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盘
一
朋友相聚,自然免不了好酒好菜,这还不够,结束饭局后,古果又邀请大家去他的工作室喝茶,就去了。反正周末也没什么事情。
古果早年在福利医院当心理医生,后来辞职做医疗器械生意,没几年就发了。人有了钱,好像就嫌钱俗了,挖空心思附庸风雅,就弄了间工作室。其实也不在这里工作,主要是安置搜罗来的文玩古董,名人字画,再就是邀朋友来雅聚清谈。
酒精还在大脑里燃烧,大伙说话声音大,嘴上也把不住门。不知怎么就谈到了手机。武诒能说,当下人谁也离不开手机,丢掉手机就像丢了魂。
“谁敢把手机放我这里24小时,我请他吃大餐。”古果设下一个赌局。
大伙听了都发出冷笑,却不应战。吃大餐算不了什么,24小时啊,谁知道会发生多少事?大事或小事,正经事或不那么正经的事,保不准啊一件事就会惹下天大的麻烦。
“那我降低难度,手机锁我这里15小时。”古果看看时间,到明天12点半,正好15个小时。“有人敢吗?”
“我!”蔡朋举起手,“我跟你赌这15小时!”
朋友们纷纷鼓掌。不论他俩谁输,大伙都是这场赌局的受益者,都能吃上大餐。
古果抢过蔡朋的手机,按下关机键。
又海阔天空地聊了一会儿,散场了,各自打车回家。
回到家里,蔡朋习惯性地掏手机,却掏了个空,跟着,心也空了,好像那块重要的肉从他胸腔里叛逃了。他有些后悔参与这场无聊的赌局。五十多岁的人了,他从没跟人赌过,任何形式的赌博都没有。他是个怕输的人,宁可破财丢面子也不敢跟人打赌。真是贪酒误事啊!他使劲拍了下脑袋。今晚的白酒是武诒能提供的,他刚从贵阳回来,带回一种酱香型白酒。口感很好,大伙都说离茅台镇不会超过五公里。现在看来这酒吃生,专门欺负他这个教书匠,不然,他怎么会烧坏脑子,跟古果打这个无聊的赌?
卧室门关着,蔡朋低头看门底缝隙,见不到光亮,料想太太伍苁已经入睡。他不想惊扰她,就和衣在沙发上躺下了。
躺下以后,却始终无法入睡,好像有人随时会给他打电话、发信息,又好像有人会偷看他的手机。蔡朋不断提醒自己,手机没丢,只是放在古果工作室了;三更半夜的,也不会有谁跟他联系;手机设置有开机密码,别人更不会偷看。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紧张焦虑,不要胡思乱想。但他做不到,提醒得越勤,就越是惶恐不安。他甚至动过念头,立即向古果认输,让古果把手机给他送来,或他自己去取。可自从有了手机,家里座机早就拆了,太太已经入睡,也不便为这点事去打扰她,所以,他无法跟古果取得联系。焦虑,懊悔,自责,责他,交织在脑子里,蔡朋在压抑中迷迷糊入睡了。一夜都在做梦,都是噩梦,梦中每个情节都围绕着手机,其中最可怕的是梦见手机掉进深渊,他刚要伸手去抓,身子也跟着坠了下去。惊叫一声,醒了。
听到伍苁起床的声音,蔡朋也赶紧从沙发上爬起来。
“昨晚干啥去了?手机也打不通。”伍苁从卧室出来,抱怨道。
“手机落在古果工作室了……”蔡朋说。
“那也不至于关机呀,谁知道你干的什么好事。”伍苁撇了下嘴。
“我能干什么好事,跟古果武诒能他们喝酒喝茶了,你都认识的。”蔡朋说。
“你那帮狐朋狗友,喝高了什么事做不出来。昨晚落手机,今天可别把心落到别人那里。”伍苁讽刺说,一边扭身进了卫生间。
“其实昨晚都没喝多。落手机是件平常的事,不喝酒也可能落手机。”蔡朋申辩说。
卫生间,伍苁有意把洗漱声音弄得很响。
二
忐忑不安地挨到中午,蔡朋就迫不及待地出门了。从家里开车到古果工作室也就15分钟路程,他却好像走过了春夏秋冬,千秋万代。然而,古果工作室的大门却关着。
蔡朋只好等着。虽然知道他跟他的手机只隔了一道门,心里却越发焦躁起来,就像第一次跟伍苁约会,离见面的时间越近,就越是紧张不安。好不容易等到12点40分,还是不见古果到来。他来到隔壁的小卖部,想借个手机催一下古果。小卖店老板娘警惕性很高,她口气生硬地说:“我凭什么借给你手机?我们认识吗?”蔡朋无法证明自己是好人,只能反复说明理由,强调他跟古果是朋友。
“什么古果水果,我不认识!”老板娘说。
“待我拿到手机,我付你10元。”蔡朋说。
老板娘摇摇头,不再理他,扭身开始整理货架上的货物。
想想也是,这年头骗子多,骗术不断翻新,手机到了骗子手上,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蔡朋回到古果工作室门前,身边有来来往往的人,他不好意思再向人开口借手机联系古果,怕被再次拒绝。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蔡朋开始着急,火气不断往上蹿。他心里骂着古果,背时鬼的,怕赌输啊?躲着不见面了?又想,躲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啊,难不成昧下手机不还我了?
实在没办法了,只好走到小区门口,跟保安说明了情况。年轻的保安倒是通情达理,递过来手机,说:“只要不打国际长途,国内电话随便打。”
蔡朋说:“你是好人,等我拿到手机送你一包烟酬谢。”
保安说:“不用,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谁都有作难的时候。”
蔡朋说:“必须的,好人做好事应该表示感谢。”
拿到保安的手機,蔡朋却想不起古果的电话号码;想问问其他几个朋友,却谁的号码也想不起来。蔡朋一下子蒙了。他一向对自己的记忆力是很自信的,中考,高考,硕士,博士,大小考试无数次,不敢说过目不忘,也算是智商超群的,怎么就连一个电话号码也记不住了?是了,这不能怪他,要怪就怪手机越来越智能化。过去手机不能存储电话时,别人都把号码记在本子上,蔡朋不用,他常用的号码都在脑子里,随便要用哪个,眼睛都不用眨,就脱口而出了。自从手机有了号码簿功能,就洗脑了,就空空如也了。
正无计可施,忽然想起古果的公司,也许他在那边公司呢;就是不在,员工也会知道老板电话的。
蔡朋把手机还给保安,说,老弟,没法给你买烟了,我手机还没到手呢。保安说没事没事,你快去找手机吧。
蔡朋离开小区,上车打火,一脚油门就冲了出去。
来到古果的公司,一个员工帮他打通了古果的电话。电话里人声嘈杂,古果似乎忘记了昨晚的赌局,问蔡朋有什么事。蔡朋一再提醒,古果这才想起,说:“坏了坏了,我马上登机飞往上海,要去参加一个医疗器械博览会……”
蔡朋说:“那我的手机咋办?”
古果说:“你想办法先克服两天,我最多三天就回去了。忍过这三天不用手机,也许以后你就不再依赖手机了……好了,不跟你说了,我要登机了……”
古果挂断了电话。
蔡朋悻悻回到家里,伍苁却不在。伍苁是一所中学的高级教师,原来忙归忙,一日三餐却都是回家做饭的,自去年底退休以后,闲下来了,应酬也多了起来,不是跟朋友逛街,就是约同学吃饭。过去伍苁可不是这样,她极少在外面吃饭,嫌饭店不卫生,食材不好。现在,伍苁大约尝到了下馆子的乐趣,把家当饭馆,饭馆当家。
还在等古果那阵,蔡朋的肚子就已经饿得咕咕叫了,没取回手机,又被古果放了鸽子,他憋了一肚子火,感觉饱饱的,一点胃口也没有。他莫名其妙地骂了一声,打开电视,将疲惫的身子交给沙发,胡乱地看着少滋没味的节目。
躺到下午三点,伍苁回来了。进门就说:“你搞什么鬼啊,干吗老关机?”
