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弘
耿相新先生是一个卓有建树的文化史学者。学者代表着理性,学者存在的意义就是要给世界及世界上的存在找到或赋予确定的意义。但世界的存在及其意义是确定的吗?相新试图换一个视角来观察和认识,他选择了诗。以诗的方式观察和认识世界,探讨存在的意义,这大约就是相新把他的诗集命名为《复眼的世界》的初衷吧。
一、意义的地震
相新把诗集的第一章命名为《秩序·量子态》。秩序与量子态显然是一对矛盾体。但世界的吊诡正在于此,无序运动、难以测度的基本粒子构成了秩序井然的物质世界,相新称我们“在场的这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和谐着的悖论”。非理性的、不确定的世界怎么能通过理性来认识?对世界的不确定性的认知,导致严重的自我怀疑。相新在序中说,“这个世界是不确定的。正如我也不能锚定自己一样”(《复眼,已经过时(代序)》)。相新的表达即始于对自我与世界关系的质疑。
《复眼的世界》中的诗作按创作时间前后排列。诗集的第一首诗创作于2019年8月7日,这一天正好是中国传统的“七夕节”,一天的时间里,相新创作了三首诗。第一首诗《左眼与右眼——关于生日》,表达了人类盲人摸象般对世界的认识:“想象,你是完整的世界/望见,你是窄窄的身影”;表达了对世界主观性与客观性的思索:“因你,滚滚红尘而郁郁葱葱/因你,四季而纷纷零落”;表达了矛盾对立的不可消弭:“何时才能抵达/阴阳的昏晓/太极的圆心/左右的彼岸”;表达了时间流逝中经验、文化与自然的关系:“从《诗经》里流淌而来/陪伴你的,还有芍药/棠棣,木瓜,无穷无尽的芦苇花”。因此,诗题《左眼与右眼》正是世界真相或人与自然关系的象征或隐喻,而问题的产生正如副题“关于生日”所暗示的那样,都是因为人的到来。第二首《七夕之歌》表达的同样是对自我与世界关系的追究:“因为我的存在,星星无动于衷/因为星星的存在,我欣喜若狂”。这是相新对世界“郁郁葱葱”或“四季而纷纷零落”是否是人的存在而发生的另一向度的思考,也许世界其实是“无动于衷”的,但相新仍然期望人对世界产生意义:“但我愿,因我的存在你渡过了河”。第三首《受了伤的眼睛》直接表达了他的惊慌:“意义,似乎在地震”。但意义的地震是否因眼睛受伤而“不得不一只眼睛看世界”呢?即使两只眼睛完好无损,看世界就能清晰起来吗?即使用无穷多的复眼去看世界,每只眼睛观察到的矛盾景象又如何统一起来构建出一个清晰的世界呢?相新的追问与表达由此开始。
接下来的诗作,相新表达的基本都是在意义地震的恐慌中对事物矛盾对立的体验,并逐渐从“在一天的分娩处/我告别黑暗,想象阳光”(《一是无穷大》)到“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适应》)。对此,相新的认识也趋于清晰:“长大也许是一种悲剧/可是,停留于儿时更是一种,侏儒”。所谓“长大”是对世界虚无的认识,所谓“儿时”是对世界确定性表象的感知。
在对世界不确定、混沌的认知中,相新依然在雨后蜻蜓的飞翔、蝉的鸣叫(《雨后》)中,在“永远伫立在记忆里”的几棵树上,寻求意义,期望在“啤酒的麦芽儿香”中用“忽然有了生命”的指头叩开“众妙”之门,虽然明知叩开的也许是“地狱”之门(《指头》)。这种质疑和纠结在相新脑海中挥之不去,“以什么样的方式和情绪告别昨天/已经成为,态度问题”,“是阳光/与黑暗搏斗,继续”(《开始》)。
