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风骨与蜀学精魂
——论萧萐父先生与蜀学研究

2021-12-29 09:56胡志明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道家哲学思想

胡志明

(深圳大学 人文学院,广东 深圳518060)

中国著名哲学史家萧萐父先生(1924—2008),祖籍四川井研曲尺桥,生于四川省成都西城区的“叒茇”庭院,其早年生活、学习皆在巴蜀。1943年,萧先生负笈于西迁乐山的武汉大学哲学系。1947年,萧先生回到成都华阳中学任教,并受蒙文通先生的聘请,在尊经国学专科学校讲授“欧洲哲学史”。1949年12月,萧先生受党组织委派作为军管会成员参与接管华西大学,后留任该校马列主义教研室主任。1955年,萧萐父先生与卿希泰、戴伯行、倪受禧、蒲寄宵等学者共同编成《什么是唯物主义?什么是唯心主义?》一书。[1]951957年,萧先生走出夔门,调入武汉大学哲学系,此后便扎根珞珈山下,致力于中国哲学史的教学与科研工作。即使身处荆楚,萧先生依旧惦念着四川哲学界的发展,“他到了晚年还反复思考近代四川学人的学思,如廖平、蒙文通、刘咸炘、林山腴、赵尧生、周太玄、唐君毅等。”[2]161萧先生对蜀学怀有深厚的感情,其学术思想亦深受蜀学的涵濡,郭齐勇教授曾坦言:“我们在梳理萧先生思想遗产的时候,已经深深感觉到,如果不能深入到近代蜀学的发展历程之中,便难以一睹先生学术思想之全豹。”[2]161基于此,笔者不揣浅陋,试图以萧先生的“道家风骨说”为切入点,从学问与人格两个层面出发,探究蜀学对萧先生的影响,昭显巴蜀哲学的文化意蕴。

一、蜀学与道家

(一)萧先生的道家情结

萧先生一生在诸多学术领域中皆有建树,道家研究是极为重要的一环。他曾对道家的史料爬梳剔抉,亦重视诠说道家内蕴的思想菁华,其晚年撰写了一系列道家著述,既是其“多维互动,积杂成纯”多元学术史观的彰显,亦是从政治层面、思想层面上对传统文化的反思。并且,萧先生的道家研究不仅仅是学术上诠发,更是对道家理想人格与境界的体贴与涵泳,这在后学的评价中足以印证:“他是热烈的理想主义者,有强烈的使命感、责任感和积极的入世关怀。他在90年代倡导‘新道家’,当然与他的际遇和生命体验不无关系。他是一个行动上的儒家和情趣上的道家。”“萧先生在思想倾向上是道家,在为人上他是一个儒家。”“这如同说,立于儒家的土壤,却生出了道家的果实。”[3]25萧先生的道家情结自年少到暮年始终一贯,其形成、深化与蜀学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二)与蜀学学者的往来

自先秦以来,蜀学历经了不同的发展阶段,萧先生少年所处的民国时期适逢近代蜀学空前昌明的时代。“继张之洞、王阎运等在蜀中创办“尊经书院”之后,赵启霖仿张之洞在湖北的学政又继立‘存古学堂’(后改名‘四川国学院’),乃当时蔚然兴起的蜀学中心。”[4]207生于斯、长于斯的萧先生长期受薰于蜀学的陶染,其一生与众多川籍学者、蜀学大家保持着学术上的往来与互动,这对其学术思想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萧先生对蜀学的认知肇始于其父萧仲仑先生的教泽,萧仲仑先生是近代蜀学的代表人物,与诸多巴蜀的鸿儒硕学相互往来,如“蒙文通、彭云生、向宗鲁、赵少咸、庞石帚等。”[2]161并且与国学大师廖季平先生(1852—1932年,四川井研人)交往最为密切。“廖先生是仲仑先生与杨太夫人正萱(字励昭)先生的证婚人,并且晚年曾较长时间借寓于仲仑先生自宅‘叒茇’之内。”[2]161萧先生出生于传统文化氛围如此浓厚的诗书之家,自幼对蜀学耳濡目染,家学的教育对萧先生的学问涵养与人格塑成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这与仲仑先生教育方式是分不开的:“仲仑先生认为新式学堂的教育有极大的局限性,命萐父先生休学一年。在这一年中,萧先生随父及其他蜀中贤士上峨嵋。其间观前辈学人论学和诗、摩挲古物、开拓胸臆。仲伦先生还命他在这一年中,以朱笔点读《汉书》与《后汉书》,闲暇即吟诵《昭明文选》。这些严格的国学训练为日后萧萐父取得卓越的学术成就奠定了坚实的基础。”[2]161

