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道生一”到“道曰规始于一”
——《淮南子·天文训》对《老子》生成论的发挥与思想转向

2021-11-25 04:11
管子学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淮南子精气阴阳

宋 霞

(中国石油大学[华东]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青岛 266580)

老子的“道”论包含了本体论和生成论两重维度:《老子》第三十九章“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1)楼宇烈:《老子道德经注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05-106页。,是对“道”本体价值的肯定;第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沖气以为和”(2)楼宇烈:《老子道德经注校释》,第117页。,则是对“道”本源意义的说明。在《老子》第三十九章对“道”本体维度的阐释中,“一”是“道”同位指称的语词,表明了“道”无以为偶的特殊地位;在第四十二章中“一”则转变为“道”的下位概念,是“道生物”过程的基础性构成。在“道”的生成维度,老子设定了由“道”“一”“二”“三”组合而成的承接序列,但对“道生物”生成运化的实际情况并未有所涉及,这为后世留下了巨大的解释空间。《淮南子》以“道曰规始于一”完成对《老子》“道生一”的文本诠释和义理发挥,以“气”的引入消解老子生成论中“道”之于“物”的悬空,以本体论和生成论的融贯弥合老子生成论“物”之于“道”的疏离。

一、“道生一”:生成论的解释维度与思想意蕴

冯友兰在论及《老子》第四十二章内容时,指出该章内容既可作出本体论的解释,亦可作生成论的理解,生成论的解释路径是将“一”“二”“三”赋予确定的内涵,而在本体论的解释中“一”“二”“三”是无所确指的。冯先生更倾向于将《老子》第四十二章作生成论的理解,认为“万物负阴而抱阳,沖气以为和”一句含有确指性的内容(3)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35-336页。。纵观老学史发展历程,以本体论为进路注释《老子》第四十二章者首推王弼,他将由“道”及“物”的生成逻辑归结为“有本于无”的概念思辨:

万物万形,其归一也。何由致一?由于无也。由无乃一,一可谓无?已谓之一,岂得无言乎?有言有一,非二如何?有一有二,遂生乎三。从无之有,数尽乎斯,过此以往,非道之流。故万物之主,吾知其主,虽有万形,沖气一焉。(4)楼宇烈:《老子道德经注校释》,第117页。

王弼训“道生一”为“无生有”,“无”与“有”的关系即“道”与“一”的关系。万事万物皆归于“一”之有的总名,“一”又是本于“无”(“道”)的,故“道生一”即“无生有”。从王弼以“有”“无”疏通“道”“一”关系可以看出,“一”并非“道”唯一本体的指代,作为语言之极所不能至者的“道”也同样不是“一”;“一”作为“有生于无”的发端,是可以用语言表述的数之始。王弼《老子》注第三十九章言:“昔,始也。一,数之始而物之极也。各是一物之生,所以为主也。物皆各得此一以成,既成而舍一以居成,居成则失其母,故皆裂、废、歇、竭、灭、蹶也。”(5)楼宇烈:《老子道德经注校释》,第106页。按王弼本体论的解释路径,道与一、有与无,虽以“生”连接彼此,但它们之间并不是“生成”,而是本与末、母与子的关系。王弼采取以“有”“无”对标“道”“一”的方式训解《老子》第四十二章,旨在将对“道”的推崇落到大根大本处,但王弼并未提出“贵道”的观点而是始终坚持“贵无”的立场。需要指出的是,王弼注《老子》第四十二章并未将本体论作为唯一诠释向度,余敦康先生认为王弼关于《老子》第四十二章的注文,主要表达了三层意思:第一层是以宇宙生成论为基本框架,第二层是将宇宙生成论归结为本体论的探究,第三层是将“以无为本”的本体论落实为现实具体问题的方法论。当然,在这三层意思中,尤以第二层“有之所始,以无为本”的玄学基本命题为重(6)余敦康:《魏晋玄学史》(第二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82页。。由上可知,本体论与生成论原为两种“相对”的解释体例,在王弼注《老子》第四十二章中得以相互兼容,只不过相较于对万物本源的追溯,王弼更看重对万物本体的考察。

与之相对,以生成论为《老子》第四十二章研究进路,在历代具有代表性的《老子》注本中被普遍认同,如《老子》河上公本认为道即为一,一分阴阳,由阴阳所生的和、清、浊三气,分别对应天、地、人。吴澄《老子》注言“道”从虚无中生出“沖虚一气”,“沖虚一气”分化为阴阳二气,阴阳二气合“沖虚一气”而为三;此外吴澄还将“沖虚一气”具体化为“沖虚之德”,《老子》中“抱一”“为一”和“生一”中的“一”皆是此意。黄元吉立足道教精气神的养炼,以“易有太极,是生两仪”解释“道生物”:“二生三”中“二”和“三”分别指阴阳二气和存于阴阳之间的元神,“三生万物”是指由阴阳二气动静变化造就的万物生生过程。王夫之认为物生始之以沖气,终之以阴阳,而后归本于道,其中阴阳之“二”是对万物生生之理的关键性切入(7)王卡点校:《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169页。吴澄:《道德真经吴澄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2页。黄元吉:《道德经注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77-178页。王夫之:《老子衍》,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3-24页。。历代注家确立的对《老子》第四十二章生成论解释进路,是以“万物负阴而抱阳,沖气以为和”反向推证“道”由“一”“二”“三”至“万物”的延伸过程,并将“道生万物”与万物“负阴抱阳”衔接对应起来。在“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中,“一”“二”“三”对应未分的阴阳二气、已分的阴阳二气与和合的阴阳二气,按此解释,自“道”以后的“一”“二”“三”乃至“万物”的生成,皆源自“气”自身状态的改变,若此,“道”本始地位和生物功能的体现,被拘囿于“道生一”之中了。

