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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1月,法国巴黎巴塔兰克剧场发生特大恐怖袭击事件,一百余人丧生。此案震惊全球,也引发法国社会对特定人群的恐慌与反感。中篇小说《星形广场的约会》,即以此案为背景,以一对来自伊朗的移民母子的经历,呈现了巴黎这个多元文化之都在灾难之后的社会情状与族群矛盾。
文明冲突是个宏大而现实的命题,也是人类当今时境所面临的最大困境之一。在全球化浪潮之下,世界日益狭小和拥挤,不同族群之间的交汇也前所未有地频繁和密集。人类已被历史推到了新的巴别塔时代,然而基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文明秩序却未能有效而普适地建立,孽生于文化基因和现实利益的族群分歧和矛盾冲突,遂不可避免地产生、衍变乃至激化,并在矛盾尖锐到不可调和时剧烈地爆发。欧美主导的世界秩序与多元文化的“平等共生”,在特定语境下构成了一种近乎无解的悖论。弱肉强食的叙事,显然已无益于现代文明的批判与省思;落后即挨打的思维,亦无非是丛林法则的遗绪。如何解决这一人类文明的悖论,走出文明冲突的困境,诚然需要雄阔的格局、恢弘的视野和超凡的智慧,非沉沦于市井之间的升斗小民所可与议,但这些小人物的日常遭际与身心感受,却是这一文明困境的现实注脚和鲜活标本,借由他们的视角与经历,亦或可以窥见某种隐匿于宏大叙事之下的真实与本相。
《星形广场的约会》,便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种可能。
杨乾
,宁夏固原人,回族,1987年出生,毕业于山西传媒学院电视编导专业。现为影视剧编剧,导演。有电影编剧作品入围上海国际电影节,first青年电影展等。编剧监制导演的部分电影短片入围并获得众多国际电影节奖项。电影剧本《主持婚礼的男人》获华夏星光中文奖铜奖;电影剧本《那年夏天的恶人》入围万达影视“精英计划”剧作扶持。
1
门只开着一个缝儿。门缝的宽度是他和妈妈斗争来的结果。萨蕾不知道这些天他为什么和门缝的宽度杠上了。艾哈麦德也不打算告诉妈妈门缝的秘密,那样的话,萨蕾准能气死。
床上,艾哈麦德裹在睡袋里,这会儿翘着脑袋看着门,像一个刚破茧的蚕蛹。
透过门缝,这会儿就能看到她。萨蕾很胖,罩袍也遮盖不了的胖,她像一小块黑色瀑布挂在阳台上,也挂在艾哈麦德的意识里,起起伏伏的。也就是这个时候,艾哈麦德从门缝里滑稽地挤了出去,把萨蕾从地上拖拽起来,扔在沙发上,狠狠地数落了她一顿,临了还把整个客厅砸翻。可这只是个想法。艾哈麦德有这个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和露姬交往之后就更频繁,每天早上都会冒出来,直到晚上再压下去,一天五次,和萨蕾的礼拜一样,很规律。
艾哈麦德是个孝顺的孩子,虽然这些日子他看不惯萨蕾做派——“妈妈,你能不能别管那些!”“妈妈,你是个巴黎人,别再用伊朗那一套了!”“妈妈,就让着我们法国一点儿不行吗?”可这样的话,他只能在心里嘀咕一阵。再说了,事情还没有发展到真要把这些说出来的地步。瞧瞧,哪怕是在心里嘀咕,他还得百分百地尊重她。何况,爸爸去世后,他也只有萨蕾这一个亲人了。
手机嘀嗒响了一下,是露姬的消息,提醒他别忘了今天的约会。艾哈麦德这才把妈妈从脑海里撵出去,赶紧回了消息。露姬没再回复,她可能已经起床洗漱,在做她的那份儿准备工作了。
早饭还是老样子,糖茶,馕饼和椰枣。当然,萨蕾的唠叨也算一道菜。任何一样艾哈麦德都不想吃,就连空气他都想先去外面吸两口。但那不可能,他要是不出来吃早餐,萨蕾就会冲进房间,把他从睡袋里像剑一样给拔出来。毕竟已经有过几次了。这样想着,艾哈麦德才从蚕茧一样的睡袋里蠕出来。他拉开门走出去后以极快的速度关上门,像害怕屋外有怪兽会进去。
萨蕾可不会坐在餐桌前唠叨。在艾哈麦德吃饭的时候,她都在满屋子忙活,走来走去,说个不停——声音一会儿在卫生间,一会儿在厨房,一会儿伴随着抽屉和柜子开合的声响,一会儿又伴着哗啦啦的水声和咯吱咯吱擦盘子的声音。总之,她有很多方式让自己的身体、声音、气味把整个屋子填满。等艾哈麦德早餐吃得差不多了,萨蕾就会准时站在餐桌前,看一眼盘子,说一句话,等着艾哈麦德彻底结束早餐。
“你屋子是不是该清理一下了?”
艾哈麦德那会儿嘴里叼着半块馕饼,赶紧嘟囔着说:“不要,我自己来。”
萨蕾朝艾哈麦德的屋子看一眼:“你最近怎么了?”
“啊?没有什么吧。”
“是吗?”
“我……我是个男人了,对吧,妈妈,我得有点儿私人空间。”
艾哈麦德十八岁刚过,以前可不敢这么叛逆。
萨蕾疑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搭他的腔。这是她一向的做派。
“你怎么看最近的事?”
艾哈麦德一时间没明白她的意思。萨蕾抓起遥控器狠狠摁了一下,打开电视,调到一档早间新闻。果然,还是在说那档子事。
“一群苍蝇。”艾哈麦德看一眼电视,说了一句。
“活该,他们如果不和美国人穿一条裤子,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艾哈麦德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妈妈,你是不是理解错了我的意思?”
“是吗?”
她走过去吧嗒关了电视,折返到餐桌前开始收拾盘子。
“你要不要陪我去下超市?冰箱空了,我需要存一点儿牛奶。医生说我得多喝牛奶,我最近腿抖得厉害。”
“露姬昨天就和我約好了。”
“是吗?”
艾哈麦德不太想搭她的茬了,只要萨蕾说话带上“是吗”的时候。她说这话的样子很奇怪,双手交叉在肚子前,眼神低垂,像是在参加一场葬礼。
“她找了一份超市的工作。”
“是法国人的超市吗?”
这个问题让艾哈麦德又恼火起来,但他只能蹙一下眉头。萨蕾的脑子转得极快,似乎在她那里,所有问题都会导向她关心的那个议题上去。法国人怎么怎么了;美国人怎么怎么了;我们移民好可怜啊;等着吧,早晚会出乱子的。这下好了,如她期望的那样,真就出了乱子。艾哈麦德有时候琢磨,应该把萨蕾推荐给法国情报组织去,指不定能给奥朗德帮上大忙,兴许还能给大家伙儿的口碑回转做点儿贡献。口碑回转?不可能的,她肯定不那么想。在萨蕾那里,大家伙儿的口碑好极了,如果不好,那也不是大家伙儿的问题。
“你们约的几点?”