此外,仲仑先生还对《庄子》《楚辞》尤为钟情,这不仅发蒙了萧先生心中的道家情结,而且影响了另一位川籍哲学大家唐君毅(1909—1978,四川宜宾人)。唐先生曾在回忆青年时代的文章中谈到仲仑先生为他讲授《庄子》的情景,并称:“我后来学哲学,亦许正源于此。”[2]161

另一位对萧先生影响极深的蜀学学者是蒙文通先生。 “蒙文通先生(1894—1968),讳尔达,四川盐亭人。20世纪中国卓尔不群的国学大师、国史专家。淹贯经传,博综子史,出入佛典,挹注西学,超越今、古、汉、宋之藩蒿,融会考据、义理于一轨,在蜀学渊渊传统中成为自觉承启者的一员,通观以明变,富有而日新,在众多学术领域皆有创获,热原甄微,发覆有功;而对南北道家的思想分疏和对重玄道论的历史发掘,更是独具慧眼。别开生面,作出了划时代的重大贡献。”[4]207在《蒙文通与道家》一文中,萧先生称誉蒙文通先生“生性旷达、乐贫安道,待人率真,蔑弃荣利,颇有道家风骨”[4]209,还有着“参万岁而一成纯”“历乎无穷之险阻而皆不丧其所依”的道家学者的崇高风范。“蒙文通先生是萧萐父先生一生都非常尊重的蜀中前辈学人,也是萧先生与师母结婚的证婚人。在我的记忆中,萧先生课上课下,经常是廖季平、蒙文通不离口。”[2]161“萧先生晚年常常回忆他早年亲炙于蒙文通先生的情景,他说蒙先生为人豪爽,有侠士之风,这种气度正可以表现在学问上,不拘于一面,而能贯通圆融,自成一体。”[2]163蒙先生对萧先生的治学有切身的影响,正如郭齐勇教授所言“萧先生重视道教、佛教,重视地域文化,都与蒙文通先生有关。”[2]163

此外,“萧萐父先生是改革开放以来最早表彰唐君毅思想的大陆学人之一”[2]166,他曾称颂巴蜀高士硕学唐迪风先生(1886—1933年,四川宜宾人)“博览古今书而好道家言”,其哲嗣唐君毅先生“幼承家学熏陶,早慧,多奇想。”唐君毅先生“心灵九境”的哲学体系对道家思想多有涵摄,他赞赏老庄哲学为“人类一具永恒性的思想形态”,并将庄子的思想作为“心灵九境”中的“观照凌虚境”。其哲学的理论架构虽基于对儒家心性之学的赓继以及对西方唯心哲学的融通,但探本溯源,唐先生对老子的道的超越性、庄子的理想人格以及道家直觉的思维方式,皆有所吞吐与平章。由此,唐君毅先生颇具洞见地诠明了人之心灵的各种活动。萧先生评价其哲学体系是“从道德自我之建立到人文精神的阐扬,再进到文化价值的哲学升华,围绕着人,开展出人生、人心、人性、人格、人伦、人道、人极、人文的多层面慧解。以人对物质欲望等个体生命的超越为出发点,又以人的文化创造作为人的主体性的实现并视为哲学终极关怀的归宿。君毅之学,人学也。”[4]262萧先生亦有丰富的“人论”思想,“道家风骨说”即为对理想人格的颂扬。

二、道家风骨与蜀学精魂

“道家风骨”是萧先生在《道家·隐者·思想异端》一文中首次提出的学术概念,萃聚着他对道家思想的来源、个性、方法论的理解,以及对道家理想人格的神往心驰。“道家风骨”的内涵凝结着“被褐怀玉的异端性格”“道法自然的客观视角”和“物论可齐的包容精神”,有学者将其思想渊源概括为二点:一是在中国哲学思想史的发展中,道家作为“时代忧患意识、社会批判意识的承担者,或‘以德抗权、以道抑尊’的代表人物”,其思想中蕴藉着先秦儒家失落的真精神。二是萧先生受到港台新儒学思潮的影响,在思想层面以及政治层面上,对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传统社会和世界范围内的现代化潮流的深度思考。[5]42有鉴于此,笔者以为,蜀学精神亦是“道家风骨”不可或缺的思想渊源,阐述两者的汇通之处,能够更深入地探究萧先生的学思风格与巴蜀哲学之间的学术关联。

