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一下 张利娟
[摘 要]从历史论证主体处理史与论关系的视角看,史料实证的运作模式主要包括以史证论、论从史出、据史反驳。其中,以史证论是史料实证的典型模式,论从史出是史料实证的常用模式,据史反驳是史料实证的特殊模式。三种模式彼此关联,难以截然分开。我们要辩证地理解史料“实证”,正确使用“合情论证”。在培养和提升学生史料实证素养过程中,要兼顾三种运作模式的实际操作,尤其要加强对据史反驳的关注。
[关键词]史料实证,以史证论,论从史出,据史反驳
[中图分类号]G6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57-6241(2021)09-0044-08
历史学是叙述之学和解释之学,也是论证之学。历史论证最显著的特征是以历史材料作为主要证据来证实历史论断或结论的真实性,脱离了史料就无所谓历史论证。为突出和强调这个特点,《普通高中历史课程标准(2017年版)》使用了“史料实证”一语,并将培养学生的史料实证素养作为历史课程的一个重要目标,这实际上是将史料实证作为历史论证的同义词来使用。本文亦在此义下,交替使用历史论证和史料实证。
在《历史论证探析》一文中,笔者对历史论证的构成要素以及各要素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探讨,①本文则主要探讨历史论证(史料实证)的方式。历史论证的方式方法丰富多彩,但从历史论证主体(历史研究者、历史学习者等)处理史与论关系的视角看,历史论证(史料实证)的运作模式主要有三种,即以史证论、论从史出、据史反驳。其中,以史证论是史料实证的典型模式,论从史出是史料实证的常用(或常见)模式,据史反驳是史料实证的特殊模式。三种模式各有其特点,功能与地位亦有所不同。下面分别论述之。
一、以史证论:史料实证的典型模式
《现代汉语词典》对“论证”一词解释为:“逻辑学指引用论据来证明论题的真实性的论述过程,是由论据推出论题时所使用的推理形式”。②据此推之,历史论证则是指引用历史材料来证明历史论题(论点)的真实性的论述过程。按照历史论证的定义,我们有理由说,以史证论是史料实证的典型模式。
“以史证论”四个字,看似简单实则复杂。要真正了解其含义,必须对“史”“论”“证”三大要素加以剖析。
这里的“史”有两层意义,一是指真实可信的史料,包括各种形式、各种类型、各种特征的史料;二是指有可靠史料支撑的史实。这里的“论”一般不是指史学理论,而是指比较具体的历史论断、论点和结论。这里的“证”是动词,其含义为证明、认定或确认。如果说以史证论是一个历史思维的过程,那么“证”就是这个过程的关键环节。在论点含义简单,历史材料及其提供的有用信息不多時,这个环节自然不难。但若论点涉及面广,且有层次之分、角度之别,而作为论据的历史材料又相当乃至十分丰富时,“证”就复杂了。历史材料不会自动“证”论,论证者要通过自己的“心智活动”(亦即思维活动),运用概念、判断和推理,发现材料和论点之间的内在逻辑关联,并用语言或文字将其表述出来。
和其他论证一样,历史论证既是思维过程和思维形式,也是“语言形式”。语言形式是思维形式的外显。“先提出某种观点或结论,然后举例证明”,①是以史证论模式的语言形式。根据语言形式,在林林总总的历史著述(含口述史)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个“以史证论”的案例。
例1:春秋时期已出现牛耕。孔子的弟子冉耕字伯牛,是牛用于耕地的反映。《国语·晋语九》有“宗庙之牺,为畎亩之勤”,是说晋国的范氏、中行氏没落,宗庙祭祀废绝,用牲牛来耕地了。《论语》中更有“犁牛”的名词。②
例2:早期中国的马克思主义传播者不仅人数众多,而且成分也非常复杂。有清政府早年派赴国外的一些外交人员和国内一些主张改革的知识分子,如张德彝、黎庶昌、王韬、李凤苞、汪凤藻等;有西方传教士李提摩太等;有资产阶级改良派梁启超等;有资产阶级革命派孙中山、朱执信、胡汉民、戴季陶等;有无政府主义者如刘师培、江亢虎等;更有具有初步共产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陈独秀、李大钊、李汉俊、李达、瞿秋白、蔡和森等。③
