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剑秀
1
民国十八年的风贫瘠而空瘦。
刚入荒春,天空一片阴沉灰蒙。干裂生硬的寒冷像一群饥饿的飞鸟到处扑棱,掠过波浪似的丘陵,终归也没找到饱腹的食物,上蹿下跳地打旋儿,好似故意怄气耍赖,坠下身子不走了。枯蒿还没有发芽,挺着瘦弱的身子嗤嗤发笑,笑风的无知和荒谬。
马中山在路旁槐树上拴了菊青骡子,猴急地跳了几步,褪下单薄棉裤小解。正当他对着一堆乱石尿得舒坦时,瞥见了不远处的土丘下窝着一团东西,那团东西忽然蠕动着折起身子,马中山才看清楚是个老人。他不好意思地点头笑笑,双手提起裤腰,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在这儿弄啥呢?
等人,我和我四闺女在这儿等人。回话的声音微弱无力。
马中山再一次打量过去,原来是两个人,除了回话的老人,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他越发不好意思了,讪讪地说:谁知道还有个女娃呢……说完转身走去。走了几步,转身随意问道,荒山野岭的,在这儿等啥人?
等北山的刘皮匠,约好今个儿过来领人的。老人说。
领人?马中山停下身来。领这闺女?
那个姑娘的眼睛少气无力地眨巴一下,柔弱无助地依靠在老人身旁,夹着膀子瑟瑟打战。姑娘一头蓬乱的黑发,脏不拉几的靛蓝色对襟土布夹衫,不太合体地罩在单薄的身上。只是那清秀的面容和凸凹有致的身段,隐隐约约显出几分女性的特征。
老人说他家是山北的,家里遭了灾,日子过不下去了,想给这姑娘找个人家,能活命就行。
出于好奇,或者是怜悯,马中山抬头巡视四周,叹一声说:天快晌午了,如不介意,随我到前面的三里铺吃碗热面,边吃边等。
父女俩对视一下,像遇到了神,急促地起身施礼。
三里铺是个不大的地方,在三条商路的交汇处,既不是镇,也不是村,有一二十家生意门店散落在路两旁,经营吃喝住宿,照应着过往行人。
在一家小店,马中山要了三碗热汤面和三个杂面馒头。
父女俩不管不顾,埋头吃起来。
老人说:其实我和刘皮匠也不太熟,他在我们村收过几回羊皮,我托他给闺女找个婆家,约好今天在这儿碰头的。
马中山叹一声:这年头,人都顾不住自己,话就更指靠不住了。不瞒您说,我也是做皮货生意的,这个刘皮匠还真没听说过,可别上当了啊。
姑娘一口咬下去,馒头上就是一个深窝,哧溜又喝了一口汤。
老人看了姑娘一眼说:两天都没进东西了。
马中山问:哪有这样嫁姑娘的,不怕遇到坏人啊?
老人抹一把嘴,望着马中山:逼得没一点活路了,能给她找口饭吃就行。
马中山不解:干吗要交给刘皮匠,在咱这儿找个安稳人家不行?
老人眼里泛起湿红:近了麻烦大,远了免得有念想。
分手的时候,老人拉住了马中山:我看你是个好人,把闺女带走吧,交给你俺也放心。
马中山轻笑一声,挥挥手:我一生漂泊不定,可养不起老婆孩子。
姑娘走上来,羞怯的眼里发出乞求的微光:俺不求什么。你只当做件好事,再拖就出事了……
马中山一脸惊异,摸了摸下巴:我倒是可以帮这个忙,只是……你家住什么地方?
老人急身靠近马中山,悄声细语嘀咕一阵儿。
马中山会意,抬腿上了骡子:三天后,不管事成不成,我都会去你家一趟。
2
大叶村叶家的院里飘起一缕細细的烟雾。
叶家先前是大户人家,原本是称叶府的,到了叶敬棠手里,变成了老态病牛的模样,气息照样还有,底气已经不足了。唯有残留的这座院落和三间青砖上房,东西草棚厢房,算上河滩的三亩薄地,还多少可见曾经的殷实。叶敬棠不止一次地对人说,他爹不成器,把家业抽干了,房子和田地换成烟粉,吸一口吐出来,就变成别人家的了。他体弱多病,能给叶家留条根就不错了,指望他挣回以前的家产,他没有那能耐,也不愿去受那份罪。眼下去集镇上喝一碗羊杂冲汤,还隔三岔五接连不上,哪还有工夫去想那乱七八糟的事呢。
孩子的事总得想吧?不想。儿子叶青林,人闷话少,木讷笨拙,二十五岁了,早过了婚龄。叶敬棠的老婆不知哭了多少次,终归也没哭出个媳妇来。埋怨多了,就招来叶敬棠一顿臭骂:闷葫芦放不出一个响屁,靠别人按住屁股挤,就能听个响?
断了后,看谁丢人。老婆悻悻地嘟囔。
叶敬棠撂下一句话:早该断了,笑话不到我头上。仰八叉尿尿,流哪儿是哪儿。爹不管我,我不管儿,不亏不欠。
马中山走进叶家的那一刻,给叶家带来了转折和生机——他想把路上遇见的那个四姑娘说给叶青林当媳妇。马中山做生意起步时手头紧,买骡子钱不凑手,叶敬棠给过接济,虽说早就还清了,但恩情不能忘。
叶敬棠听马中山说完,该喜不喜,依旧麻木着一张老脸:哪儿的?
北山石岭村的。
多大了?
十六。
人咋样?
模样还说得过去,个头不小,人结实,到咱家好养。
想要多少?多了我可拿不出。
一口袋细粮,一口袋粗粮。
叶敬棠的老婆在一旁问:就这么多?
叶敬棠横眼瞪过去:这也不是小数,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办事不得置办两桌酒席?还要买鞭炮、贴喜字啥的,羊毛都要出在羊身上。
女人嘟哝一句:能跟咱就算烧高香了,别再毛长发短了。
叶青林一旁闷声坐着,抬起脑袋望一眼爹,气恼地别过头,脸上急出酱紫色的暗光。
叶敬棠生气了:你急啥?老子不是正在掂量嘛!
事情说妥当了。
第三天,二月十九,好日子。马中山和本家堂弟马同保各牵了骡子,驮上两口袋粮食去娶亲了。
路上,马同保冲着马中山悻悻怨怼:我三十多了,光棍一条,像这种好事就不能给我撺掇?哪有胳膊肘子往外拐的?咱还是同族兄弟呢,你就忍心?