在世界的摇晃和意义的地震中,相新从商人的占卜中感受到人的卑微虔诚(《龟裂》),從支撑信仰的“几十根棍子”中体验到人以顽强的信仰自证的渺小(《悬空寺》,从“幻想成为一棵树”的“一棵草”感悟人的虚妄(《一棵草》),从“风切变过的城市,东倒西歪”中了悟“任何树都不能和风较量”(《风与树》),终于明白“真相,比表象更残酷”(《徒劳》),以至于开始“冥想/如何像一片树叶的两面,一起坠落”(《生日》)。对此,相新想象了另外的可能,即让超验的灵魂赋予世界意义:“我已经相信万物有灵,包括/你我他,人类,拥有五彩的灵魂/今天,你将复活,指引未来/让我短暂地和你,重遇”(《中元节》)。在对世界的意义纠结中,相新遇到了中元节,他写下这首诗,与其说是对民间信仰存在意义的思考,不如说是对确认世界存在及其意义的其他可能的思索。
在此后的诗作里,相新写了人类作为“弱者对未知的恐惧”(《未知的》),写了人类“被遗弃的心态”(《孤儿》),写了从山野到城市(《半棵树》)、从荒原到社会(《荒原》)变迁历史中,我们如何“寻找北斗星,以及所有/可以定位的,星座”,但终归“意义还在随波逐流”(《符号》)。于是,相新从历史到现实,从时间到空间,从宏观到微观,不断思考世界的秩序与混乱、理性与非理性、确定与随缘、存在与意识,寻找“光在哪里”(《光在哪里》)。尽管不断质疑存在的确定性,相新依然保持着对意义的追寻:“如果没有光/阴影在哪里?”(《自证》);“人类以坚韧不拔的态度迎接了黎明/神圣的光,是一粒一粒的波/因为人的啜饮,能量获得新生/意义在死亡中赓续,露珠滴落并蒸发”(《黎明》);“适应黑暗的眼睛,自己长出了光”(《完美》);“每一朵生命之花,正在仰望窗户”(《窗户》)。
这段时间里,光与阴影或黑暗、存在的必然与偶然成为相新思考的重点,这些关键词在他的诗作中反复出现。相新不像一般诗人那样,期望完全以经验的、感觉的或超验的方式把握世界,他的诗作体现出了强烈的现代意识和科学精神。某种意义上说,意义的地震更多是相新通过现代科学对宏观宇宙和微观粒子的发现认识到的,是量子纠缠的发现带来了“人类的纠结”(《量子:纠缠还是纠结》)。尽管如此,相新仍然相信人的存在对世界的意义,在纸从树到记录人类思想的转变中,他追问道:“你的轮回,让我无法想象/假如你,依然是一棵树/这个世界,如何存在”(《纸》)。
《秩序·量子态》共收录了60首诗,这些诗作始于2019年8月7日,终于同年9月6日。也就是说,在正好一个月的时间里,相新以差不多平均每天两首的速度,写下了这么多诗作,可以想见这个时期他内心的冲突的激烈和表达愿望的强烈。
二、意义的可能
诗集第二章《奇点·时间的圆》收录了27首诗,这些诗也基本是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创作的,始自2019年9月10日,终于同年10月11日。相新的创作相较上个月份,只有一半不到。虽然也有一天创作两三首的情况,但多有间断,可见其情绪已渐渐平静。
在平静的思考中,看到“黄昏,像一只归鸟/又一只/驶向/一个巢”(《缘》),相新重新思考意义的重生或可能。尽管“我不能确定梦中/和醒着的,上帝/是否同一个”,但“梦是世界的起点”,“是你创造了我”(《梦》),意义也许就在这里。对于生活在“三维—时间”时空中的我们来说,湮灭意义的是时间的单向度。相新在第一章《徒劳》中说:“明天怎么能复活,思考/时间怎么能弯曲,箭头/折断,创造新的关于记忆的/伤疤,是为了警告”。明天难以复活是因为时间无法弯曲,如果时间成为可以往返的空间的一维,问题也许迎刃而解。当我们“还在四维空间里/吊唁时间”时,虫洞的存在也许为打开新的空间维度进入平行宇宙提供了可能,我们可能“永生:在你的黑洞里”(《虫洞》)。
