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蜡日》诗新说

2022-04-29 06:55钱志熙
文史知识 2022年1期
关键词:慧远商山道人

钱志熙

陶渊明《蜡日》是颇难索解之作。诗云:

风雪送馀运,无妨时已和。梅柳夹门植,一条有佳花。(曾本云:一作葩)。我唱尔言得,酒中适何(《海录碎事》引作“句”)多!未能(曾本云:一作知)明多少,章山有奇歌。(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卷三,中华书局,1979,108页)

此诗前面六句,写岁末婪尾光阴中,风雪送冬之后,时节已稍晴和。梅柳夹植的门前,梅花也开了。此时与友人清言唱和,饮中以适。这些从内容上说,都没有太难解释的,诗语也颇自然清畅,是陶渊明玩景适兴的常见风格。唯有“未能明多少,章山有奇歌”两句,不知何指。其中又关系到此诗有无特殊寓意的问题。

清人吴骞《拜经楼诗话》引宋人汤汉《述酒》诗为哀零陵王而作之说,认为此诗也是伤零陵王被鸩之事。其说云:

陶靖节诗,大率平和冲淡,无艰深难解者。惟《述酒》一篇,从来不得其解,或疑有舛误。自宋韩子苍始决为零陵王而作,以时不可显言,故多为廋辞以乱之,汤文清汉复推究而细绎之,陶公之隐衷,始晓然表白于世。其《蜡日》诗,旧亦编次《述酒》之后,而文清未注。予细读之,盖犹《述酒》之意也,爰为补释于左,俟考古者论定焉。“风雪送馀韵,无妨时已和”,此感蜡为岁之终,喻典午运已告讫,而宋祚方隆,臣民已多和从,不必更滋防忌,故曰无妨也。“梅柳夹门植,一条有佳花”,梅喻君子,柳比小人,夹门植,谓参错朝宁(熙案,“宁”似应作“宇”),君子不能厉冰霜之操,小人则但知趋炎附势,望风而靡。“一条有佳花”者,有者犹言无有乎尔。“我唱尔言得,酒中适何多?”裕以毒酒一罂,命张伟鸩帝,伟自饮之而卒,又命兵进药而害之。下句言酒中之阴计何多耶?“我唱尔言得”,谓裕倡其谋,而附奸党者众也。“未能明多少,章山有奇歌。”《山海经》:“鲜山又东三十里有章山。”《地理志》:“章山在江夏竟陵县东北,古文以为内方山。”按竟陵、零陵皆楚地,故假竟陵之山而以寓意,犹《述酒诗》之用舜冢事也。渊明为桓公曾孙,昔侃镇荆、楚,屡平寇难,勋在社稷;未能明多少,谓若曹勿谓阴计之多,以时无英雄耳,使我祖若在,岂遂致神州陆沉首?有奇歌,盖欲效采薇之意也。(吴骞《拜读楼诗话》卷三,丁福保汇辑《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758页)

其说甚新奇,然曲解牵强,读而能知。故陶澍集注《陶靖节集》虽全引其辞而不信之,其辞云:“澍按:吴说迂晦,恐未必然。姑识于此,以俟知者。”(陶渊明著,陶澍集注,龚斌点校《陶渊明全集》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94页)后来诸家注陶,王叔珉因训诂之义,立信章山即商山之说,用四皓之事解陶诗,赞成吴氏之说。今略节其要说于下:

章山即商山,王引之云:“商与章古字通,《书》费誓:‘我商赉女。释文曰:商,徐音章。《吕氏春秋·勿躬篇》:‘臣不如弦章。《韩子外储说》作弦商。”(《春秋名字解诂》上)朱骏声亦云:“《汉书》律历志:‘商之为言章也。《风俗通·声音》:‘商者,章也。物成熟可章度世”(《说文通训定声商字下》)。陶公《赠羊长史》:“路若经商山,为我少踌躇。”《桃花源诗》:“黄绮之商山”(《集圣贤群辅录上亦列商山四皓》)。商山四皓之隐遁,故陶公所向往者。“有奇歌”,即四皓紫芝歌也。吴氏谓此诗与述酒篇同意,颇为有见。(王叔珉《陶渊明诗笺证稿》卷三,中华书局,2007,373页)

按王氏精通诂训,引章山即商山之说以补吴氏之解,可说中吴氏功臣。然章山实为庐山之石门山,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章山,鄣山,即石门山。《水经注》二十九:‘庐山之北,有石门水,其下入江南岭,即彭蠡泽西天子鄣也。庐山诸道人《游石门山诗序》:‘石门在精舍南十馀里,一名鄣山。”(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卷三,中华书局,1979,108页)章山,鄣山,即石门山,何必舍近而求远,用通常训诂之义,一定要将其说成商山,以就四皓避秦之说。事实上,一般注家,如逯氏《陶渊明集》或不采吴说,或如陶澍那样,虽引吴说而质疑之。又如袁行霈先生《陶渊明集笺注》:“霈案:吴说过于曲折,难以置信。此诗虽编在《述酒》之后,但中间隔《责子》与《有会而作》,岂可因此而必如《述酒》之有隐语耶?此诗写岁暮风物,兼及饮酒之乐,本不难晓。‘梅柳夹门植,一条有佳花二句尤佳。惟末二句费解,姑存疑可也。”(袁行霈撰《陶渊明集笺注》卷三,中华书局,2003,312页)其疑吴氏之说甚是。唯末句“章山有奇歌”所指为何,终难知晓。诸家亦俱未有解。