就巴蜀哲学的特征而言,萧先生曾与蒙文通、贺麟有过探讨:“贺师论及蜀学有哲思传统,蒙师举严遵之后续以扬雄为例应之,又论巴蜀学风与荆楚学风之异同等。”[6]739刘咸炘亦曾独具卓识地评析道:蜀学既具“深玄之风”的哲学思辨,又有“玄而不虚”的史学底蕴,还蕴聚着“吾蜀介南北之间,折文质之中,抗三方而屹屹” 博采兼综的包容精神。今人将巴蜀哲学的特性综括为:(1) 蜀学之魂,长于思辨;(2) 多元会通,兼容开放;(3) 释经创新,超越前说;(4) 沟通道欲,情理结合;(5) 躬行践履,注重事功,批判专制。[7]蜀学精神熔铸于川籍学者的学术思想中,萧先生的“道家风骨说”即是明鉴。

(一)异端性格的批判精神

异端性格与批判精神根植于蜀学的思想传统中,萧先生在《明清启蒙学术流变》一书中详尽地述介了清初蜀中三杰唐甄(1630—1704,四川省达县人)的政治哲学。唐甄立足于自然人性论以及人的自然权力论,深刻地批判了“君权神授”的政治架构,得出了惊世骇俗的结论——“自秦以来,凡帝王的皆贼也。”基于此,唐甄提出了“抑尊”的主张,要求限制君主权利,并且激烈地攻讦专制官僚政治,指摘其锢蔽有三,即“见政不见民”“上下隔绝,相欺相蒙”“贪污腐败、敲诈勒索”。[8][242]此外,唐甄以慧眼卓识之见地倡导“高薪养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等极具现代价值的民主构想。“天下难治,非民也,官也”,唐甄与魏了翁、邹容、吴虞等一批川籍能人异士对封建君主专制下异化的儒家伦理攻瑕指失、痛下针砭,彰扬了蜀学内蕴的批判精神。

在《道家·隐者·思想异端》一文中,萧先生对道家思想的诠说重在揄扬异端性格,他梳理了从两汉时期至明清之际具有异端性格的道家学者,其中有投阁几死的扬雄、“废退穷居”的王充、“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阮籍嵇康等。在这些人物之中,萧先生最为钦崇早期启蒙思潮的代表人物之一——傅山:“傅山思想的最大特点是自觉地继承道家,鲜明地挞伐“奴儒”。他明确宣称:“老夫学《庄》《列》者也。于此间诸仁义事,实羞道之。即强言之,亦不工!”并直斥理学家们“一味板拗”,全是“奴儒”,主张坚决扫荡“奴性”“奴物”。[4]126傅山批判之尖锐昭聋发聩,振警愚顽,明显是受到了道家批判精神的熏染。

并且,“对于道家文化精神,萧先生可以说是心向往之。他为何向往道家文化精神呢?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他赞赏道家学者的那种社会批判意识。”[3]25萧先生强调学问的通究,亦重视人格的修养,批判精神贯穿于其学术思想始终,集中体现于他对“伦理异化”的批驳以及对启蒙的反思中。萧先生在《传统·儒家·伦理异化》一文中首次提出“伦理异化”的学术概念,他从马克思的“劳动异化”理论中掘发出具有普适性意义的“人的异化”,而“人的异化”在中国哲学的语境中则表现为“伦理异化”和“皇权官僚专制主义”。宋明理学家通过将天理与纲常名教相凑泊,赋予道德规范以神圣性与绝对性,致使个体的主体性价值被遮蔽,人的精神自由被贬抑。伦理义务由道德上自觉自发蜕变为行为上的强制规范,由内心的道德律转化为外在的绝对命令,从而失却了自然情感的认同,成为统治阶级钳制、奴化人性的武器。“人成为非人,人在实践道德规范中反而丧失了人的本质”,这种中国封建社会特有的历史现象,萧先生称之为“伦文主义”,即维护等级、伦理至上、株守道统的中世纪蒙昧主义。基于此,萧先生将早期启蒙学者的历史任务规定为反伦理异化,其中蕴涵着个性解放的新道德、批评君主专制制度的初步民主思想以及学术独立的科学精神的三大主题。并且他进一步将明清之际的启蒙思潮视为传统文化向现代转化的历史接合点,通过论证“中国式的人文主义思想启蒙”,探索“中国式的思想启蒙道路的特点”,驳斥了国际上普遍存在的中国社会自身不可能产生出现代性因素的西方中心主义偏见,确立了中华文化的源头活水。