受历代注家围绕“气”形成的《老子》第四十二章生成论解释范式的影响,近现代学者在此问题上的研究主要有三条线索:一是以陈梦家、葛荣晋、许抗生、李存山、王中江等人为代表,强调阴阳二气的往来消息,体现在“道生物”过程中的每个阶段(8)陈梦家:《老子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69页。葛荣晋:《中国哲学范畴通论》,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5页。许抗生:《道家思想与现代文明》,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71页。李存山:《中国气论探源与发微》,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82页。王中江:《根源、制度和秩序:从老子到黄老》,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09-110页。。二是以卢育三、徐复观、张岱年等人为代表,提出“二”当属天地而非具体阴阳之气的观点(9)卢育三:《老子释义》,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92页。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303-304页。张岱年:《中国古典哲学概念范畴要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25页。,但在论及“三”和“三生万物”时,卢先生和张先生不免又落入“气”的场域,徐先生则对“气”的解释方式持怀疑态度(10)徐复观:“此处说的‘万物负阴而抱阳’,乃是万物生成以后,万物将阴阳加以背负怀抱的情形,不是由阴阳而化生万物的情形……将阴阳的概念,抽象化为二气,用以说明宇宙创生的过程,乃流行于战国中期以后。”见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第303页。。三是以吕锡琛为代表,将阴阳概念的分析纳入对“道生物”的过程性理解:“一”是阴阳未分之前的宇宙统一体,“二”指阴阳已经分化的样态,“三”是由阴阳运动形成的和谐统一(11)吕锡琛:《道家与民族性格》,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53页。。综而言之,以“万物负阴抱阳,沖气以为和”贯通“道生物”的前后语境,在近人的研究中亦有共识,在这之中,徐复观对阴阳二气解释的存疑,吕锡琛对“道生物”施以阴阳的概念性剖释,值得我们回顾以往“气”论解释的合理性,继而对《老子》第四十二章生成论重诠开新。

笔者以为,以“气”为根基疏通《老子》第四十二章的生成逻辑,对老子的“道”论具有重要推进意义,但基于“气”形成的“既定”模式同样给该问题的研究带来诸多“困惑”:其一,以阴阳二气未分、阴阳二气已分与阴阳二气和合分属“一”“二”“三”,一定程度上阻隔了研究者对《老子》第四十二章生成论的史源性挖掘,亦即言“阴阳”“沖气”概念的仅一见,是否能成为“道生物”全过程有“气”参与的确凿根据?其二,从逻辑命题的角度来看,若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为原命题,“万物负阴而抱阳,沖气以为和”作为题设的结论,将“道生物”的过程看成是一逻辑上为真的命题,则它的逆命题未必正确,故以“万物负阴而抱阳,沖气以为和”的结论逆推“道生物”过程在思维方式上已有其误。最后,把“气”理解为不只是万物负阴抱阳的结果呈现,而是融贯于“道生物”的全过程,那么何以在《老子》第五十一章有关万物的生成细节和万物尊道而贵德的详论中(“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气”未获得出现在该过程中的资格?以上关于《老子》第四十二章本末未张之“气”的种种反思,恐引起研究者对“道”“生”“物”关系理解上的偏差。重新梳理“道生物”过程中核心范畴“一”“二”“三”的义涵所指,及它们之间“生”的逻辑展开,对还原《老子》第四十二章生成论解释维度的思想意蕴至关重要。

二、“道生万物”的形式构成与数理表达

《老子》第四十二章为万物生成设定的解释框架,描述了以“道”为开端的生成过程及“万物”的结果呈现。“道”并非直接生“物”,但由“道”而“物”的落实必然要经历“生”的过程,该生物过程以数字“一”“二”“三”为形式架构,它们在“道生物”过程中的地位与意义如何呢?刘笑敢指出,“一”“二”“三”不是对宇宙万物产生过程的现象描述,而是对宇宙发生这一从简单到复杂轨迹的模式化总括,对“一”“二”“三”任何实质性内容的赋予,都是画蛇添足,因为老子仅止于生成论的理论提出,无意对宇宙实际内容作出描述(12)刘笑敢:《老子古今:五种对勘与析评引论》(上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39页。。

