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晓
英使马戛尔尼(George Macartney)访华的事迹,正史及清宫上谕档等文献中多有记载。英使访华期间,作为宾礼的重要组成部分,使团曾在热河行宫观看了傀儡戏,后又受邀与乾隆帝一起观看了专为其来华改编搬演的戏曲《四海升平》及傀儡戏。使团返英之后,英国使者的形象还曾出现在乾隆安殿本《万国来朝》和无朝年承应戏本《虹桥现大海》中。可以说,宫廷戏曲参与、见证了乾隆时期中英关系的发展,集中反映了乾隆对英使访华乃至英国的认识与态度,从中也可窥知两国国势消长之端倪。
英国与中国的接触始于明朝中晚期,最初主要以非官方的商贸往来为主。崇祯十年(1637年),英人在澳门率舰队沿珠江上侵与明军发生冲突,后经葡萄牙澳门知事调解,英国商人被释放,“但是英国船永远不准在中国海面出现。这样就结束了中英两国之间第一次官方的接触”(张轶东:《中英两国最早的接触》,《历史研究》1958年第5期)。入清之后,“清康熙三十七年置定海关,英人始来互市,然不能每岁至。雍正三年来粤东……未几去。七年,始通市不绝”(赵尔巽等撰:《清史稿》,中华书局,1977年)。随着开拓亚洲市场需求的增长及对华贸易的扩张,英国迫切希望与清廷建立正式的外交关系,以获得更大利益。1708年东印度公司成立后,为拓展在华贸易曾多次建议英政府正式派遣使团访华。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英王乔治三世任命卡斯卡特为大使率团前往中国,然卡斯卡特中途病逝,使团不得不折返。同年,英国再次以“该国王因前年大皇帝八旬万寿,未及叩祝,今遣使臣吗戛尔呢进贡”(故宫博物院掌故部:《掌故丛编》,中华书局,1990年)之名派遣了使团。
英国并不是最早与中国接触的西方国家。葡萄牙(旧称“佛郎机”,清代又称“西洋国”“波尔都噶尔国”)早在明正德年间便已派使来华。清朝定鼎之后,葡萄牙人亦曾在康雍乾时期多次派遣使团,受到皇帝接见;西班牙人在明末开始与中国接触,其使臣首次觐见清帝是在顺治四年(1647年);荷兰在清代正式遣使访华的时间也是在顺治时期。马戛尔尼使团为求得乾隆帝接见,以补祝八旬万寿为名,这一举动确实引起清廷的高度重视,使得使团得以进京。但对于一心想要追慕康熙皇帝建立文治武功、造就盛世圣朝的乾隆皇帝而言,英王首次派遣使团到华乃是外夷越洋新附,将为其文治之功大添光彩——马戛尔尼使团只能是为朝贡而来:“乾隆五十八年六月十七日奉上谕:……咭国贡船于六月初一日自浙省青云港开行,连日南风顺利,或可迅抵津门等语。该国贡船笨重,不能收泊内洋,到津后,须辗转起拔,计抵热河已在七月二十日以外,正可与蒙古王公及缅甸等处贡使一并宴赍。即或海洋风信靡常,到津略晚,不能于七月内前抵热河,即八月初旬到来,亦不为迟。但应付外夷事宜必须丰俭适中,方足以符体制。外省习气,非失之太过,即失之不及。此次咭贡使到后,一切款待固不可踵事增华,但该贡使航海远来,初次观光上国,非缅甸、安南等处频年入贡者可比……宜妥为照料,不可过于简略,致为远人所轻。”(《掌故丛编》)