你能拿出这两口袋粮食?马中山问。
马同保蔫巴着脑袋,嘴里还不停地嘟哝。
你一个人的日子还不知在哪本账上吊着,给你个女人能养住?马中山说。终日吊儿郎当的,没个正性,一肚子歪门邪道。等把自己的肠子捋直了,以后有机会再说。
迎娶很顺展。天近晌午一阵鞭炮响过,叶青林结婚了,有媳妇了。
新媳妇叫什么名字?马中山还真不知道,就说,随着青林叫吧,四媳妇,四嫂子,都行。众人哄堂大笑。叶青林在族门排行老四,没人再追究新媳妇的名字,都唤她老四家里的,或是四媳妇。
晚上闹洞房,在马同保看来是一份难得的福利。三十多了没娶女人,家里穷,眼小,嘴贱手贱,毛病多,拖到现在光棍一条。借闹洞房之机,浑水摸鱼,趁势占点女人的便宜,这就是他的幸福时光。
马同保正动手动脚耍腥动荤呢,突然嗷的一声蹴到地上,捂住裆部嘴裂得烂枣似的:她抓我蛋,抓我蛋。
众人大笑。
新媳妇不示弱:他胡掐乱摸,捏疼我了,活该。
闹洞房的气浪一波接一波。
马同保肚里窝着一股浊气,从地上爬起来,瞅准混乱的间隙,飞快地伸出手,抓在新媳妇的乳房上。新媳妇恼羞成怒,一脚蹬上去,恰好又踹到了马同保命根上。
众人的笑声里,有人悄悄说:这媳妇野道啊。
洞房里闹得没规没矩,这是千百年的乡俗,叶敬棠管不了。他唤过马中山到院子中,低声问:原来是大脚哦?
马中山笑答:叔啊,辫子割了一遍又一遍,都民国了,还记着那老皇历?脚大步子稳,做事牢靠。
叶敬棠悻悻说:早知道这么贫贱,没教养,就少给她家半口袋粗粮了。
四媳妇过门三天,叶家没有消停过。
叶青林呆板笨拙,但男女之事却无师自通,活路做得敬业勤恳。半夜三更,四媳妇娇声嗲气地叫,那声音穿过那堵半截界墙,传入老两口的耳朵里,让人难以忍受。
折磨和煎熬过后,叶敬棠气得踹了老伴儿两脚。
早起,娘悄声对儿子说:别让她夜里叫了,我和你爹三夜没睡觉了。
叶青林回屋劝媳妇,新媳妇却大声嚷:这事能憋住?谁憋住让我看看。这怪谁?你不折腾我会叫?
好像是故意让老两口听。
叶敬棠把儿子叫到跟前严厉训斥:早不请安晚不问安也就算了,还不讲妇道,竟敢犟嘴顶撞,败门风啊。才过门三天,不收拾一顿,以后就别想拿捏住她!
在叶敬棠的授意和怂恿下,小两口果然干了一仗,结果是叶青林被收拾得鼻青脸肿,几天没有出门。
一个月后,马中山跑生意回来,告知四媳妇一个不幸的消息,她爹收到叶家的两口袋粮食,还清了所有欠债,把多疾多病的身子挂在自家的枣树上了。
四媳妇似乎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痛哭一场后,明白以后再没牵挂,就安下心来在叶家过起了日子。
四媳妇说话声大,走路脚下生风,是个闲不住的人。或许是自小在山上放羊疯野惯了,不喜欢待在家里,有事无事总到外面走动。其实她也没地方去,大叶村谁也不认识,数来还算与马中山家有点缘分,毕竟是马中山给她找了个有饭吃的家。
想想自己命苦。五岁那年娘得了风寒,药没少吃,可病没治好,却欠了富户家一坨子债。债主放了狠话,还不上债就要拉她去抵债,做小老婆,爹被逼的没有退路了,才想到赶紧给她找个人家。马中山大哥是好人,让她躲过一劫,尽管找了个除了那儿好哪儿都不好的男人,总算不用忍饥挨饿天天揪心过日子了。
大叶村的马中山常在外面跑生意,为人仗义,在四里八乡名声很大。那一年,马中山突然回来了,在县城组织一帮人闹革命。他时不时也回村里,大多是在晚上,一回来就悄悄召集村里的人讲外面的事。四媳妇听说了,躲躲闪闪就溜进了马中山家的老宅,她也想去听听,看马中山到底讲些啥。
一盏旧式马灯照着,一屋子人听得入神,似乎还能听到捏手骨的声音。去了两三次,四媳妇听出点门道,这天要变了。回去的路上,她想,就是得变,早晚得变,富人家流油,穷人家发愁,不变啥时候是个头呢。
马中山家里有一个老娘,四媳妇常去马家,力所能及地帮老人家干些活儿,也算报了马中山给她当媒人的恩情。日子久了,两家的情分越来越浓。马中山每一次回家,总要给老娘带点糕点或包子回来,在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中,都认为四媳妇爱占小便宜,是个没出息的女人。
这话听着扇脸。叶敬棠把烟袋锅磕得当当响,一扬手烟袋杆戳到了叶青林的额頭上:你该管管了,总不能让我的老脸天天装在裤裆里。不管咋说,叶家过去也是大户人家!
无论是公公叶敬棠,还是丈夫叶青林,都不能对四媳妇动手调教了,因为四媳妇有了身孕,这是叶家的大喜啊。
生孩子是女人的一大关口,很多女人都声嘶力竭地嚎叫,要死要活的,可四媳妇没那么娇气,头上浸满一层汗,却不声不响。等生完以后,收生婆问:你咋就不知道疼,也不唧哝一声。四媳妇抹了一把脸上的虚汗,微笑说:从小放羊,母羊生小羊,哪有那么多讲究,见多了就那么回事。男人快活一时,女人受累一世,生养都是女人的事。羊羔子长成长不成,就看母羊护不护犊子,人也一样。
四媳妇能够在叶家站稳脚跟,直起腰杆,是因为有功劳——三年里,她为叶家接连生了两个小子。叶家往上数,五代都是单传,四媳妇却来个龙虎镇宅,这便是能耐,只凭这一点,足以让别人的嘴巴掖进裤腰里去。
叶敬棠很在意孙子起名字的事,请来村里的先生赔上好茶好烟,扒拉半天发黄的书本,也没起出个称心如意的大号来,一直拖了三年也没个结果。四媳妇嫌啰唆,一锤子就定下来了:就叫大山、小山吧,说不准以后就是个靠山呢,两座山,靠不住这个靠那个。
四媳妇护犊子。七八年以后,大山和小山到处跑了,四媳妇也变成了四嫂子。
3
日子一天天瘦下去。
外面闹了这么多年革命,天还没变,倒是听说大老远的日本人来了。从北方刮过来的风都在发抖,三天两头就能闻到空气里的血腥味。
人作孽,天无常,要出大事了,要人命呢。四嫂子在浑浊的日光下常常哀叹。
果然出事了。
先是有人在县城看到了民团贴出的告示,说共匪马中山被正法了。等大叶村的人赶到县城时,看到马中山头没了,只有一个血脖子,好吓人。马中山被民团砍了脑袋,高大的身躯倒在县城的福音堂门口,圣洁的雪花很快覆盖了他直挺挺的身躯,料峭的寒风里留下了一片灿若杜鹃的殷红。
得知马中山遭了不测,他老娘一口气没上来,也随着儿子去了。
老族长招来村里青壮年男子,在村后的坡地上挖了两个墓坑。殡葬是悄无声息进行的,村里去了很多人,四嫂子也去了。
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人被杀了,怎么连个囫囵尸首也不给留下呢?四嫂子想得头炸疼都没有想明白。
只有一口棺材,装殓了马中山的老娘。可马大哥总不能光着身子下葬啊。四嫂子嘴里念叨着,从自家拿来几尺白布,把白生生的土布撕得哧啦啦脆响,自己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白布上,仿佛是拓印上的暗褐色花朵。没棺材总要弄个苇席吧,四嫂子回家揭下自家床上的苇席,裹了马中山冰凉的尸体,草草入殓了。她给马中山点燃了几张草纸,火光映在她瘦峋的脸上和暗淡的目光里,或许她想明白了,天上地上到处是厄运,谁能躲得过去啊。
参加葬礼的人默然肃立,哽咽抽泣。四嫂子也不禁抹起眼泪,想起马中山说过的话:光亮不会被屠刀和残暴斩断,不会消失在黑暗里,总有一天会照耀到每个角落。太深了,她只懂个大概意思。
马中山是个真男人,虽说他那点光亮很快被浇灭了,但以后还会照过来。四嫂子坚信这个理儿,就像黑夜和白天轮换一样,不会一黑到底。
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叶敬棠把叶青林骂得狗血喷头。四嫂子进家的时候,叶青林瞪红了眼睛,一声怒吼劈过来:布呢,五尺多呢!人家死人丧葬,你跑家里揭席,你这败家的娘们……
你想咋的?四嫂子冷峻的目光居然把叶青林挡在了五步之外,木橛子似的杵着,一动不动。
不是人家马大哥牵线,我还来不到你家呢。不念旧恩的人连猪狗都不如。四嫂子发了一通火,不怕事你就蹦跶吧,逼急了我带着大山小山出走逃命去。
堂屋的叶敬棠气得手哆嗦,茶杯掉在地上,当啷一声响,如敲了一锤子丧钟。
半個月后,从城里回来的人说,马中山手下的人把县党部端了,保安团被马中山的铁血团打得七零八落;鲁阳城里戒严了,大街小巷的路口站满了警察局的人,逢人必查。
漫天长夜,光阴像一剂中药,越熬苦味越浓。叶敬棠终于熬不住了,决定卖掉河滩里的三亩薄地。叶青林抱着膀子蹲在门口,像一头憋屈的瘦牛,瞪几下呆滞的牛眼,最终也不敢违抗父亲。
四嫂子却死活不依,叉着腰和公爹叶敬棠掰扯起来:这地是咱家的命根,卖出去就收不回来了。你总得为两个孙子留条活路吧?
