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云刚
(常州工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常州 213022)
《庄子》中出现了大量新鲜词汇,它们建构了独树一格的哲学范畴与话语体系,并与儒家、墨家及其他诸子百家词汇体系分庭抗礼,平分秋色。其中,最受后人关注的有:“道”“逍遥”“齐物”“无用之用”“物化”“至人”“神人”“真人”“至乐”“至德”等,尤其是“至人”“至德”“至道”“至仁”“至乐”“至知”“至贵”“至小”“至大”“至神”等,是《庄子》中饶有特色的“至+”词语系列。对此目前学界多关注其中的“至人”“至乐”等几个词语,如探究《庄子》“至人”品格及其价值(1)那张军:《庄子“至人”理想人格的美育思想探微》,《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2A期,第72-75页。王攸欣:《庄子“至人无己”境界及体道体验之共通特征》,《求索》2017年第1期,第86-99页。李晓英:《超然:〈庄子〉至人观之研究》,《史学月刊》2015年第8期,第126-129页。,剖辨“至乐”理想性及与逍遥游的关系(2)陈少明:《论乐:对儒道两家幸福观的反思》,《哲学研究》2008年第9期,第44-51页。尚建飞:《庄子的“至乐”及其价值内涵》,《哲学动态》2018年第8期,第40-46页。。对这一类型的词语学术研究尚不充足,对于形成原因及其背后的思维方式,亦缺乏深度的挖掘和探索。“至+”系列词语寄寓着《庄子》独具特色的思想内涵,其以巨大的集群优势塑造了《庄子》的话语体系和思想特质,对于剖判《庄子》思想价值以及形成原因至关重要。本文以“至+”系列词语为研究对象,通过梳理其在《庄子》中的出场以及构成特色,挖掘其词义内涵,并借此探究其背后深层极致思维的功能与意义。
综合来看,“至+”词语在《庄子》中出现频次较高,是《庄子》思想的主要承担者之一。若从词源学的角度追溯“至+”词语的末位词,可以准确探究这类词语的来源,并借以剖析它们在《庄子》中的内涵发展变化。
《庄子》中“至+”词语的末位词有很多来自儒家,仁、义、礼、智、信等儒家核心思想观念,无不被《庄子》进行改造。《庄子》在其前面加上一个“至”字,并重新定义,让它们成为《庄子》思想的承载者。
仁、义、礼、智、信本为儒家的哲学范畴,“至仁”“至义”“至礼”“至知”“至信”则主要从反面批判仁、义、礼、智、信,从而重建词语内涵。《庄子》将它们推至极致,并从反面进行论证,使它们变成《庄子》的学术话语和思想承担者。《庚桑楚》篇曰:“至礼不人,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仁无亲,至信辟金。”(3)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803页。礼,本来是儒家用来区别亲疏远近的一种制度,但在《庄子》看来,最高意义的礼是分不出别人和自己,化人为己,则天下就不需要礼了。“仁”在儒家话语体系中,主要指“仁者爱人”“亲亲敬贤”等内涵,但在《庄子》中,却以“无亲”来解释,意义出现了反转。《庄子》以“至礼”瓦解因提倡礼而带来的种种非礼行为与虚伪、灾害,故而提倡返璞归真,以“不”字来解读它们,力求去除提倡仁、义、礼、智、信所带来的种种社会问题,体现了巨大的思想创新性。
“至仁”就是其中非常典型的例子。“仁”本是儒家的哲学思想观念,但到了战国中后期,由于提倡仁、义、礼、智、信等引起的社会动乱以及有名无实的事件越来越多,《庄子》便发明“至仁”一词,批判传统意义上的仁,从而重建仁的哲学精神。《庄子》提倡以“至仁”消解“以亲释仁”体系带来的负面影响。《天运》曰:
商大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庄子曰:“至仁无亲。”(4)郭庆藩:《庄子集释》,第500-501页。