“手机还在古果工作室,他突然出差去上海了……”蔡朋坐起来,声音很小,像个罪犯。
“鬼知道你们搞什么把戏!”伍苁冷笑。
“借你手机给我一用,我找他太太。”蔡朋说。
“我干吗要借你手机?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帮你们一起搞鬼啊?”伍苁耍起小孩脾气。
蔡朋不想跟伍苁计较,出门去了小区的日杂店。他跟那两口子都熟,要了店主手机,才想起并不知道古果太太的电话,刚才跟古果通话时也忘记问了。再打古果电话,关机了。蔡朋站在那里,跟店主聊起碰到的难题,店主出主意说你上他家找呀,让他老婆拿钥匙开工作室大门。
这主意的确不错。可是蔡朋跟古果认识十多年了,从未进过对方的家。聊天,喝酒,办事,都是在酒店茶馆完成。他隐约记得古果家住瑞城花园小区,但不确定现在是否还住那里。不过也没别的办法了,瞎猫去逮死耗子吧。
到了瑞城花园,找到物业,物业管理员看了蔡朋的工作证,见他文质彬彬的模样,倒也符合大学教师的身份,就查了资料,给蔡朋提供了精确的房号信息。古果敲门,没人应。许久,从楼上下来一位老人,说,这房有一年没住人了。蔡明不甘心,继续敲了两分钟,还是没有动静。
蔡朋去找武诒能,又花去了大半天时间。武诒能打古果电话,这回倒是很快接通了。古果说:“我在上海,今晚饭局不能参加了……”武诒能说:“今晚没饭局,你赶快叫你太太打开你工作室大门,蔡朋手机还在里面呢!”古果说:“我太太没我工作室钥匙,她从不去那里。不就两三天吗?老蔡克服克服就过去了。他一个大学老师,又无生意来往,哪来重要电话?好了好了,我这边正忙着呢。回去请你们吃大餐啊。”就挂了电话。
“你俩手机的赌局,古果已经输了;又扣留你的手机,他再输一局。古果欠大伙两顿大餐呢。”武诒能笑着对蔡朋说。
毫无办法,只能苦等古果出差回来。
蔡朋垂头丧气回到家,伍苁半躺在沙发上刷微信,问:“手机取回来了?”
蔡朋对沙发踢出报复的一脚,摊开双手,叹了口气。
伍苁说:“你手机没取回来,拿沙发撒什么气?”
蔡朋没说话,朝房间里走去。
儿子给他那套房子安装网络时,电信局送过两个号码,儿子用了其中一个,另一个一直没人用,蔡朋想把它放旧手机里临时用一下。蔡朋翻出芯片,又拉开堆满旧手机的抽屉,挑出其中一部苹果。这部手机,蔡朋用了好几年一直没坏,有一天单位聚餐,被美女同事小宁讥笑以后,他才意识到这部旧货实在拿不出手了,这才换了一部新的,大屏的。事后想想,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为什么在意小宁的感觉?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新手机到手后,他借故到小宁面前,装作不经意地亮出新手机。没想到小宁像没看到他的新手机,认真地回答了他请教的问题,就转了话题。蔡朋本来想约她吃饭,让两人感情试着开个头,但他还是有贼心没贼胆,压住念头,带着狂跳的心告辞了。
蔡朋正在往旧苹果手机插卡,伍苁挑衅地说:“你不是说过要用国货,拒绝洋货吗?咋又屈膝投降了?”
“使用洋货怎么了?使用洋货就不爱国了?什么逻辑!”蔡朋说。
一边说着,一边给旧手机充电,按下开关键,却无法开机。怪了,一年前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放了一年就休克了?继续在柜子里翻着,目光忽然落在一个新盒子上,打开看时,竟是一部崭新的老年机。才想起这部手机原是伍苁给她妈买的,老人没来得及用上,就突发心梗去世了,正好让蔡朋捡漏救急。插入手机卡,使用正常。
蔡朋先打了伍苁的电话。伍苁说:“面对面你打我电话干吗,有病啊?”
“你看看来电显示,这个电话号码是多少?”蔡朋说。
伍苁嘴里不耐烦地嘟哝着,将号码抄在纸上给他。
有了手机,多少缓解些蔡朋的焦虑,晚上睡觉时,也踏实了许多。
第二天,蔡朋出去吃早點,在付款时却遇到了麻烦——老板提示他扫码支付,他扫不了,老年机没支付功能。他递过一张百元钞票,老板打开钱匣子,里边没几张零钱,说:
“没关系,你先吃着。”
等蔡朋吃完了,老板也没收到多少零钱,食客中也无一人能换开一百元零钱。老板把钞票扔过来,说:“我看你年纪不算太大,怎么连微信都不会用啊?算了,今天我请你客了。”
“你自己找不开,倒还怨我了。你也没说不收现金啊。”蔡朋有点生气,把钞票又扔回给老板。
钞票掉到地上,一时谁也没去拣。两人僵持好一会,最后还是蔡朋弯腰捡起钞票,说:“真是见了鬼了……”
老板不高兴了,说:“我免费让你吃早餐,怎么就见了鬼了?你不向我道谢也就罢了,还说三道四的。”
其实蔡朋并不是说老板见鬼了,而是说他自己这两天的遭遇。想进一步解释,又怕越描越丑,只好弯腰拣了钞票,但他觉得受了极大的羞辱。回到家里,跟伍蓯说了这事,想让伍苁去小吃店送钱,可伍苁不愿意,说:“人家都说了给你免费,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我愿意占这几块钱的小便宜?我的脸面就值这几块钱?”蔡朋哼了一声。
“那你就给人家送钱啊,把你的脸面买回来。”伍苁阴阳怪气地说
“我不想再见他那可恶的嘴脸。这样做生意,早晚得倒闭!”蔡朋咬着牙,恶毒地说。
蔡朋的老年机好像患了老年痴呆症,全天没响过一次,连垃圾电话和信息都没有一个。这个新号码从没用过,自然也没人知道,但他心里却空落落的,好像他被世界抛弃了。百无聊赖,蔡朋只能泡电视,几十个台胡乱地翻了一遍,却没有找到能打动自己的节目。他关了电视,走进书房,抽出一本小说。书架上的书百分之九十都是伍苁的,她是语文老师,订阅了许多文学杂志,也买了不少中外文学名著。蔡朋是一个工科生,高中毕业后就基本没再读过文学作品。他不感兴趣,也读不进去,甚至有些书根本读不懂。但今天还真是见了鬼了,这本书他居然一下子就看进去了。可能是阅历多了,也可能是拿对了书。他想。任何事情开头至关重要,开头对了,才会有好的结局。
三
眼下又到一年一度准备申报职称材料的时间,蔡朋准备得差不多了,就差那篇10月份将要发表的论文。现在是9月下旬,10月初出刊,申报截止时间为10月20日22点,来得及。
蔡朋今年57岁,他45岁评上的副教授。副教授期满之后,每年都在申报教授,连续五六年了,都没有评上。他自嘲为留级生,实际上也是如此,许多比他资历晚的,最多申请两次就通过评审了,而他一直在原地踏步。全校教授指标有限,每个院系、每一个人都在争。不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而是狼多肉少啊。蔡朋为人随和,不善于竞争,尽管他特别在乎教授这个头衔,但一碰上硬茬,就知难而退,主动放弃了。可放弃后又特别悔恨——蔡朋与伍苁同年上大学,伍苁早蔡朋四年就取得了副高职称。蔡朋在学院里资格最老,副教授职称却拿得最晚,他学生辈都有人当教授好几年了,所以伍苁老是骂他窝囊。
蔡朋评不上教授的原因,是学术著作和专业论文不够;往深处究,是他拿不到学校分配的科研项目;再往深处究呢,是有了含金量高的项目,校领导、院系的头头脑脑们便秘密截留,他们吃完了上等好肉,普通老师才能喝到汤。这些,蔡朋看得一清二楚,却不争不抢,甘当睁眼瞎,一切顺其自然。他自己找来的研究项目,大部分因为经费缺乏,半途而废。于是,就把兴趣转移到了教学上,一上讲台,他能忘记所有的烦恼,全身心投入到讲课中。不少人评上教授后,平均一周上不了一节课,把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做科研项目,带研究生,带博士生,远离了本科生。全学院只有蔡朋的课时最多。
蔡朋自己无多少科研成果,却喜欢传授别人的科研成果。学术期刊上读到产生共鸣的论文,蔡朋便将其消化,编成教材,及时传授给学生。而不像有的老师,用差不多要淘汰的知识教了一波又一波学生,这些学生一毕业直接就落伍了。打个通俗的比喻,人家都已制造自动驾驶汽车了,你学的还是如何造烧柴油的手扶拖拉机。所以,蔡朋在学生中拥有众多粉丝,尽管他只是副教授,在学生眼里却比教授还教授。蔡朋倒不这么看,他向学生坦诚,他教授的最新科研成果都是别人研究出来的,他只是一个知识的搬运工。但是学生心中有杆公平秤,他们觉得蔡朋比那些著作等身成果卓著而不给学生上一节课的教授强十倍。每年学生给老师评分,蔡朋绝对最高。不过,这种评分没有实际作用,学生打分不能增加年底绩效,五十个课时不及人家一篇省级论文有含金量。好在,蔡朋不觉得丢份,快乐就好。
