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辉
一
张顺利一抬头,店里就剩他一个人了。
吃客们的身影早已离去,忙碌的声响静下来。散台区卫生打扫了一半,笤帚躺在垃圾斗上,褐色长条桌上耷拉着一条油腻发黑的擦桌布,汤汁还在滴答。一楼这几个服务员手脚挺麻利,只是稍微有点毛糙;中年女人那种较真的劲头更是少见,只要下班时间一到,扔下手里的家伙什抬腿就走;厨师、保洁、洗碗工也一样,会在短时间内走得光光,就像刚才一样,他们一个个迫不及待的样子,像是忍受够了这个地方。
吧台前的暂养池里,加氧装置在不停地制造水泡,时不时有条鱼跳出水面,又啪的一声落入水中。玻璃门开着,风吹动悬挂的自吸式门帘,“啪哒啪哒”的声音里,有种令人不安的气息涌上来。
张顺利身上的热乎劲儿在一瞬间凝固、消失,他不由打了一个激灵,又打了一个。他下意识地摁了摁羽绒袄上面的内兜,隔着衣服,触到一沓硬邦邦的东西。他以这个年龄段少见的敏捷从吧台出来,手里多了一把U形锁。U形锁是把好锁,沉甸甸的,像是一件能带来安全感的冷兵器。
咯吧一声,门被锁上了。
厨房里亮着灯,所有灯都亮着,没有人,只有一股熬葱油的香味,似乎有人刚煎过鸡蛋。张顺利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饥饿,他瞅了瞅几口锅,职工餐被吃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给他留。他已经习惯了,比肚子重要的是闭店检查。开过饭店的都知道,后厨埋藏的隐患最多。水龙头没关严,水会漫一夜,从二楼渗到一楼天花板,吊顶在一夜之间泡软报废;除了冰柜,其他线路都要拉闸,老鼠的啃噬能力可不敢小视,裸露的线头会砰然起火;面点房门口还有一台多眼灶,煲高汤、卤猪蹄、炖土鸡、摊煎饼,还有他们这一带人人都爱吃的生煎皮渣,都用它,它可是立了功。有一回,不知谁用过没关阀门,第二天早班师傅来熬粥,拿出灭火器后感觉不对劲,用鼻子使劲吸了几下,才确定那股臭气不是下水道发出的。早班师傅急慌慌关死天然气总阀,又把所有窗口打开,惊出了一身冷汗。
相信谁都不如相信自己,开店这些年,张顺利一直坚持最后一个离开,检查水电,锁门,归拢那些被粗心厨师丢在角落里的食材——暑天时候,肉类食材一夜就会发臭,青菜也会萎缩变黄。
检查到蒸车时,张顺利从里面拉出一笼蒸好的小米。他又见砧板旁边有一捆橄榄菜,一把择好的上海青。“去年的猪肉,前年的葱,今年的青菜要发疯。”他一边把它们收进保鲜柜里,一边叹气。青菜真的比肉都贵,橄榄菜涨到13元一斤!他摇摇头,饭店越来越难搞了,原材料像高铁一样不停地提速,菜谱上的价格却五年都没敢动一动。生意越不景气,开饭店的老板们越是小心翼翼,谁都不敢轻易涨价。接二连三的疫情,停工停产,老百姓都说兜里没钱,不是特别需要,谁舍得下饭店?
检查完厨房,张顺利打算去几个包间看看,还有卫生间,小小的故障,抽水马桶都可能彻夜不停地流水。前厅没有经理,后厨没有厨师长,张顺利和老婆各管一头,真正的夫妻店。俩人不专业,用的都是土办法,操碎了心还是漏洞百出。张顺利一直很纠结:到底聘请店长不聘请?
张顺利准备关掉厨房的照明时,一只手不知从什么地方伸出来,替他摁灭了开关。
二
几天前,娄帅在余小胖的朋友圈看到一则消息:“大延津,我回来了!”
余小胖的朋友圈经常出现诸如此類的网络用语,抄袭、跟风、浅薄得没边。比如一张“螺蛳粉+奶茶”的图片,“干饭人”三个字后面附一个龇牙的表情符号;“我的一月签:有横财”,要么一张大胖脸,上面配几个字“又是一周的末”。朋友们习以为常了,也懒得给他点赞。
娄帅马上拨通语音:“哈喽!胖胖回来了?听说在苏州混发了?”
“哪里呀,比在延津强一点,也就是饿不着肚子。”手机那头的余小胖嘴上挺谦虚。
“听说工资一万多,还分了一套公寓?”娄帅能想象出那张大胖脸肯定笑成了一朵花儿,眼睛不用说又眯成一道缝了。他接着提议,“怎么着,给胖胖接接风?”
“可不敢让帅哥破费,我请客,你指地方吧。”小胖的声音里带着感动。
“张二私房菜,我提前订个包间。”
这年头,身边要是没有几个电话一喊就到的朋友,隔三岔五喝喝小酒,撸撸串,感觉就白在这个世上混了。余小胖很感激娄帅的来电,自己掏腰包也心甘情愿。今晚的接风宴上,娄帅还带来两个花骨朵一样的女孩,这个事先可没给余小胖打招呼。余小胖掩饰不住自己的高兴劲儿,像是在麻将桌上摸到了“杠底开花”。
娄帅这个名字没有白叫,爸妈给了他一副好皮囊:肢体柔韧,两只略带新疆味道的大眼睛看人时含情脉脉。他真的很帅气,他也知道自己真的很帅气,他把他装修得更帅气:一身妥帖的黑色风衣,干净的指甲,锃亮的皮鞋……他把带来的两个女孩介绍给余小胖,郑重的口吻让双方听了都很受用。这就是他的长处,简单的小场面也能整出元首来访的仪式感,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了重视。
余小胖刚理过发,理得有点短了,头皮上白色的小疤痕都露了出来。二十多岁的他下巴上还挂着明显的婴儿肥,不知再过十年会不会消失。他有自己的大名,却从来没有叫过,打幼儿园开始,“小胖”就成了他的代名词。“这是赵月——”娄帅指着高个子女孩,告诉余小胖她在新建街拥有一家店铺,专卖男装。这是一个时髦、热情而且有点神秘的女孩,长裙,短靴,上身一件加绒牛仔。她肤色雪白,明眸皓齿,一缕长发盖住了眼角,谈不上多么出众,却有某种说不出的动人之处。这个冬天,大街上特别流行穿裙子,女孩们并不惧怕寒风,她们更喜欢裙裾在脚踝间飞舞。
赵月嘴角挂着一丝调皮,大大方方冲余小胖伸出手:“买衣服找我,保证不会叫你掏冤枉钱。”
余小胖想握一握那只白嫩干净、散发香味的小手,忽然发现自己指甲盖里藏着黑泥,赶紧将手指捏紧缩了回去,脸也腾一下红了。从苏州回来,他在新乡作了短暂停留,在火车站旁边一家小吃店干了几天老本行。
赵月以为他害羞,扑哧一下笑了,指着另一个胖乎乎的女孩说:“王芳,我闺蜜,她在花溪汤泉干收银,泡温泉找她。”
这个叫王芳的女孩个头不高,一脸严肃地站着,听了赵月的介绍才微微点点头,脸上没有大家期待的笑意。
“都站着干什么?整这么严肃,坐下聊啊。”娄帅招呼大家入座,还帮赵月拉了拉椅子。
看台的服务员把菜谱送上来,问清他们就四位后,把多余的小件餐具撤走了。
“今天虽说是给胖胖接风,咱们还是要照顾女士。”娄帅把菜谱递给赵月。
赵月也不推辞,翻了几页,点了一个川府毛血旺,一个京酱肉丝,然后递给王芳。王芳说她喜欢吃“烧腐竹”和“干炸香菇”,她把菜谱放回转盘上,开始用开水烫洗面前的匙子、骨碟、筷子和汤碗。干这些的时候她皱着眉头,脸上有一种很不耐烦的表情。最后,娄帅点了一道既不让放醋又不让放胡椒面的酸辣肚丝汤。他们好像把接风宴的主角给忘了,余小胖在一边尴尬地等待有人把菜谱交到他手里。
服务员被娄帅逗笑了,“帅哥,下次你再点个不要辣不要酸的酸辣绿豆芽,好不好?”