在《庄子》看来,虎狼也爱自己的幼崽,仅从这一点来说,虎狼亦可称为“仁”。可见,“仁”并非人类所独有。那最高的、至上的仁——“至仁”又是什么呢?《庄子》摒弃以亲界定仁的观点,推到极致则是“至仁无亲”。这种观点是对《老子》的继承,《老子》所谓“天地不仁”“天道无亲”已开批判以亲定义仁的先例,《庄子》则以“至仁”一词进一步批判以亲释仁带来的弊端。《庚桑楚》篇曰:“至仁无亲。”(5)郭庆藩:《庄子集释》,第803页。按此,还原事物的本然,以消解“爱”所带来的亲属别异,才能算是至高无上的仁。人的五脏六腑之间没有亲疏远近,各随其本性之自然,即是仁。王雱注曰:“至仁无爱,故曰无亲……以无为体,则合于大道之妙矣。”(6)王雱:《南华真经新传》,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上海书店,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32页。王雱用“无爱”消解以爱定义仁之后所带来的不仁影响,较为接近《庄子》的这一观点。
在推原“仁”的内涵时,《庄子》通过否定以爱释仁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故而创造了“至仁”一词。完成这一词义建构的办法是回溯仁的产生之源,从仁刚产生之时探究仁的最初含义,并将其与“道”进行对比研究,当把这些哲学范畴推溯至“无”的境界时,其实已经将它们都与“道”联系起来。按照这样的逻辑思路,“至仁”也就进入了“道”的境界。于是,《庄子》通过自己的批判,将儒家的哲学范畴消化吸收之后,变成具有道家哲学意蕴的新概念。于是,仁、义、礼、智、信等哲学范畴被还原至最初“无”的本源,以无释道,从而将其纳入道的哲学体系之中。
除此之外,《庄子》中的“至达”“至忠”“至教”“至治”“至和”等词语都属于这一类,忠、教、治、和等大都属于儒家不断阐释的哲学范畴,且在后世的思想史追述中成为儒家思想的典型代表,但经过《庄子》的极致化处理之后,内涵都发生了改变,甚至走向原本字义的反面。创新的“至+”词语已经带有“道”的色彩,成为《庄子》哲学思想最具特色的组成部分,也成为《庄子》批判儒家思想的“最前线”。
除了改造使用儒家的哲学概念之外,《庄子》还将道家哲学范畴极致化,从而创造新的词语,赋予它们新的内涵。如“至一”“至德”“至道”等都属于此类。
“至一”。“一”是道家经常使用的哲学概念。《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主要强调了“道”的玄虚性,王弼认为“万物万形,其归一也”(7)高明:《帛书老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29-30页。。蒋锡昌更将“一”等同于“道”(8)高明:《帛书老子校注》,第29-30页。。可见,“一”在道家哲学体系中的重要地位。《庄子》将“一”极致化之后,以“至一”阐发无为无用的思想,将“一”更进一步具体化。《缮性》篇曰:“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9)郭庆藩:《庄子集释》,第550-551页。可见,在《庄子》中,“至一”所包含的意义已经与《老子》中的“一”大不相同。此中的“至一”主要强调不扰、不伤、无知、不用等内涵,比之《老子》更强化了其具体实在性。
“至道”。《庄子》继承了《老子》的学说,针对战国中后期的社会现实,发展了《老子》的某些思想,并对其中的哲学范畴进行改造,从而更能深入人心,利于宣传。“至道”便是对《老子》以来“道”之思想的发展。《在宥》篇记载黄帝与广成子的故事就是专门探讨“至道”的。黄帝此时统治天下十九年之多,听闻广成子道行高妙,特来请教。广成子曰:“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10)郭庆藩:《庄子集释》,第390页。“至道之精”“至道之极”其实就是老子“道”的一种回归阐释。《老子·二十一章》曰:“道之为物,惟恍惟惚……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11)楼宇烈:《老子道德经注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52页。两相对比,可见《庄子》中的“至道”源自《老子》,脉络清晰。但《庄子》的“至道”并非是对《老子》“道”的直接抄袭,而是将“至道”引申到养生学的领域,“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12)郭庆藩:《庄子集释》,第390页。。《庄子》借广成子之口阐释“至道”,其实就是对身体的一种观照,“至道”关注的是身体对外界见闻知识的一种态度。