今年的教授评审,蔡朋是很有底气的。他有一篇重磅论文将在10月份刊发。那是一家国内双核心期刊,电子行业里学术杂志的老大。能在那家期刊发表论文,学术水平基本能达到顶级。蔡朋在这个领域,已经绕来绕去研究了二十年,四年前,无意中,研究有了突破。写好论文投到那家权威杂志,不到二十天便接到留用通知。可是,这一留就到了第三个年头。蔡朋不擅长拉关系,节假日不给刊物编辑打电话,不寄土特产,不邀请对方来旅游,他只凭自己的耐心等待。
今年运气总算来了,在焦渴的三年等待中,蔡朋接到杂志社通知,说论文将于10月份刊出。凭他的学术敏感,这篇论文出来后,学术界一定会掀起不小的波澜。蔡朋这辈子最高科研成就就指望这篇论文了。有了这篇论文,职称评委就算是木头,就算有要照顾的关系,也不能不投蔡朋一票。57岁,是幸运之年。蔡朋已经看到了曙光。
今天,蔡朋的课在上午最后两节,可他还是早早就来到了学校。进学校大门前,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观察附近有没有熟人。他害怕碰上他心仪的那个女人,似乎她能透过他的提包看到里边的老人机,这种只有在偏僻农村才会露面的手机,出现在这所著名的高校,绝对贻笑大方。他的手紧紧抓住提包拉链,担心老人机有意跳出来丢他的丑。
蔡朋一路谨慎来到学院的小会议室,趁会议室没人,飞快地拉开提包拉链,取出手机,关闭电源,又迅速装进去,拉上拉链。这套动作一气呵成,像做贼一样小心而迅疾。老人机一次也没响过,他完全可以不带在身上,但是不带在身上,他就是个没手机的人,没手机就像失去了身份,是个黑户,会让他恐慌不安。做完这些,他开启会议室的公用电脑,找到职称申报系统,输入用户名和密码,打开申报表格和云盘里装着各种材料的文件夹。
这时,教学秘书小宁进了会议室,她对蔡朋说:“蔡老师,今年他们再不给你教授,天理难容。”
蔡朋故作矜持地笑笑,说:“凭什么啊,我不过是个极其普通的副教授。”
“凭你在学生中的口碑,你就不是个普通的副教授。何况,还有你那篇A刊发表的论文,A刊啊,学院能上A刊的可是凤毛麟角。”小宁胸有成竹。
学院老师都知道蔡朋的论文将在A刊发表,他们都期待着轰动呢。小宁私下评价说,蔡朋是学院品行最好的老师,首先不那么自我,更不自私。排课表,排不下去的课时安排给蔡朋,他从无二话,还会对小宁说声谢谢。这就给她解决了许多难题。不像其他学院的教学秘书,一到排课季,就头大,就惶恐不安。很多老师都鬼精鬼精的,谁也不愿多上一节课,不愿吃一丁点亏。
小宁凑过来看蔡朋的申报材料,蔡朋说:“正好,我对这软件不熟,有几个地方你帮我改一下。”
小宁说:“没问题,我帮你弄。”
小宁电脑操作熟练,她发现蔡朋排得不整齐不规范的地方,一一帮着改正过来;扫描件不清楚的,她说等会儿帮他重新扫描录入。
“你科研成果也许不是最多的,但教学成果谁能跟你比?”小宁说,“只看科研,不看教学,他们就是欺负人。”
这话说到了蔡朋的心里,他轻轻叹口气,又无奈摇摇头。想起这些年的委屈,鼻子酸酸的。这时,电话响了,蔡朋下意识地伸手去包里掏手机,随即意识到包里是一部老人机,不能让小宁看到,便起身出了会议室。
蔡朋希望是古果的电话。换了手机以后,他跟古果通了一次话,让古果回来后马上联系他。走进卫生间,他把自己关进一间蹲坑,这才从包里拿出手机。却是一个陌生电话,推荐股票的。蔡朋已经有六七年不炒股了,当初他糊里糊涂地入市,头脑清醒地出市,手头积攒的那点小金库折腾得一分不剩,这成了他心头的一个伤疤,时不时会被伍苁捅一下。本想立马挂断电话,又想趁着打电话消磨时间,让小宁把他的材料修改完。所以,他十分耐心地跟对方说话,询问对方发财之道。
一通电话之后,上课时间也到了。蔡朋出了卫生间,整整衣服,照照镜子,大步走出办公楼,刚到教室门口,学生们欢呼的掌声已经春雷般响起……
上课期间,电话在包里振动过两回,他没接。他向来如此,一进教室就会把手机调到静音或振动状态,决不会因私事耽误讲课。下课以后,他走出教室,来到一处没人的地方,这才拿出手机,是古果的电话。回拨过去,古果的手机却无法接通;走到办公楼门口,又打了一次,还是无法接通,也只好作罢。
到了小会议室,小宁已经把申报材料给他修改好了,果然格式规范,条目清晰,只是因为个人成果的原件在家里,小宁无法给他重新扫描。他很想请小宁吃顿饭,但有两个老师在场,终于还是没有开口,只在嘴上表示了感谢。
四
回到家里,古果的电话却打过来了,开口就埋怨蔡朋不接电话,又说他刚下飞机,眼下在法国戴高乐机场,十天后才能回国。蔡朋说,你个混蛋都到法国了才给我电话,我接了又能怎样?你还能返回不成?古果解释说他并不是说话不算数,确实是德国那边突然有了商机,在商言商,他不能看着脚下的银子不弯腰吧?蔡朋说,你去德国进口医疗器械,怎么跑到法国去了?古果说,已经到了欧洲总不能只待在德国吧?想在欧洲玩几天,好不容易来一趟,要充分用足飞机票,说他已经三年没到欧洲了。蔡朋说,我大半辈子没去欧洲呢!当然,蔡朋怪罪也沒用,古果道歉也没用。古果说,你已经有了老人机了,先用着,我回去给你带一部最新款手机。又说,我挣了钱,能少得了请你吃香的喝辣的吗?
跟古果通完电话,蔡朋走进书房,想找出那本没看完的小说继续看,却忘了书名,只记得是个淡蓝色封面,上面画着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翻了半天,还是没找到。书柜太大了,占了整整一面墙,每一层都码着各类书籍和杂志,却大部分都是伍苁的。刚搬新家时,原本也给蔡朋留了一组,可他这些年很少添新书,慢慢地就被伍苁蚕食得只剩下一个角落了。蔡朋多次向伍苁抗议,伍苁说,只要他有书到来,她随时腾地方。
伍苁不在家,到了午饭时也没回来,想必又去跟那帮老闺蜜们聚会了。蔡朋自己弄了一碗泡面,少滋没味地吃了,本想躺沙发上睡个午觉,忽然心念一动,想到小宁中午应该一个人在办公室,难得的单独相处的机会,就是一起说说话也比闷在家里有意思。
于是,蔡朋找出申报职称所需成果的原件,去了学校。小宁答应过帮他重新扫描,替换那些质量欠佳的图片。
到了学院办公室,小宁却不在。怪了,小宁离婚后一直单着,住得离学校很远,平日中午从来不回家的,这会儿不在办公室,会去哪里呢?蔡朋掏出手机,想给小宁打电话,又觉得贸然打电话有些唐突,就没打。不过,看着手里的老人机,他产生了一个想法:古果说从欧洲回来,会给他带一部新手机,以古果的做派,新手机应该不错,到时候他就把新手机送给小宁,就说是感谢她帮他修改申报材料,想必她不会拒绝。多么美妙的主意啊!对,就这样,送手机,然后请小宁吃顿饭;然后,如果气氛融洽,还可以去看场电影;再然后呢?他不敢想下去了,他为自己的设想激动起来。
门吱呀响了一声。声音不大,蔡朋却被吓了一跳,他以为是小宁回来了,抬头看时,却不是小宁,是副校长胡尚文。不愿碰到胡尚文,却偏偏碰上,躲都躲不开。
胡尚文和蔡朋原是同一个系的同事,两个人同一年毕业,同一年留校,但很快就把蔡朋甩到了后面。这个人官瘾很大,也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刚参加工作,就跟许多人说过他的目标是系主任。许多人也都当笑话听,没想到后来他真的当上了副主任,随后交流到别的系当了主任。系改学院时,轮岗当了两任书记后,赶上全省教育系统副厅级干部升职公考,他考了两次,没考上,三年前没经过考试,却提拔当了副校长。胡尚文确实有才能,对待同事也不算太坏,能爬上高位,也算是实至名归。只是这人野心大,遇到机会当仁不让,争副教授时,蔡朋没争过他,争教授时,蔡朋也没能争过。他们上大学时不在同一所学校,后来两所学校合并成新的综合性大学,这样,他们成了校友。胡尚文一路顺风顺水,职称官场两不误,让很多人羡慕嫉妒也只能眼巴巴看着人家平步青云。
胡尚文进门就向蔡朋道喜,蔡朋问他喜从何来,胡尚文说A刊那篇论文啊,校级领导也听说了,能在A刊发表论文,也算是给学校争光了啊。说今年的教授评审确实该轮到蔡朋了。现在评职称不再由省教育厅组织评审,本校的学术委员会就有资格。胡尚文每年都是学术委员会的专家、评委团成员,到时一定给蔡朋争取。
蔡朋听得明白,趁机客气道:“多谢胡校长关照!”