在“道生一”中,“一”不是对“道”独一本体地位的指称。作为“道生物”的第一个阶段,“一”是由“道”向“物”落成的标识。“一”的出现意味着,“道”渐次脱离隔绝于万物之上的孤立自存,而与现实“物”相靠近直至内化其中与物同体。与“一”紧密衔接的“二”与“三”,它们的地位虽不及“一”那样关键,但若不经历“二”和“三”,“道”仍隔绝于万物之外,“物”也仍疏离于本体与现象之间,无法彻底实现其存在。从“道生物”的阶段来看,“一”“二”“三”并无本质差别,皆为万物生成过程的阶段性指代。此外,作为“道生物”数理表达的“一”“二”“三”,还可从构成因素的角度来理解,“道”是万物生成的根本,作为构成因子的“一”“二”“三”,按照类似于斐波那契数列的递推规律,通过数列的排序、组合,源源不断促成万物的产生(13)意大利数学家列昂纳多·斐波那契(Leonardoda Fibonacci)以兔子繁殖为例解释数列递推问题,故斐波那契数列又被称为“兔子数列”,该数列的排序方式是:1、1、2、3、5、8、13、21、34、55、89、144……从数列的第3项开始,每一项都等于前两项之和,这种数列的递推规律,能很好地解释《老子》第四十二章“道”→“一”→“二”→“三”→“万物”的生成秩序。斐波那契数列不仅在兔子繁殖中可以得到说明,自然界中某些植物的叶序比,同样也符合该数列的递推法则。。由“道”而“物”的完成,正是依靠递推模式中“一”“二”“三”的基础构成,以数理化的组序方式生成万物。

《老子》第四十二章以数目组合推理,明确了宇宙演化和万物生成的形式构造,但未涉及万物生成的实际情状。用以凸显《老子》第四十二章生成论维度的“生”,连接了“道”“一”“二”“三”和“万物”,其含义又是怎样呢?老子在叙说“道生物”过程时,仅用了单字“生”,足以见得其对由“道”而“物”过程的动词选择颇为谨慎。“生”在“道生物”的形式构成中,没有任何附加和修饰,它不是有倾向性的词语,诸如生育、生化、生产,而仅表示“生”的行为本身(14)儒道二家皆注重宇宙生成问题,但在生成方式的架构上形成了不同的传统。《易·系辞下》:“天地絪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见王弼注,孔颖达疏:《周易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64-365页。《易》论述“生生”问题时,采用气论的解释,不但将阴阳二气纳入天地万物絪缊造化的过程中,还将其对应到现实男女构精的人伦秩序中,故而“生”在儒家生成论框架内的含义是有特定指向的“化生”。此外,儒道在宇宙生成问题上的差异,还表现为对待万物生成始源和生成态度的不同:孙以楷、陆建华、刘慕方以本源、本体的划分切入对《易传》与《老子》生成思想的比较,指出《易传》将“天地”作为万物的来源,“道”仅为万物的本体;在《老子》中,“天地”“道”都是万物的本源,但由于“道”先天地而生,因此是“道生万物”而非“天地生万物”。见孙以楷、陆建华、刘慕方:《道家与中国哲学》(先秦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45页。冯达文认为《老子》的“道生一”将本源和万物的关系看成否定性的,而《易传》和两汉流行的本源论(以董仲舒为代表)则肯定了本源与万物的关系。见冯达文:《寻找心灵的故乡——儒道佛三家学术旨趣论释》,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171-172页。。窃以为范应元以《易》太极阴阳推阐《老子》第四十二章,其中涉及到“生”字的析分值得采鉴:

道一而已,故曰“道生一”,犹言“《易》有太极”也。一之中便有动静,动曰阳,静曰阴,故曰“一生二”也。康节所谓“天向一中分造化”者是也。一与二便是三,故曰“二生三”也。其实一也。然动静无端,阴阳无始,一亦非一,但形于言则不可不谓之一也。初不是遂旋生之也,其曰生者,亦犹言“太极动而生阴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也。(15)范应元:《老子道德经古本集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6页。

范氏主张“易有太极”即“道生一”,“太极”(“道”)一而不二。但“太极”(“道”)“一”又内在包含了“阴阳”之二,“阴阳”的分化源于“太极”(“道”)动静之几,此为“一生二”。由太极(“道”)和阴阳参与的造化流行则为“二生三”。将范氏对太极阴阳、动静几微的阐述对接到《老子》第四十二章“生”的内在理路分析,更可知,独立不改、周行不殆的“道”,其“生意”体现在对万物的周遍含容上,“道生万物”源于“道”内生力量的涌现迸发,“道”是依靠自身蕴藏的阴阳之相对,在动静几微处集聚创生的动能,促生了各具形制的万物。要之,“生”不是具体的“生”,而是指称“道”造化流行、动静几微的生生意蕴。

可知,“道生一”并不是说“道”实际产生了一种什么东西,“一”是由“道”落实为“物”的标志。作为“道生物”形式构成的“一”并无任何具体内容,因此,“生”也仅表明由“道”动静之几带来的造化流行之“生意”。但在“道生一”之后,情况则有所不同,因为“一”之后的“二”“三”“万物”皆属“存有”的阶段,故“生”也随即承载了万物生、畜、形、势的现实要求。“一”是由“道”而“物”的关键节点,自“一生二”开始,“生”的虚无性品格渐次失落,伴同“二”“三”“万物”的步步落成,“生”的现实存有色彩也变得愈加强烈。