(二)客观视角的史学精神

蜀学中含蕴着丰厚的史学精神,这与道家风骨中的客观视角若合一契。萧先生通过对哲学史的洞究突显了这一特质:班固称“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所谓“出于史官”非仅实指作为道家创始人之老聘作过“周守藏史”,而是泛指道家思想的重心乃渊源于对以往“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的研究和总结。[4]111蜀学自古以降就有“崇实,玄而不虚”的特征,刘咸炘更从史学的维度上阐扬蜀学,他认为“唐后史学,莫隆于蜀”,在《论蜀学》一文中更论说到:“统观蜀学,大在文史,寡干戈之攻击,无门户之眩眯。”其史学又以道家为核心:“吾之学,其对象可一言以蔽之曰史,其方法可一言以蔽之曰道家。”刘咸炘提倡以浙东史学中兴蜀学,启发了蒙文通先生由经入史的学术转变,蒙文通云:“观史亦然,须从波澜壮阔处着眼……读史也须能把握历史的变化处,才能把历史发展说个大概。”

萧先生的史学精神亦是在蜀学的熏陶渐染下所养成,受中学历史老师罗孟桢的影响,萧先生中学时期就曾撰写《论史慧》一文,生发了对史学的思考。蒙文通先生则在学术领域上进一步启发了萧先生的史学研究。萧先生吸纳了蒙文通《古史甄微》中的古史多元论观点,从发生学的角度阐述了中国文化的多源头发生性。此外,萧先生在《秦汉之际思潮简论》一文中赓续了蒙先生道家思想的南北二派说,论述了新道家以“齐万不同”为指导思想,以无为作为理论中心,顺应了时代的发展趋势。新道家兼综百家,“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4]138由此,应和了蒙文通先生在《略论黄老学》中“百家盛于战国,但后来却是黄老独盛,压倒百家”的观点。再如,萧先生“新道家”之说亦绍继了蒙先生《儒学五论》中的“新儒家”的概念,他通过对新出土材料的运用,踵武并深化了蒙先生关于秦汉之际的阐释。萧先生援引了王船山对《易传》“继之者善也”的解释:“学成于聚,新故相资而新其故”,将其阐发视为对蒙先生的“继其声而新其故”。毋庸讳言,两位川籍学者之间存在着显豁的学术传承关系,这与蜀学中的史学传统是密不可分的。

客观视角与史学精神深深地贯彻于萧先生的治学理路,他坚持哲学史研究要“从最顽强的历史出发”,把历史作为逻辑的基础、出发点和根据,将历史唯物论的普遍真理须与历史研究的具体对象相结合,历史研究才能成为科学。在《中国哲学史史料源流举要》的引论中,萧先生开宗明义:“任何科学,都必须以实践经验、实证材料作为基础,历史科学尤其如此。史料的广泛搜集、真伪鉴别、源流考辨、诠释合度,成为历史科学的前提。”[9]1并进一步阐释历史研究对于中国哲学史的重要性:“历史科学的研究,第一步就是充分地占有历史资料,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了解各种史料的源流衍变。中国哲学史是一门尚在建设中的科学,史料的搜集、发掘、考订和编篆,更具有首要的迫切性。”[9]1最后,萧先生提出,科学的哲学史研究,须以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史观和辩证逻辑为指导,从对外在的、特殊的、范畴的考察上升到对人类哲学发展内在本质的认识,透过历史的现象形态,发掘哲学矛盾运动中的逻辑进程,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原则即哲学史研究科学化的必由之路。

(三)多维互动的包容精神

蜀学自古以来就注重与中原学术交流互动,具有博通兼综、融汇互通的特征。其中,虚若怀谷的道家正与蜀学的包容精神相契合,成为巴蜀学者重要的诠说对象。首先,萧先生着重从政治、思想的维度上阐明了“儒道由相黜而互补”的现象,他认为“宋明道学正宗,可以说从理论内容上实现了较深层的儒道互补。”[11]155在此时期,儒学吸纳了道家思想,才得以建构起新的理论体系。