《重量》《疗饥》《失重》《灵魂》等表达的都是有限存在的生命与思想精神的关系;《快闪》《肖像画》分别通过网络游戏、绘画探讨虚拟生命或者说人创造及赋予生命意义的可能。相新对意义可能的探讨延及多个维度,比如《诗经》(《河之广》《草之虫》)、陶渊明(《停云》)的探索能否得以延续?生命的生物学延续(《他》)和遗存(《楼兰美女》)对生命的存在是否产生意义?现代技术对人类感知的扩展能否让生命更加充盈(《生活在别处》)?神话(《神话》)、文化创造(《虚空》)、现实作为(《行为艺术》)、现代化(《黑暗》《关系》)能否赋予生命意义?“然而,这个想法实现了,速朽/虚空,终会统治一切,一切”(《虚空》),“我以翅膀,刚刚开始幻想/日全食,却突然光临/白色的阳光,熄灭了”(《时间》)。相新认识到虚无是绝对的、彻底的。
尽管纠结、挣扎于存在与虚无中,相新一直在寻找意义的可能:“他的存在是珠峰坡上勇敢的帐篷/在歇息在继续在消失的沧桑时空中”(《对角线》)。认识到虚无而追寻意义,看到黑暗却心生光明,相新以向死而生的勇气观察和思考:“我的右眼在瞭望/我的左眼在思考”(《意识》),也许,意义就存在于它消失的地方,“一个出发的地方是归宿”(《车站》),而仪式就是赋予生命和存在意义的方式(《仪式》)。尽管你的观众只有你自己,要使生命产生意义,“你必须准备好,你自己的小说”(《导演》)。
三、意义的重生
诗集第三章《四维·神的苏醒》共收录51首诗,创作于2019年10月17日至2020年3月29日,持续了5个多月的时间。
本章一开始,相新就表达了直面虚无、寻求意义的勇气:“为了逼退黑夜,我们依偎前行”(《光和爱》),也写了身体性的存在在时间中的航行(《夜行》)、在黑暗中对自由的追寻(《自之由》)。于是,相新在四维的时空中,沿时间之河回溯,从神话人物身上,寻找意义重生的可能。
夸父狩猎阳光,晕厥在路上,而“他的拐杖,化成了树林”(《夸父》);刑天失头,以乳代眼寻找敌人,挥斧不止,“也许,今天,他仍然在那里,自舞”(《刑天》);女娲造人补天,“她每天以创造万物,享受生命”(《女娲》);盘古开天辟地,使“天、地和他,终于,破壳而出”……“于是,他在黑暗里顿悟/他折下遂林的枝,以木钻木/终于,火与火种随时可以让黑暗失明”(《燧人氏》)。所以,虚无并不是吞噬意义的深渊,“空只是另一个名字的存在”(《盘古》),“阴阳的原始的每一次撞击创造了生命/雷声的轰鸣惊醒或者催眠了未命名的宇宙”(《创世纪》),“他们每天给‘混沌凿一窍/直到第七天,‘混沌死去”(《混沌》);伏羲“捡拾野火,点燃一堆又一堆的篝火”(《伏羲》);颛顼“以不容置疑的手指/将星星,放置在天干和地支的方框里”(《颛顼》);仓颉造字,“夜,下着粟雨,鬼以无声的哭泣赞美你”(《仓颉》);共工怒触不周山,“星星/也在感动中侧身,以永恒的名义,向他致敬”(《共工》)。如此,诸神带领我们走出黑暗与虚无,“她又来到了,有的世界”(《填海的鸟》),“将跌落人间的,那一部分天/用五色的笔,将它重绘,变成了神的眼睛”(《女娲补天》)。
由此,我们明白了相新把这一章命名为“神的苏醒”的用意,是诸神由无到有的创造,赋予了世界意义,“在神的眉梢下,过客开始重新闪闪发光”(《一朵清唱》),让“我在有巢氏的通向天空的梯的枝叶间醒来”(《我在》),让“人类的眼睛,在神的帮助下,睁开”(《“远古翔兽”》),意义因此得以重生,我的生命也因此获得意义,“甘愿为你而存在/化为斑驳的五色石,供你,填海”(《精卫》),“我甘愿,将生命的信息,吹还给你”(《天人合一》)。
在书写“神的苏醒”的同时,相新也不断从历史文化、从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寻找存在的意义,《入口处》《在街头》《流浪于》《一种拉伤》《切片》《断片》《朝代之殇》《另一个世界》《分裂》等,在与古人的约会、在生命的长河中、在爱情生活中、在死亡与另一个可能的世界中、在人工智能的世界中,找寻意义。于是,“这个早晨,思想开始饥饿”(《孤独》),“我以呼吸证明,思想的远航即将开始”(《上升》),而“不朽的风,吹疼了流浪的身影/阳光揉醒,揉醒了挂满心跳的征程”(《带上你的眼睛》),“让我,与你同行,成为,光的后裔“(《2020的光》)。