以史证论时,应注意以下两方面问题:
(一)关于历史论点
论点要明确,表述要力求简洁。论证者要认为论点是真实的亦即正确的,至少要认为是可以成立的,否则就没有进行论证的必要。
如果是含义丰富的集合式论点,则应分解成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小论点分别论述,然后总结综合。如要论证“秦朝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多民族的中央集权封建国家”,就应分别论证“秦朝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国家”,“秦朝是多民族国家”,“秦朝是中央集权国家”,“秦朝是封建国家”,然后综合起来得出结论。
以史证论,既可以依据史料论证他人的历史观点,也可以论证自己的历史观点。相对来说,论证自己的历史观点尤其重要,无论是历史研究者还是历史学习者,均是如此。
(二)关于作为论证依据的史料
作为历史论证依据的史料,一定要真实可信,这是不可突破的底线。
引用史料论证一个历史观点,在数量上也有要求,一般要两条或两条以上。仅仅一条被称为“孤证”。“孤证不立”,这又是一条底线。
史料的种类很多,分类复杂且容易交叉。因有诸多论者指出,此不赘述。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很多史料已经数字化,传统媒介史料和新媒介史料如何结合使用,已成为史料运用中值得关注的重要问题。近年,我国历史教学界发生了“史料”与“材料”的关系之争。笔者认为,这二者之间并无严格区别,一切能为历史论证提供可靠有用信息的材料都可以作为论证的证据使用,因而都是史料。
引用史料要注意规范性。但规范不能“一刀切”。一般说来,对史学专著和史学论文的要求十分严格,对学生历史练习作业的要求较低。对历史初学者的要求较低,对专业史学研究者的要求严格,如各类专业学术期刊几乎都明确规定,引用著作要“提供作者、书名、出版地、出版单位、出版年、页码。期刊要提供作者、篇名、期刊名、年份、期号”。无论什么情况,尊重原文,忠于原意,都是引用史料必须遵循的原则。
二、论从史出:史料实证的常用模式
当今,在历史课堂内外,无论是历史教师还是学生,一说到史料实证便立即想到论从史出。“史料实证、论从史出”已成为我国历史教学界的流行语。由此可见,“论从史出”是最常用(或常见)的史料实证模式。有研究指出:中外历史学者最常用“先列举若干史实,然后得出结论”的方法,①这里讲的实际上也是论从史出的历史论证模式。
20世纪60年代初,我国史学界掀起了史论关系的讨论热潮。讨论中,著名史学家翦伯赞、吕振羽、白寿彝等旗帜鲜明地提出了“史论结合”的治史主张。但史论如何结合?研究者和学习者如何操作?却让人犯了难。面对这种情况,1962年1月4日,吴晗在《光明日报》发表《如何学习历史》一文,试图回答这个问题。他写道:“史和论应该是统一的,论不能代替史,论在史中,不是在史之外。因此,要运用正确的方法,掌握大量的、充分的、可信的史料,加以合理的安排,通过对史实的掌握,把观点体现出来。”“只要把真正的史料摆清楚了,观点自然就出来了。所以我们说:‘论从史出”。②一些人赞成此说,但也有人提出不同意见。如有史学家认为,“论从史出”这个公式,在实践中容易导致削弱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的指导,应该“详细地占有材料,在马克思列宁主义一般原理指导下,从这些材料中引出正确的结论”来表述史与论的关系。③笔者认为,这种说法科学准确,吴晗的说法简明通俗,二者并不相违,将“论从史出”作为历史论证或史料实证的一种运作模式是可以的。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论从史出”流传至今。当然,吴晗的说法也有可修正之处,如他说:“只要把真正的史料摆清楚了,观点自然就出来了”,实际并非如此简单,从擺史料到出观点是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的提炼、升华过程,研究者要花很大的力气。掌握大量的史料却无法提炼出观点的大有人在。近来,有的研究者使用了“由史成论”④一语,笔者认为,这与“论从史出”意思相近,也可以使用。
