那种唉声叹气,不敢举办家庭晚会、不敢吃荤、不敢打牌、甚至不敢大声说话、不敢交朋友……这样的说法看似合理,但其内在的矛盾却不堪一击。孙绍振先生提倡,分析文本要打破作品天衣无缝的统一,进入到形象的深层、内在的矛盾,并将文本的隐性矛盾还原出来,通过对客观真实生活的还原回归到作者的情感和理智,从而还作品一个完满的解释,最终回归统一。[3]仔细阅读文本发现,别里科夫一个无权无势的人何以有如此强大的能耐让整个城市的人都惧怕他,并且十年如一日。更为矛盾的是,他自身同样体现出了一种恐惧,文中写到“他躺在被子底下,战战兢兢,深怕会出什么事,深怕小贼溜进来。他所去的那个挤满了人的学校,分明使得他满心害怕和憎恶”。此外,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穿雨鞋,打雨伞,且穿暖和的棉大衣是他的标配。明明对于政府的告示他觉得既清楚又明白,却总抱以质疑的态度,认为其中包藏着使人怀疑的成分。凡是违背法令、不合规矩的事,跟他毫无关系却惹得他闷闷不乐,等等。看起来平常细小的事对于别里科夫却有着不同的含义,使他表现出不合常理的行为矛盾。而一切不合乎常理也没有理性逻辑的行为,通过还原人物的心理则有着它自身的情感逻辑。

人的行为是受一定情感影响的结果,而这种情感有时表现为无意识,并不能被人准确地认识到。别里科夫自身的行为所投射出的情感,没有理性可言,但却有他自身的隐性逻辑。寻找人物情感的逻辑起点,即别里科夫对“套子”的痴迷,就像《红楼梦》的“情痴”贾宝玉对感情的“痴迷”一样。这种“痴迷”既是对外在套子的“痴迷”,比如把雨伞、雨鞋、小刀都放进套子里,还想方设法把自己遮住;同时也是对他“套子”式论调的“痴迷”,试图从“套子”中寻找精神的慰藉,通过口头禅“千万别出乱子”给自己心理的暗示,遇到事情时说出这句口头禅加强内心的安全感。想用内外“套子”保护自己,隔绝与人的接触,达到自我救赎的目的。然而仅凭“套子”做到与世隔绝显然是荒谬的,他无法阻断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和联系。其次反观他行为上的矛盾,是保护自己,更是内心深处缺乏安全感,缺乏爱的表现。根据马斯洛提出的需要层次理论,别里科夫用“套子”论调辖制了自己与他人,无法满足社交的需要,没有获得应有的归属感,缺乏真正的友情与爱情,导致归属与爱的需要不被满足,形成了病态的心理和荒谬的情感逻辑,即越是害怕越是依靠“套子”,丝毫不怀疑它的合理性,真诚地痴迷于套子,一次次求助于“套子”,在爱和自我的缺失中盲目寻找救赎。

二、打出正常轨道,走向生命解脱

生活安稳的别里科夫为何一步步走向了死亡,如何剥开他内心层层的“套子”世界,作者巧妙的情节安排独具匠心。孙绍振先生说:“把人打出正常的生活轨道,让他到另一种生活环境里去,他内心深处那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强烈的内在感情及意志品质都显现出来了。”[4]而在本文中,契诃夫安排了一系列极端的事件对别里科夫的心理进行深层的检验,也让我们看到别里科夫固守“套子”思想的坚定意志。

作者先让别里科夫拥有了一段爱情,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种种行径都表明不想与人亲近,也不愿与人产生联系,可是却突如其来的有了对象。且恋爱的对象是一个开朗乐观,热情活泼,喜欢哈哈大笑的人,与别里科夫的孤僻、冷漠、古板完全相反。把他置之于难以出现的爱情中,把人物打出正常的生活轨道,使一个本来没有感情生活的人突然进入了美好的爱情,这本身便是一件荒唐可笑的事,却得到大家大力支持。在这之后,作者利用漫画事件和骑自行车事件,层层深入,步步逼迫,对别里科夫“套子”的强大进行检验,每一次的事件都触碰着他的原则,他从开始“脸色发青,比乌云还沉”到“心神不宁地搓手,打哆嗦。”直到最后与柯瓦连科在争论中不小心摔下楼梯去,使他滑稽的一面正好被刚回来的华连卡看见,还发出“哈哈哈”的大笑。心理原本慢慢常态化的别里科夫,在一系列的灾难之后精神敏感又脆弱,“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的套子思想又在他的脑海里盘旋打转。每一次的事件都促进了他恐惧心理的加深,直到最后极度紧张害怕而把自己“套”进了更深的套子里,走向了坟墓。把人物打出正常轨道,窥探人物深层次的内心世界,在这过程中,人物可能发生变化,但也可能一层不变,就如别里科夫一般。比亚雷说,“契诃夫的小说里,可怕的不是人的命运中突然、急剧的变故和转折,可怕的只有一样:毫无变化,内部什么都不发生,人的生活总是等同于原来的样子。”[5]别里科夫的自我意识里已经坐稳了这荒谬秩序所带来的安逸,无论何种突发事件都无法唤醒他沉醉于套子的麻木心灵。