叶敬棠主意拿得稳,懒得和缺少教养的儿媳妇纠缠,怏怏地走出门去:反天了,卖不卖由不得你。一年四季添不上一件衣裳,还有啥脸面呢,先前可不是这样的。
几天后,四嫂子从外面回来,叶敬棠刚刚送走客人收好地款,一桩两相情愿的交易,变成了黄纸黑字的契约。四嫂子抱着脚脖子号啕起来,直哭得昏天地暗,眼泪终归也没挽回三亩薄地。
叶敬棠到集镇上美美地饱餐一顿。当有人夸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时,叶敬棠嘿嘿一笑:有钱了,一月俩月吃不完呢。叶敬棠给两个孙子带了两个肉包子,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人,他炫耀地剔着牙说:这冲汤的味道好似没有以前那么纯正了,包子好像也小了。
四嫂子把火气撒在叶青林身上,每天一大早就吆喝叶青林起床,带上镐耙和铁叉,去河滩的乱石上劳作。四嫂子不怕下力气,硬邦邦的话和柔软的汗珠子摔在地上——不开垦出几亩荒地,一家几口吃啥?
4
戳人心窝子的事脚跟脚地来了,像条疯狗,紧追不舍。
四嫂子万万没有想到,她的公爹叶敬棠会做出丧尽天良的事。
天近晌午的时候,四嫂子在马嫂家浆洗衣服,眼皮突突地跳,心里像被猫抓一样慌乱,她定了定神,自语说:咋回事呢,不会是要有灾了吧?我得回家看看。
四嫂子被风催着,呼呼就到家了。
家里来了客人,又是公爹的狐朋狗友,乱糟糟的笑声从上房屋传出来。叶青林在院里抱头蹲着,极尽一个男人的窝囊和懦弱。只要叶青林做这样的架势,准是家里出了事。四嫂子的血液直往上涌,心要蹦出来了。果然,一声惊恐的尖叫,小山像挣脱笼子的鸟飞奔出来,一下子抱紧四嫂子的大腿:娘,娘,爷要卖我!
四嫂子一惊,急忙护住小山:别怕孩子,有娘呢。
她瞪圆双目,冲向堂屋:你们干啥?你们要干啥!
屋里人惊呆了。
当家的说日子过不下去了,托我给孩子找个人家,这不是今天来了吗?说话的是村里的马三胖子。
四嫂子看到桌子上放着的五块大洋,顿时火冒三丈:我的孩子我当家,谁也做不了主!有娘生就有娘养,谁也别想打这歪主意!
马三胖子唯诺道:你看,这契约都写好了……
啥狗屁契约!四嫂子抓起桌子上的一纸契约,呼呼啦啦撕个粉碎,转身跑进灶屋拿出菜刀:我看谁今个儿能把孩子领走!
来人看这阵仗,赔上歉意说:不知道家里没商量好,早知道就不来了……
四嫂子抓起五块银圆,疯跑到院子里,挥手一甩抛向天空。圆圆的几块银圆在空中翻几个跟头,带着日头反射的光亮,瞬间落向不同角落。
来人急忙在院子里弓腰找寻。
四嫂子转身抓起长把扫帚,冲着叶青林狠狠地拍去。叶青林起身躲闪,四嫂子追着猛打:我的孩子就值这几块钱?我晚回来半步,这就骨肉分离了?伤天害理啊!你个没用的肉头爹,窝囊啊!
叶敬棠老两口始终没走出堂屋半步。
来人走后,四嫂子火气难消,扯着嗓子吼叫:卖了田,卖孙子,咋不卖自己呢!
叶敬棠忽然喷出一口瘀血,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三里五村的郎中找遍,谁也难保叶敬棠的性命。勉强维持到秋罢,叶敬棠一伸腿,走了。殡葬那天,四嫂子想不起公公的好,任凭怎么用力,也难以挤出半滴眼泪。她承认,她是借着孝布的遮掩,偷偷抹了几口唾沫,眼睛上才有点朦胧的潮湿,算是顾及了虚假的面子。
刚入冬,婆婆也撒手走了。
日子仍在苦水里浸泡。民国三十一年,河南大旱。
刚进入春天,干燥的野风就来了,来了就不走了,终日毫无节制地刮着,刮干了万物的血脉。天出了毛病,人世间就乱了方寸。
干燥的热风一直刮了两个多月,滴雨未下,土地生烟。旱灾,一片饥荒,遍地饿殍。政府指靠不住,老百姓只好求助于鬼神。寺庙里升腾着烧香拜佛的青烟,神像前跪满了祈雨的乡下人,他们把求生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天神的辅佑上。天神也不管了,祈祷变为恐惧。
四嫂子开垦出来的二亩荒地,成了一片焦土。
到了农历五月底,焦渴的人们终于等来了一场喜雨。鲁阳县普降甘霖,接连下了三天三夜,久旱的土地精神起来。在饥饿边缘上挣扎过来的庄稼人再也不敢懈怠,抢住头墒,适时播下了秋禾的种子。秋苗出土,长势喜人,田野里泛起了绿油油的希望。
谁也不会想到,笑意还没展开,更大的灾难又来了。这一次来势更加凶猛,让人避之不及,防不胜防。
农历七月中旬,谷穗放缨时节,田野里的绿豆、黄豆结夹成熟了,好收成就在眼前。忽一日,远处嗡嗡的声音传来,顷刻间,一眼望不到边的团团黑雾自北向南压过来。眨眼工夫,遮天盖地,恍若夜幕降临。
过蚂蚱啦!