从语言形式上看,论从史出模式与以史证论模式区分明显。后者是先呈现历史论点,然后摆出史料或列出史实。前者是先摆出史料或列举史实,再得出历史论断、结论。以下是论从史出模式的几个案例:
例1:在山顶洞人的遗址中还出土了石器、骨器、角器和饰物。其中,穿孔骨针是在中国发现的最早的缝纫工具。这表明山顶洞人已掌握挖孔和磨制技术。⑤
例2:(2020年高考江苏卷历史第1题)近年江西新干出土了一批商代青铜农具,有犁、耜、斧、铲、镰等,种类较为齐全。某些类型的农具还是首次发现,更无使用之痕。不少农具铸有云纹、兽面纹、蝉纹等具有神秘意义的纹饰,绝非一般农具所能铸刻。这反映出(青铜农具基本不用于农业生产)。
例3:完全归纳论证列举
例4:从列举各国变法到概括战国时期历史阶段特征
剖析以上案例,可以获得对论从史出这一运作模式的几点认识。
(一)论从史出的过程实际上是从个别到一般的归纳过程,这种历史论证属于归纳论证。
归纳论证可分为完全归纳论证和不完全归纳论证。例3为完全归纳论证,其余例子均为不完全归纳论证。
不完全归纳论证的论据与结论的联系是或然的,而不是必然的关系。尤其是在使用简单枚举法列举史实时,存在着以偏概全、因小失大的可能。因此,不完全归纳论证的结论是否真实,还需要论证。如例4列出了七国的变法,好像证据已很丰富了,但因缺少反映物质生产、思想文化等领域剧变的史料和史实,并不能充分支持现已得出的结论,故证据与论点的关系是或然的而不是必然的。
(二)论从史出是先列出史料,后得出结论。
很多时候,史料内容丰富、信息量大,据此可以得出若干历史论断或结论。面对这种情况,我们应该怎么办?这时,应根据自己认知的需要或某种特定要求和规定,提取有用信息,并根据信息作出论断。如《论语》为研究孔子的思想提供诸多有用信息,包括孔子的哲学思想、政治思想、经济思想、伦理思想、教育思想、外交思想等方面的信息。但如果只想了解孔子政治思想的特点,那么就可以依据《为政》篇记载的孔子讲过的“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等语,作出“主张以德治国是孔子政治思想的鲜明特点”的结论。这种情况在历史测评(包括历史高考)中不时遇到,如2020年山东省高中学业水平等级考试第19题,其材料介绍1652年到19世纪40年代英国咖啡馆的发展变化,包含经济、文化和社会生活多方面的信息。但该题第2问只要求考生说明咖啡馆的历史是一部“经济史”,那么考生就应依据材料提供的经济方面的信息,作出经济史方面的论断或结论。
(三)在运用论从史出这一运作模式时,至关重要的是必须汲取史学前辈用心血换来的经验与教训,真正做到有一分材料出一分货、有几分材料说几分话。
如根据现有翔实可靠的史料,论者得出“孙中山是中国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孙中山是中华民国的主要创建者”等历史结论等,都可以说是“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又比如,根据现有史料,得出“袁世凯在促(迫)使清帝逊位这件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应该说也是“一分材料出一分货”。而如果根据《清帝逊位诏书》等史料,得出“袁世凯是中华民国之父”的历史结论,恐怕就是一两分材料出八九分,乃至十分货了。
三、据史反驳:史料实证的特殊模式
以史证论和论从史出,尤其是后者是广大师生比较熟悉的史料实证运作模式。除此,还有一种史料实证运作模式,那就是据史反驳。
逻辑学家认为:“论证是使用某些理由去支持和反驳某个观点的思维过程和语言形式。”①