莫泊桑在《项链》中说:生活是如此奇怪与变幻无常,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可以把你断送。别里科夫不小心摔下楼,竟被华连卡“哈哈哈”的笑声吓得死去,原本正常而细小的事件在别里科夫身上却产生了神奇的化学反应,断送了他的一生。这样的结局既令人唏嘘也令人深思,但对于别里科夫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至少他的死亡摆脱了套子的禁锢。而对于城里其他的人来说,他们的解脱遥远无期!课文最后说到“可是一个礼拜还没有过完,生活又恢复旧样子,跟先前一样郁闷、无聊、乱糟糟了。局面并没有好一点”。所有人都以为别里科夫的死迎来的将是个人的解脱,全城的解放,而事实并没有。契诃夫在临死之前的日记里写到:“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像我们俄罗斯这样,人们受到权威的如此压制,俄罗斯人受到世世代代奴性的贬损,害怕自由……我们被奴颜婢膝和虚伪折磨得太惨了。”所以人们越是被压制,越是想保护自己,也越是害怕反抗。而这种深层害怕的心理表现为了对别里科夫套子的自觉奴性遵从,别里科夫的叹气和口头禅“千万别出什么乱子”,就是一个无形的套子,越是害怕的人们越是被别里科夫的套子所辖制,以别里科夫的存在来为他们的不敢反抗开脱,以害怕别里科夫的唠叨、套子式的论调作为人们不敢逾越旧规矩的借口。这些不以为然的城里人也同别里科夫一样,可怜的是他们还完全没有发觉,并想以“套外人”的身份来品鉴、批判别里科夫的生活,正如《祝福》里那群以祥林嫂的故事为茶余饭后的话题来谈论的人一样,他们都是稳坐奴隸而不自知的人。

别里科夫身上的套子随着他的死亡而得以解脱,但是对于留下来的人来说,这样的套子依然存在,或许这也是契诃夫的用意之所在,企图以死亡批判众人的人性缺失,唤醒自我救赎。

三、价值多元错位,审视人性美丑

由朱光潜先生提出的对于一棵松树的三种态度:实用的、科学的、美感的。我们知道美的不一定就是真的,文学的创作如果是简单追求真,那就没有了审美可言,写出来的人物自然也不可能动人。在此基础上,孙绍振先生认为不仅这两者是不统一的,真善美三者也是“错位”的。他提出美的、情感的不一定是道德的、善的,道德的不一定是美的。[6]

别里科夫作为沙皇统治专权下的产物,长期把自己装进“套子”里,使得他不仅行为举止,甚至思想都装上了套子,在他的世界里,政府的通告禁令就是一切的行为准则,并且对此十分执着,导致他套子式的想法辖制了全城人,使得所有人都害怕他,讨厌他。过去的我们,一直认为别里科夫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并且与人之间缺乏情感,文中他那段爱情里对于两人感情的描写少之又少,也没有过多正面写到与朋友之间的友情。总之他给人留下的印象是一个情感空洞的人物。与文中大胆、开朗、热情、敢于反抗的柯瓦连科相对比,别里科夫自然而然就被人们带上了“恶人”的帽子。他被冠以卫道士、走狗的称呼,他的世界只有他自己,只有政府的条条框框,只有顺从那些制度政策才是他心中的“正人君子”。但是情感上不美的,道德上不一定很坏很恶劣,把别里科夫看成是阻碍社会进步万恶至极的罪人,实则把情感的丑和道德的恶混为了一谈。

丑不必恶,善不必美。对于别里科夫而言,无论什么东西,包括他自己都要装进套子里,只是想要遵守这个社会的规范,但他并未对人们做出任何实质性的伤害,未害一人,也未杀一人。从他自身的角度,他总是以“千万别出什么乱子”祈祷着,面对不好的事情,他也顶多唉声叹气,自我烦闷。文中没有任何一处写到他用正当的手段逼迫人们听他的话,遵从他的意见,几乎是人们自我的选择。我们所认为的别里科夫向来是一个无耻的告密者,一个循规蹈矩的人,甚至是个万恶之人。但事实却是他本不恶,而是情感上的丑,这种丑是源于病态的心理,情感的冷漠,人性自我思想意识的缺失。“不知丑之丑,是丑矣。”文中别里科夫自诩“我没有做出什么事来该得到这样的讥诮——刚好相反,我的举动素来在各方面都称得起是正人君子”。明明自丑却不自知,还夸耀自己,是为极丑!