赵月吃惊地发现,服务员跟娄帅、余小胖都很熟识,她不解地望着他俩。余小胖嘿嘿笑着:“我在厨房干过,打荷打了三年,帅哥在前厅干迎宾。”
空调热气上来了,赵月的加绒牛仔被娄帅接过挂在衣架上,浅色的高领羊毛衫很紧身,当她以某种姿势侧身时,那银白色的纤细鼻子俊俏地挺立在美丽的睫毛之下。余小胖暗暗赞叹不已,心说娄帅真有福气。赵月紧挨着娄帅,他俩之间的亲昵程度让余小胖心生羡慕,他下意识地瞅了一眼王芳。
赵月开玩笑说:“既然是老员工,送个果盘该不成问题吧?”
王芳忽然开了口,直不楞登地说:“叫他们送四个煮鸡蛋,不要果盘。”她的眉毛画得很浓,比头发都黑。
赵月一拍脑瓜:“嘿,我咋给忘了,今天是芳姐的生日。我得先订个蛋糕表示一下——”说着拿起手机,从美团下了一个单,“半小时送到。”
服务员一口应承下来,准备去厨房交代厨师煮鸡蛋。余小胖冲她“咹”一声,服务员问他有啥需要?“别给后厨的人说我来了,拜托姐姐!”余小胖有点巴结地望着服务员,服务员冲他会心一笑,让他放心。
只要有女孩在场,娄帅就不会让场面冷清,造势一直是他的强项。上菜的当口他重新介绍余小胖,仍然是那种隆重的口气:“胖胖在厨房可是关键人物,荷王,手下管两个小弟。”
两个女孩瞪着好奇的眼睛,她们搞不清打荷是干啥的,不知道饭店还有这么一个行当。
“师傅们炒菜需要的葱花蒜末,鱼片肉片上浆挂糊,毛汤吊制,还有菜品出锅后的造型,都是他的事。这可是个技术活儿,通俗说法就是热菜助理,业内叫打荷。”两个女孩似懂非懂地听娄帅解释。
余小胖忍不住插了一句:“打个比方说,师傅是机枪手,我就是旁边的那个弹药手。”
赵月这下明白了一些,她问:“我能不能这样理解?要是机枪手被干掉了,你也能上去抵挡一阵?”
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他们点的干炸香菇上来了,娄帅请大家动筷,“这个趁热吃,一凉就不酥了。”
余小胖兴致还在刚才的话题上,他也想在两个女孩面前显摆显摆,说:“这个干炸香菇好吃不好吃,关键是口感脆不脆酥不酥,这可全看打糊打得行不行。打糊是个技术活,有的人炒了一辈子菜,啥是生粉,啥是淀粉都搞不清,只能算半個厨子,基本功没练好。”
“生粉?淀粉?”王芳眼睛亮了一下,“我妈在家做茄子,老是做不成,软塌塌的,啥原因?”
王芳的提问鼓励了余小胖,他更来精神了:“你妈肯定是在超市买的粉芡,面粉和粉芡的比例心里也没个数。”王芳连连点头,“对,对,她都是随意抓的,这一把,那一把,有时候还不放粉芡。”余小胖告诉她正确比例后又关照她,打糊的时候可放几勺清油。余小胖说上了劲,筷子也懒得动,他问王芳会不会做糖醋里脊?王芳说她只会吃,一次都没动过手。余小胖热心地教她:“糖醋里脊要打脆皮糊,家里人不懂,只会打全蛋糊……”
娄帅见余小胖嘴角的白沫开始堆积,还在一个劲谈做菜,觉得余小胖那股傻劲还真上来了,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了。娄帅及时打断余小胖,问大家喜欢喝点啥?赵月很随和,说你喝啥我喝啥。王芳使劲摇头摆手:“白酒啤酒我都不喝。”娄帅吩咐服务员上两瓶百元左右的“口子窖”,又给王芳要了盒式酸奶,心说谁也没逼你喝酒呀。
三
张顺利一头黑发正向白发转变,随着一个个阴冷的冬天过去,他一只肩膀的疼痛越发严重了。他承认自己不适合搞服务行业,脾气不好,又不会掩饰。一晚上,碰见两回特别不舒服的事情,他最后失去了耐心。
上客高峰期,中午在这里办满月酒的主家来结账,非得喊老板才肯掏钱。张顺利从厨房下来,看见主家身边站着一个熟人——自己的高中同学,他一下子明白了主家的意图。
这个主家精明得有点过头了:订桌的时候又是搞价又是让饭店送瓜子糖,还把干烧有机花菜换成杂粮炖排骨。生意不好做,为了揽客户,张顺利答应了他。交过定金第二天,分管这片餐饮的食监所所长打来电话,说主家是他邻居,提出关照,张顺利不敢得罪食监所,答应结账时送一桌。今天中午,吧台出示的机打小票上显示,这一桌免掉后还有300块钱零头,打算用微信支付的主家又把手机收了起来,动起歪脑筋。县城的圈子就这么大,他要继续托人来说情,说不定最后不收他的饭钱还得倒贴他呢!碰见这样的客人,张顺利感觉真是恶心到了骨头里。可是,他今天要是不给这个同学面子,他就会失去一大片同学。
结完账,那个同学却不走,沉浸在巨大的荣耀里,东扯葫芦西扯瓢,看不出张顺利的心烦意乱。主家更不识趣,一直在没话找话:“搞这个店很容易吧?”
“那你怎么不搞一个?”张顺利没好气地反问,他看起来像是受了伤害,表情冰冷、坚硬,非常烦躁。正好进来一拨客人,张顺利上前打招呼,不再搭理这俩人。
俩人后来悻悻地走了。那个同学还一直幻想着张顺利会吩咐厨房炒几个菜,上一瓶好酒。他可是攒了一兜劲儿来的。
张顺利还没有从郁闷中走出来,服务员又来找他,说娄帅请他去房间喝两杯。
今天娄帅进来的时候,专门跟他打了招呼。说实话他不喜欢这个年轻人,热情得过火,漂亮得不像个正经人。在这里干迎宾的时候,娄帅不止一次追着客人加微信,客人很有意见。“张老板,我只要有客人就给咱饭店安排。”娄帅的口吻像是给饭店带来了很大恩惠。张顺利发现娄帅脸上带着那种挺麻烦的自信。他经常在朋友圈晒图片,夸大别人对他的友情——谁谁钓了三条白条给他送来两条,谁谁送他一麻袋山泉水种养的芋头……就是坐地摊,也总有一盒“软中华”摆在醒目的位置。娄帅很喜欢把一些跟自己身份不符的东西加在身上。
张顺利阴着脸,冲服务员摆摆手。服务员领会了他的意思,想好了如何回复娄帅。张顺利也知道娄帅不是个容易被拒绝的人,他见识过娄帅身上的那股子缠劲——以前在这里干迎宾时,他会为一件极小的事纠缠不清,成半夜给张顺利发微信讲道理。
很快,服务员又来请示张顺利,娄帅想让送他一盘蛋炒饭。张顺利把火气直接撒到这个服务身上:“煮鸡蛋送了,长寿面送了,一会儿还要唱生日歌,总共点了四个菜,可真好意思!你不要一听他提要求就来找我,你不會说我出去办事了,手机在吧台充电?”服务员噘着嘴走了。
娄帅真不是个省油的灯,不一会儿居然找到吧台:“张叔,不能给侄儿个面子,进屋见见我的朋友?一个名牌服装店老板,一个是花溪汤泉前台经理,她们经常下饭店。”娄帅不但提升了赵月和王芳的身份,还暗示张顺利,这可是两个大客户。
一声“叔”,张顺利的脸上就不能再绷着了,他耐心解释自己不去的原因:“你们都是年轻人,又是女孩子,我去不合适。再说我昨天刚打过疫苗,也不敢碰酒。”
娄帅没再坚持,也没有离开,话题开始往别的地方扯。他环顾一下散台区,没话找话:“今天好像客不多?”
