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臣
与出身农村的很多同年龄段作家们一样,孙惠芬喜欢关注和书写城乡二元对立格局下农村人的生死悲欢。她在一次访谈中坦承,“城乡之间”是自己无论怎样也绕不开的主题。[1]中篇小说《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也是对故土深切关怀的产物。“小说写于 2001年夏天,那时候刚写完小说《民工》,讲述的是一对在城里打工的父子回家奔丧的故事,写完后就想,男人们在城里打工,那么他们身后的女人们呢?于是就构思了两个女人的故事。”[2]2004年,这部作品获得了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备受评论界关注与好评。评论者们大多把目光聚焦在作品对城乡二元对立格局下女性生存困境的书写上,不仅契合了孙惠芬的创作意图,也命中了那个时代的痛点。
小说问世二十年后的今天,城乡二元对立格局尚未完全破除,但已不像过去那样尖锐僵硬。大量农村子弟在城镇化浪潮中进入城市,经过艰苦打拼后购房置业安顿下来,这其中应该就有潘桃、李平和她们优秀的丈夫。推算一下,她们现在也就四十出头,还是丰姿绰约、妩媚动人的年岁。她们或许手头并不宽裕,或许还要终日劳碌,但至少不用像在歇马山庄那样,忍受漫長的孤独和残酷的贫乏。无论买不买东西,她们都可以去逛逛商场;如果有兴致,还可以去公园、博物馆或大学校园里转转;没那么长的空闲,就刷刷手机……我们应该承认,时过境迁,小说的现实意义已经大大减弱。
不过,小说的魅力并没有因此而消退。如何向阳所说,这部作品提供的阅读方向不止一种。[3]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现实意义的减弱,我们今天重温这部作品时,才更容易摆脱对表层叙事的关注,转而探寻其深层的隐喻意义。如此,我们将会发现,这部作品糅合了米兰·昆德拉的深刻和亨利·詹姆斯的细腻,精妙地切中了最隐秘的层面,其关于自我、他者与世界之间复杂关系的揭示,完美地契合了精神分析、存在主义的相关话语。孙惠芬并非有意为之,但愈是如此,愈是令人惊叹!
争妍斗艳:自我是以他人为镜建构起来的
精神分析大师雅克·拉康曾用“镜像理论”来揭示自我的形成机制。小孩有一个时期——大约一岁左右——特别喜欢照镜子,会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咯咯发笑。拉康把这一阶段称之为“镜像阶段”,认为其在个体成长中的作用非常重要,推动了自我的形成:在此之前,儿童对身体的感受是不连续的、破碎的,镜子中的完整形象使他第一次产生了认同感,从此有了关于自我的完整想象。随着自我的发展,他者的目光占据了镜子的位置,成为个体进行自我想象和构建的依据。每个人都活在他者的目光里,有的极力迎合他者的价值评判以期成为他者所艳羡的人,有的则刻意违逆他者来显示自己的卓尔不群,还有的希望用泯然众人的外观在他者的目光中隐身……无论你在意还是不在意,你的“自我”都离不开他者,都是以他者为镜构建起来的。
见到李平之前,潘桃是歇马山庄的“颜值担当”,在众人艳羡的目光和啧啧的赞美声中长大。她享受着他们的宠爱,但又瞧不上他们的品位和做派,不愿在婚礼问题上迎合他们,别出心裁地选择了“旅行结婚”——去城里转悠两天,逛商场、吃地摊、住小旅馆。在我们眼中,这算不上旅行,也没有仪式感,过于寒酸寡味。但潘桃觉得很幸福,这种幸福不在于旅行本身,而在于通过这种选择她得以超脱、高蹈于歇马山庄之上。“潘桃的朴素里,其实一点都不朴素,是另外一种张扬。它真正张扬了潘桃心中的自己。”潘桃心中的自己,就是那个歇马人宠出来的居高临下、孤芳自赏的傲娇公主。
但世上的镜子不止一面。歇马人是一面镜子,城里人是另一面镜子。生活在歇马山庄这个封闭的空间里,潘桃可以把城市搁置在视野之外,不用去照那面镜子,从而沉醉于孤高无匹的自我想象。可是,李平来了,“她太洋气了,太城市了,她简直就是电影里的空姐。”潘桃猝不及防,惊慌失措,“身体里某个部位开始隐隐作痛”,这个部位是她的“自我”。当歇马人在她面前对成子媳妇交口称赞时,潘桃脱下休闲装,换上红呢大衣和高腰皮靴。
在这疾速如飞的时光里,有一个东西,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一直在她身边左右晃动……它跟着你,亦步亦趋,它伴随你,不但不会破坏你的心情,反而叫你精神抖擞神清气爽,叫你无一刻不注意自己的神情、步态、打扮;它与成子媳妇有着很大的关系,却又只属于潘桃自己的事,它到底是什么?