在契诃夫的其他小说里我们也可同样窥探到这样的病态心理,人性缺失。比如《小官吏之死》里的主人公切尔维亚科夫因为在看戏时不小心打了个喷嚏,以为溅到了前面的将军身上,恐惧的心理使他不断给将军道歉,而将军并没有在意的举动却让他不断产生怀疑联想,最后在道歉的循环中加深恐惧,由于道歉而不得,在将军一声“滚出去”中走向了死亡。打喷嚏明明是一件非常普通而又正常的事情,但在切尔维亚科夫身上却有着不同的反应,他和别里科夫一样都有一种恐惧的病态心理。又如《苦恼》里的主人公姚纳,一心想找人诉说内心的伤痛烦闷,茫茫人海却无人愿意倾听,最后无奈只好向动物小马诉说,体现了人物情感的冷漠、心灵的麻木。纵观契诃夫笔下这一系列的小人物,不管是别里科夫还是切尔维亚科夫,他们都是当时社会这无数一类人中的一个,作者选取他们不仅是因为他们带有典型环境的影响,同时也有个人自身的因素,比如他们身上体现出的恐惧病态心理,情感极度冷漠,在某种程度上都具有一定的审丑意味。但作者想要表达的远不止于此,因为没有什么比人性中自我思想的泯灭,自我意识的缺失更为可悲,虽然在社会环境影响下,有的人选择了沉默隐忍,有的人却选择了抵力反抗,环境对人的影响是一方面,个体自我意识的存在、灵魂的归属才是我们立足生存的意义所在。所以,在审美价值上别里科夫这类人因为情感的冷漠,人性的自私,成为了极丑的人。作者在众多人中选取他,带有对此类小人物的批判,而站在历史的角度,人道主义的立场,别里科夫只是当时专权社会的产物,是此种环境让他带有了根深蒂固的特质,自我的缺失让他永远无法成为正常的人。他奇丑无比的同时也同样可悲可怜,在他的身上我们看到了当时俄国社会人们生存的窘况,生命的悲哀。

面对《装在套子里的人》中的别里科夫这一人物,我们该站在何种角度去看待是值得我们所有人重新思考的问题。去除过往成见,进入人物内心的情感逻辑,在真善美的多元价值错位中重新认识人物的形象。正如孙绍振先生说的:以自身的胸怀博大,高度审美境界去发现人物自我折腾时的可悲、可怜与可爱。[7]对于一篇课文的学习,我们不仅以文学欣赏的方法去分析其人物、故事、情节、艺术成就等,也总是以人自身的价值观念、审美观念去审视其中的人物、故事。别里科夫有他的怪诞卑劣,但在他可恨的背后也有人性的可悲可怜,如果我们像文中城里的其他人一般嘲笑讥讽他,那我们于他们没有任何不同,都不过是被装在“套子”里的人。发挥人的自我主体性,跳出既定思维,大胆追求是契诃夫在本文中想表达的,也是我们认识一个人物时应秉持的态度,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认识人物的真正面貌。

参考文献:

[1]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普通高中语文教科书下册(第六单元第14课)[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1.

[2]鲁迅.灯下漫笔[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5.

[3]孙绍振.文本分析的还原方法和教师的主体性问题[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5:23.

[4][6]孙绍振.文学性讲演录[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5.

[5]徐乐.契诃夫的创作与俄国思想的现代意义[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3.

[7]孙绍振.审美阅读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8.

[基金项目:本文系中共宝鸡文理学院委员会“2021年基层党建项目”特色项目“高校教工党建工作与中小学语文教师培训工作的深度融合研究”(立項号:07)]

猜你喜欢
孙绍振里科夫套子
难以挣脱的精神套子
谈谈《装在套子里的人》中“套子”的象征意义
套子
别里科夫为什么是动人的
借《解读语文》微观解读不可无“我”的《祝福》
我所欣赏的套子
紧贴文字,注重方法
套子
孙绍振“激进”语文改革论的策略性意义
相约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