英使团一路北上,沿途所受殊遇逾常,后来由于双方围绕觐见是采用三跪九叩的华礼还是行单腿下跪的英礼发生多轮争执,乾隆态度颇有反复,但对英使团的接待规格整体上仍超过一般“贡使”。清代宫廷在内政外交的重要场合往往演戏,观剧也是迎接马戛尔尼使团宾礼中的重要部分:“乾隆五十八年八月初六日奉上谕:此次咭使臣到京,原欲照乾隆十八年之例,令其瞻仰景胜、观看伎剧,并因其航海来朝,道路较远,欲比上次更加恩视。今该使臣到热河后,迁延装病,观望许多,不知礼节……似此妄自骄矜,朕意深为不惬。已令减其供给,所有格外赏赐,此间不复颁给,京中伎剧亦不必预备。俟照例筵宴,过万寿节后,即令该使臣等回京。”(《掌故丛编》)自此谕可知,在乾隆时期安排外国贡使观演伎剧已被视作额外礼遇。“乾隆十八年之例”是指乾隆十八年(1753年)葡萄牙使臣巴哲格的觐见仪程,巴哲格本人亦曾记载觐见过程中有人“陪他吃着筵席,看戏之后,看各样杂耍技艺”。清廷在朝鲜、安南、缅甸、葡萄牙、荷兰等国贡使来华时也都曾演出过礼乐性质的承应戏,但是像马戛尔尼使团这样在华期间享受殊遇的却相对稀见。
马戛尔尼使团于乾隆五十八年八月初四(1793年9月8日)抵达热河,八月初十(9月14日)在避暑山庄万树园首次觐见乾隆。八月十三日(9月17日)万寿节当日,马戛尔尼等人前往行宫祝寿。当天虽未得见,却在清官员的陪同下观看了傀儡戏和西洋喜剧。据刘半农译本:“未几,又至一处,见广厅之中建一剧场,场中方演傀儡之剧,其形式与演法颇类英国之傀儡戏,唯衣服不同,戏中情节则与希腊神话相似,有一公主运蹇,被人幽禁于一古堡之中,后有一武士,见而怜之,不惜冒危险与狮、龙、虎、豹相战,乃能救出公主而与之结婚。婚时,大张筵宴,有马技斗武诸事,以壮观瞻。虽属刻木为人,牵线使动,然演来颇灵活可喜。傀儡戏之外,有西洋喜剧一折。其中主要角色乃本其夫妇及彭迪米阿、史加拉毛克四人所扮。据云此项傀儡戏,本系宫眷等特备之游戏品,向来不轻易演与宫外人员观看。此次华官因余到廷叩祝之故,请于皇帝,皇帝特颁恩典,始许送至宫外一演。”(马戛尔尼:《1793乾隆英使觐见记》,刘半农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
秦仲译本《英使谒见乾隆纪实》的描述较刘半农译本更为详尽,且颇有不同:“此外还有一出西洋喜剧,其中主要角色,是笨拙与其妻(Punch,译音为笨拙,笨拙为英国傀儡戏中一弯鼻曲背之木偶,其妻名朱迪,时时相吵。——译注),及彭迪米亚、史卡拉毛治(Bandimeer,Scaramouch,皆喜剧中造型人物。史卡拉毛治又为古代意大利喜剧中爱虚张声势的懦夫)。”(马戛尔尼:《英使谒见乾隆纪实》,秦仲译,文海出版社,1966年)由于劉半农译本一直存在着非全译的争议,且两个译本中均未提及演出场所或舞台变化,马戛尔尼当日所看的西洋喜剧应当也是傀儡戏,而非真人扮演。法国人阿兰·佩雷菲特的《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也证实了这一点:“游园活动的最后一项节目是观看木偶戏。马戛尔尼为驼背丑角,他的妻子潘定迷及斯开莫的经历开怀大笑:这个故事他是熟悉的,尽管演员们穿着中国服饰。”(阿兰·佩雷菲特:《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王国卿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
宫中演出傀儡戏前代已有之,但在清代外国使节于朝觐活动中观看傀儡戏并非常制,马戛尔尼当日所看之傀儡戏为内廷所常演却极少外见者,乃乾隆为示恩英使团而特设的礼遇。马戛尔尼不通华语,对所观戏曲的描述相对晦涩,仅可知此剧当为融合了神怪元素的婚恋题材,女主角初被精怪围困,后为男主角救出结成眷属,以大团圆喜庆收场。由于当天的活动乾隆及他国使节并未参加,所演戏曲的形式和内容都相对活泼。经典西洋傀儡戏的演出,也适时地表现了乾隆帝对越洋而来的“贡使”的亲切关怀,从马戛尔尼等人的记述来看,中西合璧的西洋喜剧虽不甚协调,但这一特殊安排确实起到了一定的“宾至如归”的效果。这出西洋傀儡戏很可能是英使团在热河乃至中国之行中唯一能看懂的戏剧,因为除了小斯当东(老斯当东之子,尚在冲龄)之外的使团成员都不懂华语,更不了解中国文化,“不喜欢看莫名其妙的中国戏”(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叶笃义译,群言出版社,2014年)。