其次,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分”“合”“一”“多”与文化包容意识》一文中,萧先生打破了把宋学局限于程朱陆王的囿见,力图展现完全面貌的宋学:“实际上,北宋新儒学一产生,就有范仲淹等凸显‘易庸之学’,王安石父子又独创‘荆州新学’,周敦颐创‘濂学’,张载创‘关学’,司马光创‘朔学’,二程创‘洛学’,三苏创‘蜀学’,他们之间的各种观点,复杂对立;到南宋,既有朱熹、陆九渊、吕祖谦之间的激烈论争,又有陈亮、叶适别倡经世事功之学;郑樵、马端临更首辟文化史研究新风,一反‘欺天欺人’的心性空谈,而独步当时。”[6]5其中眉山三苏——苏洵(1009—1066) 、苏轼(1037—1101) 、苏辙(1039—1112)的苏氏蜀学的哲学理论建构对道家思想有所融摄,即以“道”为最高范畴,“道”作为宇宙万物的本原通过“阴阳”相交产生“水”,再通过“水”来构成万物。此外,“在价值取向上,‘蜀学’没有强烈的‘道统’意识,对佛来思想采取有所肯定和积极吸取的开放态度,不像主流理学那样视佛、老为异端邪说。”恰如清代著名蜀学学者刘沅除所言:“佛老之真者与圣贤无二。”正是这点,俾使汇通三教的苏氏蜀学异于程朱陆王,彰显出蜀学多元包容的精神。

再次,刘咸炘尝云:“蜀学复兴,必收兹广博以辅深玄。”近现代蜀学强调传统文化的创造转化与中西哲学之间的互汇交融,“如郭沫若运用马克思主义和西方思想批判道家、法家和墨家,但又对先秦孔孟的儒家思想给予了充分的价值认定。”[10]28又如贺麟“以西洋的哲学发挥儒家的理学”,“吸收基督教的精华以充实儒家的礼教”,“领略西洋的艺术以发扬礼教的诗教”来求“儒家思想的新开展。”他将儒家陆王心学的思想方法与新黑格尔主义的辩证法相燮理,铸就了新心学的理论体系。唐君毅则鞭辟入里地洞察了中西方文化的本质特征:“中国文化根本精神,为自觉地求实现的……西方文化根本精神,则为能自觉地求实现。”因此他主张中西方应该互学互鉴,互融互通。

最后,萧先生同样承继了蜀学与道家的包容精神,他通过抉发中国哲学史“多元发生、多极并立、多维互动”的意涵,确立了“漫汗通观儒释道,从容涵化印中心”的致思理路。前者主张中国文化内部多元思想的通观与融通,以实现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化,后者强调西方文化的中国化是“化西”而不是西化。“通观”与“涵化”相结合的方法,体现了萧先生兼容并包、多维互动的文化包容意识与放眼世界的广阔学术视野。针对当今世界文化多元化的发展趋势。萧先生以“宽广的胸襟,悉心体证,海纳百川,兼容并蓄,坚持殊途百虑、并育并行的学术史观”,“他重视一偏之见,宽容相反之论,择善固执而尊敬异己。他肯定历史、文化的丰富性、复杂性、多样性、连续性、偶然性及内在的张力,异质文化传统的可通约性,古、今、中、外对立的相对性,跨文化交通与比较的可能性。”关于东西方文化之间的龃龉,萧先生则拒斥唯我独尊、一家独大的沙文主义,强调尚杂、兼两、主和的文化观,以文化包容、多元开放的意识倡导世界多民族文化的和而不同:“对世界文化的考察要摆脱东方中心或西方中心的封闭思考模式,走向多元化,承认异质文化的相互交融。”[11]466