“它”就是潘桃的自我想象与自我构建。与李平争妍斗艳,就是为了它,为了这个“自我”。“自我”若坍塌了,潘桃就不再是潘桃,就成了“玉柱媳妇”,成了歇马山庄一棵匍匐在地上的瓜蔓。
李平不排斥“成子媳妇”的身份,相反,她期待这一天。对于婚后的李平,小说前三节使用的称呼都是“成子媳妇”。那段时间里,她以姑婆和邻居们为镜,用她们的目光打量自己,把自己变成了无可挑剔的山村媳妇,一度以为如愿地告别了李平——过去那个浪漫的、不安分的“自我”。但潘桃出现了,她是另一面镜子,照见了“成子媳妇”的寒酸和狼狈,曾经的“自我”又回来了。“她非常想在某一个时辰,换上一身好衣服,大摇大摆走到她们面前,像她结婚那天那样,让她们看看她还是原来那个样子。”于是,她化上淡妆,穿上那身优雅的锈红色毛衣外套,自信地出现在歇马人的目光中。
姐妹情谊:超越自我
与超越现实
自我与他者、凝视者与被凝视者之间,并不像照镜子那样简单,二者的关系复杂而暧昧。李平先是用乡土做派迎合歇马人的凝视,得到了她们的认可,但要与潘桃争艳,却必须恢复城里人的装扮。为此,她还受到了姑婆无言的批评。这意味着,李平的改弦易辙其实也是一种迎合。歇马人夸奖成子媳妇懂事能干,暗讽潘桃不接地气,但在潘桃变本加厉地换上红呢大衣和高腰皮靴后,风评马上从成子媳妇转到了潘桃一边。在城里人面前,歇马人甘拜下风,他们兴高采烈地凝视着潘桃、李平的争妍斗艳,宣泄着对城市的向往与倾慕。而潘桃和李平则通过迎合凝视的目光,超越凝视者和她们共同的生存境遇。
正因为潘桃和李平的竞争中存在着超越的维度,她们才能走到一起成为姐妹。李平想要永远告别过去的自己,是做不到的。弗洛伊德有句名言,被压抑者终将回归。即便成子一直陪伴身旁,有一天她也会接受潘桃的挑战,变回原来那个光彩照人的李平。因为歇马山庄不是世外桃源,城市作为他者,正散发出越来越多的诱惑,没人能够抗拒。进而言之,男人的缺席,并不是关键性的。潘桃对李平的嫉妒,无非是对方身上的城市气质,男人的陪伴,并不会化解这种嫉妒。
过了小年,玉柱身前身后绕着,潘桃都快把那个叫做情绪的东西忘了,可情绪这东西要多微妙有多微妙,就在玉柱被潘桃缠得水深火热的夜里,那莫名的东西从炕席缝钻了出来。
这种情绪,明里指向李平,暗里指向城市。潘桃吸引李平的,也是对方身上那种与歇马山庄格格不入的浪漫,那种自己拥有过、抛弃了但仍如死火余烬般沉积在心底的对城市的渴望。
于是,她们找到了对方。没有男人,房子空了,并不足以让她们走到一起。若只是找个伴排解孤独的话,婆婆和姑婆们也可以胜任,她们也很想拉近与后辈媳妇们的关系。超越自我和超越现实的共同渴望,才是将二人拴到一起的纽带。王晓明曾指出,女性解放不面向所有女性,只是部分“小康”女性的事情,只有她们才有条件关注自我,进而研究性别问题。有论者以这部作品为例反驳王晓明,认为乡村女性也可以发自内心地追求解放。[4]大谬不然!这部作品恰恰证明王晓明是对的:潘桃和李平不是一般的乡村女性,她们因美貌而超群绝伦,被整个山庄注目凝视,这种凝视是自我意识开枝散叶最好的养料。她俩是竞争对手,也是山庄里最具自我意识、最能理解对方的人。没有人能取代彼此,她们的丈夫也不能。即便男人们不出门打工,她们也终会走到一起。
她们都从对方身上找到了自己,或者说,超越和丰富了自己。李平从潘桃身上找回了青春,与曾经的自己和解,“潘桃身上那种不向现实就范的孩子气,确实唤醒了李平一段时间来极力用理性包裹的东西。”潘桃则通过移情李平,在想象中经历了梦寐以求的城市生活。她们彼此敞开,彼此进入,成为对方生命的一部分,自我与他者的界限消泯了。李平说,“潘桃,你想没想过,一个人一生中,面对的和感兴趣的,其实就一个人。”这个人,小学时是兰子,中学时是迟梅,结婚后是成子,现在是潘桃。他们来了又去,唯有自己长在。换句话说,李平真正面对和感兴趣的,其实是她的“自我”。成子也好,潘桃也好,都是自我的需要和选择。成子当然是人伦上更亲的那个,但能够产生灵魂共振的却是潘桃。就此而言,姐妹情谊是男女之情无法取代的,重要性不分轩轾。潘桃在等待李平登门的日子里,“时常独自站在镜前,一遍遍冲镜子里的自己笑,把镜子里的自己当成李平。”这的确“有如一场恋爱”——与自己恋爱!