广成子阐释的“至道”是反智的,因为外界的诸多所见所闻,只会影响甚至破坏内在的“精”“神”。故而他提倡“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的行为方式。《知北游》篇孔子向老子求教“至道”亦是如此。老子曰:“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13)郭庆藩:《庄子集释》,第737页。可见,在《庄子》中,“知”是影响本心本性的最大敌人,只有不断去除知识及耳目口鼻的感觉,向内心世界寻求内在的精神,找到本心本性,才能进入“至道”的境界。其实,道之所以被冠以“至道”的名号,《庄子》并非是借“道”来阐释一种新的哲学范畴,而是强调道的至高无上的一面,也就是《老子》所谓的“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14)楼宇烈:《老子道德经注校释》,第63页。。这个概念到底是什么,老子并没有确切的定义,只是取名为“道”“大”而已。“‘道’堪称‘大’,居于至上的、最高的境界,在于它虽然负载万物、泽被天下,但不辞劳,不居功,不作主,不自大。”(15)姚文放:《中国古典美学的至上追求》,《中国文化研究》2004年第4期,第146页。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至道”是对道的强调。
“至小”“至大”。“小大”之辨本是《逍遥游》中重要的问题,这里的“至小”“至大”不过是在原来“小大”问题的基础上,将其推到极致。《秋水》以“至小”反求“至大”的意蕴,凿枘不合。
此外,还有一些词汇本身无所谓隶属哪一家学术流派,当它们在《庄子》中被极致化后,成为《庄子》中的重要词语,留下了深深的《庄子》烙印。如“至人”“至正”“至通”“至贵”等词语,在内涵极致化之后,它们换上了“新衣”,甚至成为《庄子》中最具代表性的哲学范畴。
“至+”系列词语较多,除了前文提到的将儒家、《老子》思想的极致化改造之外,大多数“至+”词语都是《庄子》的发明与创造。其中出现频次较高、影响较大、最具特色的是“至人”“至德”“至乐”等,以下分条解释。
关于“至人”,《逍遥游》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16)郭庆藩:《庄子集释》,第20页。由鲲、鹏到学鸠,此处作一归纳,最能明晰全文之主旨。明陆西星文末评曰:“纩中线引,草里蛇眠。云破月映,藕断丝连。”(17)陆西星:《南华真经副墨》,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3页。《逍遥游》的行文似断非断,大开大合,而归结之处便是这三句主旨。方勇也认为:“全文笔势一路汪洋恣肆,有如天马往来空中,不可遏止。”(18)方勇:《庄子纂要》,北京:学苑出版社,2012年版,第12页。事实上,“至人”是《庄子》的重要哲学概念,处于核心地位。明潘基庆《逍遥游》题解曰:“内七篇大旨,昭于《逍遥游》一篇。《逍遥游》篇,昭于‘至人无己’一句。”(19)严灵峰:《无求备斋庄子集成初编》(第12册),台北:艺文印书馆,1972年版,第47页。后世学者大都认为《逍遥游》的中心句即“至人无己”一句。但“至人”是谁?他们有什么特征?这个问题不断被后学阐释,而“至人”也成为最能代表《庄子》思想与文学特色的标识之一。
首先,“至人”与物无伤,逍遥于四海之外。《齐物论》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20)郭庆藩:《庄子集释》,第102页。可见,“至人”在《庄子》中是一种近乎神的存在,在寒、热、山、海面前,坦然而无害。故成玄英疏曰:“至者,妙极之体;神者,不测之用。”(21)郭庆藩:《庄子集释》,第102页。通过“妙极之体”一词,“至人”已经被神化,不再是普通世俗之人。若以隐喻分析,则山、海、水、火可以看作是社会的种种痛苦与纷扰,“至人”游于社会之外,“保持超脱的出世态度,执着逍遥的精神追求,看重心灵的安适宁静”(22)李晓英:《超然:〈庄子〉“至人”观之研究》,《史学月刊》2015年第8期,第129页。。此一形象,突出了“至人”于世无害的特质,故而《庄子》认为“至人”“用心若镜”“能胜物而不伤”“不以人物利害相撄”(23)郭庆藩:《庄子集释》,第213、784页。。即“至人”可以顺应万物的天然本性,合乎自然之本意,与物与我,互不伤害,这也是“至人”的主要特征。