“晚上。”艾哈麦德在琢磨今天的路线,忘了撒谎。
“这才早上,有的是时间,你最好陪我去一趟超市。我总是腰疼,体力也不比以前了。我才五十岁,你知道吗,在咱们老家,五十岁的女人正年轻呢。就是这破地方给闹的,你看那些法国女人,一个个病恹恹的,这一定是水土的问题。”
艾哈麦德呆坐在桌前,一脸的懊丧,歪着脑袋,就差给萨蕾来一个美国式摊手,然后再告诉她,她的腿疼是她太胖,跟水土没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你都来快十年了,以前怎么不腰疼呢?可他还是控制住了那个倾向,没说。他发现右手指缝里有一块绿色颜料,这让他以为哪里破了。
萨蕾也看到了那块儿颜料,说:“你还打算一直画下去吗?儿子,巴黎真把你带坏了。”
艾哈麦德想反驳回去,深呼吸了一口,最后还是放弃了,和萨蕾聊这个,根本没有辩论空间。她要么不直接面对,要么岔开话题,要么用别的方式保持自己的权威。
“你等我一会儿,我换身衣服就走。你看看现在,爆炸后他们可上心了,他们从不反省自己的问题,就会找我们的麻烦。”
头天晚上,艾哈麦德和露姬约好今天晚上见面,为此他晚上认真地洗了澡,仔细刮了胡子,就差把毛囊翻出来也给洗洗了。在确保门关得严实了,又修改了一小会儿画作之后,这才把自个儿塞进睡袋里。艾哈麦德幻想着,赶一大早萨蕾还没起床就溜出去。可自己贪睡,没及早起来,等睁开眼的时候,门已经开了一个缝儿。呵,比早起?你永远比不过一个虔诚的穆斯林,如果她恰好又是母亲,那情况就会更糟。艾哈麦德越想越焦躁,感觉自己脸上有些痒。不会是胡子一晚上就长出来了吧?他着急忙慌地跑进卫生间看镜子。还是老样子,眉毛浓得要死,睫毛又长了,两颊好像又宽了不少,两侧下颌线像两个漂亮的回旋镖……呵,好吧,标准的伊朗男人长相。
“你觉着这样可以吗?”
萨蕾站在卫生间门口,已经换了一身外出的衣服,灰褐色头巾,绣满褐色小花的黑短袍子,黑色裤子,褐色皮鞋。和那块黑色瀑布相比,算不上有什么变化,不过这已经算她很开放的穿搭了。
“就这样吧,你还有别的选项吗?”
萨蕾突然说:“露姬最近好像白了一点,是不是?”
艾哈麦德没好气地说:“妈妈,有个得克萨斯来的美国白人女孩,好像挺喜欢我。”
萨蕾这下不接话了,岔开话题催着艾哈麦德快一些。
自从爆炸后,萨蕾和很多人都在屯货,屯货仅仅是为了能不外出就不外出,省得被巴黎警察和那些正宗的法国佬当景观来看。艾哈麦德本想快速洗个澡,但萨蕾站在客厅里又催了起来。艾哈麦德只好放弃,不过下楼梯的时候还是做了一下心理建设:没关系的,虽然从家出发到星形广场——不知道为什么他和露姬仍旧喜欢叫它为星形广场——只有八公里,今天开头儿起得不好,但我有一天的时间,应该可以的。
2
超市是阿尔及利亚两口子开的,男人叫巴沙,女人叫阿米拉。在清真寺左边的巷子里。
这会儿艾哈麦德站在超市门口,看着那扇深绿色的门,招牌上用法文写着:穆民之家。他很不想进去。都不用想,看一眼超市门口乱七八糟的车子就知道,里面一定塞满了这个街区萨蕾认识的所有人,黑的,白的,黄的,非洲的,中东的,东南亚的。
自从认识露姬后,萨蕾让艾哈麦德买东西,他从不去这家超市,绕道走很远的路,去北边一点的家乐福。但总有些时候,萨蕾会跟他一起来,那就没招儿了。
艾哈麦德很讨厌巴沙和阿米拉,他们热情得要命,结账的时候,阿米拉总有寒暄不完的话。哎呀,萨蕾,听说了吗?法国人现在有借口开除我们的人了,只要你戴了面纱;哎呀,萨蕾,记得那个摩洛哥男人哈桑吧,他一天被查了十次身份证;哎呀,萨蕾,新来的藏红花你最好拿点儿,正宗的你们伊朗货……在这方面,萨蕾也不差,她才不管结账的队伍有多长,总是聊得十分开心。要不是艾哈麦德在外面吹胡子瞪眼,好几次她都趴在收银台前聊得后面的人开始嚷嚷了,她才不紧不慢地走出闸口,回头还会争分夺秒地再拋出几句。
“要不我就不进去了,我在这儿等你,我胸口有点儿闷。”艾哈麦德说。
“是吗?这样的话,你更应该跟我进去。妈妈每次胸闷的时候在里面转转就好多了,你得看看那些花花绿绿的瓶子,我们伊朗的瓶子。你这是软弱的巴黎病,你明白吗?”
“好了好了,我们进去吧。”
艾哈麦德看到那对日本夫妻带着他们的儿子走进了超市。一边三个巴黎警察捧着咖啡在喝,眼神却留在日本人身上,等日本人走进超市,他们有窃笑的神情。不用想,待会儿他们会用同样的方式目送他们娘儿俩,不过应该不会笑,他们只会上下扫描你,把你看毛了,露出一点儿胆怯来,他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你不用搭理他们,你越看他们,他们就越来劲。”萨蕾提着她的小包快步走进了超市。
艾哈麦德以为警察会叫他,直到他走进超市,那个声音也没有传来。他们一定还在调笑日本人一家。艾哈麦德很好奇,日本人为什么会住在这个街区,要知道,除了游客,正宗的法国佬都不稀罕来这一片儿,要是最近在这里碰到一个忧愁的法国年轻人,大家都会觉着,他可能是国土安全局的探子,或者可能是个被巴黎抛弃的失败的年轻人,他们只有在这块儿不一样的地方才能找到心灵的归属。
日本人一家子刚来的时候,巴沙对萨蕾说:“你知道吗,我听说日本那地方没有我们的人,他们一定是走错地方了。”
萨蕾可不这么认为,她觉着日本人还是有眼光的,全巴黎,除了18区,只有这里才是正经地方。萨蕾那会儿还挺喜欢日本人一家子,觉着他们看起来可可怜怜的。后来日本女人和萨蕾聊过一次,说他们刚来巴黎,还不太了解,市中心就数这里房租便宜,算是一个过渡时期,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开。可是半年了,他们也没有离开。这次交谈让萨蕾开始讨厌日本人一家,原因是,他们一家看起来有着莫名的优越感,好像他们比那些讨厌的巴黎佬还厉害的样子,一家子总是和人保持着距离。日本女人说话的样子也让萨蕾很不喜欢,脸像一个无字的表盘,好像下面藏着什么阴谋,还不如法国佬呢。还有一次,阿米拉对萨蕾说起,说那一家子是佛教徒,男的算是个和尚。
“看吧,那就是世俗化的结果,像个怪物。”这是巴沙对日本人一家的评价。
萨蕾就连连点头表示认可这个评价。
这会儿萨蕾站在一个伊朗进口货架前犹豫。她总是拿起一个东西看很久,看配料表,看出产日期,即便这是个穆斯林超市,根本就没有任何禁忌添加,她还是会看很久,最终她也不会买,她只是拿起来看了又看。
阿米拉在忙着添货,和萨蕾走到了一起。
“进来的时候他们没让你摘头巾吗?”
“这里他们说了可不算。”
两人立刻打开了话匣子。艾哈麦德都不用听,就知道她们会聊什么。阿米拉会说她听到的半道消息,说什么巴黎市政府要在这一块增添警力啦;说移民学校的食物配给不会给我们的人啦;他们会动真格的啦;他们才不管咱是从哪儿来的,更不会管咱的讲究。
艾哈麦德此时像一罐摆错位置的罐头,呆呆地和他们码在一起,看着萨蕾和阿米拉热聊。
超市里的人越来越多,空气已经黏稠起来,乱七八糟的声音,乱七八糟的对白,听不懂在说什么,但这并不影响大家凑到一起胡侃。别管你是从哪里来的,你又是什么颜色,除了日本人一家子,站在这里的,大家终归是兄弟姐妹。眼前的一切让艾哈麦德感到心慌,他有些热,讨厌的空气像成百上千的钻子,轰鸣着,钻透他的衣服,他的皮肤,已经开始往骨头里钻了。他感觉手指缝里黏糊糊的,那是指缝里的颜料融化了。
“嘿吆,他们要是把精力放在该放的事儿上,也不至于那时候输那么惨。”巴沙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加入了聊天。
阿米拉说:“你小声点儿,外面全是那帮家伙。”
“我说错了吗?我说的是事实,德国人打进来的时候,他们投降得可快了。按我说,法国人就是一群娘們唧唧的人,他们缺的是精神,明白吗?”