田野里到处是成堆成片的蚂蚱,小有寸长,大如手指,伸手就能抓到一把,跺脚就能踩死一片。村里人奋力扑打起来,越打越多,无济于事。只一袋烟工夫,田里的玉米、高粱、谷子被蝗虫吃得片叶不留。
成群结队的蝗虫远远没有闹腾够。第二天,蝗虫的数量有增无减,漫山遍野的青草、树林已被吃得精光,目之所及,一片凄凉。蝗虫涌进农户家,从房子上流水似的滚爬而下,裹成疙瘩,蚁聚成堆。有一家树上因落蝗虫过多而折枝,有一家的驴棚被压塌。各家闩门闭户,一开房门,蝗虫就会蜂拥而入,乱飞乱跳,直往人身上扑。灶房里的灶台上、案板上、水缸里到处都是蝗虫,一揭鍋盖蝗虫就往锅里跳。
乡民们纷纷跑出家门,到田野里去驱赶蝗虫。有的用铁锨掩埋,有的用扫帚清扫,有的用木板拍打,有的敲锣打鼓恐吓,有的索性跪在自家田头磕头祈祷。到了晚上,人们在不同地点,点起多处篝火诱杀蝗虫……乡民们欲哭无泪,凄惶中哀鸿遍野。
奇怪的是,蝗虫不吃豆科类农作物。蝗虫过后残存下来的红薯、豆类作物,成了延续生活的命根子,但没等到长熟,便被饥饿难耐的乡民们哄抢一空。村子里很快不见了炊烟,本来就凄苦的日子再度陷入了生存的绝望。
5
四嫂子开始盘算出路了。成群结队的老鼠都往南逃,它们有灵性,咱也随着往南走,要想办法保住孩子,保住孩子就是保住了家里的靠山。
那年初冬,四嫂子带上两个孩子,背上简易的行装,离开了大叶村。究竟要去哪里,她也不知道。临走的时候,四嫂子对叶青林说:我带孩子出去保命,你在家只能靠自己了,能熬过去是你的福分。告别的那一天,四嫂子在村口对古槐树深深地鞠了一躬,心里默念说:求您护佑我的孩子。如果大人出了事,请您把孩子们招呼回来,这里是他们的家。
这似乎是一场虔诚而神圣的仪式,带着几许庄严和悲怆,仿若这一去就是一次生离死别。
出了门才知道,苦难不是一家一户的事。无尽的乡间山路上,到处流散着推车挑担、拖儿带女的逃荒队伍,一路上听到的尽是凄惨的事。
也不知走了多少天,一路过了南阳、邓州,双脚已经踏入湖北的地界了。湖北长江,天下粮仓。有水的地方一定会丰润一些。
颠沛流离中,才知道讨饭也是有技巧的,每讨要一口饭,都是一个伤脸丢面的经历和过程。但四嫂子固执地以为,他们是出来逃荒的,不是要饭的。逃荒和要饭有区别,区别在哪里,她也说不清楚,四嫂子反复告诫孩子们:谁问就这样回话,咱是逃荒的。
那一天,四嫂子和两个孩子路过麒麟镇,忽然来了一队兵,毫无来由地扭住一个年轻人,要强行带走。后来才知道,这是抓壮丁。青天白日,这不是抢人嘛。
这事对四嫂子触动很大,毕竟两个孩子已经十三四岁了,不定哪天赶上厄运,被拉走凑数,那可是说理都找不到门。不能这样游荡下去了,要找个落脚的窝,孩子们的命比啥都重要。四嫂子迫切想找到一个栖身的地方,远离集镇和繁华,偏僻闭塞的小村最好。
冬天的风嗖嗖地冷,像在北方受了多大委屈,跑到南方撒起野来。落寞的旷野里,肃杀成一地枯皱。
正当四嫂子迷惘无助时,她看到一片菜园里孤零零的草庵。他们穿过菜地的小道绕了过去。草庵里出来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握着一柄铁锹,神情诧异地看着他们。
四嫂子点头示好:俺是逃荒过来的,想在您这草庵寻个存身的地儿。
男子看看眼前这母子三人,又看看身后的草庵,摇了摇头:不行,这哪儿能行。
四嫂子苦笑央求:大哥行个好吧。
男子说:这菜庵跑风漏气的,野地的风毒得很,两个孩子扛不住,要不住我家吧。我家就在村上,俺姓朱。家里原来有头驴,驴卖了,驴棚还在,一间茅草屋,能将就。
四嫂子一怔,急忙弯腰鞠了躬:大哥好人啊。
朱家除了朱大哥,还有一个病恹恹的老娘,日子也在穷苦的边缘挣扎。院子不大,角落里有间驴棚,收拾一下,让四嫂子他们住进去,好歹算有个窝了。
朱大哥反复叮嘱:千万不能让两个半大孩子出门,世道乱得很。他有一个儿子,前年十六岁,那天正在菜园帮他干活呢,硬是被一帮官兵拉走了,至今下落不明。孩子们要看紧,要饭也不能到处乱跑。西边的林王庄是个大村,周边田地多,会好一些;东边的麒麟镇有集市,街上商户多,人傲慢,排斥外来人,要小心。
依照朱大哥的点拨,四嫂子锁定了麒麟镇,这成了她以后固定的讨要路线。
麒麟镇虽然繁华,可逃荒要饭的人一拨一拨的,大户人家都不敢随便開门。要饭只靠腿勤嘴甜不行,更多的时候要看运气。
运气好的时候,四嫂子每天早上出门,傍晚时分回家,把讨要来的剩饭剩馍匀给饥饿的孩子。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前心贴后背地挨着,勉强维系母子三人的生活。
进入腊月,年节就不远了。过了腊月二十三小年,按照当地风俗,各家各户忙着过年,为躲避晦气,就不再打发要饭的了。
四嫂子一天没要来东西了。天色即将暗下来,这是四嫂子最后可以利用的时光。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踏上了一家富户的台阶,一声声一阵阵地敲门。褐红色的大门终于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瘦窄的老脸:怎么又是你?
四嫂子把手伸进门缝里,唯恐那道威严的大门被无情关闭:我有孩子,两天没吃东西了,您大恩大德,行行好吧。
那张冷峻的脸忽然有了暖色,把门的缝隙又拉开一些,探出半个身子,拿眼搜寻过来,把四嫂子上下看了一遍:能干活吗?
四嫂子不明就里地点点头。
这是周府,我是府上的管家,这阵儿府上忙着过年,你过来帮忙洗几天衣服吧。
四嫂子急忙问:多少工钱?
没有工钱。管你吃饭,一天另给你三个杂面馍。
四嫂子低头犹豫了,合计着三个杂面馍的分量。
不行算了,我再找别人。管家说着要关门。
四嫂子把手掌伸到管家的面前:五个,咋样?