需要说明的是,第一,“道”在生物前后不存在整体和部分的解构关系,而是完全维持了自身的同一性。在生物之前,“道”是悬空于万有之上的独立存在,在“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中,“道”逐步变为与物同体的物性根本,但这并不影响“道”始终维持其自身整全的形貌;“道”在生物前后的差别,仅表现为与万物疏离程度的不同。第二,“生”字连接的“一”“二”“三”,在“道生物”过程的各环节中,均与前一阶段中的意指有所不同:“一”在“道生一”中,是“道”向“万物”跨越的符号象征;在“一生二”中,“一”扬弃了“道生一”中作为符号的抽象性质,转化为进入万物存有现实场域中的“一”;同理,“二”在“一生二”与“二生三”中,“三”在“二生三”和“三生万物”中,皆褪落了前一阶段的抽象玄思,随着与万物的不断接近,逐步成为经验之实有。尚需说明,“三”是万物生成最为直接的来源,但“三生万物”并不意味着“道生物”的终结,万物生成之后,“道”继续以内化于物成为万物内在根本的形式发挥其用,“物”则秉承“道”的规范和要求在完善自身的同时不断地对“道”归根复命。

综上所述,《老子》第四十二章以“道”为发端的宇宙生成论,通过数理化的方式呈现出对“道”而“物”形式构成的基本设定。“一”“二”“三”将“道生物”落实到可以用思维推演的数目系统中,这使得《老子》的“道”论更具逻辑上的思辨性和理论上的玄妙性。《老子》第四十二章为道家生成论确立了解释框架,既客观描述了“道生物”的正向延伸,又正面解释了物归于“道”的逆向回复,若此,宇宙万物皆被纳入“道”的世界图景中。

三、“道曰规始于一”:本体论对生成论的嵌入

《老子》第四十二章“道生一”的宇宙生成逻辑,确立了道家生成论范式的基本立场和解释模式,老子之后的道家围绕“道”与“一”的关系辨正进行不同程度地发散。《老子》“道生物”的形式构成和数理表达最先在《庄子》中显露痕迹,《庄子·天地》讲到:“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16)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430页。所谓“泰初有无”说的是“泰初”之时宇宙呈现出虚无混沌的样态,“无”是“无有”“无名”,是不同于万物存在实有的有“无”。“一”即“有之初”,是万物有萌生之意而未得生的状态。泰初时的“无”和起而未形的“一”,总括了《老子》第四十二章“道生物”的致思理脉。

汉代道家对《老子》第四十二章生成论的继承和发挥,《淮南子》颇具代表特色,其通过本体论“嵌入”生成论的方式,以“道曰规始于一”丰富了老子《老子》“道生一”的形式构成,更预示了道家生成论的思维转向。

首先,《天文训》从阴阳和生的角度征引、阐发《老子》第四十二章:

道曰规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为阴阳,阴阳合和而万物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17)何宁:《淮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244页。

在“道”与“一”的关系上,《老子》“道生一”将“道”作为万物生成的根据,“一”是“道生物”形式的构成,“道”较“一”来说更具根本性和先在性,二者的地位并不对等。《淮南子·天文训》“道曰规始于一”中,“一”转变为与“道”同质等位的概念,意在描述“道”未生、“物”未成宇宙本始的“纯一”状态,这与万物生成之后形制各异的“杂多”形成对比。此外,“一”的作用还体现为对“道生物”必然性的论证,万物产生源于“道”内生力量的涌动,“道”不是直接“生”万物,而是需经历“一”“二”“三”,若“一而不生”,便无法解释由“道”及“物”“生”的过程展开。基于此,《淮南子》强调“一”必然要分阴为阳以成“二”,由是,阴阳合“三”以成物便自然延展而来。