他说完这话朝着一边的艾哈麦德看,挑了下他杂草一样的眉毛。艾哈麦德还是一瓶奇怪的罐头,呆呆的。这让巴沙感觉得到了沉默的支持,于是扯着嗓子喊:
“你看吧,这就是法国人,他们以前奴役我们,他们后来需要我们,他们现在拒绝我们,他们到时候还要放弃我们。”
此时,摩洛哥男人哈桑推着购物车从一端走了过来,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巴沙立刻就放弃了艾哈麦德,扭头就冲哈桑喊话:“嘿吆,哈桑,我以为你被警察抓走了呢。”
哈桑穿着一双破皮鞋,一件针织长衫,蔫得像放久了的茄子。他一边走,一边说:“快了快了,早晚的事,他们现在看谁都不顺眼,你最好去做个整形手术,搞成一个法国人该有的样子。”
“我才不需要,阿米拉说我现在特别像个巴黎男人。”
“恭喜你啊,女人们都喜欢巴黎男人。”
“好了,你能不能少说点儿!”阿米拉扭头朝着男人喊了一句。
女人喊完话,和萨蕾互相瞧了一眼,一副为不着调的男人感到难为情的神色。萨蕾朝艾哈麦德喊话,让他别光站着,去拿几卷纸巾,最好再拿点儿红糖。艾哈麦德茫然地朝四周看了看。阿米拉随手指了一个方向。
萨蕾看着艾哈麦德走了出去,这才难为情地说:“让人头疼得很呢,他在学画画,你知道吗,就是画那种裸体女人。”
“你儿子长大了,”阿米拉嬉笑着说,“他可算正宗巴黎人了。”
“我想让他来你们这里打打杂什么的,锻炼锻炼,他不能离我们的世界太远了。”
“萨蕾,你得多看着点儿他,我听说搞爆炸的人里,都是他那样的年轻人。”
“是吗?”
“我没说瞎话,哎,哎,你过来。”阿米拉朝自家男人喊了一声。
“你非得那么大声吗?你没看我们男人在聊正事呢吗?”
“萨蕾想让艾哈麦德来我们这儿工作。”
“那太好了,我们这里需要人手,我们自己的人手,上次有个18区来的姑娘,我就没要,我喜欢咱们自己人,18区的那帮家伙……哼!”
阿米拉神情有些担忧的样子,朝四周看了看,这才说道:“你没发现艾哈麦德最近奇奇怪怪的吗?”
巴沙和哈桑小心地对视了一眼,一副两人之间有什么秘密的样子。
萨蕾有些着急,赶紧插话:“不不不,我们艾哈麦德不会的,他是个正经的巴黎小伙子。”
“萨蕾,你可别这么说,我还生在巴黎呢,那没什么用,受的白眼可一个没少。”
萨蕾有些不高兴了,难得地想终止这个话题,于是侧身又翻看货架上的瓶瓶罐罐。可阿尔及利亚两口子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阿米拉说:“你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他们可不比我们那会儿。”
“可不是嘛,现在局势不一样了,大家伙儿都挺生气,要不是这事儿走在了前面,哈桑和我还真想做出点儿什么来呢……我不是说搞那种事情,你懂吧,就是得争取争取,法国佬不是爱游行嘛。”
听巴沙这么说,哈桑赶紧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一边货架前看东西。
阿米拉瞪着巴沙,说:“你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我给你拿胶带粘上好吗?”
“这么想的不光我一个人,对吧,哈桑?”
哈桑干脆挪步走出去了几步,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他们聊天的时候,萨蕾眼睛直溜溜地看着另一端。另一端,艾哈麦德站在顶头的货架子前,像一根生锈的钢筋,呆呆的,眼神悬在空中。萨蕾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外面的警察突然嚷嚷着冲了进来,让所有人都别动弹。阿尔及利亚男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警察摁在了架子上,哈桑想跑,一个警察抡起一瓶罐头砸了过去,砸到了哈桑的脑袋上,哈桑重重地摔在了罐头堆里。两个人鬼哭狼嚎,眼泪跟喷泉似的求饶。
艾哈麦德就是在想这个。
3
艾哈麦德站在了超市门外,像鱼一样,大口大口呼吸。萨蕾拎着一大堆东西走了出来。
“你怎么了,艾哈麦德?”
“没什么,里面闷得慌。”
“是吗?”
日本人一家子此时也走了出来,萨蕾笨拙地移步让到一边。日本女人颔首示意,萨蕾看都没看。艾哈麦德客气地笑了一下,看着日本人一家子走了出去,经过警察的时候,那孩子突然回头看艾哈麦德,艾哈麦德就又快速堆上笑。突然,日本小孩对艾哈麦德比了一个开枪的动作,这让艾哈麦德的笑僵在了脸上。
“好了,好了,你的背包还能塞东西吧?”
“我得走了,我和露姬约好了。”
“你不是说晚上吗,这才早上,你跟我回去一趟,再干你自己的事,不行吗?”
“你可以管巴沙要个推车,我还约了别的朋友。”
“是吗?约了谁?我见过吗?法国佬还是我们的人?”
