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琪 齐雪艳
摘 要:在米兰·昆德拉的“遗忘三部曲”当中,关于自我的追寻是无法回避的命题。小说《身份》中的女主人公尚塔尔陷入追寻自我的困境当中,她的面孔是多重的、不确定的,她无法寻找到自我的身份认同;在凝视与窥视之间,尚塔尔的态度是矛盾的,她一方面既渴望充满着窥视意味的凝视但又拒绝赤裸裸的窥视,她内心希望成为男性欲望的投射对象,以此找寻回自我存在的价值,但最终却以自我的失落告终;在梦境的不可知的世界当中,她幻想的世界破灭,自我已经完全被剥离。
关键词:自我;身份;凝视;窥视;梦境
引 言
米兰·昆德拉在后期作品“遗忘三部曲”中对自我的探寻是一个不可回避的命题。在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的艺术》当中,他自己也谈道:“自我是什么?通过什么可以把握自我?这是小说建立其上的基本问题之一。”[1]自我成为米兰·昆德拉小说如同媚俗那般的编码式的话语。在现代文明社会当中,作为主体的个人,从“人是万物的尺度”到“人的异化”,人类在不断地探索着自身在这个宇宙当中的位置和角色。随着文明的发展,自我失落的问题也逐渐引起作家的观照。在小说《身份》当中,这场尚塔尔与让·马克两人的爱情游戏,让尚塔尔同样陷入了追寻自我的困境。
一、身份的不确定性
“身份认同是个体对自我身份的确认和对所归属群体的认知以及所伴随的情感体验以及行为模式进行整合的心理历程。”[2]小说《身份》当中尚塔尔的自我身份是未经认同的。在和让·马克的亲密关系当中,她时常表现出与工作时不同的身份角色,在亲密关系中“我有那张嘲讽的脸”、在办公的时候却又转变成“严肃的脸”,因此让·马克对这样的尚塔尔时而也感觉是陌生的。“但她跟早晨的那个她不一样了……他找回了他刚刚在夜间失去的人,而到了这下午的尽头,这个人又在他眼皮底下变形了。”[3]在二人如此亲密的关系中,尚塔尔的身份却仍是陌生的、模糊的、难以辨认的。可以说,尚塔尔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在各种场合都同一的自我,她的自我身份是不确定的、漂浮的。自我同一性的理论提出者埃里克森认为,同一性的形成是青春期的核心任务,即确信我就是我本身而非其他的一种心理过程。然而尚塔尔的心理身份却是撕裂的、非同一的,撕裂的个人身份使得尚塔尔陷入了“我非我本身”的身份找寻的危机当中。拥有多面身份的她,在多重的身份的折磨下,不免也感觉到“太累人了”。身份与自我的同一性成为尚塔尔的追寻目标,“总有一天我会只有一张面孔的”。可以说尚塔尔在成年之后依旧没有完成青少年的同一性的心理身份建构,仍需追寻着青少年所需要完成的核心任务,这是尚塔尔自身心理发展的滞后性。“身份认同是有关个人在情感和价值意义上视自己为某个群体成员以及隶属某个群体的认知,而这种认知最终是通过个体的自我心理认同来完成的,也就是说,他是通过认同实现的。”[4]然而尚塔尔在与社会群体的关系当中,作为主体的个人尚塔尔对工作环境中群体是不认可的,缺少了认同感的尚塔尔,对待她的工作只能是一种矛盾的、叛徒的姿态。在这样矛盾的姿态之中最终只能孕育出多重的、矛盾的自我身份。在亲密关系当中,作为主体的让·马克和尚塔尔,其主体与主体之间同样缺乏相互的确证,让·马克认不出尚塔尔,亲密的他者也无法在这样的关系中辨认出对方真正的自我身份。尚塔尔在找寻自我的过程当中,始终无法找到一个确证的自我,陷入了身份认同危机,致使二人的爱情游戏始终无法找到两人真正的主体性。
二、凝视与窥视的矛盾性