其次,《老子》第四十二章虽有王弼择取于有无之间对本体论转向的努力,但并未脱离“道生物”形式构成数理表达的范型。而在《淮南子·天文训》“道曰规始于一”的命题中,“道”与“一”之间出现“曰规”的字样,王念孙认为“曰规”是由上文“规生矩杀”造成的衍文,与上下文义不相符合,故本应作“道始于一”(18)王念孙:《读书杂志》,南京:凤凰出版社,2000年版,第793页。。窃以为,将“曰规”直接看成是因“规生矩杀”造成的文字赘余,以《淮南子》持“道始于一”的观点,恐易忽略“曰规”对“道”本体地位确证的深刻用意(19)《淮南子》“道曰规始于一”作为《老子》“道生一”的注释和老子“道”论的拓展,学界对该命题的研究少有涉及解释“曰规”的成果。陈静指出《淮南子·天文训》“道始于一”主“分化”的立场,是最早从宇宙生成角度解析《老子》第四十二章的文献。见陈静:《呈明与分化——以〈老子指归〉为中心论汉代宇宙论的特点》,《国学学刊》2016年第2期,第6-7页。丁四新从中国古代宇宙论“数”的哲学分析入手,主张数理化的宇宙论特别注重“一”的作用,《淮南子》“道始于一”生成论的基本表述为:“道”(终极始源)→“一”→“二”→“三”→“万物”。见丁四新:《“数”的哲学观念再论与早期中国的宇宙论数理》,《哲学研究》2020年第6期,第73页。何善蒙将“道始于一”理解为“道即一”,提出以“一”界定“道”是中国哲学的基本传统,进而以该传统的应用得出《淮南子》“道始于一”命题融合了宇宙生成论和本体论的结论。见何善蒙:《“道”、“因”、“权”、“义”与〈淮南子〉政治哲学的结构》,《江汉论坛》2017年第1期,第87-88页。值得关注的是,何善蒙看到了“道始于一”对“道”的本体维度和生成维度内在融合,由于强调“一”在融通“道”的本体论和生成论方面的意义,对“曰规”巩固“道”本体地位的作用未有进一步挖掘。。“曰规”接续上文“规生矩杀”,介入“道”与“始于一”之间,意在强调作为万物“规矩”的“道”,在万物未生之前业已存在,“道”不仅是万物生成的始源,更是主宰万物生灭变化的根据。“道”规矩万物的作用,随着宇宙演化从纯然未分之混沌到万物繁茂生意的开显,本体之“道”的准则、规范功能渐次明确,此即《淮南子》所言“道”生成维度展开的同时伴生并承载本体维度的意旨所在。“道曰规始于一”是《淮南子》将“道”的本体意味“嵌入”生成过程的结果,可以说,在王弼以《老子》第四十二章为抓手致力于宇宙本体论转向之前,《淮南子》已从语言文辞层面提炼总结出“道生物”内蕴的本体维度。比起“道”本体性的超验绝对,《淮南子》侧重于“道”生成性的经验实在。

最后,《老子》第四十二章“道生物”形式构成的数理推演中,“一”的地位至关重要,它是由“道”之抽象跨越至“物”之实现的临界点,正因为有了“一”的中间过渡,才有“二”“三”“万物”生成和存在的可能(20)《列子·天瑞》:“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无形埒,易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九变者,究也;乃复变而为一。一者,形变之始也。”见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6-8页。《列子》通过太易、太初、太始和太素四个阶段的划定与一、七、九的数目推演系统推进了《老子》“道生物”的思想,其中“一”作为万物“形变之始”与“复变之终”的重要性仍被凸显出来。这就不难理解隋人萧吉在援引《淮南子》“道曰规始于一”论律吕时对该段文字所做的改写:“数始于一。一而不能生,故分为阴阳,阴阳合而生万物。”见萧吉:《五行大义》,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88页。。与《老子》生成论对“一”的强调有所不同,《淮南子》重视“三”的地位,相较“一”而言,“三”才是引出宏大宇宙结构的关键所在(21)《淮南子》对“道”独一无偶的地位亦有所观照,《原道训》对“道”之“一”与“物”之“多”作出区分:“所谓无形者,一之谓也。所谓一者,无匹合于天下者也。卓然独立,块然独处,上通九天,下贯九野,员不中规,方不中矩,大浑而为一,弃累而无根,怀囊天地,为道开门,穆忞隐闵,纯德独存,布施而不既,用之而不勤……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是故一之理,施四海;一之解,际天地。”见何宁:《淮南子集释》,第58-60页。。“重三之数”是《淮南子》宇宙生成论的基本叙事模式。