其次,“至人”破除仁义礼乐的弊端,纠正世俗伦理的偏颇。儒家和墨家喜欢用“圣人”一词来表达理想人格的最高追求。作为后起之秀,《庄子》发明了“至人”一词,以批判儒家的思想为出发点,赋予它更多符合道家自然本性、无为逍遥的精神内涵,并希冀以此建构自己的社会理想。因此,在发明创造“至人”一词时,《庄子》通过儒家思想来建构其哲学内涵。《天道》曰:“形德仁义,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24)郭庆藩:《庄子集释》,第489页。可见,礼仪、品德与仁义一样,都是粗浅的末端末流,要靠“至人”来规范和约束。于是,《庄子》创造性地把儒家的哲学范畴与核心思想观念化解到自己的文中,并借用“至人”一词统摄仁、义、言、行等。同时,《庄子》还指出“至人”“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宾礼乐”“假道于仁,托宿于义”(25)郭庆藩:《庄子集释》,第490、521页。,同样是在批判仁义思想的基础上,通过“至人”重建自己的理想社会。
再次,“至人”无为。“至人”也遵循无为的精神,在这一点上与其他的道家哲学范畴并不抵牾、冲突。《田子方》篇孔子向老子请教“游是”,老子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那么什么是“至美至乐”呢?成疏曰:“既得无美之美而游心无乐之乐者,可谓至极之人也。”(26)郭庆藩:《庄子集释》,第711页。成玄英将事物的极致归结到“无”的境界。老子更由此指出:“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27)郭庆藩:《庄子集释》,第712页。按此,“至人”之德,无过于无为。《庄子》所谓的“无为”主要指遵循天地自然之本性。《知北游》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28)郭庆藩:《庄子集释》,第732页。此段多被后世所歌颂,主要原因在于“至人”对天地大美、自然无为的践行。故而“至人”植根于无为精神,“任其自化”。
最后,“至人”的最高追求是道。“至人”是道的化身,“至人无己”的境界即“体道体验”(29)王攸欣:《庄子“至人无己”境界及体道体验之共通特征》,《求索》2017年第1期,第91页。。《渔父》曰:“彼非至人,不能下人……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30)郭庆藩:《庄子集释》,第1030页。需要强调的是,这里的“圣人”“至人”具有相同的内涵,故前后名异而义同(31)详见崔大华:《庄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52-155页。这里仅以同时涉及“至人”与“圣人”的文字为参考,至于两者之间的异同则存而不论。。事实上,“至人”以道为最高哲学范畴和学习典范,故追随道的足迹,效法道的修炼进程。故而要想达到“至人”的境界,也必须由道而入,舍此无他。在《庄子》看来,“塑造‘至人’之美,若舍‘坐忘’而‘体道’,别无他途”(32)那张军:《庄子“至人”理想人格的美育思想探微》,《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2A期,第75页。。《庄子》从哲学追求与实践两个方面对“至人”进行界定,提升了“至人”的哲学意蕴和审美境界。
“至德”也是《庄子》中出现频率较高的词语。其主要内涵包括两方面:一是指一种品格,一是指社会风气。
其一,作为一种品格的“至德”,可以远离社会灾害。《秋水》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33)郭庆藩:《庄子集释》,第575页。其中,“道人”“大人”都以一类人为主语,根据句法与体例一致原则推测,“至德”为“至德之人”的缩写。如果将“道人”“至德之人”和“大人”理解为一种互文关系,则“不闻”“不得”“无己”是他们共同的特征。他们都主动与社会保持一定的距离,对社会的名利追逐保持冷静的内心,甚至批判的冷峻眼光。这种远离,未必是坏事,从人生境界上说,“至德之人”和社会保持较远的距离来对话,故而能在冲突与争端中保持个性尊严,在朝不保夕的动乱社会中存活下去。故《秋水》曰:“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34)郭庆藩:《庄子集释》,第588-589页。换言之,社会的种种危机与艰险在“至德”之人面前无从着力,结果也必将是徒劳无功的。