“妈妈,我们就是法国佬啊。”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艾哈麦德感觉他早晚会被萨蕾逼疯,尤其是最近的事儿出了之后。早知道今天的开头儿这么差,就应该告诉露姬改天再约。艾哈麦德这么想着,朝一边的警察看了一眼,警察们在抽烟说笑。他于是愤恨地走到警察跟前,对警察说,你们看到了吗,那个老婆子,她有些激进,你们最好把她抓起来,关上几天。当然,这只是艾哈麦德脑子里的想法。所以警察们根本就没有看他,警察们在小声地说着什么,还窃窃发笑;有一个还在看离开的日本人一家,好像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滑稽。
“妈妈,我是个成年人了对吗?我应该有我自己的世界。”
“我只是想让你帮我拿点儿东西,没干扰你的世界。那这样吧,你把背包借我,你用得着它吗?”萨蕾说着伸手就要拿包。
艾哈麦德别过身子,强硬地说:“我用得着。”
“好吧,那我只能多走几趟了,我的腰要是好点儿,情愿多走几趟。”
薩蕾又摆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每次艾哈麦德语气凶一点的时候,她就会这样。艾哈麦德又有些后悔,想要翻转态度,向她示好。他知道他对她的冲撞最后只会换来一个可怜巴巴的老母亲的忧伤,没有争执,没有交锋,不给一点点辩论空间,就像一杯水倒进沙漠里,这根本拿沙漠没辙。但他这次最终还是没有那样做。
和儿子交涉失败,萨蕾拎着袋子挂着忧伤的神情又走进了超市。艾哈麦德看了一眼时间,看着萨蕾的背影,他有些自责。可他不想管那么多了,于是耸耸肩上的背包带子,朝着一边的街道走了过去。
艾哈麦德走在路上,琢磨着第一站应该去哪里。
今天得换个新的路线,先去植物园看看,把那里作为一个全新的起点,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植物园在清真寺正东边,艾哈麦德喜欢那里,以前经常去,但从没把它纳入到路线里来。经历了一大早的折磨,艾哈麦德神奇地觉着,从植物园开始会是个不错的开头儿,那里有大片各色树木花卉,有奇怪可爱的动物,如果你别去看那些建筑和人的规划,也别注意一些零星的游客,那地方简直算一片原始丛林,人类还没起源呢。嗯,是的,没错儿了,一切都刚刚开始。艾哈麦德兴奋地想着,晚上见到露姬他要把这个新发现告诉她。
一大早的,植物园里还没什么人。站在一排叶子都掉完了的法国梧桐前,艾哈麦德却感觉自己置身于春天里,全身的细胞在裂变,能听到细微的声响,咔嚓咔嚓。这么琢磨着,艾哈麦德走出规划的小道,径直朝草木丰茂的地方走去,他甚至想着,要不是自己是个蛮含蓄的人,他很乐意钻进其中的一片花草里去睡上个把小时,再打个滚儿,然后睁开眼,把那一刻当做今天的重启。
艾哈麦德在花木的世界里走了好一阵子,他尽量低着头走,往草木深处走,他试图让眼光避开人类社会的所有痕迹。这样走着,脸就撞到了一棵圆柏,扎得他赶紧退了回去,使劲儿搓脸。搁以前,他准会骂几句,但今日不同往日,他立刻给圆柏鞠了一躬:“对不起啊,树哥。”说完这话,抬头一看,呵,已经走到了地质博物馆。有个园丁在修理花圃,此时拿着工具瞅着他。艾哈麦德咧嘴笑了笑,园丁没搭理他,俯身继续修花圃去了。艾哈麦德看了一眼时间,又看了看远处,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过来,但看不清是什么人。艾哈麦德觉着是时候了,他折转身子,沿着无人的小道儿往出走。
从植物园出来,站在东门口,艾哈麦德想给露姬发条消息,不过他们之间有个约定,在没有走到最终的约会地点前,非必要不联系。露姬担心联系太频繁会泄了气儿,艾哈麦德觉着露姬说得对,要做事就得认真点儿。
艾哈麦德第一次见露姬,是两个月前在中国城一个面馆门口。
艾哈麦德是去那里感受艺术的,那是跟他一起学画画的正宗的巴黎画家给他的点子:如果将来你想画点儿不一样的东西,得去中国城看看,那里是一个奇妙的世界,你只需要看看那些中国人的脸,就一定会找到新的方向。
当时,艾哈麦德站在中国人的面馆门口咀嚼着朋友的话,并没有像朋友所说的那样有什么奇诡的体验。就在他打算离开的时候,转身的刹那间,在那座高大的中国人称之为牌楼的东西下,露姬就站在那里。她昂头看着远处,像一小条儿沉默的巧克力。艾哈麦德很好奇她在看什么,也就顺着露姬的视线看去。嗯,一个奇怪的透视,在平面里,在纵深里,在大全景中,也在小特写里,中国人红色灯笼的弧度晃动着在切割欧洲教堂的线条,伏贴在穹顶上的夕阳正试图夺走中国餐馆朱红色檐角下的大块阴影。艾哈麦德被这个空间给吸引住了,也愣愣地看。露姬大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了他。等艾哈麦德再把目光移向牌楼下的时候,露姬不见了,一回头她已经站在了他身边。
“你在看什么?”露姬问。
“你呢?”
“一个秘密。”
艾哈麦德想起中国城,想着再去那里转转。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来越喜欢那地方,可能是因为绘画的原因,也不一定,或许有别的。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那地方其实也挺像18区的。不过法国佬对中国人的态度略微好点儿,可能是中国人看着老实巴交的样子,他们身上有一种奇怪的苦难感,但那种苦难感不像那些中东和非洲来的家伙,并没有让他们的脸上生出那种细微的想摧毁一切的暴戾情绪,这一度让艾哈麦德感到踏实。
艾哈麦德看了一眼手机地图,翻出之前的路线,从巴黎圣母院到巴士底广场,从巴士底广场到毕加索博物馆,甚至可以再跑得远些,去一趟国家体育场,一直溜达到晚上,再折返到星形广场去和露姬见面。他从前去过那里,没过几天,那儿就发生了爆炸。这让艾哈麦德有些歉疚。很奇怪的心理,好像仅仅是因为他去过那里而已。
就在艾哈麦德不知道去哪儿的时候,迎面走过来几个路人,看样子应该是印度人。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穆斯林。快到晌礼的时间了,他们朝着清真寺的方向走,那就有了很大的概率。艾哈麦德背转身,等他们从身边走过去,又陷入了忧愁,接下来该去哪里?
植物园东边就是塞纳河。要不要再去塞纳河畔坐坐?艾哈麦德心里这么琢磨,脚早就朝着塞纳河的方向迈了出去。只是,他走了一段,感觉后背异样,似乎有人在跟着。他就停住身,等着后面的人过来。可等了一会儿,没有异样,艾哈麦德回头去看,身后什么人都没有。
4
萨蕾再次从超市里走出来的时候,艾哈麦德早没了影儿。她像一只胖鹅一样,左边跑了一会儿,右边跑了一会儿,这才逮到艾哈麦德的背影。她一路小跑,追上艾哈麦德,悄悄走在后头,远远地跟着儿子进了植物园。
萨蕾看着艾哈麦德在植物园里兜兜转转,行为怪异,足足转了两个多小时。那小子闭着眼走路,期间居然还和一棵树在说话。萨蕾宽慰自己,艾哈麦德的确是被艺术给搞坏脑子了,整天画呀画,都是些很奇怪的东西,不坏了脑子才怪。当然,也不排除他有别的想法。这个念头一闪,阿尔及利亚两口子的话就像把剑一样悬在了她的心上。在萨蕾看来,艾哈麦德是个乖孩子,虽然处在青春期,可脾气还是温顺得像个小羊羔。不过,自从那个叫露姬的女孩出现后,情况就有了变化。艾哈麦德变得神秘兮兮的,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进门就关门,出门就锁门;还对她表现出了含蓄的不满,不想吃她做的早餐,不喜欢她满屋子溜达,脏衣服都要自己洗,还用单独的盆子,一度还想着搬出去租房子住。上周的一天,萨蕾早上祷告结束后,跟往常一样,她想推开艾哈麦德的房间通气,这家伙居然反锁了门。
娘儿俩坐在餐桌上就锁不锁门的问题交涉过。萨蕾不喜欢变动,她每天起床之后是要打开门窗通风的,锁了门就少了一个生活的程序,这让她受不了。但艾哈麦德坚持锁门,他不需要一大早通风,他的屋子空气很好。萨蕾想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做,艾哈麦德说了谎话,这萨蕾能看得出来。最终,娘儿俩互相妥协了一下,不锁,通风也可以,但门只能开一个缝儿。算起来,好像是萨蕾赢了,不过艾哈麦德当天就搞回来一个睡袋,每天钻进睡袋里,像个冬眠的虫子。萨蕾问他究竟是怎么了。艾哈麦德说:“我是个艺术家,艺术家你明白吗?真没别的。”