张顺利点点头,说零点生意一直上不来。
“张叔,我提个建议,咱店里的菜有点老化了,一直是那一套,招不来客人。人家饭店的老板隔三岔五都带着厨师去外面学习,尝菜,要求厨师一个月研发两道新菜。”
张顺利最讨厌手下人在他面前指指点点,尤其是离开这里的老员工。娄帅还没有看出来,继续讲别的饭店:“人家老板上完菜都去包间转转,问问吃好了没有,对饭菜有啥意见,送个汤什么的。客人让喝酒,吱一口就闷了……”
张顺利脸部线条再次僵硬起来,眼皮塌蒙下来,冷冷地说:“谢谢你的提醒,我知道该怎么做。”语气中的轻蔑之意毫无掩饰,要是换个人肯定会一走了之。
娄帅好像习惯了张顺利的脸色,他又递上一支烟:“张叔,能不能送份蛋炒饭?”他刚才在包间已夸过海口,能让饭店送的和他们点的一样多。今天这顿饭,就差一份蛋炒饭就可以完美收官了,接下来的节目交给余小胖,这小子会把他们带到一个很嗨的地方,听说那里有几个专跳饭桌舞蹈的女孩,屁股扭得很是澎湃。
张顺利语气硬邦邦的:“不是送过你们长寿面和煮鸡蛋了!”
“给个面子吧,张叔?”娄帅把手里的烟往前递了递,笑容夸张得像一个面具,露出一嘴整齐白亮的牙齿。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低三下四过。
张顺利手一挥,连同他的香烟一起挡了回去,一点余地都没有:“你还有完没有!”
娄帅收回烟,七窍冒烟地走了。
四
京酱肉丝上来了。裹满酱汁的肉丝泛着光亮,有几根白色的细葱丝戳了出来。“张二私房菜”做的京酱肉丝无人能比。
余小胖看着王芳用鸭饼卷起肉丝,酱汁顺着她的指头流下来。他注意到王芳没等嘴里嚼完就噙住了酸奶的吸管。这种盒式酸奶是专供酒店的,24元一盒,服务员有两元提成。王芳已经喝下三盒了。余小胖瞅着桌上的饭菜和酒水,隔一会儿就合计一遍这顿饭需要多少钱,思忖着他们还会加什么东西。娄帅一坐下来就宣布过,这顿饭是他专门给余小胖接风的,今天谁也不准跟他争结账。可是余小胖心里清楚,以往的习惯是,只要他们两个人出去,就从来没让娄帅破费过。有这么一个体面的朋友,余小胖就满足了。
一年前,余小胖突然讨厌起这个行当,觉得干厨师没啥前途,他连辞职报告都没打就走了。接下来,他走马灯式地换地方,尝试了不少行业。几乎所有工作都失败后,他决定去苏州试一试,他不止一次听说那是个很来劲的地方。到苏州后,好消息一个接一个传到家里,传到朋友们耳朵眼里;工资不到三月就涨到七八千,半年后提拔成技术部副部长,不用在车间组装套件了,年底又分了一套单人公寓。他的爸爸余建设开始也不相信,在生日那天收到从苏州寄来的一条“软中华”和两瓶“剑南春”,他可是头一回在家里碰这两样玩意。于是他开始重新打量自己的儿子,也许儿子身上的某种潜能被激发了出来?他甚至觉得儿子放弃厨师也许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今天进店的时候,余小胖庆幸没碰到一个熟人。他进来的时候,正好收银员在低头接电话。饭店人员流动性很强,一直在换人,只剩那个长相粗野的服务员和丰满漂亮的收银员。他跟她们一起跳过班前舞,二楼这个服务员胸前一对大家伙抖得真热闹,每次余小胖都会看得发呆。那一回,出神的他居然左脚踩右脚,跌了屁股墩。离开“张二私房菜”后,余小胖就把手机号和微信都换了。
风声还是透露了出去,那个洗碗大姐在门口出现了好几次,弄得余小胖心里直扑腾。上厕所的时候,被洗碗大姐堵在了楼梯口,他不得不扫描了她的收款码,把欠的钱还了。洗碗大姐拍拍他的头告诉他,幸好二灶今天请假了,这两年他一直在打听余小胖的消息,“他可是暴脾气,你知道的。”余小胖一时间心烦意乱,其实他不是个赖人,他一直梦想着哪一天狠狠挣一家伙,把欠别人的账都还上,再气气派派请大家吃一顿。
一想起接风宴结束后自己许诺的节目,余小胖就犯愁了。他给余建设发了几次微信,希望他能转1000元钱过来。余建设不转钱,也不回复他。他当初捷报频传时,余建设就将信将疑,因为余小胖送过他生日礼物后又拐弯抹角要去2000元钱,说他把工资存成了定期,将来买车的事不用老爸操心,这2000元钱也是借老爸的,年底发了奖金就还他。余建设并不知道,余小胖回家的路费都是借的,到新乡下车后不知道何去何从,在那家小吃店打了三天工。后来余小胖想通了,自己挣钱不挣钱只有手机上的微信和支付宝瞒不过,别人谁知道?于是他调整了一番情绪,重新给自己打了打气,才在朋友圈发布了那条消息。
接风宴还在进行着,娄帅看出来余小胖心不在焉,一个劲儿走神,他以为自己跟赵月打得火热,冷落了余小胖。娄帅晃动着玻璃杯里根本不需要晃动的麦黄色液体,想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余小胖身上:“胖胖老爸在发改委上班,政府的人。严格来说,胖胖也算高干子弟。”赵月听了冲余小胖举起杯:“没看出来啊!好低调呀!”两瓶白酒喝完后又要了一件啤酒,自始至终,赵月都一直陪着他们喝,她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也有些迷离:“有个事还得请胖胖帮忙,我们店里正搞反季促销,压了一批正装衬衫,能不能跟你爸说说,介绍个团购?”
