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辛弃疾“凭谁问”一句的探究

2021-05-30 15:07江文龙
七彩语文·教师论坛 2021年6期
关键词:稼轩廉颇首词

江文龙

辛弃疾的一首脍炙人口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其中蕴含的炽热爱国之情,感染、熏陶了一代又一代的志士仁人。“纵未封狼居胥,岂遂置中原于度外”的忧愤是这首词的情感基调。但很多书刊对词的最后一句“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注解或释注,似与作者所表达的思想感情和作者当时的地位、处境及心情有未合之处。

很多书刊上,这一句的解释是:“有谁来问我——年纪老了,还能不能用呢?”《唐宋词选释》一书注解为:“借廉颇事,比喻自己虽老,还有雄心壮志。”《高中古代诗文助读》也有类似的解释:“作者最后归结到自己身上,用廉颇故事作比。八十老将廉颇,虽因仇人诬为坐间三次遗矢,没有再得起用,但总还有人想起他,派人去看望他,而作者一片抗金复土的赤诚与杰出的军事才干却始终不被重视,不由得发出‘凭谁问的长叹。”

“凭谁”,犹“仗何”,即“凭仗什么”,换言之,就是“为什么”的意思。

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凭,犹仗也。”唐宋诗词中,有“凭仗”二字连用的,如元稹《苍溪县寄扬州兄弟》诗“凭仗鲤鱼将远信,雁回时节到扬州”,苏轼《蝶恋花》词“凭仗飞魂招楚些,我思君处君思我”;也有“凭”字单独用的,如柳永《倾怀乐》词“为忆芳容别后,水遥山远,何计凭鳞翼”,周邦彦《解蹀躞》词“此恨音驿难通,待凭征雁归时,带将愁去”。这些诗词句中的“凭仗”“凭”,都是凭借、倚仗的意思。笔者以为稼轩这首词中的“凭”字也应作如是解,解作“有”是不妥的。虽然许多人单独注释“凭”字也作“仗”解,但与“谁”字一连起来解释,就莫名其妙地把它译为“有”了。有什么根据呢?这与他们对“谁”字的误解不无关联。

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谁,犹何也……与指人者异义。”比如,唐彦谦《赠孟德茂》诗“小土竟成谁计是,山林又悔一年非”中,“谁计”犹云何计;卢祖皋《踏莎行》词“小楼低隔一街尘,为谁长凭巫山远”中,“为谁”犹云为何;苏轼《南乡子》词“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中,“谁似”犹云何似;陆游《感皇恩》词“壮心空万里,人谁许”中,“谁许”犹云何许。同样,稼轩这首词中的“谁”字也应作“何”解。是指事,而不是指人。

要之,“凭谁”就是“凭仗什么”的意思,而不能解释为“有谁”“有哪个人”,否则,就是望文生义。再如辛弃疾《满江红·中秋》词“倩蜚廉,得得为吹开,凭谁说”和陈亮《贺新郎·寄辛幼安和见怀韵》词“老去凭谁说。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中的“憑谁”,都是“凭仗什么”的意思。

况且,把“凭谁问”曲解为“有谁来问我”,如《高中古代诗文助读》中的阐发,既不合词意,与作者当时的地位、处境和心情也是不相吻合的。

稼轩写作这首词的年份正是开禧元年(1205年),他在镇江知府的任上,这时,不是无人想他或无人看望他,倒是因为他在“困于久斥”之后被“起废显用”才奉召到京口驻守江防重地的。

诚然,他自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奉表南归,历经江阴、建康、滁州诸地行政官吏,后升任湖北、江西安抚使,湖北、湖南转运使等职。淳熙七年(1180年),他奉命赴江西隆兴府赈灾,也做出一些政绩,但实际上一直不得志,未能实现自己洗尽“胡沙”、驱敌复土的宏伟誓愿。待到淳熙九年(1182年),这位爱国词人又因被谏官王蔺等人弹劾落职,只得在江西上饶和铅山过着十年隐居生活。到了嘉泰三年(1203年),再度赴镇江知府任的时候,辛弃疾是肩负重任的,正如刘宰《漫塘文集》卷十五《贺辛待制弃疾知镇江》所说——“奉上密旨,守国要冲”。当时权臣韩侂胄一方面为了收买人心,笼络士大夫们,一方面沽名钓誉,企图建立盖世功名,于是大唱北伐高调,“起废显用”主战派,以便巩固和加强自己的政治地位。辛弃疾就是在这种情势中被韩侂胄擢用的。他起先以为用当其时,壮志可酬,“过阙入见,言金国必乱必亡,愿付之元老大臣,务为仓猝可以应变之计”,而使韩侂胄“大喜”“决意开边衅”。显然,辛弃疾这一次差知镇江府与以往在江左辗转擢用的使命是迥然有别的,恐怕不能说不如老将廉颇的命运吧。再则,一些参考书上用开禧元年(1205年)三月之后他被降官免职、闲居终老的事去印证他居官“显用”时的牢骚话,未免失于唯心。事实上,辛弃疾死后不久,未悉噩耗的韩侂胄还想起用这位老将。据《两朝纲目备要》卷十载:“〔九月〕己卯(按:开禧三年,公元1207年,稼轩六十八岁)召辛弃疾。侂胄复有用兵意,遂除弃疾枢密院都承旨,疾速赴行在奏事。会弃疾病死乃已。”可见那时辛弃疾不是无人过问,而是垂老之年受此重任,为时太晚。