“这次你是实至名归,谁挡你的道,老天都不会答应。”胡尚文说。
蔡朋明白,是那篇即将发表的论文起了作用,这种顺水人情傻瓜都会做。但身为副校长,胡尚文能主动向他表态,蔡朋还是很感激的,他们之前私下几乎没有交往,更没有任何交情,他甚至心里还有些抵触胡尚文。这一刻,他对胡尚文有了好感,竟然脱口而出:“那今晚我略备薄酒,先表谢意,胡校长肯赏光不?”
说完这话,蔡朋对自己的随机应变竟有些佩服了,正好约上小宁作陪,有胡尚文的面子,既可避免唐突,想必小宁也不会拒绝。胡尚文却说今晚不行,校长办公会早就定下了,改日一定赴约。蔡朋说:“那就讲定了,时间地点你定,我听你的安排。”
五
半月之后,古果回来了。生意很顺利,進货供货直接完成,他从中大赚了一笔。心里高兴,就从欧洲带回许多礼品,大到高档皮鞋、名牌包包,小到领带、香水、剃须刀,不一而足,当然也有答应送给蔡朋的新款手机。他把这些送给朋友们的礼品拉到工作室,分好类,准备根据不同的交情送出不同的礼品。
打开放置贵重物品的柜门,发现蔡朋那部手机,古果一时有些蒙圈,许是时差还没倒过来,满脑子的浆糊,愣了好大一会儿,才想起了半个月前那次打赌,不由地笑了,自言自语说,愿赌服输,那就请几个老饕们吃回大餐吧。整理完礼物,他给蔡朋打了电话,说:“我回来了,你快来取你的手机吧。”
蔡朋火速赶来,这半个多月,用“万分煎熬”都无法表达他内心的经历。他异常激动,开机的时候,手都有些颤抖了。关机半月,电量竟没耗尽,当手机屏幕闪亮后,他有种与亲人失散多年复又重逢的感觉。
半个月积累了太多的短信、微信和未接电话,手机一时堵塞,运行缓慢。
蔡朋从最早一条微信看起,发微信者叫刘文生,是蔡朋关系不错的一个朋友。他们有一个共同朋友,叫唐克敏。唐克敏在香河一条支流叫九洞河的上游承包了上万亩山林,早年做根雕生意,算得上桂城根雕第一人。他有很大的地盘,把大树古树做成各种根雕,卖给有钱的单位和个人。从树根到根雕成品,价格上翻了数十倍,于是,一棵棵古树大树,因他的贪婪而消亡。后来,发生了一起车祸,拉树蔸的卡车撞上山崖,虽然没出人命,但唐克敏受伤不轻。他想这都是因果报应,每棵树都是一个生命,你剥夺人家生命,就肯定要付出代价。伤好后,唐克敏关闭了根雕公司,开始大规模植树造林,发展生态林果茶业,十年下来,九洞河流域生态大为改观。当地有一种野生茶叫九洞茶,传说古代是贡品。是不是贡品且不说,但九洞茶品质的确不错。
蔡朋跟古果打赌的第二天,唐克敏来电话邀请蔡朋和刘文生他们去他的山庄游玩,可蔡朋因打赌手机关机,没能参加那次森林氧吧的聚会。活动结束,唐克敏委托刘文生给蔡朋带回了两斤春茶。刘文生回来后,给蔡朋打电话,却一直打不通,就发微信说:“蔡大教授,我知道你很忙,但我也不闲啊。你给个确切地址,我给你快递过去。”还是没有收到回复。刘文生就上网查到蔡朋学校的地址,叫来了快递公司。快递小哥很快来了,尴尬的是,茶叶却不见了。寻遍办公室,问遍了办公室的人,也没找到。刘文生只好又给蔡朋发了条微信:“蔡大教授,我错把你的礼物送人了,你相信吗?生活中时常有意想不到的怪事发生,你相信吗?”
蔡朋心想,你心里没有我,才会随意把茶叶转送别人,倒是很会借花献佛。心生怨气,却不好多说什么,就回了条微信:“我相信缘分,这茶叶与我无缘,谁喝到是谁的缘分。”
回完信息,扭头看时,古果竟安然睡着了。蔡朋用眼神狠狠剜了古果两眼,接着看别的微信。
比起刘文生的微信,比起损失两斤茶叶,蔡朋还失去了一个盼望已久的艳遇。离婚后一直单身的小宁,与蔡朋的关系十分微妙——她取笑过蔡朋使用的手机不上档次,却常常在同事面前维护蔡朋的形象;她有意无意地关心蔡朋,却拒绝他的任何回报;她明显对蔡朋心存好感,但蔡朋一旦有所反应,她就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逃开……就在蔡朋的手机躺在古果工作室休眠期间,微信里有小宁的三条留言——第一条是上午刚上班:“你好,夫子!”附带三朵怒放的红玫瑰。过了两个小时,是第二条留言:“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多么美好的季节啊!”到了下午时,出现了第三条信息:“夫子,我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呼唤你,看到请回复!”一天之内,三条信息,让蔡朋怦然心动。看到这三条信息,他后悔得恨不能掴自己两个耳光!
眼前有些迷离,心里却有了如此这般的设想:假如他及时看到了小宁的信息,会怎样回应呢?第一条信息,只是日常的问候,那么就回她一句“早安”,最好包装一下,发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把“早安”放在玫瑰丛中;第二条信息,看似感慨美好的天气,内容却丰富多了,那么回复就不能简单草率了,最好作以延伸,让明亮的天空象征心情?用清新的大地比喻未来?第三条就直截了当了,他可以不用回复,直接出现在她身边,也可以先回复她,约一个恰如其分的地点,共赴一场缠绵悱恻的艳遇……可是,这一切都只能是设想或者妄想了,后来他们见过面,但小宁早就恢复了若即若离的状态。有首歌是怎么唱的?哦,“有些事一旦错过就不再来,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
蔡朋拍了下脑袋,继续往下看。
比起上面的信息,有一条微信简直要了蔡朋的命。这条微信是赵编辑发来的。赵编辑就是北京那家A刊的编辑,他是蔡朋论文的责编。论文完成三校,即将下厂印刷时,主编发现有个别提法欠妥,还有一个关键数据需要更新。论文是三年前写的,现在该技术已经有所突破,蔡朋原来的观点就显得略为落伍了。赵编辑打电话、发微信,就是联系不上蔡朋。杂志出刊不等人,无奈之下,主编要求撤换稿子——许多优秀论文都排着队呢,不差稿子。主编亲自挑选一篇篇幅差不多,也特别有分量的论文填补了。
蔡朋急忙给赵编辑打电话,赵编辑说,哎呀,已经来不及了,都开机付印了。蔡朋问,还有别的补救办法吗?赵编辑说,没有,今年最后两期全部定稿,一校已经完成,明年前两期也基本定稿。蔡朋说错过第十期,我今年申报职称又将泡汤……又问有没有可能在10月份出个增刊?赵编辑说,不可能,出增刊的手续特别麻烦,再说,就你这一篇论文,也凑不齐一期增刊。蔡朋说,这篇论文对我特别重要,我57岁了,就指望这篇论文评职称呢。随后向赵编辑讲了那个可笑的手机赌局。赵编辑说,我能理解,但是我们实在无能为力。大概这就是命吧。
蔡朋向赵编辑要了主编的电话,打通了,主编态度和蔼,他首先肯定了蔡朋论文的价值,说虽然排在所有论文的末条,但能在这家A刊上发表的论文,几乎不存在多少差别,每一篇论文都是一个科研领域的最新成就;不同的科研领域,哪怕是同领域不同方向之间,没有高下之分。主编说,非常遗憾,你真的错过了。这一错过,我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帮你排上,也许明年,也许又要等一年。主编耐心解释,让蔡朋没有一点脾气。主编也有难处,他们是正规的刊物,发表论文不仅不收一分钱版面费,还付高额稿费,年度还组织评奖,评上还给予丰厚的奖金,这都是主编争取来的经费。这么一家公平、公正的权威学术刊物,业内无人不服。
蔡朋怒吼着叫醒古果。
古果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脑子略为清醒后,发现蔡朋像一头发怒的獅子。蔡朋语无伦次,古果脑子混乱,说的听的,弄了差不多十分钟才把事情原委说明白、听明白。
“对不起,真对不起,谁知道会出这么大事啊!早知如此,我宁可不做那笔生意了。”古果拍着脑袋,在屋子里哇哇叫着团团转。忽然停下来,打电话给公司秘书,叫立即订两张飞往北京的机票:“我跟你去,直接找编辑部,找他们主编!”