余小胖初中三年级才来到城里,之前一直在乡下老家。他很纳闷老爸在市政府上班,却连个房也没买,一直住着一个亲戚的闲房。他好像听人说起过,老爸是自筹自支,不在编。他可弄不懂“编”是什么玩意。娄帅赵月这么一唱一和,余小胖来了精神,一拍胸脯,奶声奶气地回答:“天空飘来五个字,那就不是事儿。”
接下来,带着荷花图案的吸顶灯熄灭了,一位紧张不安的传菜小弟端着点亮蜡烛的蛋糕走进来,身后跟着那位服务员。他俩一起唱着“祝你生日快乐”,面无表情,聲音低沉,弄得跟哀乐似的。娄帅很不满意,摆摆手让他们出去了。赵月还是很兴奋,好几次王芳提醒她差不多了,她不听,仍然满桌子找起子。她把金色的王冠扣到王芳头上,让她先许个愿。
余小胖托着一块切好的蛋糕,往王芳脸上抹,王芳一闪身躲开,当即拉下脸:“别胡闹!”余小胖不死心,王芳呼一下站起来,脸色像大理石一样冰冷,怒气从眼睛里射出来。余小胖讨个没趣,干笑着,把蛋糕上的奶油咬了下来。刚才喝多酒的赵月一直把头靠在娄帅肩上,低声细语着,他满眼羡慕,才动了王芳的心思。
王芳可能觉得自己做得过了,又主动跟余小胖聊起饮食,问他见过燕窝没有,抖音里一直推送,一堆干草似的咋能吃?余小胖一本正经地回答:“那是偶像食品,说说就行了,不能动真格的。”王芳确实对吃感兴趣,又问饭店的蛋炒饭为啥那么筋道好吃,她在家里怎么做不成这个样?余小胖越发来劲了,用过于响亮的声音讲解起来,“蒸大米一定不能软,记住在冰箱里放一放,这个很关键。工序也不能少了,先打三个正经的笨鸡蛋,准备几瓣大蒜,拍晕剁碎……”他经常在抖音里看厨师讲菜,这会派上了用场。
王芳点点头,脸上出现了少见的柔和。余小胖以为机会来了,假装不是故意地碰了碰王芳的胳膊,王芳马上绷紧了肌肉。她盯着赵月问:“干过饭店的人怎么这个样?”赵月一点也不介意,笑着努努嘴:“问他俩!”娄帅坏笑一下,冲余小胖一使眼色,俩人起身,一人手里多了一只碟子,用筷子敲打起来:“吧台的美女,打荷的汉,传菜的痞子满街串;前厅的花,凉菜的草,砧板的和尚到处跑;水台的师傅,蒸车的狼,炒菜的个个是流氓!”余小胖晃动着胖屁股,快乐又一次被唤醒。
这顿饭吃得很开心。赵月是一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也是财务自由的女孩,这一点可不是容易做到的。一次在KTV喝醉后,跑男平台派来一个人送她回家,她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就是那一次,她和娄帅认识了。赵月希望认识更多帅气、精彩的男人,和出色的男孩,她不回避他们端过来的酒杯,啤酒、红酒,样样都能战斗到底,她非常享受酒精在血管里美妙欢唱的感觉。她自己也很惊讶,不知道是哪一天开始堕落的。就在刚才,她甚至鼓励王芳撩一撩余小胖,一个胖可爱。他们都看出了余小胖的蠢蠢欲动。他不停地试探,对王芳保持着耐心。余小胖一直有一个宏伟理想,开着帕萨特,旁边坐个长腿大胸的女孩儿,他和女孩都戴着宽边墨镜。
接风宴进行到最后,娄帅和余小胖遇到了一件非常丢人的事儿:赵月借口上卫生间,把账结了。
五
那只手出现的时候,张顺利下意识地四下踅摸,想找个什么东西当武器,但很快放弃了。一个尖锐的东西从后面顶住了他,一阵沉重的呼吸声在他耳边响起。
隔着羽绒袄,他感到了那件东西的力道,恨不得扎进他的身体,他想还是先考虑安全为好。接着,有什么东西蒙住了他的眼睛,在脑后打了一个结,一股子葱花味呛进他的鼻子。他能感到这是一个笨手笨脚的家伙。一阵透明胶布刺刺啦啦的撕裂声响起,嘴被封住了。他被摁到一张椅子上,撕裂声断断续续,手臂朝后跟椅子靠背绑到一块。最后,两只脚也分别缠到了椅子腿上。
张顺利非常恼火,用力咬紧牙关,颧骨凸起来,一根粗大弯曲犹如蚯蚓的血管在太阳穴下跳动着。他喘着粗气,心脏怦怦直跳。他一激动就是这个样子。前两年他晕倒过一次,脑部毛细血管出血。照过CT后医生告诉他,冠状动脉和颈动脉严重硬化,变得狭窄,板块粥状很明显。张顺利一辈子嗜烟如命,一天没下过40根,老婆儿子劝他把烟断了,他眼睛瞪得圆鼓鼓的,要跟人干架似的:“要断烟,先断命!”
过了好一会儿,可能是商量好了,蒙在他眼睛的那块布取了下来。屋里漆黑一片,只有两个黑影在晃动,他们脸上也系了同样一块布,只露出两只眼睛,弄得像户外骑行者一样。居然是服务员摆台用的口布,张顺利哭笑不得:他们可真会就地取材!
其中一个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伸到张顺利面前,饭店一式三联点菜单这会派上了用场:“给你松开,要敢叫喊,弄死你!”
张顺利极不情愿地点点头,他是个坏脾气,平时最讨厌别人指使他。
脸上的透明胶被一层一层揭开,最后一层猛地撕下来。张顺利疼得一哆嗦,感觉胡茬都被拔了下来,不由一个劲儿抽冷气。
点菜单又换了一张,手电筒发出的光柱在上面晃荡,他瞅了一眼:“我们只要钱,不伤人。”
他点点头,又猛然醒悟似的摇摇头:“现在收款都用微信、支付宝、POS机,谁还用现金?”张顺利的声音带着一股平静的力量,如果给他松绑,他可真敢操起一件什么家伙来。
他的后脑勺立即挨了重重一击。他看见那个高个子张了张嘴,锯齿状口布跟着波动,很生气的样子。高个子撕下刚写过字的点菜单,小心翼翼装进裤兜,又用服务员划单的记号笔草草写下一行字伸到张顺利面前:“你不老实,中午包桌结的现金去哪了?”
张顺利心里一咯噔,自己早被人家惦记上了。他开始冷静下来,不敢再拿身家性命开玩笑了,网上一直在传播那些垃圾人,会为几百元索你一条命。
左边兜里用橡皮筋捆扎着的钞票被取了出来,张顺利后脑勺又被狠狠敲了一下,以示惩戒。咣当一声,一件什么东西扔到了地上。张顺利已经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他辨认出那是面点师擀饺子皮用的那种两头尖中间粗的擀面杖。刚才他们居然用这玩意顶着自己,他还以为是一把剔骨刀呢。
“敢报警,毁你全家。”最后一行字在他眼前一晃,透明胶布再次刺刺啦啦响起来,锯齿状口布重新派上了用场。黑暗一下子又包围了张顺利,他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在楼梯处响起,在一楼停留了一会儿,接下来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张顺利非常生气,可他怎么挣扎都白费力气。这把椅子暂时限制了他的行动,透明胶封存了他的声音。有几次客户布置年会会场,需要透明胶的时候却高低找不着。张顺利第一个念头就是熟人作案,他开始回想晚上那个讨厌的主家结账时的画面,脑子像过电影一样闪过一个个遇见的熟人。饭店里静极了,除了一楼鱼池里偶尔啪的一声,再没有别的声响。
无边的寂静包围了他。
六
在“张二私房菜”门前的人行道上,娄帅和余小胖在十一月的冷风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很不情愿地朝着不同方向走去。赵月和王芳渐渐远去后,一种无名的烦躁涌到娄帅的脸上,并蔓延到肚子和腿上,跟酒精一起发挥着力量。
一只橘红色的烟头摔到地上,被狠狠踩扁,露出海绵和残留的烟丝,体无完肤。踩烟的人简直怒不可遏。
“不能这么跟他算了!”