萨蕾一路跟踪艾哈麦德,也一路琢磨艾哈麦德最近的种种奇怪行为。她需要思考分析,排除各种可能性。她对艾哈麦德和露姬的恋情有些想法,那姑娘看起来很高傲,眼睛里老是像含着一颗子弹,似乎随时准备着射向别人。就像阿尔及利亚女人说的那样,你不知道他们这些年轻人心里都在盘算些什么。一想到阿尔及利亚两口子,萨蕾越发着急了,就连巴沙都想着搞点事儿,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萨蕾鹅一样地走着,思考也在摇摆。要是在伊朗,他们那个小城,一切都好面对。可是巴黎不一样,这地界儿就是个万花筒,迷宫一样的路和建筑就是个明证。跟丈夫刚来那会儿,他们住在18区的巴尔贝社区,艾哈麦德十岁多点儿。萨蕾还挺喜欢巴尔贝的家,可那时候丈夫佩曼不那么想,他的借口是,要给艾哈麦德好点儿的环境。佩曼一心要躲开那些非洲家伙,最好连阿拉伯人、伊朗人都离远一点。在和萨蕾的斗争妥协后,他们最终把新家落在了大清真寺旁边,总比巴尔贝好些。他们在伊朗的时候开一家旅馆,生意还不错。要不是佩曼管不住嘴瞎说,他们也不至于跑到法国来。来了法国,佩曼在巴黎伊斯兰联合会里工作过一段,时间不长,还不到半年就不做了,仅仅算落脚时的过渡。佩曼说他受不了那些各个地方来的以家人自居的家伙,他们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好像全法国都得供着他们似的。让佩曼决定不和那帮人往来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如果有法国佬在,他们就会很统一地说,我们是一个世界的,我们可不是什么巴黎人;如果法国佬不在,那就精彩多了,他们互相嫌弃,摩洛哥的讨厌阿尔及利亚的,阿拉伯人似乎也看不上他们伊朗人,但大家又一起讨厌东南亚来的。
佩曼后来就又重新做起旅馆生意,在18区那里,来住的几乎还是那些互相讨厌的人。后来搬来这里,旅馆就交给了一个阿拉伯人管理,佩曼几乎不怎么去。佩曼是在艾哈麦德十二岁的时候患癌症死掉的。佩曼活着的时候,家里的事自然是他说了算,在对艾哈麦德的教育问题上,佩曼坚持斩断所有和那个世界的关联。可在萨蕾看来斩断联系,重新开始,哪有说得那么容易,那可是和脐带一样的东西。于是,佩曼死后,萨蕾想着法儿把那根脐带又一点一点重新给连接了起来。比如,很长一段日子里,她就老说起他们还在伊朗的时光,说麦田,说德黑兰清真寺穹顶和雪山之间的蓝,当然还有她最怀念的礼拜毯上的花纹,巴黎怎么就找不到那种花纹呢?有一度,她不用礼拜毯了,她总觉着那些从巴黎买的礼拜毯的花纹里藏着法国人的阴谋。最终,她把丈夫在世时斩断的一切全部给重新接了起来。
这会儿萨蕾站在一棵松树后头张望。艾哈麦德坐在岸边的长椅上,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萨蕾有些累,她左右看了看,没有歇脚的地方,她只能靠着树站着。期间有来往的路人,总会瞥她一眼,萨蕾就直愣愣地看回去。那些眼神她太了解了,特别是最近。这期间,她也曾想着算了,回家得了,最近的事让大家杯弓蛇影,法国人紧张,他们这些人也紧张。可每次打算挪脚离开,心里头又有些不安,总告诉自己,再看一会儿,再看一会儿。就这样,半个多小时过去了,艾哈麦德一动不动。中午的时候,河边的人多了起来,他才站起身,沿着河岸走了出去。萨蕾赶紧跟了上去,剛走了两步,没承想艾哈麦德又折返了回来,萨蕾赶紧背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好在他没发现自己。
艾哈麦德在长椅上规划了当天路线的下一个站点,他打算去找点儿吃的。本来他计划沿着河堤走一走,随便找个快餐店将就一下,不过一想到再往前走会经过阿拉伯文化中心,就立马放弃了,想直接穿过河,从对面绕过去。
巴士底广场那里有很多餐厅,靠着歌剧院的西南边儿有一家叫孔岱的咖啡馆,他和露姬正式约会时去过一次,是露姬带他去的。那会儿他们从莱德鲁罗林大道那里的一家画廊逛完出来,他给露姬显摆,吐槽那些他们刚刚看完的画。当时他并不知道露姬在写小说,因此还说了一些他对文学的看法。可能是露姬觉着他低估了她,也得让这个骄傲的家伙好好认识下自己,这才带着他去了孔岱咖啡馆。
孔岱咖啡馆很小,老板是个叙利亚人,叫阿卜杜拉,和露姬一样,偶尔也写点儿小东西。艾哈麦德第一次看到阿卜杜拉的时候,感觉有些奇怪,他的眼睛里仿佛装着另一个魂灵。露姬告诉他,阿卜杜拉是第三代,他身上前辈的影子很少,当然不是说生在巴黎就改变了他的气质相貌,很明显,文学和艺术也是很重要的原因。艾哈麦德不怎么喜欢阿卜杜拉,可能是那个魂灵在和他的肉身打架,就显得那家伙身上有些浮夸劲儿。当时,阿卜杜拉一屁股坐下来,干脆忘记了自己是老板,和露姬聊托尼·莫里森。那是露姬介绍给他的,露姬喜欢很多艾哈麦德没听过的作家,而且她还有一套理论,用来佐证自己将来会成为一个好作家,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人名,奈保尔,石黑一雄,纳博科夫等等。露姬让他和阿卜杜拉认识,没事儿和阿卜杜拉聊聊,那家伙有一肚子的古怪想法,不管怎么说,多少会给他一点儿绘画上的灵感,她有好几个移民小故事是从阿卜杜拉的聊天中得来的。还有,在露姬看来,阿卜杜拉的身上根本看不到那个世界的影子。
艾哈麦德当时可不这么想,现在仍旧是。
他想着今天和阿卜杜拉聊聊,倒不是聊绘画和露姬。最近,特别是践行露姬的那个提议之后,他越发觉着自己的身体里也住进了另一个魂灵,阿卜杜拉应该会有一些经验。
天气越来越阴沉,早上天边还有的一点儿白,这会儿被完全压了下去,呈现着近似于红的诡异色调。
孔岱咖啡馆门前停放着两辆迪卡侬山地车。地上湿漉漉的,贴着一张纸,是一张小漫画,画着两个小朋友,脸上有夸张的胡子,一个持着AK-47藏在后面,一个举着写有“法国万岁”的滑稽盾牌在前。就在艾哈麦德弯腰要把它捡起来的时候,阿卜杜拉走了出来,他看到艾哈麦德,几乎连反应时间都省去了。
“嗨,露姬呢?”
“她今天不来这儿了。”
“我还挺想她的呢,快进来,别管那玩意儿了,你知道的,最近多得要死。”
艾哈麦德只好挺起腰身,没再管那幅小漫画。
“我得在你这里坐一会儿。”
“坐多久都行,正好,我看了露姬推荐的那个作家,叫什么来着……”
“古尔纳,是他吧?”
“对对对,就他,我把名字忘记了,你也看了吗?你先进来,别光站着。”
艾哈麦德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阿卜杜拉又巴拉巴拉说了几句,说中午人多,他得忙活一会儿,咖啡机还出了点儿问题,等会儿再和艾哈麦德好好聊,说他最近对绘画有点儿想法。说完走了出去,很快就传来他大声和客人招呼的声音,浮夸得没个边儿。
艾哈麦德走得有些累,瘫坐在沙发里放空。女侍者端过来咖啡和洋葱汤,带了一片面包,说老板请客。艾哈麦德刚喝了一口,一侧传来说笑声。他回头看了一眼,是两个青年,看那样子,门口的山地车应该是他们的。一个单词逮住了艾哈麦德——驱逐。艾哈麦德侧耳听着两人的对话。
“奥朗德提供了温床,他应该向萨科齐请教如何治理那帮罪犯。”
“他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根在哪里,法国从内部坏了。”
“没错儿,法国现在就像一个苹果,虫子是从里面孵化出来的。”
“你看吧,这玩意儿,不管怎么搞总有个苹果的事儿。”
“现在呢?它已经钻出来了呀,钻出来就好办多了。”
艾哈麦德还想听听他们的说法,阿卜杜拉堆着笑走了过来。他冲艾哈麦德眨了一下眼,朝着两个“山地车”走了过去。
“我们正聊你呢。”一个山地车说。
“那我得参与参与。”阿卜杜拉站在桌边,浮夸劲儿更足了。
“准确地说是在聊你们。”另一个山地车说。
阿卜杜拉音调拔高了一度:“我们?”