四、复归的平静
第四章《复眼的世界》收录120首诗,创作时间从2020年8月13日持续到年底,共四个半月的时间。而在此之前,他的创作也正好中断有大约四个半月。中断之后重新写作,之前对存在与虚无激烈的纠结和冲突从相新心中渐渐远去,“我在内心的湖面,投下/一粒石子。体验创世的秩序的/诞生,复杂,慢慢恢复平静”(《简单》)。
这一部分诗作有对宇宙、对时间、对生死、对历史、对文化的探究,有冥想,有对日常生活和细小事物的感受。这些林林总总的诗作,我无法去一一释读。在这些诗里,我们不能顺着惯性的思路,勉强说相新从虚无带来的意义地震中,经过不断探寻,重新发现了存在的意义,从而彻底摆脱了虚无的困扰。事实是,黑暗衬托了光明的存在,死亡佐证了生命的意义,但终极的虚无注定无法摆脱:“人的背景是停不下来的日出日落,/与时间拔河的生命获得最后的寂静”(《对立的喜》);“我与我的世界,同起同灭/我的一无所知的掌上,生长出了/觉悟的眼睛,它发现了不自觉的生命”(《我与我的世界》);“我,诞生于空无/并,向着空无,超越”(《本我》)。我们需要的,是在虚无中赋予存在以意义。因此,在相新的这部分诗作中,我们看到了“行到水穷处”的无奈,更看到了“坐看云起时”的欢喜:“我在无限的蛩音里,无限地欢喜/我在时间的囊里,翻检你的深思”(《临在》)。“我对消失之后的意义,一无所知,也许/无法挥霍的未来,依然,生机勃勃”(《断片》)。
在看到彻底的虚无后,如何让存在具有意义?在面临死亡的毁灭时,如何让生命保持安宁?这也许就是相新以诗的方式观察和思考生命、存在与世界的目的所在。认清存在的本质,给生命以意义,不是掩耳盗铃般地否认死亡、否定虚无,而是让当下的生存获得意义,从而使内心得到安宁:“无论你是否愿意,你都是自己的史诗/作为生命,它是一连串的现在的集合”(《时间的诞生》)。我们不能否定虚无,但并非不能战胜虚无:“他的皈依不是反抗/更像是自由的自在/像鸟儿回归树枝/他也需要回归天空……这是一次次为了忘却的轮回/这是一遍遍泅渡地进入寂静/他在智慧的隧道,脱掉智慧/他在生的庄严里,学会了涅槃”(《皈依》),“在灌溉干涸中获得圆满”(《依附于》);“纵然你时常属于漆黑的空/纵然人间的霾时常遮蔽你的光/但那七颗勺星,却宁静如一”(《仰望》)。
相新在跋中说,他写下这些诗,是“试图通过诗句理解这个世界”。他想到了复眼,期望通过新的视角,发现并确证世界、人生的价值和意义。但在深入的探寻中,他发现“复眼并不能赋予世界清晰”,从而加深了对世界不确定性的认识。那么,世界及其存在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相新说,尽管用不同的视角观察,“底色必然也充满模糊不清”,但“也许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本质意义——在雾中感知光明”。
相新的这些诗作,完全可以用“复眼”进行不同的解读,我的解读也未必就是相新表达的本意。但我把这组诗的创作看成一个连续的过程,我想,我的解读与相新对世界与生命的探索一样,都是在雾中感知光明,为存在赋予意义。
(《复眼的世界》,耿相新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11月第1版)
责任编辑 刘钰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