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辙节序诗的生命意识

2021-12-29 09:56訾希坤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功业次韵寒食

訾希坤

(齐齐哈尔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黑龙江 齐齐哈尔 161006)

中国文学对生命意识的思考是一个重要的主题,牟宗三先生指出:“中国文化所关心的是‘生命’。”[1]文人思考生命的价值、意义及人在宇宙中的位置等,以此探求生命的真谛、对生命价值的追求和对苦痛的超越。宋代文学家苏辙一生仕途坎坷,历经诸多生命之苦痛,他常在诗中抒发对生命意识的吟咏,尤其在节序诗中表现得更为强烈。面对暑往寒来、荣枯盛衰的自然环境,四时节序的更替,年岁的增长,生命的消逝,他在节序诗中抒发了强烈的生命体验,产生了对生命价值的思考以及对死亡的超越。他一生创作了130多首节序诗,涉及岁末、年初、上元、上巳、寒食、七夕、中秋、九日、冬至、生日等重要生命节点,占其诗歌总量的6%,从而构成了苏辙诗歌一个重要主题。

一、孤独静寂的生命吟唱

表达与亲友分别后的相思及孤独感是苏辙节序诗的一个重要主题。自嘉祐六年(1061)入仕以来,苏辙一生多数时间在外地游宦或谪居,元祐年间虽短暂在朝为官,却又囿于党争及兄弟别离,晚年遇赦北归后还有十余年闲居颍昌的寂寞生活,可见,相思及孤独之感伴其一生,他在节序诗中对这种生命体验进行了详细的记述。作于嘉祐八年(1063)的《寒食前一日寄子瞻》诗曰:“爱客渐能陪痛饮,读书无思懒开编。秦川雪尽南山出,思共肩舆看麦田。”①时年苏轼任陕西凤翔府判官职,这是兄弟二人入仕后第一次分离。寒食节将至,苏辙因思兄心切,倍感寂寞,无心读书,“思共肩舆看麦田”表达了渴望兄弟二人再次相聚的愿望。这种愿望实现起来是非常困难的,即使偶有相聚,留下的也是无尽的相思。熙宁十年(1077)中秋,苏辙兄弟聚于彭城,无奈中秋过后又分别,苏辙作《水调歌头》词曰:“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苏辙一生作词不多,除《效韦苏州调啸词二首》外,仅有两首流传,且都与节序相关,一为中秋,一为生日。这首词作于中秋,表达诗人对兄长的思念及厌仕思乡的情愫。中秋短暂的相聚仅能给诗人带来了暂时的欢愉,这久违的欢愉更加映衬出别离之后的孤独与寂寞。每至佳节因兄弟不能相聚这种相思之感就表现的愈发强烈,他在节序诗中化用唐代王维的诗句表达自己与苏轼不能相聚的情感:“茱萸插遍知人少,谈笑须公一解颐”(《次韵张恕九日寄子瞻》),“归采茱萸重一醉,不须怪问日时差”(《九月十一日书事》)。绍圣二年(1095),苏轼被贬惠州,作《上元夜》诗并有书简寄于苏辙似询苏辙来惠之意,诗有“今年江海上,云房寄山僧”[2]之语,表达自己的孤独之感,苏辙在次韵诗中写道:“谁怜东坡老,独看南海灯。……问我何时来,嗟哉谷为陵。”(《次韵子瞻上元见寄》)诗中大意为:不止兄长苏轼寂寞,苏辙亦感到孤独,他何尝不想与苏轼相聚呢,但碍于时政,身不由己,兄弟再次相聚已是万难之事了。

苏辙久居下僚,常年在地方为官,亲朋不能相聚,囿于琐碎公务,这与其人生志向大相径庭,故每至岁时节序,常有孤独寂寞之吟。他在节序诗中常表达官居寂寞之苦,为排解人生的孤独和失意,他以酒浇愁,“卖酒真拘束,何时一醉醺”(《上元夜》),希望能从杂务中解脱,“十分酒盏从教劝,堆案文书自此辞”(《次韵王巩九日同送刘莘老》)。如有故人相邀,他会十分高兴,却又因不能赴约倍感孤独,“寂寞知谁问,烦公置浊醪”(《次韵李公择九日见约以疾不赴》)。九日本应是兄弟友朋登高相聚之日,想他年之欢畅,对比今昔之衰老与失意,这种孤独感是由内而生的。酒是苏辙消除官居寂寞与孤独的依仗,每至节日必会饮酒解忧:“适性逢樽酒,开怀挹友生”(《寒食游南湖三首》其一),“今朝寒食唯当饮,买酒先防客欲谈”(《寒食二首》其二)。如有酒,即使寂寞也能心安:“饮罢跏趺闭双目,寂然自有安心处。”(《冬至日作》)如置酒却无朋共饮则会让他感到孤独寂寞:“跏趺默坐闻三鼓,寂寞谁来共一樽。”(《上元》)如节日无酒,这种寂寞之感倍感强烈:“今年失家酿,节到真寂寞。”(《九日家酿未熟》)