八月十四日(9月18日),马戛尔尼等人又被延入行宫参加庆祝活动。乾隆选择在万寿和中秋之间与马戛尔尼使团再会,显然经过精心安排:“先是余得华官通告,谓皇帝万寿之庆祝典礼,虽已于昨日举行,而今日宫中尚有戏剧及各种娱乐之品为皇帝上寿,皇帝亦备有珍品多种,亲赐群臣,且将以礼物赠诸贵使,贵使可于晨间入宫,一观其盛。至今日晨间,余如言与随从各员入宫。至八时许,戏剧开场,演至正午而止。”“演时,皇帝自就戏场之前设一御座坐之。”(《1793乾隆英使觐见记》)乾隆时期,皇帝诞辰常与中秋一起连庆十天,其间每日约在卯时至未时演出连台大戏中的一本或多折万寿庆典承应戏,万寿当日或特殊情况下时常会有缩减。马戛尔尼所讲的八时许开始,下午一时止,与同期朝鲜使臣燕行史料的记录一致。马戛尔尼十四日看的是连续演出的折子戏,前几出戏究竟是什么,据马戛尔尼及其他英使的记录很难推知,但最后的大神怪戏可确定是专为英使首次朝贡改编的《四海升平》。
《四海升平》为乾隆时既有之戏,增改部分内容后被用于此次朝贡活动。剧演文昌帝君与四海龙王等赴中华祝贺皇帝万寿,途中遇巨龟阻路,众神降服海怪共庆四海升平,叙事模式与明代宫戏《五龙朝圣》颇为相似。《四海升平》中为英使团增入的内容主要有两处,均由剧中主要角色文昌帝君以念白的形式演出,要旨在于歌颂圣德,宣扬英使来华乃是朝贡:“故有咭国,仰慕皇仁,专心朝贡。其国较之越裳,远隔数倍。或行数载,难抵中华。此番朝贡,自新正月,启舶登程,六月已抵京畿矣。此皆圣天子,仁德格天,所以万灵效顺。非有神灵护送而行,安能如此迅速!载之史册,诚为亘古未有之盛事也。”(张荣主编:《故宫博物院藏清宫南府升平署戏本》第19册,紫禁城出版社,2016年)文昌帝君为道教神,一般被认为是主管士林禄位之神。在此剧中,文昌帝君被称作“职掌文檀司化衡”,“既为文章司命,职掌天下文枢”的神,是宣赞乾隆文治之功及其治下盛世文明的象征性角色。
在乾隆看来,英使团的首次访华不是一次普通的外交聘问,而是海外远邦的主动朝贡,德化之功远胜武力征服。《四海升平》将英使入贡与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越裳国”朝觐(指安南西山王朝国王阮光平入华朝贡事)相提并论,称其乃亘古未有、彪炳史册的盛事——这是因为“圣天子至德怀柔”所以才会有“会共球万国梯航途路遥”的局面;文昌星统领全剧,彰显的是“奏武功兼把那文德昭”。乾隆并敕谕英王曰:“朕光宅四海,统御万邦,远至迩安,泽既覃天。夫中外薄来厚往,恩尤偏于怀柔;嘉兹恭顺之忱,式贲宠绥之命。尔咭世居西,地隔重瀛,名不隶于职方,事罕征于史册。因向风而慕义,始献赍以趋廷。……朕既召見使臣,俾遂觐扬之愿;偕兹藩服,同沾宴赏之荣。”(《掌故丛编》)英使来华被定性为向风慕义的“藩服”之举,《四海升平》作为“进表赐宴之期”演出的承应戏,传达的思想与乾隆敕谕完全一致。剧中强调的“来朝—进表—赐宴—赍赏—遣还”的觐见过程也是典型的朝贡宾礼程序,礼乐性质显而易见。
