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语的历时差异及其教学启示

2022-05-30 14:00程锦圆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22年9期
关键词:义项现代汉语词典

程锦圆

现代文学作品的语言常被视为“不规范的”历史中间物,其中文白杂糅、欧化严重、形义芜杂等现象不仅给学生造成了阅读障碍,也使教师感到棘手。倘若缺乏现代汉语史的观念,把不同时期的语言材料放在同一平面上看待,就有可能模糊甚至误解某些语言现象[1]。这一问题制约着文学阅读的深入和语言教学的推进。鲁迅的小说《祝福》创作于1924年,其中的语言文字运用情况带有早期现代汉语的阶段性特点,与当前国家通用语言文字规范以及一些新的发展变化形成了明显区别。本文以这篇中学语文教材的经典选文为例,在现代汉语史观的指导下分析其中的词汇、语法与当今汉语的历时差异,并与早期现代汉语的共性特点相勾连,以期拓展这方面的研究,为中学师生提供相应的帮助。

一、词汇方面

1.音节差异

汉语词汇有单音节、双音节、多音节(三音及以上)等几种不同的音节形式。古代汉语单音节词占优势,现代汉语则呈现出明显的“双音化”[2]趋势。早期现代汉语正处于文白转换的过渡阶段,单音节词的使用频率相对较高。《祝福》中有一些单音节词,现已被与之同义的双音节词替换,如表1所示:

今天的学生已经习惯了现代汉语以双音节为标准音步的韵律特征,所以会觉得这些句子打破了自己的语感节奏。教师可以将古代白话小说片段引入教学,作为对读材料,引导学生发现、梳理其中相似的语言形式,如《儒林外史》中的“余大先生暂寓杜少卿河房”,《红楼梦》中的“咱们此时就访稻香老农去”“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又有盗贼劫他”等。

2.词形差异

《祝福》中有一些词形在语言演变过程中逐渐退隐,今天使用的是与之等义的另一种词形。对于此类现象,教材编者往往在书下注释中特别说明“现在写作‘xx”,以免误导学生,如表2所示。

类似的情况在其他现代文学作品中也很常见,但教材编者一般会直接根据现行语言文字规范修正原文,而不再另行注解。例如,统编版初中语文教材收录了朱自清的《背影》,其中“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一句已改作“我身体平安,唯膀子疼痛厉害”[4]。按规定,教材编者无权修改鲁迅的作品[5],这其中固然有特定的历史原因,但如此区别对待,有可能破坏语文教材中早期现代汉语共时面上的一致性,使学生难以建立起史的认识,与鲁迅作品产生更多的隔膜。对此,教师应在有必要时向学生作特别解释,以免造成误导。

3.词义差异

汉语学界一般认为词义包括词汇意义、语法意义和色彩意义三个部分[6]。为了讨论的方便,本文将词汇的语法意义归入“语法方面”,以下结合《祝福》中的几个典型例子,对词汇意义和色彩意义的历时差异分别举例说明。

(1)词汇意义的差异

“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此句中的“气色”指“景象”[7]。类似的用例在早期现代汉语中比较多见,如“漆黑的气色笼罩了大地”(雨菡《星》,1929年发表于天津益世报副刊)。但该义项后来基本不再使用,如今“气色”只剩下“人的精神和面色”[8]这一个义项。义项减少后,词的使用范围就缩小了,如果不加说明,学生有可能错误模仿。

“但看她模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此句中“壮大”的意思是粗壮结实,该义项是从古汉语词义中继承下来的,史书多有“身形壮大”“形体壮大”一类的表述。但这种用法已不见于当今汉语。第7版《现代汉语词典》的释义有二:一作形容词,指“强大”,但一般不用来形容人;二作动词,指“使强大”[9]。在实际使用中,“壮大”常作谓语,意思是“变得强大”,如“国家战略科技力量加快壮大”(《人民日报》)。

“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教材中“尘芥堆”的注解是“垃圾堆”,则“尘芥”指“垃圾”。此例与前不同,并非从古汉语中继承下来,而是受到了日语的影响。日汉同形词“塵芥”(ごみ)在日语中就是“垃圾”[10]的意思。1908年,身在日本的鲁迅作《文化偏至论》时也用“尘芥”一词指“垃圾”。在“民国时期期刊全文数据库”的全文检索中输入“尘芥”,所得结果多为报纸上刊登的“劝设尘芥箱”“扫除尘芥”,而没有第7版《现代汉语词典》释义(“尘土和小草,比喻轻微的事”[11])的用例。在汉语演变过程中,“尘芥”可能逐渐脱去了日语外来词的身份,词汇意义发生了转移。