晚年苏辙遇赦北归,闲居颍昌十余年,政治迫害,加之亲友离世,使他陷入孤独避世的绝望之中。他在诗中感叹亲朋的故去让他陷入无人交游的孤独:“两世相从今几人,回头强半已埃尘”(《岁莫口号二绝》),“平昔交游今几人”(《九日独酌三首》)。故人已离世,从此再无相聚之可能,他感叹无人相伴,“欲出老人无伴侣”(《上巳日久病不出示儿侄二首》),这种“无人相伴”更多是精神上的体验,因为即使膝下有儿孙后辈,但谁又能理解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的真实内心呢!闲居颖昌时期,他自认是获罪之人,地方官员嫌弃,乡邻畏惧,故只能闭门不出:“终年闭户已三岁,九日无人共一樽。”(《九日独酌三首》其一)《宋史·苏辙传》评其晚年生活曰:“不复与人相见,终日默坐,如是者几十年。”(《宋史》卷三三九)《朱子语类》载:“后来居颍昌,全不敢见一客。”[3]这种“杜门”“避世” 品味孤独静寂似乎就是他晚年生活的全部:“十有三年,杜门幽居。”(《管幼安画赞·序》)他把自己看成是道士、农夫,“ 心是道士,身是农夫”(《自写真赞》),仿佛只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真人才能品味这孤独避世的人生境界吧。他尝云:“赖有真人不饥渴,闭门却扫但焚香”(《甲子日雨》),“谁言世上驱驰客,老作庵中寂定僧”(《正月十六日》)。他把杜门避世、孤独终老的生活看成晚年生活的全部,用世外隐士的方式品味着人生的孤独与寂寞。

二、功业未成的生命苦痛

古代文人受儒家思想影响,以建功立业为人生目标。苏辙一生仕途坎坷,对于生命的流逝和功业未成的感慨颇深,节序诗记录着他生命的节点,在诗中抒发的生命意识尤为强烈。他感叹时光流逝却无可奈何:“奔走十二虫,罗网不及遮。”(《守岁》)他深知岁月无情,人只能静待岁月匆匆而过:“岁岁虽无情,从我历四时。”(《别岁》)中年以后这种感叹老之将至的情感颇为强烈:“人生逾四十,朝日已过午。”(《次韵子瞻端午日与迟适远三子出游》)但这种感叹绝非颓丧的叹老嗟卑,而是一种功业未成、时不我待的紧迫感,每逢岁末年初、生辰吉日,这种情感越发强烈。元丰二年(1079)作《四十一岁歌》曰:“少年读书不晓事,坐谈王霸了不疑。……不知中途有陷阱,山高日莫多棘茨。……蝮蛇当前猛虎后,脱身且免充朝饥。归来掩卷泪如雨,平生读书空自误。”诗歌对前半生行迹进行了否定,少年时空有一腔“坐谈王霸”的经世报国之志,入仕后却处处充满陷阱,“蝮蛇当前猛虎后”非常形象地描述了当时所处的政治环境之险恶,既如此,还不如及早脱身,以求自保,但又与自己所服膺的儒家经世报国之志相违背。否定自己的人生理想是痛苦的,故才有“平生读书空自误”之伤感与无奈。受“乌台诗案”影响,苏辙被贬筠州,赴筠途中他对自己人生进行了反思,认为自己获罪原因在于太过直率,随口臧否时政。为避祸,他劝告苏轼学习娄师德、冯道的处世哲学:“娄公见唾行自干,冯老尚多谁定骂。”(《中秋对月寄子瞻》)其实这也是他自己的处世之道。他的节序诗常有一些颓废的声音:“丹心变为灰,白发粲可数”(《 次韵子瞻端午日与迟适远三子出游》),述说着自己对功业不再留意;“万事过耳今不闻”(《次韵子瞻生日见寄》),表明自己不再关心政治;“何年遂疏懒,伏腊任躬耕”(《除夜》),他渴望归耕田亩。

但苏辙终究是以儒家思想安身立命之本的,这种思想直到晚年也未曾改变,他的这些看似颓废的诗句只是一个文人的牢骚话,或是困境中的自我解脱。事实上他的事功之心从未改变,他时刻渴望重回朝堂实现人生夙愿,他的节序诗表现出这种颓然无事与建功立业的矛盾心态。绍圣三年(1096)苏辙被贬岭南后作诗,:“折足非所恨,所恨覆鼎实”(《次韵子瞻寄贺生日》),他不为自己的贬谪而怨恨,他担忧的还是国家的安危。晚年闲居时他依然关心时局的变化:“此心点检终如一,时事无端日日新。”(《岁莫口号二绝》其二)他知道自己的忧虑是无益的,“诚心忧世久知非”(《除日二首》), 但他还是希望有人能改变黑暗的政局:“已觉城中尘土臭,急将清雨洗乾坤。”(《上元》)鉴于当时局势,这种愿望终究还是落空了。大观四年(1110)岁末作诗云: “眼看世事知难了”(《岁莫二首》其一),“眼看多事亦奚为”(《立秋偶作》)。他自己无力改变时局,只能以酒浇愁,“耳畔飞蝇看尚在,鼻中醇酢近能甘”(《寒食二首》其二)。