但是所谓的“朝贡”显然是清廷的一厢情愿,演出时台上“演员都‘戴双面面具,因为永远不能把背面朝向皇帝’”(《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的现象引起了马戛尔尼的关注,专门增入的肯定英吉利新附朝贡的台词他并未听懂,特意编演的宣扬盛世圣主、万国来朝的《四海升平》也被误读:“最后的一出大轴戏可伟大了,是一出神怪热闹的戏,它不仅情节诙谐,引人入胜,即就理想而言,亦堪称出人意表。据我所能了解,演的是大地和海洋结婚的故事。”“仰慕”“朝贡”等语在马戛尔尼的记述中一字未见,精心创编的朝贡大戏在不懂华语的他看来表现的是诙谐、热闹的婚庆场面;比起对清朝皇帝的赞颂,马戛尔尼更关心的是大地、海洋的财富结合及舞台使用的地井技术——某种程度上与当时英国国力扩张的诉求与原因不谋而合。但乾隆却仍坚守祖宗家法,力求比肩尧舜建树空前盛世,外交上固执坚持“朝贡”传统体制不变。
戏剧演出的场所是在热河行宫的三层戏楼,使团成员乔治·斯当东的《英使谒见乾隆纪实》载:“在几天的庆祝中,有一天特使和几位主要随员被邀请至行宫内眷部分的一个剧场去看哑剧。这个漂亮而不大的剧场共有几层座位。剧台共三层,一层比一层高。……各种角色占满了三个剧台。”斯当东本人并未随英使团进入行宫,他的转述中存在一些明显的问题,但对三层戏台的描述还是符合事实的。八月十四日开戏之前乾隆帝曾再次接见英使团,当众赏赐英国国王(由正使代转)、使团正副使礼物若干,“乾隆皇帝把礼物亲手交给特使时说:你将这礼物好好地亲手交给你们的国王。并对他说,这点东西算不了什么,所能送的和我们中国所能供给的礼物之中,要算这盒宝物最贵重的了。因为这宝物是我们祖宗传下来的,到现在已有八百年之久。我本来并没有送人之意,只打算仍将它遗传给子孙,使子孙见了可以追念先人的功德,光大祖宗的基业。现在因为你们的国王倾心内向,我心里很欢喜,所以格外加恩,将这件重宝送给他,你该向他说明这个缘故,叫他莫轻视。”
据清宫文献现存《七月十二日军机处进拟赏物件单》,该次赏赐为“听戏日赏国王御笔书画册页一件(贮镶嵌紫檀匣内,汉玉玩十件)”。但乾隆帝额外的恩赏在“他者”马戛尔尼看来却“是一些玛瑙和几块宝石,这些都是中国人和鞑靼人视为至宝的。盒子上面又有一本小页册,中有皇帝亲笔写的书画”(《英使谒见乾隆纪实》)。“马戛尔尼想把乾隆拉到外交事务上来:‘我竭力向他表明我这趟使命的目的,但他好像不准备与我进行这方面的谈话。’皇帝的回答却是再一次赐给礼物……演出就开始了。”(《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
就乾隆而言,马戛尔尼访华的政治象征意义远高于实质的外交、经贸利益。乾隆帝御制诗《红毛咭国王差使臣吗嘎呢等奉表修贡至,诗以志事》云:“博都雅昔修职贡(乾隆自注:西洋博尔都噶里雅国曾于雍正五年、乾隆十八年遣使两次修职贡),咭今孝荩诚。竖亥横章输近步,祖功宗德逮遥瀛。视如常却心嘉笃,不贵异听物诩精。怀远薄来而厚往,衷深保泰以持盈。”与清朝有交往的西洋国家以葡萄牙(即诗中的“西洋博尔都噶里雅国”)最厚,但对“人情率喜新”的乾隆来讲,“赍筹咭,事亦创非陈”更具开创意义,他在行使“薄来厚往”的宗主国义务时亦颇为大方。