按,陶氏此诗,亦非单纯地写岁暮风物及饮酒之乐,和他的其他吟咏风物以寄情怀的诗如《停云》《时运》《荣木》等一样,实是写时序之迁移以抒人生在世之怀,寄寓其特有纵浪随化的生命观。盖渊明纵浪随化,而能寄于物,自适其乐。其所寄者,酒也,菊也,梅柳也。正如《停云》赏景物、饮酒,感抚生涯而思亲友:“《停云》,思亲友也。樽湛新醪,园列初荣,愿言不从,叹息弥襟。”诗中云:“东园之树,枝条再荣。竞用新好,以招馀情。”《蜡日》诗则写已与亲好相聚,共赏冬将去,春欲来时之景物,共饮以为乐。但并非只是赏景饮酒,而是畅论人生,即所谓“我唱尔言得,酒中适何多”,想陶公当时饮酒之际,谈说其乘运任化之生命思想。抑或谈以饮酒为适天然之言,如《连雨独饮》:“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故老赠馀酒,乃言饮得仙。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陶渊明集》卷二,55页)

这样说来,则此诗原非难解。

然“未明能多少,章山有奇歌”却成千古谜语。近研南朝佛学,再读释慧远《沙门不拜王者论》及其《庐山东林杂诗》,及庐山诸道人《游石门诗》及序。其中相关文字,或可解陶诗“章山有奇歌”之谜。章山即鄣山,逯氏前已引。《游石门诗》记载慧远与诸道人游石门之事:“释法师以隆安四年,仲春之月。因咏山水,遂杖锡而游,于时交徒同趣者三十馀人。”庐山诸道人《游石门诗》以及它的序文,是东晋末山水杰作,其主旨是表现自然之神丽,与孙绰《游天台山赋》境界类似,文笔亦能尽壮丽之奇观。此诗虽多借神仙之说,如序中说:“乃其将登,则翔禽拂翮,鸣猿厉响,归云回驾,想羽人之来仪。”但归趣仍在学佛,如云:“灵鹫邈矣,荒途日隔,不有哲人,风迹谁存。应深悟远,慨然长怀。各欣一遇之同欢,感良辰之难再。”既感灵鹫之邈,更欣遇哲人而见风迹。这位“哲人”,就是论议宗极、畅神不灭之说,弘念佛得生极乐的慧远法师。其诗云:

超兴非有本,理感兴自生。忽闻石门游,奇唱发幽情。褰裳思云驾,望崖想曾城。驰步乘长岩,不觉质有轻。矫首登云阙,眇若凌太清。端坐运虚轮,转彼玄中经。神仙同物化,未若两俱冥。(《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卷二○,中华书局,2017,1086页)

此诗的“理感”二字,屡见玄言诗,有道佛二义,此处是佛义,盖同缘起之说。诗中写到云驾、曾城,仍是游仙诗的笔法。但是最后归之于“端坐运虚论”的禅定之说,而玄中经也是指佛经而非道家书。最后是“神仙同物化,未若两俱冥”。此诗之意,参以慧远的《庐山东林杂诗》则更明显:

崇岩吐清气,幽林栖神迹。希声奏群籁,响出山溜滴。有客独冥游,径然忘所适。挥手抚云门,云关安足辟。留(逯辑正文作“流”。校云:“《升庵诗话》作‘留。《诗纪》云:‘一作留。”熙案:作“留”是)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孰是腾九霄,不奋冲天翮。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晋诗卷二○,1085页)

慧远《庐山东林杂诗》于山水之中寄佛理,将道教游仙之道转化为佛教悟彻如常住之道。此诗写崇岩邃谷之中,有客于中悟真修道。其所修者为佛道,表面上看与隐逸求仙者同形,但内在的体验根本不同,“挥手”两句,“孰是”两句,都是说不必如仙家之求辟云头,求升九霄。只要冥感至理,则内外无隔,有无两遣。这种至理,当然是般若

真理。

《游石门诗》与《庐山东林寺杂诗》一样,都是认为与其求神仙之道,不若身物两冥,寄之于般若空观之境,则可得某种特殊形式的永恒。

陶渊明的“章山有奇歌”应指慧远与诸道人游鄣山之诗歌。其实不仅是指他们的诗歌,更主要是指其中的“奇唱”。诸道人《游石门诗》“奇唱发幽情”,既是赞誉慧远之诗,更是赞扬其诗中表现的佛理,这种佛理当然概括了慧远净土法门中的神识不灭,三世及极乐净土之说。这些内容,陶渊明是熟悉的,但并不赞同。如《莲社高贤传·陶渊明》:

常往庐山,使一门生二儿舁篮舆以行。远法师与诸贤结莲社,以书招渊明。渊明曰:“若许饮,则往。”许之,遂造焉;忽攒眉而去。(佚名氏《莲社高贤传》,《丛书集成》本,中华书局,1991,17页)

故当其与友人赏景论人生之际,谈起慧远的倡论,风趣地说,“未能明多少,章山有奇歌。”即云:此中之理,吾等俗士,究竟明白不了多少,你看最近慧远等人倡佛说以释生命之理,这是奇谈吧!其“奇歌”二字,正是诸道人“奇唱发幽情”之句。

由此可见,《蜡日》诗就是一首与友人饮酒吟赏时节及风景的诗歌,同时体现陶氏此等一贯的感叹时光流逝的生命主题,也涉及生死之说。“章山有奇歌”从字面上说,正是应“奇唱发幽情”之句。所谓“章山奇歌”实质上指慧远的念佛往生诸说,这在陶渊明看来,无疑是一种奇谈!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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