她们的姐妹情谊也构成了对现实的超越,“她们的好,绝不是一种简单的好,她们的好是一种坚守、一种斗争,是不向现实屈服的合唱。”这种超越虽是虚幻的,却具有存在论上的意义。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存的空间阈限,越是自我意识强烈的个体,对此越是敏感。于是,我们努力冲破界限,但大多徒劳无功。偶尔达成所愿,也只是暂时的,不久又会遭遇新的困境。无法冲破现实,就只能像潘桃她们那样超越现实。我们执着于阅读和写作,与书中人相伴,也是一种超越。
姐妹相残:自我的晦暗
与超越的虚妄
潘桃和李平最终反目,姐妹情谊落了个姐妹相残。耐人寻味的是,孙惠芬并没有指责潘桃。一切都是注定的,两人如胶似漆的时候征兆就已出现,“她们都看到,等在前边的,绝不是什么美好景色……她们之间,有了一道阴影。”即便玉柱没有晚归,也会有其他事件发生,把这道阴影变成裂谷。何以如此?
列维纳斯把原因归咎为“他者”的不可靠性:我无法断定他者的言行是否反映了他者的意识,无法断定他者的意识是否与我一致,因而他者具有完全外在于自我的陌生性和不可知性,而这将导向对他者的控制和征服,因而,哲学家们用“主体间性”来加以描述的那种理想的人际关系难以建立起来。
其实,相对于他者,自我更不可靠。萨特指出,没有他者的凝视,自我意识就不能确立,但自我并不感激他者,并不因此视他者为目的,相反,自我把他者当作为我而在的存在物,当作工具和手段,加以利用和压榨。潘桃和李平都通过与对方的交往超越和丰富了自我,但在亲如一人的姐妹情谊之中,隐藏的正是一种视对方为工具的取向。只有与对方结成友情的共同体,才能实现自我超越和现实超越,但超越的动力源于自我,也是为了自我,自我才是最重要的。潘桃不让李平回娘家,李平不希望潘桃进城看玉柱,都不是为对方考虑,而是想完全占有对方,将对方纳入自我。
完全占有他者当然是不可能的,无法达成所愿时,怨恨情绪和攻击冲动就会滋生。这就是那道阴影,它是本源性的,一直都潜伏在姐妹情谊之中。潘桃通过移情李平,在想象中体验了梦寐以求的城市生活,获得了某种虚拟的满足,但嫉羡也由此而生:李平把过去分享给了自己,但那终究是属于她的,她真真切切地经历的一切,无法真的交付于自己。在走出歇马山庄之前,在亲自接受城市的洗礼之前,潘桃是无法释怀的,她终会摧毁李平这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他者,没有玉柱晚归事件,也会有其他的引线。
超越自我是虚妄的,因他者的凝视而生成的自我意识,一旦形成便与他者划開了界限,无法抹除;超越现实也是虚妄的,所以钻在一个被窝里的潘桃和李平还是感到了孤独,所以古往今来的隐者高士们大多只是故作放达,超脱的外表下往往隐藏着巨大的痛苦。然而,放弃超越,曳尾涂中,人生就失去了光彩,小说结尾时读者们应该都感受到了心痛。这就是存在的悖论,它是悲剧性的,但生命也因之拥有了深度和张力。
好在,潘桃和李平想必已经走出了歇马山庄!
注释:
[1] 张赟、孙惠芬:《在城乡之间游动的心灵——孙惠芬访谈》,《小说评论》2007年第2期.
[2]朱东丽、孙惠芬:《让文字在生命褶皱中燃烧——对话孙惠芬》,《百家评论》2013年第3期.
[3] 何向阳:《歇马山庄里的“姐妹情谊”》,《名作欣赏》2008年第5期.
[4]吴毓明:《论孙惠芬<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厦门理工学院学报》2006年第2期.
作者单位:嘉兴学院文法学院
责任编辑 刘钰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