余小胖吓得一哆嗦,他以为是自己惹毛了娄帅。
接风宴快结束的时候,余建设在微信里问他要钱干什么?余小胖撒了个谎,说娄帅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吃完饭打算带他们去KTV唱歌。怕余建设不相信,他悄悄拍了一张赵月的照片传过去。余建设立即回复他:
“你有这个本事?我还不知道你吃几个馍喝几碗汤!”余小胖一愣,赶紧又拍了一张王芳的,回复余建设说:“是这个。”余建设给他回复了四个字:“耗子尾汁。”他愣了半天,也沒弄明白余建设那四个字是啥意思。一直到接风宴结束,也没给他打一分钱。
赵月结过账,期待下面的精彩,余小胖却一直在装马虎。他没有敢再提今晚的承诺,他对自己微信、支付宝的余额没有信心,那个很嗨的地方是新开的酒吧,设备一流,节目一流,也是个烧钱的地方。
余小胖这次从苏州回来后,余建设又一次对儿子失望之至。余建设在发改委也就是个编外内勤,每月千把块钱工资,搁别人早不干了,他却劲叨叨的,每天按时上下班,星期天节假日抢着加班。他尤其喜欢跟着领导下基层,发改委是批项目送钱的,到哪儿都受欢迎。余建设很享受这种“干部生活”,偶尔去基层办个事,人家也把他当领导看待。久而久之,他就真把自己当成那里的人了,忘了有关“编”的事。由于入戏太深,遇见家事的时候余建设都表现得“很有风格”,对余小胖要求也很严格。那一次余小胖跟一个传菜员打架,吃了亏,从社会上喊来两个朋友替他出气。张顺利不得不打电话把余建设叫来劝阻事情的发展。余建设当着众人扇了儿子一个大嘴巴,以示自己家教甚严,不护短。他一贯如此,余小胖上学期间只要老师叫家长,往往不问青红皂白,先扇两个大嘴巴再说。
余小胖知道,上回的事伤害了余建设,他也很自责。当时,余建设想让单位的人知道自己儿子长大懂事了,就把“软中华”带到办公室,挨个给大家分发。主任是个行家,他接过烟,老练地送到鼻子下闻了闻,捏住两头,像工地上的钢筋工拗钢筋一样慢慢地弄弯它。谁知拗到一半的时候断了,褐色的烟丝露出来。主任意味深长地看了余建设一眼。余建设怎么都不相信,他拿着“软中华”挨个去别的科室找人鉴定,希望有人能站出来证明是真货。好多人同情地望着他,拒绝回答真假。他受到了伤害,家里那两瓶“剑南春”到现在原封未动,他缺乏打开它们的勇气。
刚从乡下搬来那段时间,余小胖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半拉子年轻人混到一块。都是那种典型的城区混混,爱搞破坏,踹翻公园的石椅石凳、路边的垃圾箱,还殴打从篮球场出来的小孩取乐。余小胖跟着他们学会了抽烟、喝酒和干别的事。他们的头头年纪不大却是个狠角色,手下犯了规矩,抡起螺纹钢筋就打,曾经把人打得断过气。头头还成功地伏击过自己的亲老子,带领一干人把亲老子手脚捆住抬到古城墙上没人的地方,警告他以后不准再干涉他们的事。当时余小胖迫切想拥有一部新款苹果手机,余建设不答应他,他也想试试这个办法,伏击到一半他还是决定放弃了。
他们喝多酒也发生内讧,破皮断筋的小冲突时有发生,即使脑袋被啤酒瓶开了花儿,也从没人想起去报案。跟圈外人打架的时候,余小胖握钢筋棍的手会抖得啥也干不了,撤退时又跑得慢,经常被对方逮住。后来,他觉得这不是自己的发展方向,费了好大劲儿才退出那个圈。
他一直记得第一次跟人打架的场景,他把鞋子都跑丢了,成了圈子里一个笑柄。一直到退出那个圈,胆子也没练出来。今天不知中了哪门子邪,当他弄明白地上那只被踩碎的烟头不是冲着自己的,就稀里糊涂地听从了娄帅的指挥,悄悄潜回了“张二私房菜”。
七
一开始,张顺利没有把发生的事当回事,他在心里笑这两个毛贼:店里店外的摄像头会帮助警察搞定一切,明天一大早,早班厨师会第一个发现他,接下来店门口就会警灯闪烁,警戒线会一直拉到马路边。也许到不了明天,他迟迟未归,老婆发现后打他手机,长时间无人接听,就会慌慌张张裹上棉大衣来找他。包桌款迟早会回到他的口袋,他只不过受了几个小时的冻罢了。
张顺利支棱着耳朵,耐心地等待着。有一会儿,饭店后边的院子里传来一记车门摔上的声音,接着是卷帘门吵吵闹闹的复位声。车主是个老烟腔,他认得。又一阵子,他差点迷糊,大街上传来一阵熟悉的音乐,“我们唱着东方红……”,那是洒水车来了。不管寒冬腊月,地上结冰不结冰,这些洒水车只管闷着头喷水。听说有人承包了;还有雾炮车,市政是按出勤次数付费的,由专人负责登记。
张顺利脑子里过电影时过到了那两个年轻人,他马上否定了自己,觉得不可能。他听到过一些关于娄帅的传闻。这个年轻人离开饭店后去了一家叫做“啥都能送”的平台做了一名跑男,那是一家比较奇葩的机构,几个脑子特别灵活的90后开办的,除了你想象中的那些正常项目,还有出乎你想象的业务。听说娄帅专门服务那些在KTV和酒吧喝醉的女人,负责送她们回去,收入相当不菲。娄帅来过店里几次,跟服务员炫耀过他的手表,一万多块的名牌。他走后,服务员对这块手表的来历作了各种猜测。
那个小胖子今天露了几次头,又消失了,好像有意躲着自己。打了三年荷,学会不少炒菜,颠锅也颠得不错。张顺利吃过他炒的菜,锅气居然出来了,也许是手轻放料少的缘故,很好吃。有不少厨师炒了一辈子菜,也不知道锅气在哪里。张顺利觉得余小胖还是有些天赋的,而且也有耐心。切下来的葱叶和葱须子他都收集起来,洗净晾干,熬葱油用。别的厨师都会扔进垃圾桶,特别是带泥的葱须子,洗起来很麻烦。老厨师都知道,加进葱须子是能增加葱油香气的,这是不加葱须子的葱油远远比不上的。本来准备安排他上灶炒菜,正式成为一名厨师,他却一声不吭地离职了。走之前,还以他妈崴脚住院急用钱为借口,借走2000块。正好是他大半个月的工资。其实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走的。
听说余小胖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靠抄别人的作业混日子,跟许多交白卷的孩子一样,有个明显特点:只要一翻开课本就打瞌睡。他在乡下读完小学,初中上到半截,哪个老师都不肯要他。余建设没办法,把他送到一个发小开的汽车大修厂当学徒。干了不到一年,余小胖受不了冬天那冰凉的扳手套管,才想到干厨师的好处。张顺利记得他刚进城那阵,觉得啥都新鲜,一下班就跑没影了,专挑热闹的地方去转悠。有一回快点完名了他才慌慌张张地跑来,张顺利问他去哪逛了?