马戛尔尼访华所带的“贡物”众多,其中不乏天体仪、地球仪、试探气候架等科技仪器及毛瑟枪、连珠枪、铜炮、西瓜炮等先进武器:“英国使团在筹备、选择这些礼品时煞费了一番苦心,运到北京的各种礼品,显示出相当的新奇贵重。礼品的形状、机械构造及制造的精巧,均代表了18世纪英国工业生产的工艺水平与科技水平。英使也试图以此证明英国是‘地球上最强大的国家’,是文明程度最高的国家。”(秦国经、高换婷:《乾隆皇帝与马戛尔尼——英国遣使首次访华实录》,紫禁城出版社,1998年)清朝回馈的各类赏赐更多,“英国的礼品五百九十余件,清朝的礼品,……先后四十次左右,分别赏给英国国王、使臣及随从官兵匠役,共赏礼品三千多件,从礼品的数量和价值来看,清朝的礼品都远远高于英国的礼品”(秦国经:《从清宫档案看英使马戛爾尼访华的历史事实》,载《英使马戛尔尼访华档案史料汇编》,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6年)。但是马戛尔尼提出的诉求——留使者在京,开放宁波、珠山、天津口岸贸易之所,在京城设洋引,在珠山附近求一小岛供英国商船停泊,准澳门居住之英人出入自便,准天主教传教士在华传教——却被以“与天朝体制不合,断不可行”“天朝抚有四海,惟励精图治,奇珍异宝,并不贵重”“天朝德威远被,万国来王。种种贵重之物,梯航毕集,无所不有,尔之正使等所亲见。然从不贵奇巧,显无更需尔国制办物件”“外夷向化,天朝交易者,不仅尔一国”(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英使马戛尔尼访华档案史料汇编》,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6年)等为由完全否决了。
阿兰·佩雷菲特认为,马戛尔尼访华是“‘世上最强大的国家’与‘天下唯一的文明国家’”这两个“地球上最强大的聋子之间的对话”:“当时,英国是这样的一个西方国家:尽管国土有限,人口不多,却由于商品经济、机械化及工业革命而取得了飞速的发展,所有这些在大陆欧洲则还处于摸索阶段。中国也达到了鼎盛时期。在乾隆皇帝漫长而辉煌的统治时期……中国恩泽扩展到安南、交趾支那、暹罗、缅甸、尼泊尔……朝鲜、蒙古、突厥斯坦及中亚直至咸海,甚至里海。从未有过如此多的人对同一政权表示顺从。……两个傲慢者互相顶撞,双方都自以为是世界的中心,把对方推到野蛮人的边缘。”(《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中国重礼、英国重利,使得两国的第一次外交接触虽都表达了各自最大诚意,却也产生了巨大的分歧。两国的仪礼之争及马戛尔尼使团提出的“与天朝体制不合”的要求均引起了清廷的高度关注,乾隆帝特别强调“咭国,在西洋诸国中,较为强悍。且闻其向在海洋,有劫掠西洋各国商船之事”(《英使马戛尔尼访华档案史料汇编》),要求英使团速速返国,并加强了对其的监视,直至1794年1月马戛尔尼使团启碇回国。
中英两国的外交往来并未因马戛尔尼使团的离去而结束,乾隆六十年(1795年)十二月乾隆退位之前,两广总督朱又接到了英国的“进呈表贡”。乾隆帝在答复的敕谕中说:“朱奏咭国王呈进表贡一折,该国王因前年贡使进京,赏赍优渥,特具表文土物呈进,具见悃忱。虽未专使来粤,有何不可?已准其赏收,并发给敕书一道及赏赐缎匹等件。朱接到后即可交给该国大班啵啷转送回国,俾该国王益加感戴恭顺以示怀柔。”(《英使马戛尔尼访华档案史料汇编》)
英国的这次主动接洽很可能是东印度公司为了在华行商便利的私自行为,但从敕书来看,乾隆帝视英国为“朝贡国”的态度未变。后来,英国(剧中称“红毛”)的身影在《万国来朝》中再次出现,但褪去了首次朝贡的政治象征光环的英国,泯然众国矣。《万国来朝》安殿本反复提及“庆元大典”,极有可能是嘉庆元年新政改元时演出的庆典承应戏,此时的乾隆帝虽已禅位,但仍实际掌控国家统治权。剧中出现的西洋国家共有三个,除了与“红毛”一起出现的“贺兰”(荷兰),还有西洋国(葡萄牙)。剧中,西洋国国王显然较英国国王更受重视,因为他是单独登场的。