“没用的。”蔡朋说。
“生意是面对面谈出来的,电话里能谈出好事来?”古果说。做生意古果是行家,他觉得当面找主编谈,说不定能把事情谈成。“相信我,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六
下了飞机,蔡朋和古果打车直接去了杂志社。
这家顶级学术期刊设在研究所,编辑们都是高学历的行家,有些人同时还是科研人员,全国性学术会议只要能邀请到该研究所人员参加,档次就会大大提高。业内对该研究所高山仰止,凡来北京出差,都会在门外留影纪念。
离下午下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但街道上已塞满行人和车辆。蔡朋和古果刚刚走到门口,就被保安拦住了。保安很有礼貌,看这素质,应该是受过专业培训,说:“没有出入
证,就得有人出来接你们,不然的话,我不能放你们进去。”
古果解释求见主编的原因,说了一大堆话都没说到点子上。蔡朋插话说:“我来说
吧。”蔡朋几句话就让保安听进去了,保安说:“即使这样,我也不能帮你们联系主编,我得遵守纪律。”
蔡朋只好打主编电话。主编正忙,但他很有礼貌地说:“我等下打给你。不过,话说到前头,我是看在你来到北京的份上才等下回你电话的,稿子的事,你不要抱什么希望。”
蔡朋和古果只能在门外等候。保安搬来两张小椅子让他俩坐,古果赶忙给保安让烟,保安摆摆手,说他不抽烟。古果就把这支香烟给了蔡朋。蔡朋犹豫一下,接了,点火吸了一口,呛得咳嗽起来,说:“在桂城吸烟从没呛
过,到了北京就是不一样……”
古果调侃说:“你气不顺,心里上火,加上北京天气干燥,咽喉跟着也干,烟一熏,人就会咳嗽。”
蔡朋说:“这事搁到谁头上,也不会气顺,说来说去,还不都怪你啊。”
古果说:“是是,这事都怪我。”
两人胡乱说着话,焦急地等待主编回话。
下班时间过去十分钟,主编的电话终于来了,说:“电话里都跟你说过了,没用,你来北京也没有用,你的论文排不上了,我们已清样下厂……对了,都印好了,正装订呢,说不定已经装订好了。”
古果抢过手机说:“主编,求求您,想想办法呗,蔡教授这篇论文不能错过刊发时间,错过了今年职称就泡汤了。”
主编说:“你是谁?你大概是设计手机赌局的那位吧?”
“是是,是我,主编真是火眼金睛。”古果说,“事情因我而起,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能不能出期增刊?我愿意提供赞助。”
“我们没有出增刊的先例和想法,如果我们为了挣钱,出旬刊都没问题。”主编说。
“那,能不能给这期杂志增加页码,把蔡教授的论文排进去?哪怕做两个版本也行,我们承担所有费用。”古果说。
“不行,你以为是菜市场买菜啊,多两斤少两斤都行?期刊页码是固定的,不能随意增加减少,也绝不能做假出两个版本。”主编说,“我完全明白你们这趟北京之行的意图,没猜错的话,你们已经在北京高档饭店订了包厢吧?是不是准备赞助编辑部一大笔钱?或者准备送我一大笔钱?”
主编一针见血,古果脸上冒汗了,说话也结巴起来:“主编伟大,我的心思被您看了个透彻。饭点到了,我们先去吃饭……”
话没说完,主编就挂断了电话。
古果无奈地对蔡朋说:“这人油盐不进啊。”又说,“往往这种油盐不进的人,最贪婪,最虚伪。”
蔡朋白了古果一眼,说:“你不要用生意场上那套来套知识分子。”
又等了大约十分钟,两人还是没想出一点办法。正在六神无主时,大门内走过来一个人,问:“哪位是蔡教授?”
保安如释重负地对蔡朋说:“是张主编,张主编来了。”
保安同情蔡朋和古果,也理解、同情所有到北京办事的人。
蔡朋迎上去,热情地跟张主编握手。
“大老远赶来北京,太辛苦了。其实,来与不来,结果都是一样的。”张主编说。“不过。事情归事情,饭还是要吃的。走吧。”
张主编非常尊重科研人员,特别是同行。张主编所在的研究所,主要是研究各类芯片,蔡朋研究的也是芯片,说来跟张主编也算是同行。
古果见张主编同意一起吃饭,好像一下子看到了希望,满脸堆笑地凑了上去。谁知张主编说:“我请蔡教授吃饭,你就不要参加了。不是我小气,我是怕你抢着买单。今晚我私人请客,因为我确实找不到理由公款请客。”
正说着,从大门里出来一辆小车停在跟前,张主编请蔡朋上车,两人都坐后排。上车前,张主编又对古果说:“我们到了给你发个定位,你在旁边的小店自己解决晚饭吧。不远,也就一公里左右,那里小饭馆一家挨着一家。”
主编这么安排,蔡朋和古果自然毫无申辩之理。
没几分钟,就到了一家小饭馆。这家饭馆是四川人开的,张主编应该是常客。加上赵编辑和司机,他们四个人进了一间小包厢。赵编辑带来了撤下来的蔡朋稿子的大样,跟蔡朋讨论论文中两处提法上的不妥和需要补充的数据。不愧是业内行家,治学之严谨,态度之端正,让蔡朋感到心服口服。
其实,在下班见面之前,张主编已经把电话打到了蔡朋的学校,对他个人情况有了个基本了解。张主编为蔡朋一心扑在教学上所打动,心中不胜感慨。高校教师不以教学为主,不少人为评职称被迫去挖空心思发表论文,剑走偏锋,实在是高校教育的悲哀。蔡朋申报教授这么多年评不上,原因也是出在论文上,张主编也颇为惋惜心痛。古代孔圣人就提倡为人师述而不作,现代教育却重论文,不重教学,这是一种不正常现象。接张主编电话的,正是教学秘书小宁,她除了夸赞蔡朋的为人和学识,还添油加醋地说了蔡朋所受的不公。也正是如此,张主编对蔡朋印象特别深,特别好,这才临时决定请蔡朋吃一顿饭。可人品是人品,论文是论文,张主编是个既感性又理性的领导。杂志社的底线不能突破,他自掏腰包组这个饭局,目的是向蔡朋表示致敬和道歉。
听张主编这么说,蔡朋知道论文不会有结果了,但心里还是多少得到一些安慰。在北京,在这个专家如云的研究所有他的知音,蔡朋深信中国的科技教育界是有希望、有前途的。
然而,饭后回到宾馆,待激动的心情冷静下来,蔡朋心里又烦躁不安起来。说一千道一万,发表论文才是硬道理,没有论文就评不上教授职称,人总得向世俗低头啊。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新想法,立即把论文转投他刊,赶在10月20日前刊出还是有希望的。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古果,古果表示赞同和支持,说只要能把论文发表出来,什么路子都行,哪怕掏买路钱也在所不惜。
蔡朋打开电脑,上网查阅了国内相关学术期刊网站,页面上好像一个大市场,全是拉生意的业务员,要价高低不等。古果和蔡朋一同查找相对权威的同类期刊,研究到半夜,最后锁定了三家。
第二天上午八点,蔡朋起床后顾不上吃早餐,开始一家家期刊联系。然而时间还是早了些,人家都还没有上班。蔡朋又开始曲线打听这些杂志主编及编辑的电话。一向不求人的蔡朋,把能想到的关系全用上了。打听到的结果是,10月出版的期刊,基本上都已经出清样了;有的是双月刊,最新一期要到11月出版,那时间就赶不上了。
见蔡朋垂头丧气的样子,古果鼓励他继续找,经商多年,他始终相信没有钱炸不开的缺口,期刊之多,总有炸得开的地方。蔡朋又筛选出三家同类期刊,有一家是核心期刊,另两家也还行,只是不太入流。那家核心期刊虽然也收版面费,却说10月号已经出刊;古果表示愿意出大笔版面费,对方说如果质量真的过硬,11月那期倒是可以商量的。但11月出刊,对蔡朋来讲,提交申报职称材料的通道已关闭,论文就是发出来也失去了意义。
古果还是不甘心,打不进那家核心期刊,次核心或者准核心期刊也行,就亲自打电话跟那家杂志联系,说增加页码或者撤掉其中一篇,塞入蔡教授的,做成两个版本。对方反应过来,说:“你是说做假杂志?”