管家眯眼盯着四嫂子,低声嘀咕一句:模样还算耐看,那得加一个条件……
四嫂子眼里瞬间冒起了火,愤然转过头去。
我晓得你们这些人,自己掂量吧。说着,又要关门。
眼见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四嫂子说:我干。一天一结账。
管家嬉笑一声:这是大户,不欠账,回去收拾一下,明天来吧。
四嫂子挡住门:今个儿先给五个馍。
管家眨巴几下眼睛:好吧,今个儿算是赏你的,你等着。
四嫂子抹一把凄苦的眼泪,抱紧怀里的杂面馍,急步往回赶路。路上空无一人,天空飘起大片的雪花,冷风仍在狂欢,眼前弥漫着肃杀和恐惧。四嫂子偶尔抬头的一瞬,忽然看到一个人影正对她走来,慌乱的神经猝然紧绷起来,心想:如遇打劫,先求饶,再拼命,无论如何要让孩子们吃到嘴里。
人影越来越近,从走路的姿态能感到是个男人。这时候出没在荒野雪地里,绝非安分守己的人。那人缩着脖子抄着手,低头急急地行走,忽然停了下来,双手向腰里摸着。四嫂子也停下来,铆上最后一股劲,做好了应对的准备。那人好像没有发现四嫂子,褪下棉裤撒了一泡尿,提起裤子,束好腰继续低头走路。到了四嫂子面前,他愣了一下,乜斜一眼四嫂子,缩着脖子走了。
四嫂子刚刚松下一口气,又见一个人影迎面走来。走近了,看清了,四嫂子扑上去哭出声来:大山,你怎么出来了?
天黑了,你不回,我出来找你。
母子相拥而泣,就要离开的时候,一束光亮闪入眼帘——在那人刚刚撒尿的地方,四嫂子和大山看到了一块银圆。想必是那个喝酒或赌博的人,松裤腰时掉落下的财富。
当晚,是母子三人离家以来最快活的时刻。吃完馍,两个孩子有了精神,把那块银圆传递了无数遍,看了又看,笑了又笑。
6
四嫂子拢了拢头发,找出包裹里的碎花夹衫,虽然略显单薄,毕竟周正了一些。周府是大户人家,不能太邋遢。
周府大院有口老井,冬天的井水不凉。大包小件的衣服,四嫂子不怕,这苦她吃得起。她一个人默默劳作,一件件地精心揉搓洗涮,唯恐丢了来之不易的饭碗。
黄昏时分,到了结账的时候。四嫂子去找管家,脸麻麻地发热,心躁躁地跳,做贼似的找到了账房屋。管家正在低头书写密密麻麻的小字,抬头看四嫂子一眼,说:我正忙呢。你的薪酬,拿走吧。
四嫂子双手拿起桌子上的五个杂面馍,感激地看一眼管家,转身退了出来。
第二天黄昏又去的时候,管家躺在黑红色的圈椅里眯着眼,好像正在等她。四嫂子刚进去,管家站起身子,迷离的眼睛里溢出垂涎的目光,仿佛是蛇嘴里的毒芯:略作打扮,模样还俊。说好的事,不兑现,我就不施舍你了。
四嫂子不想说话,麻木地转过身去。
管家从后面抱上来,瘦巴巴的双手在四嫂子身上游弋,从腰身到隆起的胸,再到柔软的腰,忽然撩开四嫂子的衣襟,直往里钻,一阵乱摸、揉搓。
四嫂子僵尸般挺在那儿,屈辱在五脏六腑中打转,一股恶心的气味直往上涌,让她浑身抽搐,反胃,想吐。
衣服照常洗,暗地里的事情照常做。管家的欲望膨胀了,手就不安分了,试图侵入新的领域。四嫂子恍然一惊,止住了那只贪婪的手。管家的手显然没有四嫂子的力气大,意外的阻止让他意外,一口充满异味的气息喷出来:我这把年纪做不了大事,过过手瘾而已……
不行。没有说这一条。
男女之事,哪儿有死规矩。
不行。
我再加两个杂面馍。
加三个也不行。
小心我断了你的口粮。
这句话仿佛一把无情的利剑,一下子戳到了软肋。四嫂子浑身软下来,她心里在盘算,还有四天才到年三十,这是个漫长的时光,足以让几口人饿倒,甚至再也站不起来。
四嫂子思忖片刻,把松动的手再次扣紧:说不行就不行。你敢断我的口粮,就是说话不算话,不仁不义,我就把这事抖擞出去,满大街去吆喝,反正我一个逃荒要饭的,脸面也不值钱,咱看谁丢人。
管家缓缓松开了那只掠夺的手。
熬到大年三十下午,四嫂子早早被打发出周府,结束了短暂而荒唐的差事。
四嫂子走在回家的路上,暮色里飘起零碎的雪花。想到苦苦等待的两个孩子,吞咽下委屈的眼泪,加快了脚步。周围响起了稀拉拉的鞭炮声,这年头的节日气氛已经没有多少欢快气息了。她多么想弄来一团面,哪怕烂菜梗子作馅,给孩子们包一顿饺子,祈佑孩子们来年平安,可她没有能力做到。
四嫂子回家,赶上了意外的惊喜。
朱大哥端来了热腾腾的饺子。孩子们欢天喜地,四嫂子的眼里却盈满了泪花,赶忙上前让孩子们放下碗。按照四嫂子的旨意,孩子們应该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给朱大哥问安拜年,也算是感恩回报。
朱大哥神色慌乱:快起来,使不得……我家里穷,平时照顾不了你们。过年了,这饺子算个心意,不多,每人半碗,馅里没肉,白菜萝卜凑的,穷人也要过年啊。
漆黑漫长的夜里,总能看到一丝光亮。
除夕,四嫂子睡不着,午夜时分,起身走到院子当中,屈膝跪下,仰望星空,双手合十,默念半个时辰,一连叩了十几个头,祈祷上天开恩。她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如果上天想灭掉几个草民性命,那是易如反掌的事,没必要天天架在苦难的火炉上烤,他们身上已经没有一丁点多余的油水了。
虽然有朱大哥不时照顾,可落叶终究要归根,四嫂子回家的欲念一天比一天迫切。他们母子是在民国三十二年麦收时节返回老家的。临走那天,四嫂子他们对朱大哥一家千恩万谢,走到大门外又停下来,对着那扇院门深深鞠躬,感恩这扇门里的人。
已经看到大叶村的全貌了,过了村前的小河,就到家了。四嫂子掬了一捧河水,先洗净了一路风尘,又咕嘟咕嘟喝了个痛快,不知怎么眼泪就流下来了。进村了,四嫂子虔诚地站在村口老槐树下,对着老槐树默念:我把孩子们都全须全尾地带回来了。
回来才知道,一个荒年下来,村里饿死的老幼弱残有一百多人。事实证明,四嫂子当初的抉择是无比正确的,不管怎么说,她保住了孩子们,保住了叶家的根脉。
四嫂子带着孩子们走了以后,叶青林靠给别人打短工养活自己,没活可干的时候就上顿不接下顿地吊着,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终于有一天,叶青林病倒了,他在床上不知躺下多少天,硬是撑着一口气不肯咽下,仿佛冥冥中知道四嫂子会带孩子们回来的。叶青林跟四嫂子和孩子们见了最后一面。
四嫂子给叶青林擦洗了发臭的身子,换了一件干净的土布衣裳,请来村里的剃头匠刮脸剃须,她想让叶青林体面地走,也算没白做一场夫妻。
随后,四嫂子带着大山和小山,继续拾掇河滩里开垦出来的荒地,一场小雨过后,他们播下了种子,也播下岁月的希望。
7
入冬,马中山回到了大叶村。
谁也没有想到,马中山竟然还活着!