“金城量板。”
余小胖奶声奶气地回答,张顺利愣了一下,前厅后厨也愣了一下,接着哗一下笑了,有人指着余小胖,“量……板啊,你可真逗——”
“张二私房菜”旁边还有一个“肘子王饭店”,有一天余小胖和工友从这经过,一抬头,“哟,这还有个对子王饭店,我来半月了就没注意到。”
把“量販”读成“量板”“肘子”读成“对子”,余小胖给饭店留下的欢乐还远不止这些。他负责灶上用品的补给,每天都要开单进货。张顺利见过他的采购单里有“母鸡蛋两筐”,他知道余小胖不是故意的;还碰见过“找驴一把”,张顺利百思不得其解,把本人叫来,余小胖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坦白,“笊篱”两个字他不会写。下一回开单,他干脆画了一只蜘蛛网,又连接了一根棍子。
在张顺利的眼里,余小胖一直是个孩子,稚气未脱,第一次炒菜就碰见了锅里冒火,尽管有心理准备,他还是慌了——扔下勺子抱起灭火器对着炒锅一顿猛滋。那一回切香葱把左手指切了一个口子,他拿了碘酒棉球给余小胖清理伤口。一只又一只脱脂棉球敷上去,还是止不住,刚擦干血就冒了出来,就像河堤里溢出来的水一样。他让余小胖把胳膊举高,举过胸口。余小胖迷迷瞪瞪地居然把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举过头顶,泪珠子叽哒叽哒直掉,带着哭腔问:“老板,我会不会得破伤风?会不会流干我的血?”
黑暗中张顺利摇摇头,心说打死自己也不会相信。
八
从饭店出来,没走多远就到了一条更加热闹的街道。“不能显得慌慌张张。”余小胖对自己说,“要像没事人一样。”但是他的脚不听话,老是往前冲。也许是太紧张的缘故,险些被一条爱管闲事的流浪狗绊倒,还差点跟一辆美团外卖电动车撞个满怀。
“有事没事,南关十字”,这是一条商业街,人流如潮,灯光如昼,是县城最热闹的地方,会一直持续到深夜一点。余小胖松下一口气,转悠一会儿,安全感全部回到身上后,他又开始躁动不安起来,不知道该如何挥霍已经到手的财富和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夜。他第一个想到了王芳,迫不及待发去一条信息:
“在?”
“在。”几乎是秒回,王芳像住在微信里的那些人一样。
“出来玩玩?”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拒绝了,说在家准备电教课程,下周要参加会计证考试。
余小胖继续在街上闲逛,一家灯光通明的冷饮店聚满了少男少女,一只拉杆音响放在店门口,反反复复播放着一首歌,“我爱你,你爱我,蜜雪冰城甜蜜蜜……”
有那么一瞬间,余小胖真想把这个嗓音甜亮的歌手从音响里拽出来,狠狠抱一抱。那样的话,断他一条腿都可以。余小胖还没有过真正的恋爱经历,有时想得入魔也会犯痴,盯着路边一个好看女孩眼珠子半天不动。好多次下班后在街上闲逛,他的手指在裤兜里摩挲,摸着那只光滑的小袋子,是他做贼一样在无人售货机上买的。不过,以他平时口袋里那么一点银子,加上孩子气的一张脸和这个年龄段不该突出的肚脯、大屁股,想把它派上用场也只是想想而已。
今天不同了,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底气。刚才娄帅三番五次交代他,“一个月内不准动用这笔钱,你要不想进去住几年的话。”现在,他就把娄帅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他在思索如何让王芳快点出来。他一直想“来回真格的”,以前在饭店的时候,娄帅没少拍胸脯,没少说“天空飘来五个字”,烧烤吃了多次,一次也没见兑现。余小胖挖空心思又给王芳发了一条信息:
“苏州公司刚打来一笔奖金,一个人花没劲,想请你出来庆贺庆贺。”
“真的?多少奖金?”这次回复得挺快。
“差几百不到五千。”
“奖金是发给你的,跟我又没啥关系……”
“咱俩一起花。 ”
“谁信你?”
“叫我怎么做你才信我?”
微信那头又沉默了。余小胖想出一个主意,打算发一个红包过去表示诚意。在饭店被洗碗大姐“截胡”后,他的微信和支付宝加一块也就剩下一盒烟钱了。余小胖看见前面有一个24小时不打烊超市。他数出一沓钞票,让店主帮他转到微信里。店主猜疑地打量着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新兴的骗局。余小胖说可以扣手续费,多扣点也没关系。店主更怀疑了,就把他赶了出来。余小胖气得肚子鼓鼓的,他不死心,继续找地方。这回他聪明了,一个地方就换500块,还稍带买人家一盒烟什么的。
很快取得了成功,余小胖迫不及待给王芳发去了一个“666”转账红包。王芳犹豫了半天,不肯接收,又问余小胖叫她出来干什么?余小胖说先请她吃夜宵,然后去密室逃脱,要是她喜欢的话。王芳一下子来了精神:“那好吧,我想吃奥尔良烤翅,还有螺蛳粉。”
余小胖又一番劝说,什么“有福同享”“不成敬意”,王芳才收下那个红包。娄帅点拨过他,跟女孩子开房都得有一段前戏,人家不会一下子答应的。他还交代余小胖,有的女孩嘴上不答应并不代表她不跟你去。
接下来事情顺利得让余小胖高兴得直哆嗦。吃螺蛳粉的时候,王芳又皱起眉头,抱怨手机网速太慢,老是卡,余小胖一冲动就提出给她换一部新的。王芳问真的假的?余小胖拍拍胸脯,说:“兄弟还指望在这一带混呢,会骗你?”接下来,王芳很爽快地同意了余小胖找个地方喝一杯的建议,把去密室逃脱的事忘了。余小胖选择了城墙边一家“速8”快捷酒店,说那里的地暖可得劲,进去像进了桑拿房一样。王芳说你先去登记,把房间号发我。
从“张二私房菜”出来的时候,娄帅钻进吧台,轻车熟路地卸下监控系统的储存器。余小胖也没闲着,顺手从酒柜上取下一瓶干红揣进怀里,现在派上了用场。他给服务总台打电话,吩咐送两只红酒杯,他想象着即将出现的浪漫场面,再一次激动得打颤。谁知服务员送来的却是一次性纸杯,不是他期望的那种玻璃高脚杯,大的像牛蛋,里面只倒一点点红酒。他在电视里见过,男主人公经常捏着去跟女主人公干杯。
在这家“速8”酒店里,余小胖对王芳说着用脚指头都能想到的表白词,企图把手伸进王芳的毛衣里面。王芳像在饭店时一样“啪”地把手给他打回去:“老实点,胖胖,姐可不是个随便的人。”刚才王芳进门后,一只手扶在门框上,一条巨大的黑色围巾垂下来,露出她白色的脖子,上面几只深浅不一的“草莓”早已卖了她。余小胖也想种一颗上去,他用他那带烟味的嘴勉勉强强算是亲了王芳一下。再要亲第二下,王芳把头扭向一边,推开了他。接下来,好像染上病毒似的,王芳跑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一遍又一遍冲洗自己的嘴巴。
余小胖跟进来,见王芳做完这些,对着镜子过分做作地梳理起自己,像所有女孩一样抚弄一下头发,还把眼睫毛取了下来。她故意不理睬余小胖,在等待或拖延着什么。
余小胖被晾在一边,一对小眼睛气狠狠地瞪着空气。
九
张顺利好像迷糊了一小觉,醒来后眼前依然一片漆黑,他很想听见点什么,周围却一点声音都没有,暂养池里的鱼们似乎也折腾够了。外面时不时有车辆在潮湿的路上擦出些响声,“日”一下就过去了。张顺利很想知道现在是几点钟。