拉康的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当中曾提出“镜像理论”,人类在成长的过程当中,随着婴儿的长大,能逐渐发现镜像与自我的关系,通过镜像辨认出自我的概念的这一阶段被称为镜像阶段。镜像就是所谓的他者,主体对自我的确证离不开他者的凝视。“自我的完形是通过观看,通过镜像的凝视完成的。”[5]
《身份》当中,尚塔尔与让·马克的爱情游戏始于尚塔尔的一句话:“男人们,他们不再回头看我了。”失去了男人的“凝视”的尚塔尔“完全沉浸到阴郁的情绪中”,在尚塔尔的认知里面,男性的观看是构建起她自身存在的一个价值标准,失去了男性观看的她陷入了自我的迷失当中。这时候作为男性的他者是尚塔尔构筑自我的镜像。“理想的自我构建是通过认同在镜中所看到且是想象地看到的那个镜像而完成的。”当尚塔尔日渐衰老的身体失去了男性的观看,不再成为男性欲望投射的对象,其无法在他者的凝视当中达到自我的完形,她自身的主体性也慢慢地消失。让·马克的爱情游戏曾在一段时间内拯救了尚塔尔,让·马克伪装成一个偷窥者,以第三者的名义窥视尚塔尔,并一次次寄来求爱的信件。“我像一个间谍一样地跟踪您,您很美,非常美丽。”这样的窥视无异于一种男性的欲望投射,感受到此种投射的尚塔尔,又重新焕发了生机,她自我的主体性被召回。当信件当中提及“我用一件大主教的胭脂红的大衣遮住您雪白的身躯……我红色的主教,美不可比的女主教”,她随即为自己添置了一件红睡衣,并在此感召下和让·马克发生了一次特别的性行为。在此次性行为当中,尚塔尔感觉到这位间谍——追踪她的男人就在身邊窥视着他们这次隐秘的行动。他者的窥视给予了她生活的动力,她找回了自我存在的价值。然而这样的游戏很快被戳破,随着收到的信件越来越多,她开始觉察到这是丈夫让·马克的所为。这时,被窥视的羞耻感才占据了尚塔尔的内心。“她感到害臊:她是那样容易地接受别人在她胸中投下的意象。”
此前的尚塔尔是如此地厌恶被窥视,在与前夫家庭的生活当中,她无法忍受前夫的家族在她孩子死去之后,全家人对他们性生活的窥视。甚至觉得只有火葬场的火焰才能让自己避开他们,只有自身肉体的消失才能避开这种无处不在的窥视。
然而尚塔尔此前接收到的信件无疑使她继续暴露在窥视之下,她却欣喜地享受着这样的一种窥视。表面上看,在尚塔尔身上,她渴望被凝视却拒绝被窥视,凝视与窥视之间是二元对立的、充满矛盾不可调和的。然而,这些窥视的信件充满了男性的欲望投射,也是尚塔尔的自我存在的价值之标准,使得其内心的矛盾冲突消解,二元对立也随之被消解。让·马克的计划被识破之后,他的把戏使得男性的凝视复归到赤裸裸的窥视状态,不再具有尚塔尔渴望的男性欲望投射。自此,信件的事情便变成了二人之间爱情的裂缝。尚塔尔也未能在这场游戏当中找寻到自我的价值存在,由此“男人不再看我”——尚塔尔的自我探寻依旧成为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三、梦境的不可知性
尚塔尔发现让·马克是追踪的间谍、窥视者后,二人的关系开始陷入僵局。从尚塔尔坐上去往伦敦的火车起,小说进入到扑朔迷离的阶段。现实与梦境的边界被打破而变得模糊不清,尚塔尔去往伦敦开启所谓“消失的旅行”,她感觉自己正在“远离她的大姑子,远离让·马克,远离所有的监视,远离黏糊糊地贴着她、压着她的生活”。然而她没有真正地抛离这些监视,随即她进入到一个迷幻的房子,她身处一场群交的聚会当中,这样的群交意象在她的梦中甚至和让·马克的谈话中都曾经出现。然而这次她短暫地目睹了群交之后,便开始感觉到了厌恶。这次赤裸裸的暴露在外的关于性的隐秘活动,是她无法接受的。随即她被一个老男人关在一个房子里面,他们钉死了所有出去的门,尚塔尔无处可逃。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提出的洞穴之喻,里面涉及人从可见世界到可知世界的启蒙过程。