顿了一下,又说:“他们吧。”
艾哈麦德侧头想听听他们会怎么说。
一个山地车说:“你倒是撇得挺干净。”
“这得归功于我爷爷,他撇得早,他建设法国的时候就撇干净了,我算是遗产继承。”
“那是一大笔钱吗?”山地车明显带着讽刺。
“可不是嘛,回头我得管奥朗德要回来……好了,就让我爷爷的事儿过去吧,你们最好把外面的车子挪一下,天气感觉要好起来了,我得扩大生意了。”
两个山地车哈哈大笑,阿卜杜拉双手往下压了压,一副自己控制住了局面的样子,又往外指了指,表示自己要出去忙活了。他从艾哈麦德身边经过的时候,给艾哈麦德堆了一个笑,那个笑以极快的速度塌了下去。艾哈麦德甚至看到他眼角闪过一丝愤懑,以一个极具冲击力的弧度,快速地射向身后的两个“山地车”。这让艾哈麦德又有些焦躁,他发现他居然有些喜欢这个家伙了。他想把这个念头压下去,甚至有些后悔把孔岱咖啡馆纳入今天的路线里来。可在出门的时候,他对阿卜杜拉还是主动说起了露姬,说改天会和露姬一起过来,他有个想法要和他好好聊聊。
走出咖啡馆,艾哈麦德计划着得去个更纯粹的地方,好把在阿卜杜拉这里吸附的东西甩掉。
5
艾哈麦德在孔岱咖啡馆待了足足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里,可把萨蕾给急坏了。那会儿她在斜对面的露天餐馆坐着瞧孔岱咖啡馆,一个黑白混血的侍者走到她跟前。她擺摆手,示意坐会儿就行,不点东西。哪曾想,那侍者压根儿就不是来问她点什么的。
“女士,你确定要这样吗?”
萨蕾一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那家伙的手指几乎像是要触摸一个气泡似的,指了指她的头巾。
“哦哦哦,我出门忘记了……抱歉得很。”
萨蕾把半搭着的头巾摘了下来塞进包里,那侍者矜持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出去的样子,像是制止了一次恐怖袭击。
萨蕾越想越气,后悔戴了头巾。平日里,她只在清真寺那一块儿戴,去别的地方从不。她可不是遵守法国佬的规定才这么做,她仅仅是不想给那些巴黎人指指戳戳的机会。这下好了,让人这么一说吧,感觉自己矮了好大一截,还是个混血的家伙。想到这里,她冲着几米开外的侍者,小声嘀咕了一个词:“杂种。”
这还不够,她像受了极大侮辱似的,呼啦一下站起身,提起包,左摇右摆地走了出去。她要用愤怒的离开表示她的抗議。只是她走到路中间儿,发现不知道要去哪儿,她还盯着艾哈麦德呢。也就这个时候,艾哈麦德从孔岱咖啡馆走了出来。一辆家政车恰好驶过,挡住了她。车子驶过,她再看去,艾哈麦德沿着一边走了出去。她快速摇摆了过去,走了两步才发现鞋子上粘了东西,是一幅小漫画。萨蕾甩了好几次也没弄下来,她只能扶着墙弯着腰吃力地往下揭。鞋上是撕下来了,可这小东西像一颗子弹似的又射进了萨蕾的脑子里,或者说,它本身就是一枚子弹,就等着萨蕾的到来。
等她再看向艾哈麦德的时候,他已经拐进了另一个街道,黑色背包像个问号似的,悬在两个街道的交叉口。
萨蕾做了种种猜想,他只是和朋友闲谈,也有可能仅仅是走累了,走到这里休息了一会儿,指不定在咖啡馆画画呢,巴黎的咖啡馆里尽是那样的年轻人。这一刻,萨蕾感觉绘画、艺术之类的,简直是太好了。只是她越往好处想,莫名其妙的恐怖画面越是止不住地一再往出涌。也不一定,那副小画不可能毫无缘由地出现在这里。萨蕾本来就对咖啡馆没什么好感。自从佩曼离开后,艾哈麦德长大,特别是最近的爆炸案,让她对法国,对巴黎越来越讨厌,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在和她作对。巴黎人说话的样子,他们的优越感,他们说的那些无聊内容,他们对时尚的病态追求,他们的情情爱爱,甚至巴黎时不时那种诡异又糟糕的天气。
下午四点,时间还很早。艾哈麦德的下一个点是去伊冯·兰伯特书店。这不是临时的路线,是头天就计划好的。他想送给露姬一份礼物。他在网上查过,那里有新出的托尼·莫里森作品的法语精装本。路程不远,从巴士底广场过去,沿着博马舍大道往北走,两公里不到,艾哈麦德打算走过去。
天空由红渐渐泛出了一丝白,红白融汇,像差不多吃见底的一块西瓜。
艾哈麦德走了一会儿,有些热,有些口渴,后背出了汗,他就把背包拿下来,拎在手上又走了一阵儿,后背快速冰凉了下去,脑袋却开始胀痛起来。空气里不知道从哪儿飘出来一股食物腐败的味道。天空也越来越白,白得发慌,他的脑袋也胀痛得厉害。这会儿,在艾哈麦德的视野里,两边的房子就像海草一样摇摆。艾哈麦德停住脚步,在公交站台上靠了一会儿,呼吸了几口,把背包重新背起来。他看到一边有个小熊便利店,他想进去买瓶水喝喝,兴许能好点儿。
便利店收银员是个斑点和红疹子镶嵌得十分得当的巴黎女人,她没好声气地收了钱,眼神始终在躲避艾哈麦德。艾哈麦德寒暄了一句,说天气不太好。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一脸的错愕。艾哈麦德笑了笑,那女人脸上的疹子都没动一下,好像生怕她的表情会出卖自己的态度似的。艾哈麦德看到柜台上的烟,突然想抽根烟,他感觉鼻腔里那个腐败的味道还在。
艾哈麦德走回到公交站牌那里。站台上坐着几个巴黎老头儿老太太,拿看陀螺一样的眼神盯着艾哈麦德。自从爆炸案发生后,这样的眼神越来越多,他已经习惯了,再说了,以前也不是没有,大凡穆斯林出点儿事儿,那些眼神就会像鱼一样浮游在你身边。艾哈麦德掏出一支烟,手哆嗦着点了好几次才点着,刚抽了两口,公交车就到了。
艾哈麦德本不想坐车,但那个封闭的空间吸引了他,它就像一个移动的睡袋。
车上人挺多,艾哈麦德像出场表演的小丑似的站在前端门口。他本来不想移动,距离很近,站几分钟的事。可此时的他有些心慌,他需要安定一下心神。最后一排坐着一对老夫妻,他们旁边正好空着一个位置。从前端门口到后面空位置,需要穿过众人才能走到。艾哈麦德走过去的时候,老夫妻客气地收了一下腿;可没等艾哈麦德坐下去,他们就站起身走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扶手处,老头儿回头看了一眼艾哈麦德,神情里有些歉疚的样子。艾哈麦德并不在乎这个,露姬说过,“改变”是个痛苦的过程。
空气甜腻腻的,充满劣质香水的味道,这会儿那些味道使劲儿往后排冲。如果我们肉眼能够看见空气里的香水分子,它们此时应该像一道柔光似的,紧紧裹着艾哈麦德,像襁褓。在一个具体的特效镜头里,那些小分子钻过他的衣服,透进他的皮肤,直至钻入骨头里。艾哈麦德脑袋又一阵眩晕,他低头看着手指缝的绿色颜料,他看到了皮肉之下的细胞,扁平的细胞慢慢圆润饱满了起来。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视野里,整个公交车像十几种可爱的彩色的糖果一样,在交融,在融化。他被裹在里头,感觉好极了。