其二,“至德”作为一种社会风俗、政治理想,可以使人与天地万物共同生存。当“至德”之人将自己的人生理想与境界普及开来,流传世界,整个社会也会呈现出一种“至德”的社会风气,这是《庄子》的理想政治生态。关于“至德之世”,《马蹄》曰:“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35)郭庆藩:《庄子集释》,第342-343页。在《庄子》看来,“至德之世”崇尚自然,远离是非、对错、功名利禄,人与禽兽、天地万物共同生存。“至德”的社会状态可以追溯到神农之世,《盗跖》篇所谓神农之世即是此种社会理性的追念。社会是无为而自然的,大自然中的各种生命都能和谐相处,这就是“至德”的社会面貌,也是《庄子》的最高社会理想。这也一定程度上向老子的“小国寡民”回归。《胠箧》曰:“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36)郭庆藩:《庄子集释》,第366页。《庄子》所谓容成氏、神农氏等古国之民俗,虽有相关传说,却缺少考古资料的证实。虚构这些远古时期古国风俗民情,正是为了对抗和批判当代社会的混乱与世俗浇薄。
然而,不管是作为一种文化人格或是社会政治理想,“至德”都是道家哲学的外化,展现的是道家哲学在社会政治上的诉求。由于道家的复古已经追溯到比儒家、墨家更早的蒙昧时代,故而“至德之世”“只是一种理论化的设计、一种理想化的向往”(37)叶树勋:《庄子的“世德”观念及其政治意蕴》,《现代哲学》2015年第4期,第119页。,并不能真正实现。
《庄子》的“至+”词语并非仅仅出现在篇章的内容中,更有以“至+”词语作为篇题的,如《至乐》篇。该篇之所以重要,主要因为其提出了一个备受后世关注的话题:“至乐无乐。”《至乐》开篇即问:“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38)郭庆藩:《庄子集释》,第543页。《庄子》给出的答案是:“至乐无乐。”这是什么意思呢?成疏曰:“俗以富贵荣华铿金鎗玉为上乐……以无为恬淡寂寞虚夷为忧苦。故知至乐以无乐为乐。”(39)郭庆藩:《庄子集释》,第616页。世俗之人以荣华富贵为乐,以恬淡无为为苦,这种观点是《庄子》不能接受的。徐复观认为,《庄子》的“至乐”来源于“道”,不仅超越了世俗感官之乐,而且有别于“挟带有责任感的仁义之乐”(40)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65页。。与世俗之乐不同,《庄子》所说的“至乐”是植根于道的,即超越了世俗的功利性。
与道相符,“至乐”并不在意大众的集体追求,它更关注自身的内心世界。陈少明认为:“庄子的‘至乐’不是共乐,而是独乐。”(41)陈少明:《论乐:对儒道两家幸福观的反思》,《哲学研究》2008第9期,第48页。它包含着个体独立、自负其责等道德观点,这也与儒家孔子“风乎舞雩”和孟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观点不同。这反映到审美活动中,即向往内心世界探索与体悟的审美倾向。然而,《庄子》中的“至乐”只是一种对美好理想的向往,这种美好的生存体验就是“逍遥游”(42)尚建飞:《庄子的“至乐”及其价值内涵》,《哲学动态》2018年第8期,第45页。。因此,“至乐”也就在于能够与《逍遥游》等篇遥相呼应,共同建构《庄子》的理想世界。
除了以上诸多重要的“至+”词语外,还有一些出现频率稍低的如“至通”“至贵”“至正”“至达”“至阴”“至阳”“至礼”“至义”“至知”“至信”“至忠”“至教”“至极”“至治”“至和”等词语,它们都是《庄子》富有创造性的体现,也已成为《庄子》的“代言人”和独特“名片”。
“至+”词语在《庄子》中的大量出现,不是一时的凭空臆造,应当是一定思维方式下改造、发明原有词汇的一种方法和手段。这种思维方式,就是极致思维。那么,由“至”加以扩展、重新诠释的“至+”词语如何体现极致思维呢?