“聪明,”古果说,“多少钱,你开个价。”
“我们不能造假,我们是正规学术期刊。”对方说。
“咱们就不要装了,来点实际的。”古果说。
“再说一遍,我们是正规的权威学术期刊,非正规操作,在我们这里都行不通。”
对方挂掉了电话。
又联系了几家,都是同样的结果。无奈,他们只好订了返回桂城的机票。
在去机场的地铁上,古果还在联系。蔡朋已经心灰意冷了,对古果说,算了吧,别再操心了,爱咋咋的。古果说我不甘心,没到穷途末路,不能放弃。除了张主编主管的杂志,我看别的期刊没有不看中钱的,只要钱砸得足够多,没准哪个口子就打开了。蔡朋冷笑,心里说,前面那家核心期刊就不看中钱,如果看中钱,他们完全可以撤换一篇论文。一边冷笑,心里还是感到一丝欣慰,总有一些人用良心在办学术杂志,并不都钻进了钱眼里。即使谋财,也会取之有道。
过了安检,有个陌生电话打到了古果的手机上。
有一家没联系过的期刊主动跳出来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蔡朋回忆起来,都没弄明白他们是如何在那么短时间内得到他跟古果电话的?古果会心一笑,对蔡朋说:“生意来了。”个别杂志社有可靠的业务员,拉赞助,拉版面费,出假刊;但假刊有全假的,就是说同期两个版本;也有部分假的,比如在正式出版的期刊里塞入天价要来的论文,只印十几二十本。对方说了,除头条位置,后面随便挑选位置刊发,但位置决定价格,越靠前价格越高。古果说,要7月出版的第四期第三條,当然3月或5月出版的也行。对方开了个价,果然价钱不菲。但古果不差钱,只要能达到目的,他决不还价。古果说:“行,我们可以面谈。”可对方不同意面谈,却信誓旦旦表示,可以签私下协议,说他们是诚信单位,从里到外从左到右,诚信无处不在。
接着,蔡朋也接到了同样的合作电话。这家杂志比较前面那家,影响力稍差,但在业内也还不错,价格比上一家低不少,而且答应可以“安排”在头条发表。
“定了,就这么干。”古果说,“选择哪家,你拿主意,你们这行我不懂。”
“严格来说,这两家都没有太大的影响,都差不多。如果上头条,目标太大,暴露的风险也大。”蔡朋说,“论文这东西,各有各的优秀,不在乎刊发在哪个位置。”
两人权衡了一下,选择第一家主动来联系的杂志,论文放在二题刊发。这家杂志在华南,“工作室”却坐落在西部一座省会城市。古果建议改飞到那里,住在离他们“工作室”最近的宾馆,便于沟通见面;说只要能拿到刊物,哪怕住上十天半月都在所不惜。
古果跟对方沟通了,对方同意他们到“身边”来活动。
机票改签好了,蔡朋却突然提出放弃。
“不能作假,”蔡朋说,“我堂堂一位大学老师,教书育人首先从自己做起,绝不作假。”
两人争吵起来。古果说:“你就当作全然不知情,全是我一手操作,与你无关,出了事我个人兜着,这样总行了吧?”
“不行,你兜不了。即便你兜得了,我也不会让你兜。做人得有底线,底线不可破。”蔡朋说。
刊发论文的事,到此结束。两人回到桂城,很长时间相互不联系,也不见面。蔡朋心里老是产生一个特别奇怪的念头:他跟古果干了件见不得人的事。他做过几次噩梦,论文造假成功,有的梦里职称评审时事情败露,有的梦里则顺利通过,获得了教授职称,造假的事外人全然不知,良心却时刻折磨着他。噩梦醒来,他无限慨叹,心头涌出后怕,又感到一阵庆幸。
古果不见蔡朋,是因为特别愧疚并对蔡朋心生责怪——在这个造假风盛行的时代,蔡朋的固执实在是迂腐又可恨。
七
进入10月,蔡朋躲在家里不想见人,学校里凡是能不参加的活动他一律请假。学院乃至全校的教职工和他的亲朋好友都在等着他论文的发表。在北京那家A刊发表论文,将是全校的重大突破,大家十分兴奋地期待着。他的微信、短信不断传来祝贺语,但每一条信息犹如万箭穿心,来一条他删一条。人家祝贺,他不回复,就有人说他耍大脾。
申报材料里缺了A刊论文,提交前蔡朋不得不删除了这条目录。材料审核阶段,工作人员每天两个催促电话,他也不接。一直到提交材料的截止时间,工作人员最后发来短信遗憾地表示:蔡老师,你最重要的论文漏报了呀,非常遗憾,非常可惜!
11月中旬正式评审,评委们一致表示,先把蔡朋的材料调出来,今年他免检。材料出来后,他们发现并没有那篇发在A刊的论文,都有些傻眼了。有人发出不可名状的笑声。蔡朋撒了个弥天大谎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评委们交头接耳地议论。评审主任控制住场面,说:“不要再议论这事了,评审工作正常进行吧。”
蔡朋的话题被放置一边,评审结果自然可想而知,蔡朋得票不高,未能达到规定票数。
这个结果,蔡朋早有思想准备,公示名单没有他,也在他预料之中。有人为他打抱不平,但一听说蔡朋并没有那篇A刊论文,便立即哑然,收回了说出去的话。上北京这家A刊难于上青天,有人猜想蔡朋是不是得了臆想症,白日做梦,自欺欺人。这种猜测迅速传遍校园,引起大家的热议。蔡朋的形象在本科生中也产生了一定的负面影响。课堂上,本科生们虽然还是那么认真听讲,但少了许多互动,学生们与他有了一些隔阂。他不便向人讲述手机打赌的经过,也不想向任何人解释那个荒唐的玩笑。
伍苁对蔡朋评不上教授,已经耿耿于怀多年了,她从骨子里看不起蔡朋。教学上优秀,没毛病,那是必须的,但职称同等重要,它涉及个人收入、名声和学术地位。A刊撤下论文的事,蔡朋没有跟伍苁提及过。他心情坏透了,没有心思跟伍苁说话。伍苁不知内情,讽刺说,不就是马上获得教授职称了吗?牛什么牛?大教授多了去了,谁稀罕!57岁才评上教授,还能牛得起来,我真佩服!
职称评定结果出来,人们的议论,伍苁很快就听说了。想起不久前人家还称她为教授夫人,现在想来感到特别刺耳,这不是对她的尊称,而是讥讽。她追问蔡朋到底怎么回事?蔡朋才很不情愿地说了事情的经过。
“该死的古果!”伍苁脸色铁青,沙发被她拍得啪啪响。伍苁向蔡朋要古果电话,蔡朋不给。伍苁骂他熊包懦夫,不配当她老公。
“不配好啊,你把我从这个家里踢出去好了。”蔡朋回击说。
伍苁不可能把蔡朋从家里踢出去,实际上他也不想出门,他谁也不想见,更害怕看到小宁。
小宁发了好几条信息问他怎么回事,他无言以对。论文之事,一定让她对自己特别失望。好在张主编的电话是小宁接的,这证明论文未发表确实是节外生枝,并非蔡朋凭空捏造来吹牛。再三犹豫,他给她回复说:“十分抱歉,我这里出了很大状况……”但小宁没有回应。过了半个小时,蔡朋发出第二条信息:“今晚我们见个面吧,有些事我想当面跟你解释。”还是没有回应。蔡朋又给她发出了第三条信息:“我心里特别苦,想找你说说话,你有时间吗?”