以三参物,三三如九,故黄钟之律九寸而宫音调,因而九之,九九八十一,故黄钟之数立焉。(22)何宁:《淮南子集释》,第245页。

天一,地二,人三。三三而九,九九八十一,一主日,日主十,日主人,人故十月而生。(23)何宁:《淮南子集释》,第346页。

《淮南子》“物以三生”的观点说明了在其视域中,万物产生最为直接的来源是“三”及“三之又三”形成的秩序和规律,《天文训》言:“故律历之数,天地之道也。下生者倍,以三除之;上生者四,以三除之。”(24)何宁:《淮南子集释》,第260页。无论是按照以“三”乘之的“下生”抑或以“三”除之的“上生”顺序,“三”都是《淮南子》搭建“道生物”框架的主要依据(25)林光华(《〈老子〉第四十二章之解读及方法论初探》,《中国哲学史》2012年第1期,第38-47页)、刘爱敏(《〈管子〉四篇哲学思想对〈淮南子〉的影响》,《船山学刊》2015年第3期,第83-89页)认为在《淮南子·天文训》“道始于虚廓,虚廓生宇宙,宇宙生气……天地之袭精为阴阳,阴阳之专精为四时,四时之散精为万物”(何宁:《淮南子集释》,第165-166页)中,“虚廓”→“气”→“四时”的生成图式,在数目上无法完全对应《老子》生成论中的“一”→“二”→“三”,故得出结论说《淮南子》的宇宙生成秩序是不同于《老子》的“一”→“二”→“四”。笔者认为《淮南子·天文训》“道曰规始于一”直接借用《老子》“道”→“一”→“二”→“三”来确立宇宙生成图式的基本框架,否则无法解释《淮南子》何以征引《老子》第四十二章原文。对于《天文训》开篇所述“四时散精为万物”,“四时”是通过“气”被纳入道生物过程中的,“气”→“阴阳”→“四时”→“万物”是其演变过程的具体表征。宇宙演化的数理表达在《淮南子》中存在形式与内容的区分,仅凭数字上的对应得出《淮南子》生成模式是“道”→“一”→“二”→“四”的结论,会忽视《淮南子》以“重三之数”推重的在《老子》生成论中并不被重视的“三”的地位。。《老子》生成论对“一”的关注与《淮南子》对“重三之数”的强调,皆表明道家在生成问题上特别重视数以及数与数之间的关系,并以数目的排序组合高度抽象宇宙的演化和万物的生成。所不同的是,《淮南子》在“道曰规始于一”的生成模式中引入阴阳概念,解释“道”之纯一因生物之必要分化为阴阳之“二”,以至阴阳之“二”交互相合生物、成物而生“三”,“三之又三”而生万物的意域映现(26)此处想法得益于《管子学刊》匿名评审专家的指导性建议,谨致谢忱。。

《天文训》以阴阳解释“一生二”时并未将阴阳直接等同于“气”,但在《精神训》有关形神关系的考辨中,《淮南子》将“道生物”的过程赋予了“气化流行”的意象,明确了“气”之阴阳在“道曰规始于一”中的参与:

有二神混生,经天营地,孔乎莫知其所终极,滔乎莫知其所止息。于是乃别为阴阳,离为八极,刚柔相成,万物乃形,烦气为虫,精气为人……夫精神者,所受于天也,而形体者,所禀于地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沖气以为和。”(27)何宁:《淮南子集释》,第503-505页。

阴阳本为抽象的属性特质,当以阴阳的相互作用界说“气”之肇始时,也就有了阴气、阳气的区分(28)关于阴阳二气最早的记载是在《国语·周语上》,太史伯阳父在解释幽王二年发生三川地震的原因时所说:“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之乱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见徐元诰:《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6页。在伯阳父看来,地震是自然界中最为常见的现象,地震的产生不是灾异的预兆,而是由于阴阳二气的失衡。。阴气阳气之“二”是“道”之“一”生物的必然伸展,阴气阳气之“二”分中有合、合中有分,交感和合流行成物,故被《精神训》冠以“二神”的名号,万物的生成是“气”分为阴阳以及阴阳二气和合以成三通流妙用的结果。“气”不仅有阴阳性质的不同,还存在清浊程度的差异,万物形制虽皆源于阴阳二气的变化流行,但人是由阴阳二气之清者所成就,物是由阴阳二气之浊者所造就,此即万物生成后“分类异物”的根据所在,亦为人占有超拔万物之上“至贵”地位的依照所在。

《淮南子·天文训》“道曰规始于一”承袭《老子》第四十二章“道生一”形式构成的数理表达,不仅在“道”的生成维度中“嵌入”本体维度,更为重要的是,为了解释“一”如何生“二”,其将阴阳二气纳入“道生物”的结构中,这使“道曰规始于一”的本质成为“道气流行”的过程,由此《淮南子》拓宽了《老子》“道生一”的解释边际。

四、“气化流行”的内容充实与具象表征

《淮南子·天文训》“道曰规始于一”将“道”的本体维度融铸于生成维度中,《精神训》则在“道生物”的过程性疏解中明确了“气”之阴阳的生化功用:“道”是万物生成的根本,“气”是万物形制的来源。《淮南子》对“道”与“气”之间相互关系的追究,完善并发展了道家的气化宇宙论。《淮南子》从材质的角度看待“气”对“道”的辅助作用,注重“道”“气”在生物、成物上的共同发挥。“气化流行”的实际内容与具象表征在《天文训》开篇被描绘出来:

天墬未形,冯冯翼翼,洞洞灟灟,故曰太昭。道始于虚廓,虚廓生宇宙,宇宙生气,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清妙之合专易,重浊之凝竭难。故天先成而地后定。(29)何宁:《淮南子集释》,第165-166页。