“至”本身就包涵“极致”在内。《说文解字》曰:“鸟飞从高下至地也。”段玉裁注曰:“凡云来至者,皆于此义引申假借。引申之为恳至、为极至。”(43)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584页。可见,“至”本身即含有“极致”的内涵。
《庄子》中“至”字的内涵是什么呢?《庄子》以及相关注释中,都有解答。《齐物论》曰:“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44)郭庆藩:《庄子集释》,第94页。质言之,知识总有一个不能达到的区域,止步于此就是“至”。至,意为造极,成玄英解释说:“故知止其分,学之造极也。”(45)郭庆藩:《庄子集释》,第229页。在获取知识时,学习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庄子》不认为把所有的一切都学会就是最高境界,因为“知也无涯”。如果能停留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就是“学之造极”。综合以上说法可知,“至”字在语词构成上决定了“至+”词语的极致化内涵。
极致思维,属于创造性思维的一种,是对常规思维的反叛与突破,是让士人不断对至高无上、不可企及的理想进行探讨和实践的一种思维方式。不管是日常言行、社会理想,还是哲学、美学等,都是如此。姚文放指出:“中国人追求真善美,但并不将真善美视为终极价值,而是认为在一般的真善美之上尚有更高的层次,这是一种至真、至善、至美,或大真、大善、大美。”(46)姚文放:《中国古典美学的至上追求》,《中国文化研究》2004年第4期,第153页。在一般哲学概念的基础上,总还有一种更好的哲学、美学境界,这种“至上追求”就是极致思维的表现。换句话说,古代中国人总喜欢立一个标准,这个标准不断激励我们向前,但却永远不可达到,这就是极致思维。总结来说,极致思维具有三个特点:极端化、理想化和指引性。
第一,极端化。这指将事物的发展推到极致或极端情况。比如“至人”,《庄子》在阐释精神时,将“至人”推到空间的极致:“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47)郭庆藩:《庄子集释》,第722-723页。以天地为效法和学习的对象,汲取其无为自然的精神,从而形成“至人”的独特人格特征。此外,《庄子》不仅从空间上将“至人”推到极致,更从时间上将其推回到精神活动的最初阶段:“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48)郭庆藩:《庄子集释》,第1042页。因此,李泽厚评价“至人”曰:“庄子为塑造这个理想人格而竭力张大其词,极尽夸张描绘之能事。”(49)李泽厚:《中国思想史论》,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87-188页。极致思维所创造的人物则是寓言的关键因素,公木指出,庄子“异想天开地创造了众多形象……千字百体,波诡云谲,带有浓厚的浪漫主义气息”(50)公木:《先秦寓言概论》,济南:齐鲁书社,1984年版,第99页。。《庄子》的哲学思想也因丰富多彩的形象而凸显,大、小、长、短、奇、怪、诡、谲,无不是社会之极端化呈现。叶国庆也认为:“其比物丑类,大至鲲鹏,小至木石,以及洪荒古人,残废跛个之徒,莫不纳入篇中,跃然纸上,各尽奇致。”(51)叶国庆:《庄子研究》,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153页。这里的寓言形象涵盖上下古今,“各尽奇致”即是说达到一种极致。当然,当现实生活被推到极致后,即艺术化的境界后,也是一种极致的创造。
第二,理想化。因为这种状态在现实社会中一般很难达到,故而也具有理想化的特征。宋黄震指出,庄子“创为不必有之人,设为不必有之物,造为天下必无之事”(52)张伟、何忠礼主编:《黄震全集》(第5册),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738页。,正是理想化的呈现方式。同时,《庄子》中的一些哲学范畴不能引用常识来解读,《庄子》在解释“至仁”“至道”“至乐”等“至+”词语时,并非从正面展开,更多情况下,《庄子》从反面通过批判儒、墨等家学术观点来提出自己的哲学思想。在消解原有仁、道、乐的基础上,形成一种新的艺术境界,便是《庄子》建构自己哲学思想体系的重要途径。同时,“‘至乐’以因任自然为乐……终归为现实境遇所制约”(53)黄克剑:《〈庄子·至乐〉髑髅寓言抉微》,《哲学动态》2015年第8期,第45-51页。。“至乐”“道化”的哲学内涵与审美追求也导致其找不到现实基础,因而在现实社会无法实践,执行起来比较困难。故它们只能是一种理想化的存在,是一种艺术化的哲学境界,而非现实情境。