小宁离婚后独自住在郊区,离学校很远,跟蔡朋家也相隔一段不近的距离。发完信息,蔡朋突然决定不再等了,他找出古果从国外捎回的那部手机,打算见面时送给小宁。开车赶到了小宁的小区。他把车停在小区门口,眼睛盯着大门,差不多等了一下午,眼见天要黑了,也不见她的影子,只好开车往回走。他开得很慢,不时回头,渴望小宁出现在身后……
蔡朋淡出朋友圈了,除了去学校上课,就是窝在家里,看看书,追追剧,打发无聊的日子。他看书,伍苁没意见;他追剧,伍苁便冷笑不断。堕落,蠢猪一般的堕落!伍苁说。在这之前,家里的电视机很少开,大部分时间,伍苁埋头于各类文学书刊——眼下许多人都不读文学作品了,伍苁却坚持不断。看到好的或者不好的,也不管身边有没有人,她都要大加评论。听烦了,蔡朋回应一句:“成天评判这篇文章不好,那个作家不行,你倒是自己写呀!”伍苁反击:“不写作就不能评论了?评判水平就差了?”他们间的冲突,来自方方面面。外人常以为这对教师夫妻家庭幸福,和谐美满,殊不知内部却是一摊烂泥。不深入一个家庭内部,都不知道这家人的真相。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本经能念好的,大概比例不会太高。
有一天,蔡朋发现伍苁在看法律书籍,这让他感到很意外。他猜测她是不是退休无聊,要去考律师资格证吧?她有当一个好律师的潜质,伶牙俐齿,逻辑思维强,能迅速发现对方漏洞,并加以抨击。蔡朋后来才知道,伍苁恶补法律,是有一个出人意料的意图——伍苁代表蔡朋起诉了古果,法院已经立案。
古果扣押蔡朋手机,是造成论文撤稿、职称泡汤的直接原因,古果是“罪魁祸首”,必须付出法律的代价。伍苁在法律界有许多同学朋友,其中有个在北京工作的尚姓同学,名气很大,自告奋勇当了蔡朋的辩护律师。
伍苁将尚律师接到家里,蔡朋才知道自己成了原告,手中的水杯差點掉地上。尚律师说她以财产侵害为由起诉了古果——十五个小时打赌时间过后,古果扣押蔡朋的手机达半个月时间之久,导致论文、职称全部泡汤,给蔡朋物质、精神和名誉带来极大损失。这个起诉理由很充分,可是蔡朋从没想过用法律手段来追讨损失,他跟古果是多年的朋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
古果接到传票,着实吃了一惊,却并不感到生气。他倒是突然想到跟蔡朋的那场赌局,他是输家,承诺的大餐还没有兑现呢。打赌输了不要紧,甚至官司输了也不要紧,但诚信不能输,面子不能输。一晃眼,他们这个朋友圈子竟有两个多月没有聚会了。抓起手机正想挨个儿通知,转念一想,这个时候突然组织饭局,怕蔡朋误会他请朋友们来是为了劝蔡朋撤诉。便想,算了,还是等到官司打完再说吧。
古果成为被告,没有告诉任何人,家人、朋友、公司员工,谁都不知道。他可以想见,一旦他们知道了,事情就会复杂化,他们会指责蔡朋无情无义,甚至会托关系干扰官司正常进行。古果将传票拍了照,各个角度,正面反面横的竖的斜的变形的,拍了几十张,他把它们制作成相册,加上了臧天朔的《朋友》作为背景音乐,没事的时候调出来看。
不承想,蔡朋却找上门来了。
古果赶忙起身又是让座,又是泡茶,竟忘了关掉手机。蔡朋看到了手机相册,窘得满面通红,声音都发抖了:“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相信我,都是伍苁的主意,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啊……”
“明白。”古果淡然一笑。
“你不明白。起诉真不是我的意思。我们朋友这么多年,打死我也不能上法院告你不是?”蔡朋说。
“明白。”古果还是这两个字。
“伍苁这个女人,你不了解,净她娘的多事……”蔡朋说。“我今天专程上门,就是向你道歉的。”
“你不用道歉,也不该道歉,伍苁做得没错。法治社会嘛,名利受损,人人都该拿起法律武器捍卫自己的权益。”古果说。
“打完这场官司,我就跟伍苁离婚。哦,我是说官司之前,离不了;伍苁说了,官司不结束,达不到她理想的结果,她不签字。”蔡朋说。
“有这么一个给你维权的老婆,你还跟她离婚,脑子有病吧?千万慎重。如果你一意孤行,将会受到亲友和社会舆论的强烈谴责。”古果说。
“你也请个律师吧。要不我给你找一个,我们学校法学院的乔湘教授,你听说过吗?”蔡朋说。
“听说过,有名的大律师。”古果说。
“我跟他有些交情,我请乔湘当你的辩护律师。这个官司你一定要赢。”蔡朋说。
“不必不必,真的不用了,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吧。”古果摆摆手。“我真不用任何人辩护,开庭当天如实讲述过程就是了。哦,我们上北京拉关系的事,法庭上我肯定一个字都不提。”
但蔡朋还是联系了乔湘。
听完案子简介,乔湘说这个案子太小,不看你蔡副教授面子我不会接。“副教授”这三个字再次刺激了蔡朋。乔湘接着说,关于你论文与职称的事,我有所耳闻,原来真相是这样的啊。乔湘满口答应当蔡朋的律师。可蔡朋说不是给我当律师,是当被告的律师。乔湘奇怪了,说天底下还有你这样的人啊,怎么胳膊肘子往外拧?蔡朋说你不懂,这官司我根本不想赢,都是我老婆不肯罢休。律师费你放心,被告是大老板,亏不了你的。要是你不放心,我先垫付给你?
乔湘接了这个案子。他跟蔡朋说,他接这个案子是因为从没遇到过这么简单无聊又好玩的案子。这个案子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黑色幽默;站在朋友对立面辩护,一定很刺激。这官司几乎没有胜算,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的强项。
乔湘果然很上心,他主动打电话联系古果。古果说他不用辩护律师,输赢他都不在乎,而且,也肯定赢不了,就算赢了,他良心也是输的。但乔湘很固执,说既然答应了蔡朋,这个官司就接定了。
乔湘跟北京的尚律师是老熟人,尚律师来到桂城,乔湘自当尽地主之谊。
这场饭局比黑色幽默更黑、也更幽默。参与者有原告、被告和双方的代理律师,好像他们不是为了一场官司,而是要共同演一场节目。伍苁听说后也要参加。因为官司,蔡朋跟伍苁闹翻了,但在外人面前,伍苁还是装出跟蔡朋很亲密的样子。古果观察这两口子,心中涌出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他跟蔡朋做朋友多年,第一次见到伍苁。伍苁给古果留下的印象就是干练,逻辑思维能力强,能说会道,有很强的攻击性。聚餐其间,蔡朋再次提出了撤诉,伍苁不同意,被告古果不同意,两位律师更不同意。蔡朋势单力薄,看来这个官司非打不可了。
伍苁问古果,为什么同意打这场官司?难道很有胜算吗?古果说,我希望官司输掉,只有输了才能拯救我的良心,抚平我的愧疚。伍苁笑了笑,认为古果用苦肉计博取同情。她内心坚定,决不会因为古果说软话放弃官司。尚、乔两位律师咧开嘴笑,两人一会儿对视,一会儿碰杯,一副深不可测的模样。他们都是资深律师,却从没见过原被告双方、控辩律师坐在一桌吃饭的例子,他们都是见证者和参与者,他们是导演,正在导演一幕有趣的大剧。不过,在蔡朋看来,这种场面十分滑稽。
饭桌上气氛融洽,大家推杯换盏,互道吉祥和祝福,充满了友谊——蔡朋跟古果分别预祝对方官司胜诉;尚律师与乔律师则预祝对方发挥失常,输得一塌糊涂;伍苁在一旁为他们鼓掌喝彩,像一位忠实的观众。
聚餐结束,尚律师本来已经在宾馆订了房,伍苁却坚决让她住进自己家,好像这两个女人还有说不完的话。她们在卧室说话的声音很大,蔡朋在客厅就能听到谈话内容,他用心记下了尚律师将要辩护的要点,蔡朋当卧底,随时发微信把听到的内容告诉乔律师。没想到乔律师却很不高兴,他说绝不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真刀真枪才见功夫,才是君子。蔡朋有些尴尬,转而告诉古果,古果倒是没说什么,时而做出鬼脸,时而伸出拇指,全部是各种各样的微信表情。蔡朋还是那样,说希望自己输掉官司,不然就会失去朋友,更没脸在朋友圈混了。
八
武诒能、唐维明、唐克敏等人很快就知道了官司的事。他们在朋友微信群里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他们分成了三派:一派矛头直指蔡朋,说无论如何都是朋友,怎么也不能弄到驚官动府打官司的地步;另一派指责古果,说古果不该为了自己的生意耽误了蔡朋的大事,说蔡朋为教授职称努力了半辈子,因古果的大意而泡汤实在不该;还有一派是中间派,说朋友间最好不要遇上这种事,但遇上了就要妥善处理,不管结局如何,最好不能伤了和气,毁了友谊,拆散了这个朋友圈子。
古果的太太徐幻是最晚知道蔡朋起诉古果的。古果的朋友圈子,她知道几个,却都不是很熟。她听古果谈起过蔡朋,记得蔡朋是大学老师。起初她对蔡朋印象很好,后来,古果失言,说蔡朋暗恋学院的一个女人,便在心里骂蔡朋花心萝卜,并警告古果少跟这种人来往。
徐幻得知官司的消息,责骂就像连珠炮一样轰向古果,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就说这样的人不可交,现在知道了吧?”