艾哈麦德在十字架之女地铁口下了车。地铁口停着警车,警察们横在一边扫视着过往的行人。一个中年女人抱着一个花束在和一个警察交谈,不知道在说什么,两人不时往欧波坎普街口的方向看。艾哈麦德猜测,她应该是要去巴塔克兰剧院那边悼念逝者。
艾哈麦德只经过几次巴塔克兰剧院,它的外观装饰看起来奇奇怪怪的,那些色块和线条像各干各的,似乎很不愿意凑到一起去。这可能是因为他讨厌蒙德里安的原因,他的线条和色块之间存在着让艾哈麦德心慌气躁的某种过于条理清晰的东西,说不上来。但是他的一些朋友很喜欢,好多次他都试图找到它的美,不过眼下还是有些困难。有一度,艾哈麦德想着,是否自己讨厌的东西,才是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为此他尝试着把那些线条和色块均匀地分布在画布上,但效果不太理想,反倒是打碎揉乱它,变成了一个诡异的弗朗西斯·培根式的东西。这让他愉快了很多。
艾哈麦德看着抱着花束的女人,有些悲伤地又走进了地铁口。他感觉自己身上的糖果味儿还在。他还在那个光晕里,警察没怎么看他,其中一个甚至对他还颔首笑了笑,这一切都能佐证。
萨蕾就不一样了,刚下了出租车,就让巴黎警察刀一样的眼光看了个遍。要是放在以前,警察那么看她,萨蕾就会恶狠狠地看回去。可这会儿的她,害怕极了。从孔岱咖啡馆那里开始,从粘在她鞋底的那张漫画开始,她的心就被悬了起来。她不是头一次见到那种东西,可它出现在那家咖啡馆门口,像一个带箭头的路标似的,直戳戳地给了她一个方向。她又联想到这些天艾哈麦德的种种奇怪行为——他老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知道在里面鼓捣什么东西;他还天天洗澡,把生活搞得特别有仪式感;甚至有一天,他破天荒地主动向萨蕾问话,问如果易卜拉欣没有那只黑头羝羊的话,事情會怎么发展。萨蕾对艾哈麦德做了解释,但那时候,萨蕾明显感觉到,艾哈麦德似乎有他自己的某种偏执的理解。萨蕾心里做了种种推想,期间她想打电话给巴沙,让他最好过来给看看,帮帮忙,艾哈麦德太不对劲了。只是转眼的工夫,她又担心巴沙会立刻跑去报告警察。别看那两口子咋咋呼呼的,精得很,在大家跟前老说什么兄弟姐妹,可见了正宗法国佬他们也是那样说。搞不清楚他们到底是谁的兄弟姐妹。
萨蕾的担心一路不断被夯实,可心里还是存着一点侥幸的。艾哈麦德不是那样的,他是个正儿八经的巴黎小伙子。问题肯定出在那个叫露姬的姑娘身上,她早就该让艾哈麦德丢了那块“巧克力”。萨蕾不是没做过这方面的努力,可能是巴黎的原因,让她有时候非常像一个巴黎妈妈。一想到露姬第一次来家里时的情景,萨蕾心里咯噔了一下。
露姬第一次来家里的时候,饭桌上,萨蕾把她的不满藏在对话的机锋里。比如,她说:露姬,你们应该比我们更难吧;露姬,我还挺喜欢你们的人呢;露姬,你们的人给法国佬做过事哦。萨蕾说这些话的时候,艾哈麦德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他很害怕萨蕾会说什么放着伊朗好好的上层人不做,跑来巴黎做二等公民。不过还好还好,还有那些黑家伙垫底等等。当露姬开始反击的时候,萨蕾的“是吗”就登场了。
“是吗?”露姬说:“我们会成为另外一种人的,你说对吗,艾哈麦德?”
“肯定的,妈妈,我和露姬有个计划,我们已经开始行动了。”
露姬补充说:“我们要去一个我们自己做主的世界。”
萨蕾当时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还是老样子,她说:“是吗?”
6
伊冯·兰伯特书店橱窗里摆着一些小玩意儿,一本摄影画册的封面吸引了艾哈麦德。他的脸就映在橱窗玻璃上。摄影画册的封面是一个黑人姑娘,像马背上的戈黛娃夫人那样,不过她裸着身子骑着的是一匹瘦弱的斑马,她身上被红白蓝三种色块镶嵌着遮着之外,其他全是黑白色。
艾哈麦德在书店里逛来逛去。
这地方分成不同的片区,除了书籍之外,有小工艺品,有绘画展览,还有一些艺术家作品专区。不同的区域有着简单的划分,不留意看,根本不会注意到商家的心思,那些立在不同区域过渡地带的镜子,或圆或方的图形,类似于门框一样的东西像是边界,又互相微弱地嵌套在一起。艾哈麦德转悠了一圈儿,才找到图书区。
艾哈麦德翻看了一会儿,没有找到托
尼·莫里森的书,就去问导购。导购小姐在电脑上哒哒敲了几下,说售罄了,如果需要的话,可以联系图书公司发货。艾哈麦德又问有没有阿卜杜拉·拉扎克·古尔纳的作品,那也是露姬说起过的一个作家。导购小姐对那个名字一脸的迷瞪,反复询问它的拼写。最终,她还是没搞懂。艾哈麦德索性就放弃了。留了一个联系方式后,艾哈麦德琢磨着时间还有余,而且书店里的味道也不错,顾客一个个都是一副巴黎精英的样子。于是他在店里继续转悠。他不知道自己眼下的“改变”完成得怎样,这需要检验。前些天的进展不错,每次晚上回到家,他都感觉好像换了一个人。只是这会儿,当他一遍遍在镜子前走过的时候,有些拿不准了,他的身体和眉眼与往常似乎没什么区别,可他愣觉着哪里有些不对劲,有个奇怪的感觉,仿佛是童年丢失的某个最爱的玩具,你清楚地记得它的样子,可你就是不知道它丢在了哪里,恍惚间,你又发现,它在一片混沌之中闪烁着微弱的绿色光芒。
就在他打量自己的工夫,一个男人出现在了镜子里,从后走了过来。他站到了艾哈麦德身后。
“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他的口吻可不像是要来帮忙的。艾哈麦德回头看了一眼。一边的导购,还有巴黎精英们此时都在看他,眼神窸窸窣窣的,像塞纳河的流水。
“没事儿了,我要买一本书,我没找到,我有点儿着急。”
“先生,我想您最好离开这里。”男人堆了一个闪电一样快速而诡异的笑。
这个诡异的笑把艾哈麦德惹毛了。他的脑袋似乎哗啦一下子被撑开,片刻装进了一条黑夜里长长的无人的街,前额顶着一端,后脑勺是另一端,艾哈麦德在街道中间站着,愤怒而又茫然。黑暗中的角落里闪烁着一块微弱的绿光。艾哈麦德朝着那块绿光走了过去,他捡了起来,把那块绿光塞进了胸前的口袋里,情绪逐渐平静下来。
于是,他对男人和导购小姐笑了笑,说:“谢谢,等到货了,我会再过来的。”
艾哈麦德说完,就走了出去。
站在书店门口,他想给露姬去个电话,告诉她今天的约会取消得了,他的状态不是太好,从没有如此糟糕过。就在他琢磨的空档,萨蕾来了电话。
“儿子,你什么时候回来?”