(四)情理结合与诗哲互济

作为一位极具人文素养的诗人智者,萧先生指出:“中国哲学的致思取向,从总体上乃是诗化的哲学。且不说《周易》《诗经》《尚书》及《逸周书》等古文献中已存有不少富有哲理的古歌谣,中国第一部哲学专著《老子》,竟是精心琢磨出的全可以韵读的哲学诗篇《庄》《列》《文》等道家诸子,多用诗的文辞或充满诗意的后言、寓言等来展示他们的哲学智慧。”[4]369从《老子》深刻隽永的醒世格言到《庄子》汪洋恣肆的警世寓言,道家思想在人生、自然和艺术的审美态度上,对中华传统文化有着不可或缺的价值意义,蜀学也不例外。巴蜀之地的文人墨客灿若星海,名垂青史的文学作品更是卷帙浩繁,难以穷尽,因此蜀学被冠以“文则常开天下之先”的盛名。中国文学史上无出其右的两位大文豪——“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李白与“文章冠天下”的苏轼,皆深受《庄子》文学风格的濡染,清人刘熙载(1813—1881)尝云:“诗以出于《骚》者为正,以出于《庄》者为变。少陵纯乎《骚》,太白在《庄》《骚》间,东坡则出于《庄》者十之八九。”由此可见,巴蜀文人对道家思想由衷地爱赏。

“书生自有逍遥处,苦乐忧愁尽化诗。”萧先生自幼涵泳诗词,一生钟情翰墨、笔耕不辍,以诗自省、以诗抒臆,其诗文中涵蕴着深厚的文化积淀。1946年,23岁的萧先生登上峨眉山诗兴大发,挥墨泼毫,在《峨眉纪游》组诗中书有“空思齐物论,何处任天游”等颇具道家意涵的诗句,在萧先生一贯的诗歌创作中,道家的意象屡见不鲜。在蜀学的泽被下,道家的文化精神业已融入萧先生的生命中。“道家风骨说”虽并未重点表彰道家的诗性精神,但在萧先生的学术思想中,诗化哲学占据着尤为重要的地位,这与蜀学的陶染不无关系。

“萧萐父先生晚年一直在思考一个重要的哲学问题:即中国哲学的诗性特质或曰中国的诗化哲学问题。”“他一生都在探索一条能将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融合起来的中国哲学的书写范式。”[12]48情理涵融的诗化哲学,正是超越了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的哲学形态。诗哲互融乃中国诗美学的显著特点,亦是中华哲人和诗人们共同缔造的优秀传统。哲学的诗化与诗的哲学化能够燮理情与理的龃龉、平衡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之间的抵牾,既拯救哲学于宗教迷狂的渊薮,又使哲学挣脱了科学主义的桎梏,从而实现形而上学的内在超越,达到诗化的人生境界。萧先生进而区分了诗化哲学两种类型,一种是“哲学家或其他作者所创作的哲理诗,即用诗的形式及诗的语言来表达某一哲学义理或哲学境界”,另一种是“诗人们用韵语所写的对历代哲人的精神风貌、思想精华等进行述评的诗哲学,实为诗化的哲学评论”,诸如“庄周梦蝶”“屈子问天”“荀卿赋蚕”“贾生哭鵩”等,萧先生通过引经据典,切中肯綮地阐究了中华文化中诗哲涵融无间的精神特质。

三、结语

萧先生曾为蜀中出版社推出的《诸子百家大辞典》作序,并盛赞“黄开国、李刚、陈兵、舒大刚、黄小石诸君,皆学林新秀,业有专精,分别在儒学、道论、佛法、诸子学等诸领域的研究中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4]345,认为此之为“蜀学学风衍生的重要成果”。对于蜀学学风,萧先生亦极口揄扬:“蜀学渊渊,积健为雄。周史弘已博通阴阳数度之学;西汉严君平、扬子云皆兼通《易》、《老》,出人儒、道,博采阴阳、象数而又特重玄思,影响深远;直至晚清张之洞、王闯运、廖季平、刘申叔等讲学蜀中,亦倡博通学风,讲坛上各抒己见,矛盾互攻,听讲者始若可惊,兼听则明,故能突破汉宋,超越今古,流风所及,通人辈出。”[4]345其晚年瘁力于道家与蜀学的研究,他从道家的异端性格与批判精神中抉发出启蒙意识的觉醒,并激赏道家在科学、文艺和哲学思辨等方面作出超迈儒家的贡献。“道家风骨说”不仅为中华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型提供了积极的时代价值,而且与其力倡的“早期启蒙说”一脉相承,蕴涵着对人以及启蒙的深刻反思。

综上所述,蜀学对萧先生整体学术思想的塑造有着深刻的影响,他在晚年“几乎口不离鉴泉,”[2]166不仅为《推十书》作序,而且亲自指导学生完善相关研究,若非身婴顽疾,萧先生定会继以更详尽的阐明。“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先生未竟之事业,有赖于后进们踵事增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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