“蔡朋不是那样的人……”古果解释。
“那他是啥样的人?勾引女人,背叛朋友,说轻了是重色轻友,说重了是道德败坏、自私自利!”
“你不清楚实情,起诉真不是蔡朋的本意……”
“你还为他辩解,你们是一丘之貉?难道你在外面也有女人?”
“我没有,真的没有。”古果赶紧声明。
“今天先不谈女人的事,先说官司,蔡朋告你的官司。”徐幻说,“你们还算是好朋友吧?”
“是。”
“你扣押了蔡朋的手机?”
“不是扣押,是开玩笑打赌。”
“因此导致了蔡朋的论文泡汤?”
“是。因为杂志社联系不上蔡朋,要不到重要数据,又不能影响按时出刊,论文撤了。”
“这么说来还是因为论文本身的问题嘛,是他蔡朋的水平不够!”
古果被问住了。他心里充满了复杂的矛盾和烦躁。论文撤稿是因为本身的数据出了问题,可如果没有打赌的事,蔡朋完全有时间进行补救,也就不至于弄成这个局面。那么,蔡朋告他,对不对呢?当然是对的。当然,这不是蔡朋的本意,可伍苁为什么非得告他呢?难道这个女人另有所图?
古果想不明白,更说不明白,干脆不说了。他借口要跟律师商量官司的事,要出门。徐幻也要跟去,被古果拦下了,说一个伍苁已经够大家受的了,说这本来是男人之间的事,让她不要添乱。
论文撤销,职称泡汤,蔡朋心情已经够坏了,加上横插一杠的官司,他的心里就像长满了荒草。但学生们的课还是要上的,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事耽误了学生们的学业。
走在去教室的路上,蔡朋又想起了小宁。他害怕碰到小宁,却偏偏还是碰上了。一开始,以为是幻觉,他停下脚步,小宁也停下了,无奈只好上前打了招呼。两人对视一会儿,又分别将目光移开。蔡朋想跟小宁解释什么,小宁却找了个借口,逃跑似的离开了。小宁一定知道了蔡朋状告古果的消息,蔡朋很想知道小宁如何看待这场官司,是支持还是反对。但小宁没有给他答案。得不到回答,他的心越发慌乱了。他想,这狗日的官司赶快结束吧,他需要尽快结束这场噩梦。
上完课从教室出来,小宁却在教室门口等蔡朋。她刚流过泪,没有完全擦尽。蔡朋盯着她看时,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蔡朋担心她倾诉感情问题,一时有些不安。开导和劝慰,不是他的强项。除去工作上的事,他对小宁其实并不了解。还好,小宁并没有向他倾诉感情问题,她还是为他没评上教授职称打抱不平。
“抛开论文不说,你哪一点比别人差了?凭什么非得有重要论文才能评上教授?”小宁说。
“算了,都过去了,这件事不提了。”蔡朋说。他想说官司的事,又不知道该不该说。
“不行,不能就这么过去。不然,这世界上就没有公理了。”小宁摇摇头。
“那又怎样?”蔡朋想,难道小宁也支持他打一场官司?
但小宁接下来告诉他的,比官司更让他吃惊。她说她给校领导写了信,给评审委员会也写了信,指出了他们的错误。学校领导让胡尚文副校长找小宁谈话,做她的思想工作,郑重说明职称评审工作公平公正公开,无任何违反原则的问题。小宁不服,她列举了蔡朋的教学成绩,她还搞到了一批学生对蔡朋的优秀评价。但胡尚文说,作为学校领导都承认蔡朋的教学能力和工作量,可规矩就是规矩,定下了就要执行,又奉劝小宁不要无事生非到处告状。小宁面上没再反驳,却把举报信寄到了省教育厅。上面很重视,已经派人到学校调查了。调查组查看原始投票结果,看了评审委员会组织答辩的结论。蔡朋的答辩不错,可是硬件上论文还是不够,教学质量这个东西无法量化,因而他最终还是没有通过。调查组没查出什么特别的问题,事情只能不了了之。
“我不值得你这么做,这对你太危险了。”蔡朋对小宁说。
“全学院老师中,我最敬佩你,你人品好,教学一级棒。这个不平,我会永远打下去。这是一层意思。”小宁说,“另一层意思是问题出在你那个朋友,他若及时還你手机,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到底说到了官司,而且态度上显然是支持他的。小宁出于对自己的敬重,为他打抱不平,为他挺身而出,让他备受感动,同时也让他心里对她产生一种愧疚。自认识以来,他从没为她做过任何一件事,即便在她离婚的时候,他都没有察觉,更没替她分担些许忧伤;事后知道了,竟然暗自有些高兴,好像他有了可乘之机。现在,小宁如此真心对他,更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小人,甚至觉得没评上教授职称,是上天对他的报应。
可小宁又对蔡朋的朋友圈了解多少呢?伍苁和小宁,这两个女人为什么都揪着古果不放呢?蔡朋无从解释,只能对小宁的好意表示了感谢,又说了些宽慰的话,便离开了。
走出校门,蔡朋接到胡尚文的电话,埋怨他大意失荆州,评职称这么大的事竟误在一场无聊的打赌上。
“今年我又没评上教授,你乐坏了吧!”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胡尚文的声音,蔡朋很反感,脾气突然上来,对胡尚文讽刺道。
“我乐什么乐?评审时我也极力为你争取过的,可论文是硬杠杠,不然为什么叫硬件呢?”胡尚文说。
“这么说我还得谢你呢。”蔡朋说,“放心,我答应请客的事还算数,等我处理完手中的麻烦,随时听你安排。”
“你说的麻烦是官司的事吧?几时开庭?”胡尚文表现出特别的关心。“要我说,是你那个朋友害了你。不要怨我,也不要怨评审委员会,要怨就怨你那个朋友。”
蔡朋心生厌恶,他讨厌胡尚文,讨厌这个极端的功利主义者。因为讨厌,他心中忽然产生一个念头——那就是坚决输掉这场官司,就是胜诉,也决不接受古果的任何补偿。
九
法院建议原被告双方庭外调解,可双方都不答应,当然主要是伍苁和两个律师不答应。好不容易导演一出大戏,还没开场就要落幕,他们不甘心。但原被告双方还是按时来到法院,接受调解。
官司按时开庭了。除了伍苁、徐幻和双方律师,法院门前还聚集了许多官媒和网站的记者,甚至还有不少搞直播的自媒体,他们都想借这个官司引发轰动效应,为自己圈粉。但两个当事人却没有到庭。
这时候,蔡朋和古果,还有武诒能、唐克敏、刘文生等一帮朋友正聚在一家高档饭店,准备享受一场饕餮盛宴——当然不是为官司的事,是因为打赌蔡朋赢了,古果要兑现他请大家吃大餐的承诺。
屈指算来,自从上次打赌后,他们已经好久没聚了。是蔡朋先给古果打的电话,说愿赌服输,必须给自己说过的话作主。古果欣然同意,让蔡朋定时间,蔡明就定在了开庭那天。
“来,他们打他们的官司,我们吃我们的大餐。咱不能让古果失信不是?”古果率先端起酒杯。
“对,论文诚可贵,职称价更高,若为友情故,两者皆可抛!”蔡朋站了起来。
“好,痛快!”朋友们随之鼓掌欢呼,纷纷起身,纷纷端起了酒杯。
“干!”他们说。
“一醉方休,不醉不休!”他们说。
窗外,车水马龙,城市的喧嚣奋力敲击玻璃;法庭上,控辩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弄得不可开交——但这一切,与蔡朋、古果和一众朋友们统统没有关系了……
责任编辑 刘钰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