“太昭”是宇宙混沌未生万物时的样态,宇宙演化的开端以“道”为起点。“虚廓”一词在《天文训》文本和高诱注文中,并未得到详尽解说,“宇宙”概念却得到了充分言明,高注言:“宇,四方上下也,宙,往古来今也,将要成天地之貌也。”(30)何宁:《淮南子集释》,第166页。宇和宙分别指向时间流逝的“往古来今”和空间方位的“四方上下”,但不只是作为指称时间、空间的概念,而是包含了时空“无限性”更深层面的寓意。“道”“虚廓”“宇宙”不是时间上的先后关系,而是逻辑上的从属关系:“道”存在于无限的空间和时间之中,介于“道”和“宇宙”的“虚廓”,是对“道”未生物之前,存在于无限时空中混沌未分样态的肯定(31)《天文训》的“虚廓”和《俶真训》的“虚无寂寞”有所不同:《天文训》中“虚廓”是对“道”未生物前混沌状态的描述,此时“气”并未产生;而在《俶真训》“虚无寂寞”的状态下,“气”已经产生但尚未分阴为阳,此时整个宇宙尚处于气化流行的初期。。有了生物之本的“道”,有了生物之境的“宇宙”,“气”也就相应具备了成就万物形制的条件。作为生物材质的“气”在《淮南子》中是“有涯垠”的存在,具有可以被感知的物理属性(32)《淮南子》在《天文训》中强调“气”成就天地万物形制的作用,作为万物材质的“气”是可以被把握和感知的(“有涯垠”)。《天文训》“虚廓生宇宙,宇宙生气”在《太平御览·天部》中作:“宇宙生元气,元气有涯垠。”见李昉等撰:《太平御览》,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页。《淮南子》中并未出现“元气”的概念,仅在《缪称训》和《泰族训》中出现“与元同气”的说法。“元”为“始”之意,“与元同气”用以说明“气化流行”对“道曰规始于一”生物过程的扩容,“元气”思想的盛行则是汉末之后的事情(多见于《白虎通》)。从《淮南子》“与元同气”到后来“元气”概念的固定使用,“气”的自然含义逐渐丧失,物理意义不断增加。笔者认为不论《天文训》中是否原本就存在“元气”的说法,至少在《淮南子》的时代,使用“元”修饰限定“气”仅说明了“气”的本始样态,“元气”与作为生物材质的“气”,并无本质不同。。

“气”在《淮南子》中不仅是万物的材质,还表现为自然万物秩序性的“天气”“地气”,更有针对生命个体而言的“血气”“气志”“神气”和“精气”。就生命个体的人来说,《淮南子》推明涉及形体和精神重要方面的“血气”和“精气”,认为前者是生理性的生命力量,后者是精神性的知觉灵明。生理性的“血气”有正邪之分,同时也是判定君子、小人人格的标准,《诠言训》说:“君子行正气,小人行邪气。内便于性,外合于义,循理而动,不系于物者,正气也。重于滋味,淫于声色,发于喜怒,不顾后患者,邪气也。”(33)何宁:《淮南子集释》,第1014页。精神性的“精气”着意于“气”的精诚状态,其别“血气”的独特之处在于内外兼备的感通性,《泰族训》说:“故精诚感于内,形气动于天,则景星见,黄龙下,祥凤至,醴泉出,嘉谷生,河不满溢,海不溶波。”(34)何宁:《淮南子集释》,第1375页。“血气”对人有正反两方面的不同作用,行“血气之正”可成“养生之机”。《精神训》主张以生理性的“血气”涵养精神性的“精气”:血气是一身之华,五脏为一身之精,血气蕴含五脏之中,若能长久驻留不外泄,五脏机能可正常运行,嗜欲诱慕亦无所充斥于感官;若血气因外物摇荡导致五脏不宁,作为与外界沟通的耳目口鼻便会因此沉溺诱慕嗜欲之中,人的内在精神也会因此变得衰散;反之,精神性的“精气”若能充盈一身,便能抵挡“血气之邪”的袭入,使人精神盛而气不散。

《淮南子》以“精气”概说人的精神,明显受到稷下道家《管子》四篇“精气”说的影响。《管子》四篇“精气”之言虽以心性修养为依归,但对“道”精气化的论述,为秦汉道家气化宇宙论话语体系夯筑了基础。

道在天地之间也,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故曰不远而难极也。虚之与人也无间,唯圣人得虚道,故曰并处而难得。(35)黎翔凤:《管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767页。

凡物之精,此则为生。下生五谷,上为列星。流于天地之间,谓之鬼神,藏于胸中,谓之圣人。(36)黎翔凤:《管子校注》,第931页。

《管子》四篇立足《老子》的道论言“精气”,“精气”虽具备老子之“道”的一切特征,但与老子“道”的绝妙玄思不同,“精气”可解释“道生物”的具体展开。“精气”指气之精微者,是物质性“气”的精微细致状态,万物生成有赖于“精气”。由于“精气”自身的流动性,其散布天地之间直接生物,这是“精气”对“道”生物功能的显现。《管子》四篇援“气”释“道”形成的“精气”说,是对“气”之于“物”的本源意义与之于“道”的功能意义的阐扬,因此并不能简单地将“精气”等同于“道”本身。《管子》四篇所言之“精气”虽存续于宇宙生成层面,却以心性修养为归宿,《内业》言:“夫道者,所以充形也,而人不能固。其往不复,其来不舍。”(37)黎翔凤:《管子校注》,第932页。人所不能固守的“道”往而不复、来而不舍,其又如何落于人是必须要回答的问题。《心术上》言:“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生,知得以职道之精。故德者,得也。得也者,其谓所得以然也。”(38)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70页。“精气”的流动使“道”舍于人心而成“德”,心的澄明虚静涵养了“精气”,“精气”不外泄便意味着守“道”而成“德”心性修养的通达。当然,《淮南子》对《管子》四篇“精气”说的采撷,并未停留在提升精神修为的层面,而在于系统化推进“气”参与宇宙演化的程度,故丁原明认为《管子》四篇以“气”解老子之“道”的模式,将老子“道”的虚无抽象还原为具有物理性质的存在物,初步实现本原之“道”与材质之“气”的统一,这使得《老子》与《淮南子》在“道气合一”的观点上构成前后的嬗变关系(39)丁原明:《〈淮南子〉对〈管子〉四篇哲学思想的继承和发展》,《管子学刊》1995年第3期,第8-10页。。