事实上,萨蕾一直站在对街的邮筒后头。她看到艾哈麦德茫然地站在书店门口,眼神直溜溜地看着对面,她赶紧侧身藏得严严实实。
艾哈麦德用一种近乎悲哀的口吻说:“妈妈,我不想回去了,我想永远消失,行吗?”
艾哈麦德刚挂了萨蕾的电话,就看到了露姬的消息。她说她已经在地铁上了,会在星形广场地铁口等他。艾哈麦德犹豫了一会儿,折返回去,朝着地铁口的方向走。
天空这会儿起了雾霾,远处云层里透着一股子蓝。警察们还在那里,先前对艾哈麦德笑的那位警察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艾哈麦德的心情坏透了,索性站在地铁口等着他们上来问话,可那警察却站在那里不动,眼睛扫着过往的路人,根本没搭理他。艾哈麦德就夹在人流里走了下去。
人群花花绿绿的,此时的艾哈麦德像一瓶巨大的罐头,萨蕾喜欢的那种罐头。地铁的另一端,露姬应该也出现了,也像一瓶罐头,她逆着人流朝他跟前滚来。他们俩在拥挤的人群里碰得叮叮咚咚响。她嘲笑艾哈麦德,说他看起来随时要碎的样子。艾哈麦德靠在墙上,对她说,我不想玩儿了,想结束这个游戏了;我还想把这一切都告诉萨蕾,我想回到萨蕾那里去,继续吃萨蕾的早餐,听萨蕾的唠叨,每天早上看她准时把门打开通气,然后去阳台上做她的礼拜。露姬这个时候却朝着台阶的方向走了过去。她走到那里,朝艾哈麦德喊话,让他过去。他有些不情愿地走到她跟前。她站在上面,比他高一头。艾哈麦德朝着露姬喊话,他说,我现在很不好。露姬说,你得经历这个过程,你要相信我,否则的话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艾哈麦德说,我现在强烈地感觉到我是谁了。她说,那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艾哈麦德,你明白吗?他也朝他喊话,我有些走不动了,太让人难受了,今天是最糟糕的一天。露姬说,那就对了,种子开始发芽了,你得再熬一阵子,你得面对它,然后你才能脱颖而出;否则的话,你看不到真实的自己,你也就到不了我们说好的那个地方。艾哈麦德说,那里会比这里好吗?露姬说,你要相信我,你现在卡在中间儿了,你要走出去,你就得先突破自己,明白吗?你得先突破自己才能再往前走;很快我们就能到那个地方了,你就会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儿,所有的一切也就不重要了,明白吗?
又一趟地铁驶过,甬道里的人再次多了起来。艾哈麦德怔怔地靠在甬道墙上,背包不太舒服,于是他拿了下来扔在脚底下。艾哈麦德想起那次和露姬的对话,在孔岱咖啡馆里,那个时候她刚说完那个作家,阿卜杜拉·拉扎克·古尔纳。
她说:“古尔纳是英国作家吗?是也不
是,他是非洲作家吗?是也不是,那他是个穆斯林作家吗,是也不是,但是,他就是一个作家,那些傍身的东西是他走过的路,就挂在他身上。”
说完这些后,露姬手指沾了一点咖啡,在桌面上开始画一个路线,起点是大清真寺,她的手指在桌面上划着,桌面上留下一条褐色的线。
她说:“这是你的原点,一个寻找方向的你。我们继续往前,我们就往北走吧,走着走着,你会发现沿路的风景开始不一样了。你继续往前走,你就会开始觉醒。这条路是一个漫长痛苦的过程,很多人就在这里,包括那些搞事的人,你不能要它,你要硬扛着往前走,不能停。我们继续往前走,前景就会慢慢开阔起来,成为一个真正的巴黎人。但这不是我们要的结果,这是个庸俗的结果,只是我们要经历的一个过程,我们要成为一个观察者,对吧?没错,我们要肯定这一点。我们还得继续往前走,我们会走到哪里?随便吧,这不重要,走了这一路,我们已经拥有了一些东西,一些发生在我们身上的可见的东西,对吧?我们接着往前走,我们很快就要成功了。”
露姬用手指重重敲了敲桌面,说:“这里才是我们的终点,你看到了没有,文学和艺术,这里就是我说的那个世界,独属于我们这样的人的世界,不然我们又能去哪儿呢?”
艾哈麦德问露姬:“那么你到哪儿了?”
露姬说:“我也刚出发,我们一起上路的呀。”
艾哈麦德说:“那我该怎么做呢?”
露姬说:“第一步,离开那个世界,你瞧瞧阿卜杜拉。”
艾哈麦德说:“我离开萨蕾都费劲。”
露姬说:“你能做到的。”
……
地铁顶上的条状白灯里有块黑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艾哈麦德昂头看了一路。在那块黑影越来越大的时候,地铁冲出了地面,但很快,又进入了地下世界。对面的玻璃上映着一个人影,他盯着他看,艾哈麦德也就盯着他看。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发现那是他自己,可又是那么不同,让艾哈麦德感到意外。
这个时候,又一个黑影靠了过来,是萨蕾,她站在他跟前,低头看着艾哈麦德。她有哭过的痕迹,眼睛红红的,眼球凸了出来。
艾哈麦德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萨蕾说:“艾哈麦德,跟妈妈回家,好不好?”
他说:“可我已经选择这样了,妈妈,我回不去了。”
她说:“艾哈麦德,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你不要做傻事。”
萨蕾怔怔地看着他。
艾哈麦德这才发现,他身边空了一大片,人们都在往地铁两端拥挤。有个白人姑娘依在地铁门口看着他们娘儿俩,她耳朵里塞着耳机,起初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后来,她意识到了,看了艾哈麦德和萨蕾一眼,又看了看其他人;她的目光在艾哈麦德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继而快速扫向他脚下的背包;她看到艾哈麦德和萨蕾也在看地上的包,于是,她的手从拉环上缓缓放下,继而快速朝著一端跑了出去。
萨蕾俯身去拿地上的背包,他一把提起来抱在怀里。人们发出惊呼声,像退回去的潮水一般涌向车头和车尾。萨蕾捂着脸,嘴里嘀嘀咕咕地喊着:“主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要做什么!”
艾哈麦德说:“妈妈,你要做什么?”
萨蕾要夺艾哈麦德的背包,没有夺去。这个时候地铁停了,车门开了,艾哈麦德听到一阵风从车厢里吹过。他丢下萨蕾,抱着背包冲了出去。
站台上的人疯了似的往出跑,但有一溜人像渔网一样朝着艾哈麦德撒了过来。那张网里传出一个声音:“把包放下!”
艾哈麦德却把背包抱得更紧了,那张网一下子也收紧了,传出急切的声音:“后面!后面!后面!”
艾哈麦德回头的工夫,萨蕾走了出来。她已经戴上了她的面纱,她一边冲艾哈麦德快速走过来,一边高喊着她每天祈祷时心里默念的那个短促的句子。那张网收得更紧了,紧得闪出一束束火花来,艾哈麦德和他的背包也就一起跌落了下去。
萨蕾愣在了那里。
警察们已经涌了过来。
萨蕾看了一眼地上的艾哈麦德,她嘶喊着扯起地上的包。警察们也扑上来,牢牢抓着包。
背包被撕开了,有东西从中掉出来。撕扯和挣扎戛然而止。背包里只是一个画板,上面是一幅未完成的画像:一团氤氲的绿色弥漫在画布上,一个正襟危坐的女人在其中若隐若现。萨蕾被摁在地上,歪着头望着画板,眼泪溢满了眼眶——
画中那个苍老而臃肿的女人,正是她自己。
责任编辑 申广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