开这个店之前,张顺利和老婆一起打理着一个不足200平方的烩面馆。他天生冷倔,跟客人说话像镢头刨地一样,死难听。他不卖炒菜,就几样凉菜,没有吧台也没有酒柜,只有一个柳条酒坛,里面是当地酿造的高粱酒:每人限三两,想多喝,门都没有。点的菜多了,他会怼人家:“你能吃了!”有人把烩面里的汤喝完了,端着碗找他加汤,他又怼人家:“不加汤都能吃完,就你特殊?”客人跟他吵过,掀过他的桌子,甚至动过手,他却改不了。都说他的店开不了几年,哪见过这样臭着一张脸做生意的?事情却恰恰相反,烩面馆不但没倒闭,生意还越做越火。听说有这么一个怪人,大家都想来见识见识,不过,他的清汤手工烩面也没让来者失望。好多同行都在琢磨他的配方,他们根本不相信真是清汤。还有一部分食客存在一种心理,你越不待见他他越想去你那儿抖擞一番。跟卖衣服一样,好话说尽,还是要走,店主一句“你买不起吧”,会立马转身掏钱包。很多人都在跟自己赌气。
有了一定积累之后,张顺利听了读大学的儿子的建议,把左右门房租下,店面扩大了四五倍,开始卖炒菜,接包桌。他小名叫张二,取店名时就图了省事。随着年龄增长,加上老婆苦口婆心地劝说,他比以前强多了。“你要还是整天黑着一张鳖脸,咱店里可不会有生意,这可不是原先的小店,咱给儿子准备在郑州买房的钱可全砸进去了。”老婆不止一次敲打他。老婆是个好女人,她对丈夫的坚信不疑,她身处困境的冷静,她不屈不挠的乐观精神,都为他们的生意带来了力量。来吃饭的客人惊奇地发现,张顺利居然会笑着跟他们打招呼了。
张顺利笑起来露出前面两颗长着霉菌斑的门牙,铁灰色头发,眼睛下方有了眼袋,鼻孔里总有一根长长的独立的白色鼻毛跑出来招摇。客人们感觉他还不如不笑,都觉得他一笑后背冷飕飕的。其实臭脾气已经种在他骨子里,改是改不掉了。好几回,晚上过了12点,他撞进包间口气很硬地催拖台的客人走:“都半夜了,明天我们还得开门呢!”还有一次,四位客人坐了一个包间,他愣是把人家撵到散台区,给新来的十个人腾出位置。还有今天一直纠缠不清的娄帅,那一次大包桌后主动帮传菜员抬餐具,由于装得太满,几只盘子掉下来摔碎了。张顺利闻声赶来,瞪着娄帅:“你个子不低!”同样的话他也说过余小胖:“你吃得不瘦!”余小胖偶尔把职工餐炒煳后,就会得到这样一句“嘉奖”。
老婆总会出来替他圆场,好言安抚那些受到伤害的员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张顺利渐渐变得烦躁不安,有一部分透明胶盖住了他的鼻子,呼气很不顺畅。所有空调关闭后,餐厅残存的余热也在慢慢退去,冷气顺着地板砖升上来裹住了他的脚踝。他突然想起来,监控坏了好长时间了,修监控的那个小年轻可真敢张口。他一直拖着,以为这些坏掉的摄像头就能起到震慑作用。他使劲挣扎了几下,发现根本没有用,透明胶布也许都不知道自己的巨大力量。接下来,另一个念头闪过,令他头皮骤然一麻。
几个月前,老婆发现他口里发出的气味不对劲,指点他去县医院做了呼气试验,医生根据检查结果给他开了两个疗程的四联药。阳性转阴性之前,他被老婆暂时发配到儿子房间。老婆还有早睡的习惯,从不熬夜。
一想到自己要在这把椅子上被困一夜,张顺利的烦躁情绪不由加重了几分,老毛病也跟着犯了,后脑勺右半部分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当初,就是因为这个部位持续不断地疼痛,他才去县医院做了检查。他希望能有几片阿司匹林和一杯温開水端到跟前,此时此刻。
张顺利,一个憔悴、疲惫的男人,以前并不像现在这样忧心忡忡——接二连三的疫情让他赔了不少钱,加上“720”那场百年不遇的洪水,地下仓库整包整包的粉皮、生粉、餐巾纸被淹,还有泡软了的促销用的瓜子糖。他不死心,拿到太阳下晒,根本无济于事。这一年,烂事都缠上了他。“五十肩”反复发作,左肩无休无止地疼痛,天天困扰着他;儿子已经在郑州跟强生公司签下了三方协议,明年就要开始工作,买房款却遥遥无期;无论如何努力,流水都无法上去,每月挣的钱仅仅能把房租工资对付过去。
他呜呜哭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间才能获救,不知道包桌款能不能被追回来。
十
这一段时间,娄帅感觉赵月有点黏人。刚才从饭店出来时,赵月双眼迷离,喝下足足半斤白酒四瓶啤酒的她彻底澎湃了,一把拽住娄帅:“我要你跟我走,跟我一头睡,我可高兴。”他费了好大劲才把赵月哄走。他们认识时间不长,他很喜欢赵月的爽直,从不遮遮掩掩,也不会对人指手画脚。第一次他把醉酒的赵月送到家,脱去外套后,紧身羊毛衫把身材勾勒得玲珑有致,她微笑着,用染着指甲油的手指把盖住右眼的一缕秀发拢向脑后。这个动作简直美得让娄帅喉咙发痒。
娄帅真想立即跟赵月回去,可他忍住了。张顺利今天太气人了,一点都没把他放在眼里。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娄帅的想法是从饭桌下抽出一张台布蒙住张顺利的脑袋,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长长记性。红头涨脸的余小胖很赞成,说:“老家伙早该教训教训了,当初可没少给我下罚单。”也许是酒劲撑着,余小胖今天胆子也肥了,跟着娄帅咋咋呼呼。于是他俩重返“张二私房菜”,在卫生间的蹲位上潜伏下来。把张顺利成功固定到椅子上后,娄帅又临时改变了主意。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自己一时心血来潮,就那么一瞬间,他脑子里闪现出收银员细长的手指捏着成沓的钞票,正在放进验钞机里面。
完事后,他把监控器的储存硬盘卸下来,又指挥余小胖用湿拖把清除了两个人的脚印,然后带着余小胖一起判断饭店门口治安监控盲区,贴着墙根钻到一条小胡同里。他非常谨慎,争取不留下任何痕迹。最后来到一个自认为安全的地方,他一再交代余小胖,赶紧回家睡觉,近期内不能动那笔钱。交代完余小胖,娄帅吃了一惊,觉得自己今天弄得跟个惯犯似的。
赵月一直在等他,用那热乎乎香喷喷的身子在等他。在赵月的单身公寓里,娄帅觉得每次最难做到的就是堵住她的嘴。今天娄帅感觉一直不能专心,激情断断续续的,有点心不在焉。赵月根本没有觉察出来,伴随着血管里酒精的美妙歌唱,她很投入,完事后久久不肯睁开眼睛。那享受的表情让娄帅一时间心生愧意。娄帅起来披上衣服,點了一支烟,他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后来,他拨通了余小胖的手机。
娄帅的电话几乎是命令式的,余小胖看着王芳褪了色的粉红嘴唇,有点恋恋不舍。“你可要等我啊,办完事我就回来。”他很不放心地叮嘱王芳。在又一次使出一沓钞票把换手机的承诺落到实处后,他们的事情才刚刚有了一点进展。
余小胖根本没有想到,他一走,王芳就急匆匆穿好衣服,补了补妆,离开了快捷酒店。补妆时她顺手把一次性牙膏牙刷梳子香皂一股脑收进自己包里,出门时又随手从迷你酒吧拿了一听红牛。赵月今天也是拣好听话说,其实王芳在花溪汤泉干的是前台接待:每天都戴着一次性手套,接过客人脱下的鞋用带号码的镊子夹住入柜,同时递给客人一双消过毒的公用拖鞋。和无数个同龄女孩一样,她的伟大理想很简单: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
余小胖气喘吁吁地站在古城墙的废墟上,身上还残留着王芳的香水味。离他们不远的一截残墙上,有只流浪猫缩在那里生闷气,余小胖觉得很像刚才的自己。
“帅哥,啥事这么急?”