那时,辛弃疾虽被“显用”,但说不上受到重用。知镇江府一年多的岁月中,他的处境越来越窘困,内心也越来越愤懑不平。他赴镇江,“不以久闲为念,不以家事为怀,风采凛然,单车就道”(黄干《与辛稼轩侍郎书》),是满腔热情的;当时他还不避主降派诬他为韩党之嫌,“侂胄岂能用稼轩立功名乎?稼轩岂肯依侂胄求富贵乎?”(谢枋得《祭辛稼轩先生墓记》)他对这次应召赴任的确是寄予了恢复河山的热望的,所以一到任便立即派遣间谍去察看北府军情,拟订北伐草图,同时又忙于整顿军队,坚固江防,为收复中原做准备工作。但事实上,韩侂胄不但不授给他军权,也并不采纳他的政治主张。

当时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军事上,北伐时机都未成熟。他看到了“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北方人民已习惯于异族统治!韩侂胄在军事上又远未做好准备,急于求功。词人不能不感到忧虑:一旦韩侂胄仓促北渡,自己也跟着去打这无准备之仗,岂不是会重蹈南朝宋文帝刘义隆元嘉败北的覆辙吗?辛弃疾的这种忧虑果然为韩侂胄于第二年出师一败涂地、南宋朝廷不得不又一次屈膝苟和的惨剧所证实。而面对南宋统治阶级长期苟安江左,一味追求骄奢淫逸的生活,国势日趋式微的黑暗现实,词人抚今追昔,感到万分悲痛:四十三年前,自己曾率众南归,旋又率少量铁骑直闯金营,活捉了叛贼张安国,驰归南宋,枭首示众,这是何等的英雄气概!而那时又正是金主完颜亮因强逼士卒渡江而招致内部哗变、被乱箭射死的时候,扬州路上义军蜂起,烽火漫天,一片兵荒马乱,然而南宋统治阶级采取屈辱求和政策,坐失北伐良机。如今,词人虽然“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但毕竟须发霜染,力不从心了。受“显用”而不得施展自己经国济世的才能,想复国而不能实现自己的宏伟抱负,以往的北伐战机已经错过,现在的时机又远未成熟,于是,词人愤懑填膺,痛心疾首,喟然浩叹:凭仗什么还要来过问我啊!千古江山依旧,然而像孙仲谋那样有宏谋远略的英主现在已无处寻觅。“凭谁问”三个字,凝聚着词人的忧虑、悲愤、感喟等复杂的情感,抒发了他的愤懑之情,表达了他对现实的不满和忧国忧民的炽热的爱国情怀。如果把这最后一句解释为“借廉颇事,比喻自己虽老,还有雄心壮志”,只感叹自己无人过问,这不但不合事理,而且首尾矛盾,读起来也觉得格调低沉,兴味索然了。

关于这首词的写作年份,《高中古代诗文助读》一文否定了开禧元年(1205年)的传统说法,认为是在“宋宁宗(赵扩)嘉泰四年(1204年)秋天”。其根据是:从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十一月金主完颜亮被部下射杀,辛弃疾于这年冬渡江南来,目睹了扬州路上的漫天烽火,到嘉泰四年(1204年)秋,辛弃疾登北固亭眺望,恰好四十三年。

这是一种“下推法”,未免有胶柱鼓瑟之嫌。辛弃疾奉表南归是在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正月,他十八日到建康,被宁宗召见,授右承务郎。如果按“下推法”也当作于开禧元年(1205年)孟春。《高中古代诗文助读》一文说“绍兴三十二年扬州已无烽火”,因而作者把辛弃疾的南归至少提前了一个多月,用来自圆其说。这样做是为了凑够四十三年,但有悖于历史事实。再则,填词毕竟不是著述历史,大可不必拘泥于具体日期。

根据岳珂《桯史·稼轩论词》记载,这首词当作于开禧元年(1205年)孟春,辛弃疾于三月被降官之前。岳珂在书中提到自己在镇江时曾为辛弃疾座上客。宴席上,辛弃疾自诵《贺新郎》句,“既而又作一《永遇乐》,序北府事”。从岳珂对辛弃疾的称谓来看,这首词无疑是作于那一年的。但不管哪年所作,那时辛弃疾并不是处在无人过问的情况之下,他仍在江防要冲显位——镇江知府任上。再从词人激愤深沉的情感、壮志难酬的悲郁心情来看,这首词也当认定为辛弃疾居官后期之作,而不可能是辛弃疾初知镇江府北伐情绪高涨时的作品。

(作者单位:宿迁市沭阳县东关实验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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