(2)色彩意义的差异

“终于”是鲁迅写作时的常用词之一,在《祝福》中一共出现了4次:“因此屡次想问,而终于中止了。”“她转了几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开。”“于是又只剩下她一个,终于没趣的也走了。”“看现在的情状,可见后来终于实行了。”这四句话里的“终于”都取“终究、到底”的意思,表示经过较长过程后最终出现的情况,总体上属于中性词,但由于指向的结果不好而带有一些消极色彩。在北京鲁迅博物馆建立的“鲁迅著作全编系统”的全文检索中输入“终于”,可以得到376篇文章,其中“终于”共被使用了603次,大部分与《祝福》的用例相似,如“于是他们终于恨恨而死了”(《恨恨而死》)“父亲终于躺在床上喘气了”(《父亲的病》)“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影的告別》)“终于堕落,进了妓院了”(《娜拉走后怎样》)等。虽然偶尔也含有[+希望]的语义特征,但积极色彩并不明显,如“幸而终于,暗暗地有了行市了”(《灯下漫笔》)。此外,鲁迅笔下的“终于”还有“始终”“从(未)”“再也(没)”等其他义项,它们大多源自日语的“終に”(ついに)。

根据鹿荣对现代典范文学作品的统计,在所有“终于”的用例中,含有[+希望]语义特征的占39.1%,含有[+不希望]语义特征的占45.4%,不含感情色彩的占15.5%[12]。而吕叔湘编写的《现代汉语八百词》(1999)将“终于”释为“经过较长过程最后出现某种结果。较多用于希望达到的结果”,第7版《现代汉语词典》也沿用了相同表述,[+希望]的语义特征被固定下来[13]。由此引发的争议不仅出现在汉语学界,也出现在生活中、网络上。2020年,马伊琍在悼念友人时发表“终于离我们而去”,在遭受大量网友批评的同时,也得到了一些人的认可和支持。这个案例说明,词义并不完全与词典义项等同,其发展变化主要以语频效应为标准。如果忽略“终于”色彩意义的历时差异,就可能在《祝福》语言与当今汉语复杂现象的交织中感到彷徨。教师在解释这一问题时,应在生动语料的支持下为学生提供自主梳理与探究的机会,而不能以词典义项为理由强制学生接受。

4.词的退隐

《祝福》中有很多词如今已基本不再使用,这种现象可以称为词的退隐。退隐并不等同于消亡,有些词还会偶尔以陌生化的形式出现,但从总体上来看,已不再被广泛接受和运用了。如,“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句中“怪讶”的意思是“惊讶、诧异”。第7版《现代汉语词典》不收该词,如今一般文本或日常说话中也不见用例。如果因此就将“怪讶”视作鲁迅创造出来的“独家使用”的新词[14],恐怕是忽略语言事实的过誉。隋唐五代《广异记》中有“见强友着帽,从百余人,不可复识,皆怪讶之”;冰心的散文《庄鸿的姊妹》中有“我虽然有点怪讶,也想不到是有什么意外的事”。这两个文本的产生时间都早于《祝福》,可见“怪讶”一词古已有之,并非鲁迅独创、独有。

在《祝福》中,此类借自古代汉语、在早期现代汉语中多有用例、但在后来的现代汉语中逐渐退隐的词还有一些,如“即今”(义同“至今”)、“间或”(义同“偶尔”)、“惶急”(义同“惊慌”“焦急”)、“怨府”(义为“怨恨集中的所在”)、“直是”(义为“真是”)等。此外,还有一些当时强势传播的吴方言词在历次语言规范化运动中被淘汰了,如“跑街”(指“担当跑外工作的人”)、“开首”(指“开始,起头”)等。第7版《现代汉语词典》不收“跑街”,但有与之构成同义关系的词“跑外”,释义为“(商店或作坊等的工作人员)专门在外面办货、收账或兜揽生意”[15],使用范围因时代变迁而有所缩小。“开首”也未被词典收入、不见于一般文本。现行教材没有这两个词的注解,如果教师不作任何说明,学生可能无法理解,更无法体会小说中的方言特色。另有一些作为文化常识存在的词,如“监生”“新党”“圣众”“歆享”“牲醴”等,已经与其所指称的事物一起退隐了,学生只要能根据注释了解其大意即可。