乾隆六十年《乾隆皇帝为荷兰公班衙等代为遣使恭贺庆典事致荷兰国王敕书》有曰:“尔邦自贸易澳门,历有年所,天朝怀柔远人,无不曲加抚恤,如博尔都噶尔亚、意达哩亚、等国效顺献琛,天朝一视同仁,薄来厚往。”在清廷看来,众多来华的西洋国家均为朝贡国,对外贸易中可兹交通的西洋国家有葡萄牙、意大利、荷兰、英国等,其中又以葡萄牙往来最密、最受重视,英国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既非唯一选择,又非最好选择。清宫承应戏中还存有无朝年抄本《虹桥现大海》一部。与《万国来朝》相似,《虹桥现大海》以四海龙王等神帮助朝贡国渡过大海、抵达中华为基本框架。剧中的朝贡国凡有16个,依次为朝鲜、越南、南掌、缅甸、琉球、暹罗、日本、哈密、串心、吕宋、占城、红毛、真腊、三佛齐、爪哇、苏禄。诸国中,除串心国为唐代以后经常出现在宫廷承应中的想象异域外,其他15国均为与清有实际外交往来的国家。在此剧中,英国国王不仅要向中国皇帝朝贡,其形象也仅仅是昙花一现,从中亦不难窥见清廷对英国居高临下的轻视态度。但英国却同样自视为世界第一强国,迫切地希望打开中国市场,获得更多经济利益,这也使得后来的中英关系日趋紧张。
乾隆时期,戏曲已经成为宫廷仪典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在英使首次访华的过程中,宫廷戏曲的承应演出更成了重要的宾礼仪程。傀儡戏、《四海升平》等戏曲的演出,既体现了清廷对英使访华的态度,又呈现出了乾隆对朝贡体制的固守。马戛尔尼使团返英之后,英国在清廷眼中的地位虽明显下降,但却仍出现在《万国来朝》《虹桥现大海》等宫廷戏曲中,可见“世界范围内政治、经济、文化的频繁交往是资本主义兴起以后的历史现象”(戴逸:《乾隆帝及其时代》,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两国间的关系并未中断。
在中英交往中,乾隆帝固守原有的以中国为核心的天下观念及华夷秩序,坚执朝贡体制及其仪礼要求,“清朝自视为‘天朝上国’,其他外国都是蛮夷之邦,它把广阔的世界纳入一个以自我为中心,按照封建等级、名分构成的朝贡体系之中。英国也好,俄国也好,都和清朝周边的藩属国家、弱小民族一样,都应匍匐在自己的脚下”(《乾隆帝及其时代》)。但同一时期的英国却“经过产业革命,社会生产力得到长足发展,更加迫切需要开辟广阔的海外市场,更富于殖民扩张的侵略性”(王开玺:《从清代中外关系中的“礼仪之争”看中国半殖民地化的历史轨迹》,《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2期)。马戛尔尼使团的首次访华在清朝看来只能是朝贡行为,并被乾隆视作自己重要的“文治”成就加以宣扬,但这些显然是英方所不能接受的。当英使团提出的遣使、通商、传教等要求被拒之后,中英冲突从礼仪之争发展为兵戎相见,并在乾隆驾崩之后不久的嘉庆七年(1802年)爆发了第一次武力冲突。道光以后,“西潮东来,商品与文化,骑在了军舰的炮管上,打进了中国”(许倬云:《我者与他者:中国历史上的内外分际》,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
作者单位:外交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