第三,指引性。极致思维的这种极端理想并非虚无缥缈,它可以指导现实人生,指引人们的奋斗目标,甚至将人们从当下的愁苦、悲伤、无奈、虚无等状态中解脱出来,上升为一种哲学和美学的终极关怀。“至德之世”从来没有在历史上真正出现过,“含哺而熙,鼓腹而游”(54)郭庆藩:《庄子集释》,第342页。只是《庄子》乌托邦式的社会理想而已。虽然至今都未能实现,却一直是历代士人奋斗不息的田园牧歌式的理想。《庄子》创造性地建构了这一理想状态,实际上也寄托了其个人的情感,为现实人生留下一个永恒之梦。
其实,极致思维并不是《庄子》所特有的,其在先秦诸子身上都有一定的体现。《周易》曰:“亢龙有悔。”(55)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56)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6、63页。杨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57)杨伯峻:《孟子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89页。。孟子说:“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58)杨伯峻:《孟子译注》,第301页。韩非说:“至治之国,有赏罚而无喜怒,故圣人极。”(59)《韩非子》校注组:《韩非子校注》,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240页。愤世嫉俗的极端言论,在大多数思想家身上都有体现。此外,极致思维还通过“太”“大”“泰”等词语进行展示。
作为创造性思维方式中的一种,极致思维突破了前人的学术观点和认知方式,由此产生一种新的思想观念。《庄子》在这种思维方式的指引下发明了“至+”词语,创新词语内涵,由此创造新思想新精神,彰显出独特个性与哲学、文学的创造性。
首先,极致思维指引下产生的“至+”词语,建构了《庄子》的学术话语体系。孔子及其弟子、墨子、杨朱等出生较早,已经建立起自己的话语体系和哲学范畴,其思想对学术界和社会产生了重要影响。作为后起之秀的庄子,如何打破前人的话语垄断,阐发自己的学术观点呢?《庄子》以极致思维为武器,对前人的哲学概念与范畴进行创造性的加工、革新,从而创建出自己的哲学概念,形成以“至+”词语为中心的独特的学术话语体系。
其次,词语极致化,也使《庄子》从侧面反思了前人的学术思想。尤其当社会普遍接受一种思想而产生消极影响甚至灾祸时,批判继承成为人们首选的理论武器。司马迁指出《庄子》“诋訿孔子之徒”“剽剥儒、墨”(60)司马迁:《史记》(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2609页。,而《庄子》思想的建构正是借助这些“至+”词语来完成的。鲁迅指出:“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61)鲁迅:《鲁迅全集》(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4页。推到极致后的观点,才能得到实施。《庄子》就是借助极致思维来批判诸子百家的,如《天地》的“至德之世”:“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62)郭庆藩:《庄子集释》,第988页。尚贤、使能是墨家的政治主张,而仁义忠信则是儒家的政治追求。《庄子》以自己的社会观察与生命体验,以“至德之世”作为理想与武器,批判儒墨两家的政治主张,其以“至德之世”为自己张本,从而提出自己的学说思想。
最后,极致思维有利于提出个性化的学术观点,彰显个性色彩,在百家争鸣的社会中争取一席之地,这也是《庄子》最有魅力的原因之一。宋高似孙曰:“率以荒怪诡诞、狂肆虚眇、不近人情之说,瞽乱而自呼。至于法度森严,文辞隽健,自作环新,亦一代之奇才乎!”(63)高似孙:《子略》,上海:朴社,1948年版,第56页。高似孙充分肯定了《庄子》“不近人情”“自呼”“自作”的文笔,这也是对其极致思维的一种认可。鲁迅评曰:“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64)鲁迅:《鲁迅全集》(第9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75页。可见,这种超越常理的文字以及其中渗透的极富个性的话语体系,是《庄子》独树一帜的重要原因,而这大都植根于其对极致思维的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