在《身份》当中,尚塔尔被老男人封锁在房子里面,作者也设置了一个类似柏拉图的洞穴环境,在这个被钉子封住所有出口的房子里,失去了和外界的联系,洞穴外的可知世界变得难以触及。在这个洞穴似的环境当中,所有的行为规范、道德准则被打破。放弃了原有的社会秩序之后,尚塔尔从现实中的“可知世界”归复到了一个“不可知的世界”。这是“洞穴之喻”在现代作品当中一次镜像的反转,失落自我的人们从文明的可知世界当中又归复到洞穴般的不可知的世界。在这个不可知的世界当中,她甚至把自己的名字身份都忘记了。“她已经赤身裸体,可是他们还是要剥光她!剥掉她的自我!剥掉她的命运!”在这里尚塔尔真正地跌落到追寻自我的谷底,在这个环境当中,自我已经被剥掉,她再也无法找寻到自己,甚至忘记代表自己身份的名字,失去了身份便失去了自我,那就失去了逃出去的希望。在追寻自我的过程当中,尚塔尔跌落到混沌的不可知的世界当中。唯一的出路就是想起爱她的男人的名字,“人只有在对自己十分重要的他者(例如父母)的互动关系中才能树立自我的身份认同”[6],让·马克是她追寻回自我、回到可知世界的一个重要的他者。梦醒之后的尚塔尔的目光再也离不开让·马克,“我的目光再也不放开你。我要不停地看着你”。前面提及,尚塔尔需要在别的男人的目光凝视当中寻找到自己的价值,小说至此,她已无法奢望用此来认证自己的存在,此时的她亦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变得十分模糊。在这样模糊的不可知的世界当中,尚塔尔如庄周梦蝶般无法分清真实的自我到底是哪个。她只能不停地注视着她的亲密的伴侣,依靠这样微弱的主体确证的方式,使得自我不至于重新滑落到梦境之中不可知的世界当中。
四、结 语
对于尚塔尔来说,自我追寻的困境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自身肉体的衰老,生理层面的原因使得她心中的自我不再获得男性的凝视和认同,另一方面则是个性的消失。在她的爱情构想当中,她幻想着她是征服者的一方,拥有着穿透所有男人的魔法,然而在现实的世界,她却是恐惧失去男人凝视的女人。她的征服的姿态只能存在于自己构建的想象世界里面,想象的自我与实在的自我之间是割裂的。她渴望从媚俗的共同生活当中逃逸出来,她拒绝和前夫家庭来往,她自己构筑起一个可以自由活动的私人空间,这个空间里面她可以消除她的第二个层面的恐惧——共同的集体生活当中的媚俗性。出于这种对于共性的反抗的想法,她躲进与让·马克建构起来的爱情的场所里面,然而很快,这样的爱情的私人场所里面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第一个层面的恐惧:肉身衰老的恐惧,肉身消失即是自我的消失。这样便陷入了一个死循环,尚塔尔无法在任何一种关系当中获救,她的自我的迷失似乎陷入了无解之境。
(伊犁师范大学)
参考文献
[1] 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29.
[2] 张淑华,李海莹,刘芳.身份认同研究综述[J].心理研究,2012(01).
[3] 米兰·昆德拉.身份[M].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39.
[4] 邹英.新生代农民工自我身份认同困境的社会学分析——以长春市为例[D].长春:吉林大学,2007.
[5] 吴琼.他者的凝视:拉康的“凝视”理论[J].文艺研究,2010(04).
[6] 刘海婷.记忆、身份认同与文学演示[J].外国语文,201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