据此可知,论证包括反驳。不仅如此,有的逻辑学家还明确指出:“反驳也是一种论证,它是论证的特殊形式。”②因为,从本质上说,反驳实际是在论证某个观点不真实或不能成立。“所谓‘反驳,就是从真实的或者认为真实的,至少是可以接受的理由出发,运用一定的推理形式,经过一定的推理过程,去确立另一个论断的虚假性,这个论断常常是论敌所主张而论证者本人所反对的。证明和反驳都是论证,其目的在于说服。”③现代逻辑学将反驳归属“论证批判”之下,二者的关系就更明确了。
在明白了论证和反驳的关系后,我们就很容易明白历史论证和历史反驳的关系,知道史料实证也可以反驳的方式进行,据史反驳是历史论证的特殊模式。据史反驳不同于其他类型反驳之处,除其反驳的对象是某个不正确或被认为不正确的历史观点外,更重要的在于它主要以历史材料为论据进行反驳。
据史反驳可以从不同角度入手,其一是直接反驳论题或论点,亦即否定结论(含预设的前提)。其二是反驳证据,指出证据的虚假性等问题。其三是反驳论证方式,指出其“推不出”“不相干”“循环论证”等谬误。①
从语言形式上看,据史反驳一般都要用否定的词语表达出反对或否定的态度。根据这个特点很容易发现据史反驳这种论证的身影。
例1:《史记·项羽本纪》“太史公曰”写道:“(项羽)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②
例2:庄季裕《鸡肋编》卷中云:“昔汴都数百万家,尽仰石炭,无一家燃薪者;今驻跸吴越,山林之广,不足供樵苏。”有一位当今国际知名的日本学者,从这条史料发挥,引了颇多史料作辅证,认为石炭(即煤)是北宋京师开封府一般人民生活中的主要燃料,认为这是一次燃料革命。严耕望在《治史经验谈》中说:“这项概括性的结论,诚然很动听,显得光辉有魄力;一般学人也多风其说,以为定论。但仔细看来,不无问题。……其实北宋汴京的燃料恐怕仍以薪柴为主,至少薪柴与石炭参半。”接着他举出八条用薪柴的证据:(A)欧阳修《答梅圣俞大雨见寄》诗:“嗟我来京师,庇身无弊庐……九門绝来薪,朝爨欲毁车。”(B~H条略)据此,严耕望指出,汴京烧柴的史料,时间自北宋初期到末期的都有,足证通贯北宋时代,汴京城里一般市民生活以及烧窑所用的燃料,薪柴至少仍占重要的地位。不但一般市民,就是皇宫中也仍有烧柴薪的。可以证明庄季裕的说法绝对是夸张的回忆,不足据为实证。若据庄氏此说,以为汴京一般市民燃料以石炭为主,甚至称为燃料革命,认为是中国近古文明进步的推动力,恐怕绝非事实!③
在据史反驳过程中,常常会遇到以下情况:一是我们发现他人的某个历史论证,其论点或论据存在问题,但不能确认,因而不能彻底地加以否定;一是发现他人的历史论证存在问题,却又提不出充分可靠的史料、史事加以否定。面对这些情况,我们应该如何办?借鉴众多前人和今人的经验,我们可以“据史质疑”。从思维类型看质疑与反驳同类,也可以说质疑是“准反驳”。二者的差别不在实质,而在程度。如果说据史反驳是历史论证的特殊形式,那么,据史质疑就是据史反驳的特殊形式。据史质疑是一种不稳定的思维状态,其变化前景多样,转化为反驳、放弃质疑、进一步质疑皆有可能。质疑与反驳没有实质的差别,但有程度的差异。从语言形式上看,二者都要用否定性词语和否定性句式,但反驳激烈,质疑温和;反驳意在否定,质疑意在切磋。把握这点,发现质疑案例也就不难了。以下是据史质疑的案例。
例3:有人认为,孔子“创办私学,打破了贵族和王室垄断教育的局面”。④这个历史论断成立的前提是孔子创办私学之前,周朝贵族和王室垄断着教育。而这个前提能否成立,还有讨论的必要。广义的教育包括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而这是任何阶级、阶层和社会集团无法“垄断”的。春秋晚期以前,我国的学校只有官学一种,贵族和王室垄断了官学,自然也就垄断了当时的学校教育。教育史研究者指出:“‘有教无类是顺应历史发展潮流的进步思想,它打破了贵族对学校教育的垄断,把受教育的范围扩大到一般平民,有利于中华民族文化的发展。”⑤因此,符合历史事实的论断应该是孔子创办私学,打破了贵族和王室垄断学校教育的局面。