“咱们得再去饭店一趟。”
余小胖一愣:“你反悔了?”
他以为娄帅要把那些钞票送回去。
“咱们留下了证据,一准会被老家伙发现。”
“那咋办?”余小胖一下子紧张起来,仿佛看见持枪的警察和闪烁的警灯朝他们开来。
“现在就去把证据消灭掉,不能留一点隐患。”
余小胖吓了一跳,“你是说把老家伙——”他两只胖乎乎的手在黑暗中做了一个来自谍战剧里扭断脖子的动作,他甚至联想到了被“张二私房菜”视作传家宝的那只柳条酒坛,对准张顺利的脑袋,高高举起来。他认为事情可没到这种地步,他想劝娄帅,这可做不得。没等他开口,娄帅照他脑袋就是一巴掌:“笨蛋!”然后拽起他就走。娄帅脚步快得根本撵不上,余小胖被拖得踉踉跄跄。娄帅很着急,他在暗自算计,不知还要过多久,他留在“张二私房菜”的危险之火会烧到他们身上。
来到饭店,娄帅很快在张顺利脚下的地板上找到了点菜本,飞快地把第一页撕下来装进口袋,才长出一口气。余小胖捣了捣他后背,指了指椅子上的张顺利。张顺利像是睡着了,脑袋耷拉在胸前,垂得很低很低。娄帅觉得不对劲,鼓鼓勇气,上前托起张顺利的脑袋,谁知手一松,又软软地垂了下来。他一下子慌了,把手伸到张顺利鼻孔前,反复测试,最后才确认还有热气。
余小胖拽他一把,嘴巴凑到他耳朵跟前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告诉他:“给他松绑吧,会出人命的。”他俩先把蒙在张顺利眼上的口布解开,又把嘴上的透明胶布去掉。当他们确定张顺利不是在装睡后,才把那些透明胶全部揭开,把他平放在地板上。余小胖像个神经内科大夫一样掰开张顺利的眼皮,用手电筒照了照,声音还是那么小:“帅哥,他可能是脑出血。”余小胖对这病有经验,他爷爷就是突然晕倒的,当时他在现场。余建设经常挂在嘴上一句话,“要不是发现及时,老同志可就去见马克思了。”也就是那一次,余小胖受到了表扬,第一回听到“黄金抢救时间”这个名词。
“帅哥,要不要往医院送?在这搁一夜,他可就……”黑暗中,余小胖望着娄帅,说出了他的担心。娄帅没有回答他,摸出一根烟,打火机弹出火苗的时候,余小胖看到了一张严肃的脸,与平时判若两人。
余小胖找了一件厨师服盖在张顺利身上,他猜测着娄帅的心思。“帅哥,咱可以用他的手机打120,救护车来之前,咱有足够的时间清理现场。”余小胖说完,突然一下子激动起来,被自己想象力的激情压得喘不过气。
娄帅把手放在余小胖的脑袋上,语气凝重:“胖胖,要是把他救过来,他会说话了,我们怎么办?再说,120指挥中心肯定有录音装置。”余小胖感到了那只手掌的热度印在头皮上,这么冷的天,它却热得烫人。他听见娄帅的声音继续着,“这都是命里注定的,咱们又没害他不是?”
十一
从饭店出来,余小胖走得很慢,仿佛空气中有很大阻力。他屁股上狠狠挨了一脚,还是快不起来,又挨了一脚。他居然像个孩子一样闷闷哭起来。
刚才离开时,他很惊讶地发现,张顺利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除了说话难听和摳门外,张顺利还是一个不错的老板。他从没拖欠过员工工资,每年一次的带薪旅游去的都是大景区,不像有的饭店把人拉到那些免票小景区糊弄人;要是一连几天大包桌,后厨不得不提前上班,下班时间也会拖延,张顺利总会买来成袋的香蕉、酸奶、牛肉火烧,一声不吭地扔到打荷台上;月底的时候,大家会发现工资里多出一笔加班费。不过,他的这些表现很难在员工中留下好印象,刚刚培养起来的温情总是被他一两句生硬的话冲淡。“磕一个头,放仨屁。”老婆总是这样数落他,可无济于事。余小胖想起那次发高烧,在宿舍躺了一天,连喝口水的力气都没了。张顺利听说了来看他,像个父亲一样摸了摸他的额头,他的手掌潮湿发黏,带着一股子葱蒜味。那一瞬间,余小胖心里闪过一股暖流。张顺利开着那辆保险杠已经锈迹斑斑的面包车,带着他去小区卫生室打吊针,在旁边看护了他几个小时。上厕所的时候替余小胖举着输液瓶,余小胖半天扣不好腰带,张顺利只一下就给他扣好了。完事后又把他送回宿舍,让后厨做了一碗热乎乎的鸡蛋炝锅面。余小胖觉得那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炝锅面。
哭哭啼啼的余小胖每走几步,屁股就挨一脚。渐渐地,踹他的那只脚好像越来越轻,最后停了下来。余小胖回头望着娄帅,娄帅也望着他。余小胖想跟娄帅说说那一次自己发高烧的事,可他不知道从何说起。娄帅瞅着他,好像也有话要说。刚才出来得急,袜子都没有顾上穿,娄帅冻得全身发抖,酒也全醒了。他想自己今天真是喝多了。在“张二私房菜”那几年,张顺利看中他的机灵聪明,去市里农贸市场进菜常带他当帮手。回来的路上总是在一家“西瓜酱一绝”的早餐店喝杂碎汤,那家的葱油饼表皮脆香,内里层次分明,就着西瓜酱,真是一个痛快。每次张顺利都会要满满一大盘葱油饼,逼他吃完:“年轻人正是长力气的时候,多吃点儿,一会就消化了。”
不远处街角的早餐店亮起了灯光,包子笼上冒着白色的热气。街道两旁楼宇里的人们还在沉睡,此时此刻,如果在微微发青的窗户下睁开眼睛,清晨五点钟的天空的确会使他们变得宽容。动物已悄然苏醒,月季的花萼在寒冷中收缩,穿着橘黄色马甲的清洁工正把枯叶归拢成一个个小堆,第一炉延津火烧的香味弥漫了整个街道。娄帅深吸一口气,肚子居然咕咕叫了几声。他真想坐进那家早餐店,要一碗胡辣汤,上面撒厚厚一层辣椒面。
余小胖发现娄帅正用征询的眼神看着自己,他将信将疑。
“胖胖,现在回去晚不晚?你说的那个黄金时间过了没有?”娄帅一脸郑重地问他。
“不晚,帅哥,你真好!”余小胖说着,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他恨不得上去使劲抱一抱娄帅。
接下来,他转身朝饭店飞奔而去,有着平时在小胖墩身上看不到的惊人速度。
责任编辑 刘钰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