“气”自道家思想兴起之初,便在道论体系中占据重要地位,只不过因为对“道”的特别推重,“气”一直处于被忽略的位置。“气”在《老子》中凡见3处,分别出现在第十章“专气致柔”、第四十二章“沖气以为和”和第五十五章“心使气曰强”。徐复观先生以“专气”与“心使气”为相对之言,“专”指无气以外的东西特别是无“心知”作用的渗入,“专气”指的是专任纯生理之本能,若此便能任其极以至婴儿般的无欲状态(40)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第313页。;“沖气”之“沖”是与“满”“实”相对的“虚”的概念,不仅是对万物生成后负阴抱阳沖虚之态的摹状,更是对万物源于沖虚本体之“道”的跟究(41)释德清解《老子》第四十二章“沖气以为和”言:“此承接前言道体沖虚,而为天地万物之本,诚人当以道为怀,以谦自处也……所以得遂其生,不致夭折者,以物各含一沖虚之体也。和气积中,英华昭著,秀实生成,皆道力也。故云‘沖气以为和’。是则物物皆以沖虚为本也。”见释德清:《道德经解》,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96页。。可见,《老子》中所涉之“气”皆有其特定含义,但不具备成就万物形象的材质意味,这使“道生物”在老子那里规避了对生物实际过程的回应。《庄子》中的“气”集中出现在外杂篇,《至乐》《田子方》论“气”言:

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42)郭庆藩:《庄子集释》,第613页。

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43)郭庆藩:《庄子集释》,第709页。

在《庄子》的视域中,“道”“气”的生成关系并不在其考虑范围内,比其自本自根、自古固存的“道”,庄子看到了“气”的独特价值。作为万物始基的“气”有阴阳之别,是万物生成的材质,更是“道”生物功能的昭示,“通天下之一气”是庄子宇宙生成论的基本主张。庄子对“气”的深入考究,与稷下道家以“精气”解“道”的本旨是相一致的:以实存性的“气”注释抽象性的“道”,为“道生物”的实际情形提供可理解的途径,如此,“道”的本体地位不仅愈加显豁,“气”与“道”的关系变得更为紧密。

《淮南子·天文训》将“气”之阴阳纳入“道生物”的结构中,“气”作为“道曰规始于一”的质实,参与并展开了以“道”为发端的宇宙演化和万物生成过程。作为万物生成质料的“气”成为“道”的辅助,这使“道曰规始于一”本质上成为“道气流行”的过程:“气”不单是“道”生物功能的彰显,更是与“道”同等重要的生物根源。《淮南子》无意追问“道”与“气”之间到底谁生谁的问题,“道”相对于“气”仅在逻辑上居优,对万物自身而言,“道”“气”之间的相互成就才是万物得以存续的根本。另外,“气”在《淮南子》中的丰富义涵还表现在就自然秩序和生命个体来说的类别归属。

结论

《淮南子·天文训》承继《老子》第四十二章“道生物”形式构成的数理表达,基于构成生成论范式的“道”“一”“二”“三”和“万物”,捻出“道曰规始于一”的命题。在《淮南子》“道曰规始于一”中,“一”不再是“道生物”的基础组成,而是用以摹状“道生物”本始之时宇宙纯一、整全样态的语词,与“道”是同质等位的概念。由于“一”地位的转变,解释“一”如何“生”成为必要,对此,《淮南子》不仅引入阴阳之二的概念,更以阴阳为接引将“气”纳入并充实“道生物”的形式构造中。“气”在“道生物”的结构中,扮演了辅助“道”生物的质料角色,是万物形制的直接来源,由此“道曰规始于一”的实质表现为气化流行和合生物的过程。此外,“曰规”二字的出现将“道”的本体意义自然“嵌入”“道”的生成过程,使“道”的原则性、规范性贯穿于道生物的终始。总之,《淮南子》凝练并融合“道”的本体维度与生成维度,在形式和内容上分别对《老子》“道生一”的生成论模式因革损益,其将“气”引渡至“道生物”宇宙演化图式创构中的努力,实现了汉代道家观念与思想流变的历史转向。

猜你喜欢
淮南子精气阴阳
韩国学界的《淮南子》研究
嫦娥奔月
试论中医精气、阴阳五行对中医再生医学的启示
试论中医精气、阴阳五行对中医再生医学的启示
阴阳合同(双语加油站)
法于阴阳
阴阳泛函
论《淮南子》的治学观
《淮南子》一部先汉学术史
浅论守阴阳在养生中的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