原来早年被民团杀害的不是马中山,而是他的副手。民团为了杀一儆百,有意砍了头,对外声称是马中山。村里人得知马中山死里逃生,都纷纷为他庆幸,同时也为马家老娘感到惋惜。但无论如何,人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
跟马中山一起来到大叶村的,还有一个女的,叫赵英,是个好说好笑的北方姑娘,都叫她小赵或英子。英子和马中山都戴着一顶瓦灰色的布帽,帽子正中缀着两个扣子,马中山说,他们是八路派来的人。
四嫂子听过马中山讲话,说得有板有眼。马中山说,日本人要过来了,工作队来是为穷苦百姓做主的,要建立地方武装,大家合成一股劲,抵抗日本鬼子……听起来都是新鲜事。
四嫂子被工作队看上了。最初找她的是英子,说村里要成立妇救会,让四嫂子当会长,说她是最合适的人选。四嫂子连忙推辞:这玩笑开不得,村里那么多有头有脸的人,哪个都比自己强。
英子搬来了马中山做四嫂子的工作。四嫂子看见马中山心里就莫名地发慌,他身上好像有一种光,能照见人的五脏六腑。
马中山看着四嫂子:干吧,你能行。
四嫂子低着头:我不行。我大字不识,一个不知礼数的穷苦女人,站不到人前。
马中山说:没文化咱可以学;站不到人前,多练练就行了。
四嫂子说:我胆小,练练也不行。
马中山说:我当年离开到了陕西,从陕西又到河南,英子也是从陕北山沟里出来的,都是历练出来的。
英子说:我们都是穷苦人出身,我们出来工作,就是为了更多的人以后能过上幸福生活。
四嫂子搓了一把衣襟:你们练练行,我天生胆小,真的练不出来。
马中山说:听说你敢领着两个孩子出去逃荒,就说明你是有胆有识的。你壮着胆子闯湖北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两个孩子有个活路?我们大老远跑来为啥?就是为了老百姓都有活路。外贼入侵,国忧民怨,都不想站出来为大伙儿做事,啥时候才能当家做主?
四嫂子终于抬起头,一只手端起脸:谁会听我呢?
马中山说:没事,我们给你撑腰。
四嫂子直起身:谁带我?
英子接过话:马队长和我都可以帮你带你啊,我们身后还有强大的组织呢。
四嫂子问:组织?谁是组织?
英子笑起来:组织不是一个人,是很多很多人。我们来这儿工作,马队长就可以代表组织。
四嫂子看一眼马中山:你是组织啊,我以后就跟着组织干。
大叶村成立了妇救会,四嫂子成了妇救会会长。后来又成立了民兵队,马栓子是民兵队长。马中山从“组织”那里领回来十几条枪,他们的腰杆子都硬起来了。
四嫂子摸摸腰里的枪:马大哥咋就那么大能耐呢?咱们的组织是不是能耐更大呢?
马中山说:有了枪,要学会用,回头让英子教你。
英子说:我只能教些初步使用,想学好枪法,还得让马队长来教,他可是英雄团出来的神枪手啊。
村子变了样,日光和月光似乎也忙碌起来。
英子在村里办起了识字班,男女老少都跟着学文化。四嫂子积极参加,还强调大山、小山这些孩子们也要学,再也不当睁眼瞎。学习的间隙,英子教大伙儿唱歌、跳舞,开始都有点羞怯和别扭,慢慢习惯了,都觉得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四嫂子除了学习文化,对练习枪法更有兴趣,只要有时间就找马中山求教。
民国三十三年麦稍黄的时候,日本人来了。鬼子占领了鲁阳县城,加紧成立伪政府,大肆招揽皇协军。人心开始慌乱起来。
马中山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他说,日本人站稳脚跟后,势必会到各乡镇烧杀抢掠,搜刮粮食,满足他们的需求。八路军的南下支队已经在鲁阳西部山区驻扎,一为阻止日军西进,二为打击县城的日伪军。我们基层组织要做的是,保护群众生命财产安全,转移粮食,坚壁清野,有机会还要铲除汉奸。
这么多大事,马中山说得枝叶不乱,布置严密。四嫂子听得热血沸腾,不禁分了心神,心想,这事如果放在叶青林身上能愁死他。
马同保也突然回村了,他不知在哪里混了几年,一下子发迹了。往日邋遢不堪的混子,变得人模狗样,头发梳得油亮,衣服也穿得光鲜起来,尤其那双高筒皮鞋格外惹眼。马同保在街上溜达一圈,在人多的地方停下来,故意弯腰摩挲一下黑皮鞋,唯恐别人没看清似的。有人问,回来也不去马嫂那里叙旧了?马同保小眼一眯:鲁阳县城的窑子逛遍了,哪个不是细皮嫩肉的,比老倭瓜强多了。
马同保成了日本人的狗,在皇协军里当上了中队长,隔三岔五回到村里,身上像带着瘟疫病菌,村里人避之不及。
马中山吩咐下去,说很多事就是坏在这些汉奸走狗手里,要密切注意马同保,谨防他回村打探消息,禍害乡里。四嫂子建议除掉马同保这个汉奸,说留下早晚都是祸害。马中山想来想去,最终决定再看看,理由是马同保还无大罪,过早处置,会打草惊蛇,引来日本人报复。
一个多月后,有消息传来,说日本人要突袭大叶村。大叶村距县城四十里地,是一个偏僻乡村,日本人咋会盯上呢?不管是真是假,都要做周密防范。马中山、四嫂子和马栓子连夜组织乡亲们带着粮食,转移到后山的山洞和树林里。
马同保果然领着日本人来了,他们把村里没来得及转移的老弱病残十几口人,赶到村口的老槐树下,一直折腾到日头偏西,却一无所获。鬼子气急败坏地扇了马同保两个脆响的耳光,放火烧了几处房屋,灰溜溜地走了。
所幸的是村里没有人员伤亡。而且,这一走,竟再也没有回头。不久,马中山给大家报告了一个好消息,说日本鬼子气数尽了,全部投降,滚回东洋老窝去了。
马同保没了靠山,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村里,第二天就被民兵抓获了。公审汉奸马同保那天,没想到乡亲们火气那么大,一顿乱棍,马同保的死像很惨。
8
日本鬼子投降后,原以为日子可以消停下来,可老蒋不让消停啊,民国三十五年,内战开始,国共双方的队伍又打起来了。
很多事四嫂子想不明白,日本鬼子不在他们东洋老家好好过日子,大老远跑来祸害人,结果如一群斗败的野狗夹起尾巴求饶,图啥呢?日本人走了,自己人又开始打自己人,这不是窝里斗吗?有啥事不能坐下来商量吗?