三、超越生死的生命体验

死亡是人类最终的归宿,谁也不能逃脱。人在少壮时期是较少思考死亡问题的,只有在进入老年之后才能切身感受到死亡的临近,体验生死的重要性。苏辙是一位长寿诗人,行年七十有四,在他有生之年,经历诸多生离死别。他在晚年的节序诗中经常写及自己的年龄:“安有六十五”(《 癸未生日》),“年更六十七”(《除夜》),“正行七十程”(《丁亥生日》),“百岁行来已七分”(《戊子正旦》),“俄尔相将七十秋”(《 七十吟》),“不觉年来七十余”(《除日》)。在苏辙生命的最后十年中,几乎年年都有诗涉及年龄,从对于年龄的关注说明他清醒的意识到死亡的临近,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儒家重视生命却不畏惧死亡,以顺其自然的态度来面对死亡。苏辙受儒家思想影响较深,他对待生命的态度常以功业成功与否为评判标准:他会感叹身老而功业未成,“人生逾四十,朝日已过午……丹心变为灰,白发粲可数”(《次韵子瞻端午日与迟适远三子出游》);他会因遭贬谪不能为国尽忠而怨恨,“折足非所恨,所恨覆鼎实”(《 次韵子瞻寄贺生日》);他珍惜生命,但他留恋时光的原因则是功业未成,“来年我犹健,相对亦如斯”(《九日三首》其二)。时光的流逝并不会因他不舍而停下脚步,面对时光匆匆流逝只能无劳的感叹,“生日今朝是,匆匆又一年”(《壬辰生日儿侄诸孙有诗所言皆过记胸中所怀亦自作》);他深知人不能左右生死,他对日益迫近的死亡采取知命任运的态度,坦然去面对,“须发来年应更白,莫留尘滓溷澄清”(《岁莫二首》),“宇宙随流任尔去,虚空对面即吾师”(《守岁》);他没有任何的恐惧感,对死亡采取顺其自然的态度,“欲去天公未遣去,久留敝宅恐难留”(《七十吟》)。

佛教生死观的根基是佛性,也称自性,凡人肉体生命有生有灭,自性却无生无灭,正所谓生死同一,无生无死。道家认为宇宙浑然一体,不分主客,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人最终是要与天地融为一体,死亡意味着返璞归真,意味着人与自然合而为一。佛道思想对待死亡都讲“无生”观,所谓“无生”,即看淡生死,既然无生无死,就不需要为生而烦恼,为死而畏惧。苏辙一生仕途困顿,几起几落,现实的磨砺使他参悟了“无生”观之真谛,不悦生,不恶死,无拘无束,超脱生死,复归自然。 他以“无生”观来超脱生死:“我生本无生,安有六十五”(《癸未生日》),“迎随俱不见,瞿昙谓无生”(《丁亥生日》),“粗有春秋传旧学,终凭止观定无生”( 《岁莫二首》其二),既然“无生”,苏辙面对死亡则表现的相当坦然:“欲去天公未遣去,久留敝宅恐难留”(《七十吟》)。苏辙不想受生死观念所累,借此超脱现实的痛苦。绍圣之后,苏辙被远窜岭南,遇赦北归后,生活稍平稳,经此大难,他对世事有了透彻领悟,世间一切兴衰荣辱都与己无关,不必刻意追求,这一人生态度占据其整个晚年生活,使其在晚年常得安闲之乐:“天地不仁谁念尔,身心无着偶能安”(《立秋后》),“学道道可成,无心心每足”(《除夜》)。不可否认,苏辙诗中虽有随缘委任之旷达,却也寓含一种“宿命论”之消极思想,但对苏辙这样一位苦心忧世的老人来说,其志大才高,却一生忧患不止,将至生命尽头,自感无力改变这个世界,其中多少有些无奈和自嘲吧!

四、结语

综上,节序诗是苏辙诗歌创作的重要主题,他的节序诗超越了一般吟咏节序风俗的内容,而更多的去关注生命的价值、生命的意义以及生死的体验,他的节序诗用细腻的情感表达他孤独的生命意识,用抽象的思考阐述他对生死的超脱,表达了他作为文人士大夫的责任感和价值观,为中国古代节序诗的创作开创了新的范畴,是北宋诗歌不可忽视的佳作。

注 释:

①本文所引苏辙诗歌皆据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中华书局,1990年版),下文引此书不再标明书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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