例4:在高中“中国民族资本主义的曲折发展”一课的教学设计中,有老师展示了一张曲线图(见下页图1,课例为周明老师《家国情怀视野下历史教学的重构》)。此图实际上是按论从史出模式,依据史料和史实(含统计数据)研究中国近代民族资本主义发展历程得出的一个历史结论。但仔细分析该图,并与同类图表(见图2)比较后,不难发现图1存在诸多不足,这里提出其中最明显的两点与周老师商榷。第一,图1中的年代轴本是按时序排列年代,为什么“1919年”与“1917年”却错位呢?第二,从图1可以清楚看出,1937年是中国近代民族资本发展的“巅峰”。而我们知道,1937年“七七事变”发生后,中国进入全面抗战时期。日本的侵略严重破坏了中国经济。在这一年里,中国民族资本主义能发展到巅峰状态吗?况且,在这个教学设计所引的荣氏家族企业材料中就有“1937年7月7日,抗日战争爆发。8月13日,日军进攻上海,荣氏企业损失惨重”①等内容,可以印证日本侵略对中国民族资本主义的摧残与破坏。图1存在的其他问题,限于篇幅此不一一列出。据此,我们认为,此曲线图应认真修改后才能用于教学。
在历史论证的三种运作模式中,近年来我国历史教学界最重视的是论从史出,最不受重视的是据史反驳,以史证论则居于这二者之间,这种厚此薄彼的局面应该改变。在学习、研究史料实证时,我们也应重视据史反驳(含据史质疑)这一运作模式。我们这样说,主要基于以下考虑。
首先,可以丰富历史论证的思维形式和语言形式,使历史论证更加多姿多彩。
其次,以史证论和论从史出是肯定式正面论证,据史反驳是否定式反面论证。正反结合相得益彰,有助于我们加深对历史辩证法和辩证思维的感受和理解。而且反驳和质疑是批判性思维培养的切入口。
再次,据史反驳往往会激起争论、争鸣,如同向平静的水池中投入一块石头,必然会激起涟漪乃至波浪,而真理会越辩越明。据史反驳和据史质疑本质都是历史论证批判。而“批判是在意见冲突语境下的评价。批判和反批判实际上是对论证的一种公开检测。批判、反驳、反批判循环往复,使论证在运动中不断前进,使认识逼近真理”。③以往一般认为,论证是证明自己观点的正确,反驳则是否定别人的观点。实际上,反驳不但可以而且也应该针对自己的观点。历史研究的过程应该是提出并论证观点——反驳观点——再论证——再反驳——确定并公开观点的过程。
最后,据史反驳在现实生活中有广泛的用途。如在写作中,在与人交谈、讨论和辩论、司法诉讼等活动中,据史反驳或据史质疑的时候很多。又如在国际交往和世界政治舞台上,当西方政客歪曲历史,抹黑中国时,我国外交部发言人、驻外使节等,就要依据史料、史实,有力地进行反驳。
四、余 论
以上是我们对历史论证(史料实证)运作模式的基本看法,篇幅已经相当长了,但意犹未尽,下面再就几个相关问题谈一些看法。
(一)三种史料实证模式的关系
为研究方便,我们分别讨论了史料实证的三种运作模式,而实际上,在历史学习和研究过程中,三种模式相互联系,彼此关联,难以截然分开。在诸种关联中,论从史出和以史证论,论证(含证明)和反驳(含质疑)的关系尤其密切。
论从史出和以史证论都属归纳论证,二者相辅相成。近年来,高考全国卷第41题或第42题(材料型开放式论证题)引人注目。从形式上看,此类考题均由材料和问题两部分构成,而最典型的问题一般是“根据材料及所学知识提炼一个论点,并加以论证(说明)”。从论证模式来说,此问的特点就是将“论从史出”和“以史证论”紧密结合起来了。英国历史教科书《中华帝国》①整本书的叙事是典型的以史证论和论从史出的结合。全书围绕着一个中心问题“古代中国是一个伟大的文明吗?”展开叙述。教科书首先向学生提出这一论点,邀请学生对“什么造就文明”提出可能的解决方法。教科书将中心问题“古代中国是一个伟大的文明吗?”分解成6个小问题,包括中国是什么样的?中国是一个和平的国家吗?什么思想在中国是重要的?中国人发明和创造了什么?人们是如何生活的?贸易有多重要?每一个小问题都反映了一个关于“文明”的观点。围绕着这6个小问题,教科书给出丰富的史料进行论述,最后得出总的结论:与当时的欧洲相比,古代中国拥有先进的文明。
反驳(含质疑)与论证(含证明)的结合更为常见。因为,在反驳(质疑)他人观点的过程中,人们往往要提出并论证自认为正确的历史观点。单纯反驳(质疑)他人观点而避而不谈自己观点的情况,反而较少。英国历史教科书也重视论证与反驳两种模式的结合。表1所示是一个典型的例子。②
例1:秦始皇的帝国(秦朝)是一个文明的帝国吗?