马中山说:商量了。重庆谈判没谈成,只能打了。咱也不想打,可国民党要打啊。
四嫂子哦哦地点头,虽然脑子里还是一团混沌,但心里却抱定了主意:谁对咱老百姓有好处,咱就跟着谁干。选准的事,咱就走到底。
那天开完会,英子说,内战开始了,部队需要人,我和马队长可能要上前线。
四嫂子心里猛然一惊,赶紧掩饰了自己的情绪。回家的路上,四嫂子晕头晕脑地自语:他怎么能走呢,走了村里就没主心骨了。
晚饭后,四嫂子坐下来纺棉,鬼使神差地总是断线,断了续,续了断,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马中山来了,进门就说:四嫂,我有事跟你说。
四嫂子坐着没动:啥事?
马中山说:是好事,也是喜事。
四嫂子说:到底是啥事,你赶紧说吧。
一边起身要给马中山倒水。
马中山却说:在这儿说不合适。
四嫂子低了头,说:有啥不合适的,孩子们都出去了。
马中山说:走吧,和我去村部,去了你就知道了,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四嫂子的心突突跳。她像变了个人,不再有说有笑、风风火火,跟在马中山身后,温顺得像只小羔羊。她暗暗掐了一下手腕,心里说:没出息,多大的事豁出去不就是了。
村部屋里已经到了四五个人,扯开一块长方形的红布,气氛有些喜庆,好像正在张罗一件大喜事,气氛却显得庄严肃穆。马中山简明扼要:根据个人意愿,经组织研究,批准四嫂子、马栓子等人光荣加入组织,下面我带领大家宣誓。
那晚,四嫂子和马栓子等五个人,面对着绣着镰刀斧头的旗帜,做出了庄重的承诺。
入党宣誓仪式后,马中山说,第二天他和英子就要奉命调回部队了。
四嫂子回到家里,一夜没睡,连赶着做了两双鞋,不管怎么说都是缘分,总该表达一下心意。
天还没亮,四嫂子把马中山叫到村外的小河边。四嫂子送给马中山一双鞋,另一双说是送给英子的。马中山送给四嫂子一支钢笔。星星还挂在枝头,月亮还悬在西天,两人在小河边相处了很长时间,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有天上的星星知道。四嫂子觉得那是她最幸福、最值得永久回忆的一个黎明,但从没有对谁说起过这件事,只是把那支钢笔视作宝物,随身携带。
第二天送别时,英子的笑带着顽皮。四嫂子不娇不羞,指头捣在英子的额头上:鬼妮子,随你咋猜都行。
四嫂子记着马中山的话,支援前线的工作不能落在后面。她和马栓子商议,成立大叶村支前小分队,筹集布鞋、衣服、米面及蔬菜,支援前线。
半月后,在一个寒风料峭的早上,四嫂子带上十二名队员、六辆推车,满载着全村人的心愿,出征了。沿途不断遭遇敌机轰炸,炸翻了车辆,有七个人倒在了血泊里。四嫂子从未见过这样的血腥场面,人被炸得血肉模糊,胳膊腿都找不到了。她脸上淌着泪水,咬紧牙关,对活下来的人大声吼:大叶村的人都是好样的,记住他们倒下的地方,我们继续上路。
和四嫂子一起支前的十二人,仅回来五个。村里号哭一片,死了亲人的家属纷纷找四嫂子要人。
四嫂子家的大门敞开着,她一个人在枣树下木然地坐着,泪流满面,满眼凄然,好像在等待着大伙儿的指责和谩骂。人群围上来,四嫂子仍然一动不动,但怒气在那个瞬间消失了——村里人一下子明白过来,四嫂子家的大山也没有回来。
9
解放了,建国了,全国一片欢腾,村里热闹得像过节。四嫂子变成了四婶子,仍然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忙前忙后管着村里的事。
土改的事做完了,刚刚直起身子,畅口气,抗美援朝跟着开始了。保家卫国,这事比天大。四婶子像鞭抽的陀螺,转了这家转那家,情呀理呀的讲得很像马队长的模样。几天下来,嘴上磨出了血泡,效果却不太理想。四婶子愁得不行,她知道老少爷儿们心里那个结还没有解开——支前时几个青壮年尸骨埋在异乡,这疼痛还未过去,又要出国跟外国人打仗,热肚皮去拼冷枪子,谁都害怕呢。
四婶子心急火燎,改了思路,在大街上扯着嗓门吼:大叶村的汉子们,有血性的站出来,窝囊包的别出门,以后永远也别出门。大叶村的人啥时候让人看不起过,安稳的日子谁给的?眼下人家把刀架到咱脖子上了,想当缩头乌龟呀!
村街上支起一个破旧的桌子,四婶子的小儿子小山第一个报名参军,她亲手给儿子戴上了大红花。
陆陆续续有人来了。三天后,大叶村有十三个年轻人奔赴了抗美援朝前线。
送别的时候,四婶子挨个儿抱了抱每个人,转过身振臂一呼:你们都是好汉哪,到了战场上让美国佬见识一下大叶村的男人不好惹,中国人不好惹!
三个月后,小山终于来信了。四婶子拿到邮递员的信,疯了似的往家跑。她坐在自家床头上,小心地拆开信,一字一句地念下去:
母亲大人安好:
儿已经来到朝鲜了,也跟美国佬交上火了,仗打得很惨烈,我们都很坚强,谁也不是包。咱们的部队不断打胜仗,美国佬被我们打得往南败退。请母亲大人相信,就像你说过的话一样,大叶村的男人不好惹,中国人不好惹,胜利是属于我们的。
部队要开拔了,有时间再给您写信……
四婶子热泪盈眶,喃喃自语:这孩子长大了!
这是四婶子第一次收到小山的信,也是最后一次。此后,再也没有小山的消息了。第一批回国的人员里没有小山的身影,大叶村十三个年轻人竟没有回来一个。后来,四婶子收到了一块奖章,那是小山被授予战斗英雄的荣誉勋章。四婶子双手颤巍巍地捧着奖章和烈士证书,瞪着呆滞的双眼,嘴里喃喃地说:怎么没有孩子的一张照片呢,这孩子挎枪的神态一定很威风……
四婶子常常一个人呆坐,有时会把小山的奖章翻出来,一遍又一遍端详,然后哀叹一声,眼泪就在双眸里婆娑。
日子稳妥下来,阳光有了温情,纷纷扰扰的事在疯长,似一朵朵烦人的诳花开在光阴的藤蔓上。
忽然有一天,大叶村乱哄哄地吵成一片,原来是又与相邻的周流村发生了争执。大叶村与周流村中间隔一条河,河水泛滥,滩地滚来滚去,今年在河东,明年又到了河西,根本没法确定地界。两村的人把土地看得金贵,为争夺河滩地争斗了几代人,历史上发生过多次群体械斗和流血伤亡事件。
这年春末,周流村把河道以西的河滩地种上了黄豆,很快就绿莹莹一片。去年还是大叶村的地,咋就生吃硬吞呢?大叶村人咽不下这口气,愤然找到马栓子,要给周流村点颜色,决心用武力夺回。任凭马栓子怎么劝阻,也浇不灭燃烧起来的火焰。村民们集结在村口,手持铁锹、木棍,一场械斗在所难免。
四婶子蹚着风来了,大声呵斥:都给我回去,打斗能解决问题?没有平息不了的事,我去一趟。
四婶子真去了,一个人去的,谁也拦不住。
晌午的时候,四婶子满面春风地回来了。等候的人围上来问究竟,四嫂子一扬手:散了吧。都说妥了,让他们收了这一季,以后啊,按河水改道定锤子,滩地滚到西边归周流村种,滚到东边归咱大叶村。滩地没根,本来就是上天的事,应该让天来定,争争斗斗啥时候是个头啊。
可上天终究不能安排人间的事,浮夸风刮起来了,清汤寡水涮下来,人瘦得皮包骨头,隔着肚皮能看见花花肠子。
四婶子说:这样下去不行,非饿死人不可,得想点办法。
会议开到深夜,村干部的脑袋都想炸了也想不出门路。马栓子问:你说咋弄?