二、语法方面

《祝福》语言与当今汉语的历时差异在语法方面也有较为充分的表现,但由于琐碎繁杂,难以搭建起分类框架,此处只选取其中可能造成高中生接受障碍的典型例子予以说明。

1.古化句含量高

所谓“古化句”,即全部或部分采用文言句式的句子。“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这是《祝福》中古化色彩最浓的一句,“则”是句首语气词;“者”用在“无聊生”和“厌见”之后组成“者”字结构,用以指代一类人;“即”取“就”的意思,表推论,而非与“即使”合并表示假设的让步;“厌见”和“不见”都省略了宾语“无聊生者”;“为”作介词,表示动作行为所向,可译为“对”。这些用词和语法都是典型的文言形式,只有完全按照读文言文的方式去读,才能读懂这句话。再如,“她想了一想,便教( )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直到河边,才见( )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一株菜”“正无怪教育家要说( )是生着神经病”“( )窥探舱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这种省略兼语或主语的句式与文言省略句一脉相承,显出文白杂糅的特点,但类似的用法少见于当今汉语。

2.“但是”的多种语法意义并存

在《祝福》中,“但”和“是”结为一词时,语法意义有两种。一是副词,“表示强调限于某个情况或范围”[16],如“她接着但是呜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今天一般用“只是”表达相似的意思。二是连词,表示语义转折,如“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但是我总觉得不安”,此时“是”已完全成为一个虚化的语素。此外,“但”与“是”还以两词连用的形式存在,如“但是败坏风俗的”,此句中“但”是表转折的连词,“是”为判断词。上述三种不同的语法意义同时出现在一篇小说里,说明“但是”的词汇化在现代汉语的初期阶段尚未完全定型。到了今天,为避免歧义,“但”与“是”一般不作为两词连用,其义项和位置相对单一,即“用在后半句话里表示语义的转折”[17]。

3.结构助词“的”“不规范”使用

《祝福》中结构助词“的”的用法也比较有史的内涵,具体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的”与“地”混用。五四以后,人们大致划分了“的”与“地”的使用范围——“的”用于定中结构,“地”用于状中结构和描述性的谓语,但这一规则并未得到普遍遵守[18]。鲁迅虽然已作出一定区分,但大多数情况下仍然以“的”代“地”,如“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等。其二,“的”置于数量定语和中心语之间,这在早期现代汉语中比较常见,《祝福》里也有一例——“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以上两种用法在今天一般被认为是不符合语法规范的,比较权威的词典或语法书将其归为病例,但实际使用时灵活性仍比较大。

4.副词位置多变

早期现代汉语的语序没有今天那么严格的规范,且由于古汉语、方言语、外来语等异质因素的大量融入,语序的安排出现了更多可能。《祝福》中的副词位置尤其显示出这种特征,以现在的标准来看,有些会被判断为病句,学生读起来会因违背语感而感到拗口。如,“她在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过坐在灶下烧火”。此句中的“不过”作副词以指明范围,是“只、仅仅”的意思。今天一般将其置于谓语前面,“不过是”的表达已经成为一种固定搭配。再如,“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就”作为副词,现在一般用在动词前面,表示在某种条件或情况下自然怎么样,即“就可称为‘福礼了”。再如,“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此句中程度副词“很”的语义指向是“不安逸”,即实际上是修饰“不安逸”,它们二者之间的隐性修饰关系才是真正的语意关系。而这里却将其置于动词“觉得”之前,从表面上看就像是修饰述语动词的,二者构成了显性的修饰关系。程度副词与其所修饰的词语隔离,是早期现代汉语中一个比较独特的现象,基本不见于后来。“很觉得不安逸”用现在的话来表述就是“觉得很不安逸”。

三、结语

鲁迅“为现代汉语文学语言的巩固和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19],语言文字是学生接触鲁迅的直观媒介和便捷通道[20],这样的观点已经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同。但由于对鲁迅作品语言问题的认识还不够充分,“典范”与“规范”的矛盾横亘在师生面前。要把握好这两者之间的辩证关系,只着眼于鲁迅作品语言的修辞美感是不够的,还须将其放回到历史长河中,以发展的眼光看待其中的语言现象。通过历时性的分析,建立起共时面上的认识,才能更好地体会鲁迅与同时代其他作家在语言运用上的一致性与差异性。这种分析方法可以广泛地运用到其他现代文学作品的阅读教学中去,为引导学生疏通阅读障碍、探究语言规律提供一个落脚点。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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