以上情况启示我们,在培养和提升学生史料实证素养的过程中,要兼顾三种运作模式的实际操作,当前尤其要加强对以往被我们忽视了的据史反驳(含据史质疑)的关注。
(二)辩证地理解史料“实证”
史料实证是历史论证的突出特征,倍加重视理所当然,但我们对这里的“实证”二字,应做科学的、辩证的理解。
实证是近代自然科学产生以来逐步形成的科学方法,后被引入社会科学领域。自然科学的实证主要在自然界和实验室中进行,而这两种实证基本上都不适合于历史学科,因此历史学科的史料“实证”与自然科学的实证是有很大差别的,不能等同视之。
逻辑学家指出,论证的论据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事实论据,一类是事理论据。事理就是通常所说的道理。③语言学家认为,反驳是指出对方的意见不合事实或没有道理。据此可知历史论证和历史反驳的论据也有两类,一类是史料、史事,一类是史理,即历史理论。换言之,史料、史事是历史论证的重要或主要证据,但不是唯一的证据。历史理论也是历史论证的证据,尤其在论证涉及历史发展规律、历史事物的本质的历史论点、结论时,史学理论显得极为重要。比如,要论证“秦朝是封建国家”这一历史论断,史料固然重要,但如不运用社会发展形态理论,首先确认“秦朝是封建社会”,史料再多,也解决不了问题。不仅如此,如论者持魏晋封建说,依据史料却会得出“秦朝是奴隶制国家”的结论。正因为历史理论可以作为历史论证的依据,所以我国历史学习者和历史研究者进行历史论证时会引用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和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名言。
求實务虚,虚实结合是治学治史的原则。如果史料是“实”,理论是“虚”,那么历史论证在重视史料实证的同时,也不应轻视或忽视“虚证”。四川大学杨天宏教授在《心通意会:历史研究中的“虚证”》中指出:史料是实,思维是虚,有实无虚,但是死蛇。①此文对我们正确认识史料“实证”大有帮助。哲人有言,哪怕多迈出半步,真理也会变成谬误。理解史料实证和解释史料实证素养,一定要把握好分寸。
(三)历史论证中的“合情论证”
历史学科的实证与自然科学的实证有别,还有一个重要的表现是,在一定条件下,常情、常理可以作为历史论证的证据或理由使用。与之对应,不合情理也可作反驳(含质疑)的理由乃至论据。记载历史事物的史料多少不一,差别很大,有的历史事物只有一条史料记载。面对“唯一史料”,论者不能不考虑引用还是舍弃。引用不就是“孤证”吗?而“孤证不立”早已成为共识。不用吧,岂不可惜?在这种情况下,论者会反复推敲“唯一史料”是否合情、合理,是否合乎常识,一旦做出肯定的回答,往往就会使用。比如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说他“年十岁则诵古文”,这是记载司马迁幼年学习生活的唯一史料,千百年来人们都毫无顾虑地引用其作为证据来证明司马迁“从小喜欢读书”等论断,究其原因是大家觉得,无论是从司马迁的家庭环境看,还是从他一生的经历和取得的成就看,这个记载都是合乎情理的。
以上历史论证因证据含有情理因素,故可称为历史“合情论证”。合情论证是一种假设性的,外展的论证。在史料证据有限,又必须论证的情况下,合情论证是必要的,但又是危险的。因此,根据现代逻辑学的可废止原则,历史合情论证应归属于可废止历史论证。一旦出现新的可靠史料,原有的论证即当废止。②
历史论证(史料实证)是“复杂的富有创造性的思维活动”,但我们对其复杂性的了解其实不多,本文所谈的也只是一些基础性的东西,甚至是常识。至于培养和提升学生历史论证(史料实证)核心素养的方式方法,目前尚处在探索的起始阶段。任重而道远,我们愿和广大同行一道,在这方面做更多的努力。
【作者简介】冯一下,成都大学退休副教授。
张利娟,四川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王雅贞;见习编辑:钱孝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