四婶子绷紧嘴唇,蹦出一句话:动用仓库的储备粮。
马栓子嘴里的旱烟袋差点掉下来:不敢吧,这可是欺瞒上级啊。
四婶子说:救人要紧。瞒过一天是一天,一直瞒下去。
马栓子说:上边追查下来,谁来扛?
四婶子:大伙儿一起扛,要是都不愿扛,我来扛。
四婶子拉了拉脖子上的围巾,撂下话:这事就这么办吧。都把嘴管严实,别跑风漏气地自找麻烦。
三个月后,上级果然追查下来。村里的凉风沉闷压抑,树上的枝枝叶叶一边倒,所有的罪责指向了四婶子。面对严苛犀利的质问,四婶子甘愿接受:这事与别人不相干,都是我的过错,怎么处罚都行,我认。说这话时,四婶子捋了捋齐耳短发,样子淡定坦然,好似早已做好了接受处罚的打算。
四婶子沾了支前模范和烈属的光,工作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写了一份调查报告,事情从轻了结。
四婶子从村街上走过,村里人无数的目光投过来,深深的敬仰和感激銘刻在一张张饱经苦难的脸上。
马栓子迎面走过来,面带愧意说:我们一帮子爷儿们,都比你矮一截。
四婶子说:哪一个也不比我矮,只不过是脊梁不够硬实。
10
八十年代初,是国势民运的分水岭。
公社改乡了,大队改村了,四婶子也变成了四奶奶。
土地分到各家各户,四奶奶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左邻右舍都去帮她,四奶奶却硬朗地拒绝:这点农活不算啥,我一个人能行。我是土命,土地养人啊,离开了就蔫巴了。想让我多活几年,就让我多干点。
四奶奶守着那个空落落的大院子过日月。闲暇的时候,她喜欢一个人在院子里呆坐,眼里常常充满着迷茫。有时候她会在院子里放一张桌子,找出心爱的钢笔,一笔一画地写着什么,写得极其认真,写着写着会念出声,眼里就会放出光来。只是她的声音很低,谁也听不清她念的什么。写累了,四奶奶把那只钢笔放在胸口上,微微闭目想心事。
马栓子来了,问:四嫂,想啥呢?
四奶奶一愣,沧桑的脸上掠过一丝微妙的羞涩,忙抬手拂一下头上的华发。
四奶奶不再是村里的干部了,可村里人依然敬她。
村里实行民主选举了,这是新举措。候选人定了,乡里的领导来找四奶奶征求意见。四奶奶戴上老花镜,把三个候选人名单端详好大一阵,食指捣在马思强的名字上:这孩子不行,胆子太大,心眼太小,要当村主任,他驮不住这责任。
马思强被划掉了。
马思强是马栓子的孙子,也是四奶奶看着长大的,她相信自己不会走眼。可马姓家族势力大,不依不饶,闹得鸡飞狗跳。马思强的老婆找上门来,嘴里带着火,冲着四奶奶问:你凭啥说我家思强不行?风水轮流转,轮也该轮到俺了。
四奶奶不气不恼,摁住话头:这不是轮的事,我担心他干不好,当了不如不当,怕你家出事。
马思强老婆的火气更旺:不当咋知道?你老树枯枝的,多管闲事。这不是你管天管地的年代了。
四奶奶挥了挥手,迷离的眼睛望着院里的枣树,仿佛漫过枝叶的天空,蕴藏着深奥莫测的玄机。
马思强的老婆还要说下去,发觉四奶奶的面色和目光生冷起来。那目光透着威严和震慑,令人发怵。临走嘟哝道:我就不信我家思强当不上,咱走着瞧!
结果,马思强还真的当上了。四奶奶叹了口气,说:唉,你们把这孩子毁了啊!
两年后,马思强被警车带走,投进了那扇森严的牢门。起因是政府占了大叶村的地,给村民发放了补偿款,马思强截留拿去炒股了。原想着打个时间差,赚上一笔,再给村民发放,谁料想股市有风险,弄了个血本无归——四奶奶的话应验了。
马家人把所有的怒气记在四奶奶头上,觉得是她的诅咒造成了这样的恶果。马思强的老婆要找四奶奶出气,可冲到门口,却没胆量进去,一个满身光环的老人,进去了又能咋地?弄不好事情更糟。
馬栓子来了,他觉得既然四奶奶能把世事看透,总能支个招。
四奶奶正在地头栽树,看见马栓子走来,示意他扶一把,自己挥铲封土。四奶奶好像知道他来问什么,自言自语地说:庄稼人有自己的本分,不耕种咋有收获?不栽树咋乘凉?凡事都有规矩,都是毁在了贪念上。咱大叶村的人能活出个名望,靠的就是脚踏实地。胆子大是好事,可心眼小就撑不住胆,那一准得出事。二十万哪,是政府给村民的占地补偿款,私吞了,也不好咽下去。只当买个教训吧,对后人有好处。别再到处折腾了,省下点财物和力气,隔段时间去看看他吧。
四奶奶也有烦恼和迷惑的时候。她有时在村街上转悠,有时坐在自家门口,打量着四季变化,观望着人心冷暖。冷不丁她会叫住一个年轻人发问:你把头发染成黄杂毛给谁看呢?美了丑了?年轻人脸一扭,懒得回话,急匆匆地离去了。四奶奶气恼地叹一声,神情有些失落。村里的姑娘媳妇走得正有兴致,四奶奶劈头盖脸问过来:衣服露着肚皮,裤子带着窟窿,赤皮露胯的俊了羞了?女人们听了就不咸不淡地笑一声,满不在乎地扭动着细腰和肥臀,轻盈而妖艳地走了。四奶奶的话紧追不舍:女人要像个女人,伤风败俗啊。
有人跟四奶奶逗乐,俏皮地问:四奶奶,您像女人吗?
四奶奶像被问住了,好大时候没说话。她望着小河边的树林,恍若忆起愉悦的往事,说:那时候,我也很像女人呢。
四奶奶想起了马队长和英子,想到了支前时的板车、炮火和鲜血,莫名的忧伤和深沉的感叹就裹进多皱苍老的脸上。
跨过千禧年,四奶奶变成了四老太。
四老太是个崇高尊贵的称谓,她把自己活成了村口的大槐树,令人敬仰、生畏;她把自己活成了哲人,说出来的话朴实却深邃。
立秋的时候,四奶奶家的红枣熟了。四奶奶招呼村里的孩子们过来品尝快乐,她就乐呵呵地逗孩子们:这枣个个甜,谁知道它们长在一棵树上,个头、颜色咋不一样呢?
孩子们争相举手。
四奶奶说:别着急,等想好了再回答我,想多长时间不限制,十年二十年,想一辈子只要想清楚都不晚。
责任编辑 申广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