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楠
(浙江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8)
《罗马热病》被普遍认为是美国著名作家伊迪斯·沃顿在其非凡的晚期创作阶段描绘美国女性经验最杰出的成就之一,也是探讨20世纪女性主体身份建构的重要文本。这部讲述两个上流社会的中年女性在罗马意外邂逅的短篇小说在问世之后获得评论界在叙事、伦理和女性主义等方面的关注。其中不少学者已经注意到小说中女性的主体身份问题,如鲍尔认为,男权社会深深压制着当时的女性,但与艾莉达象征男权社会的规训不同,格蕾丝宣称“我有芭芭拉”实则是对社会象征秩序的威胁[1]681-693;鲍尔比赋予小说中的女性以“反叛者”的身份,指出她们“远不是男人作为集体或是个人的受害者,而是阴谋的推动者”[2]37-51。莫蒂默更是强调作为子辈的芭芭拉和詹妮或许并不会重蹈母辈的覆辙,“她们既不拘泥于礼节,也不为爱情所扰”[3]188-198。然而,既往的研究者往往侧重小说中女性形象的单维性,并未直接阐明女性形象矛盾且复杂的特质。因此,本文以身体为线索,探究女性身体的自主权与其主体身份建构之间的张力,便会发现沃顿在展现艾莉达和格蕾丝主体矛盾与反复的同时,仍赋予了二者主体身份重建的可能,凸显出20世纪美国女性主体的形成是一个无尽延宕的过程,永远无法达到完全的独立和自足。
身体是后现代主义视阈中的一个重要议题,在朱迪斯·巴特勒所提出的“性别操演”理论框架中,纯粹的身体并不存在,“身体的固化、轮廓与运动的构成完全是物质性的,但物质性将被重构为权力的产物,被视为权力的最重要后果”[4]2。与之相应,与身体息息相关的性别主体化身份“不再是被强加了性属建构的身体既定特征,而是一种控制了身体的物质化的文化规范”[4]3。在此意义上,小说中的女性代表艾莉达与格蕾丝分别反复“征引”了社会性别标准与家族女性传统的双重规范,使身体降格为权力运作的场域,因而沦为混沌的主体。
传统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将身心分离,“男性与心灵、理性、文化、自我产生关联,而女性则与身体、感性、自然、他者等概念联系在一起”[5]120-128。除却父权制话语的长期笼罩,在19世纪美国婚姻制度的特殊情境下,“女人的合法存在被终止,她只在丈夫内部并通过丈夫为人所知。尽管她仍是一个女人、一个女性继承人、一个母亲,但她无名无姓、没有孩子”[6]103-123。就此而言,艾莉达与格蕾丝因“主动”征引了社会性别标准,丧失了身体的自主权。传统的婚姻仪式深深镌刻在艾莉达的身体实践中,于年轻时的艾莉达而言,成为德尔芬·斯莱德的妻子,履行对丈夫的“义务”和对孩子的照料是她的全部责任。小说中的艾莉达并未表露出丝毫对德尔芬的爱意,而是更加关注自己是否能够顺利完成订婚和结婚的仪式,从而获得“斯莱德夫人”的头衔,如其所说,“可我才是和他订婚的女孩儿”“嗯,我希望甩掉你,就是这样。几周就够了”[7]23。与之相应,格蕾丝的身体也同样被结婚生子的社会规范所操控,这种操控正是经格蕾丝母亲之手成为现实,“你刚能起床,你的母亲就急急忙忙把你送到佛罗伦萨,给你操办了婚事”[7]25。对深处于这一时期的艾莉达和格蕾丝来说,她们的身体彼时作为“外在于”自我掌控的物质性存在,实则被社会的无形之手所操控,实践着主流思潮对女性婚姻义务的身体约束。
除“接受”社会性别规范对身体的管控,作为家族的第三代女性,格蕾丝和艾莉达的身体还“接受”着母辈的管控与家族传统的操演。首先,如二人回忆往昔时所说,罗马对每一代游客都有着不同的含义,“对我们祖母一代来说,是罗马热病;对我们的母亲来说,是情感上的危险——那时我们给看得多紧呐!”[7]13就此而言,母亲们以染上寒气为借口,以家长命令为手段,其目的实为迫使两人让渡其身体自主权,使其成为被看管的存在。其次,海瑞特婆婆派妹妹采摘花朵的故事已被艾莉达和格蕾丝视为“爱上同一个男人”的“家族传统”[7]17。 在此种不断盘旋的家族女性传统的熏陶下,即便母亲以此“吓唬”年轻时的艾莉达和格蕾丝,二人也并未停止对传统的“征引”,仍旧一同“爱”上了德尔芬·斯莱德,并以二者争夺德尔芬的身体实践再次证实了“不可颠覆”的家族命运。这种家长命令与诉诸传统的母辈话语对艾莉达和格蕾丝身体的管控,正是米歇尔·福柯意义上“分层的、持续的、切实的监督”“通过这种监督,规训权力变成一种‘内在’体系,与它在其中发挥作用的那种机制的经济目标有了内在联系”[8]200。
在对社会结婚生子的身体规范和对家族“情仇传统”的重复操演下,艾莉达和格蕾丝丧失了自我对身体的真正掌控权,不论主动或是被动都使身体处于强制的受困状态,因而二者均成了巴特勒性别述行下因重复“征引”而被塑造的性别主体。然而,同意识哲学主体观所强调的主体具有理性思维、自由意志和自主行为不同,艾莉达和格蕾丝因无法完全获得身体自主权而并不具有鲜明的自我意识,其主体身份是混沌未凿的,如文中暗示,“和她的伙伴比起来,她(格蕾丝)显然缺乏自信,不敢肯定自己在这世上的权利”[7]5“艾莉达·斯莱德确实聪明,可没她自己想的那么聪明”[7]6。
在德里达的书写语言学中,辞不达意的“征引”失败是不可避免的,而这种失败恰好赋予了瓦解权威的可能。因此,性别述行的主体也并非机械地“征引”性别规范并被动地受其塑造,而是在述行中“将其(规范)看作开放和延异的序列”[5] 120-128,利用规范的空白和“征引”的偏离冲击既定的规则,产生自我的能动性。因身体的受困而沦为混沌主体的艾莉达和格蕾丝在征引社会和家庭的双重规范之余,仍以身体的抵抗为支点,彰显了各自拥有自我意识的主体身份,因此其主体身份业已脱离巴特勒意义上的主体的混沌与不自主。
作为性别述行的场域,“身体是建构人的主体意识的一个主要的权力点,身体既是权力的结果,又是权力关系得以形成和反抗的一个关键载体”[9]116。就此而言,艾莉达与格蕾丝因身体受困而产生的“混沌”主体身份以“征引”社会和家庭的性别规范开始,同样,二人自我意识的显现也以在这两个方面的抵抗为突破点。身为德尔芬·斯莱德“附属品”的艾莉达强调自身的社交才能与丈夫“不相上下”,为“使他们成为一对卓然出众的夫妻”做出了充分贡献,“运用了自己全部的才智”[7]9。此外,艾莉达更是诘问父辈与子辈遗传关系的必然性,“她(芭芭拉)从哪儿得到这种品质的?是的,贺拉斯·安斯利是——嗯,不过是他妻子的翻版。旧时代纽约的样本,该放到博物馆里去”[7]7。因此,在视自己的身体为丈夫社交方面的“对等物”之余,艾莉达实则以女性为参照,审视男性的品质,“离经叛道”地将男性归为女性身体的复制品与旧时代的缩影。艾莉达这番秘而不宣的心理活动也并非停留在自我标榜阶段,她更是用实际行动颠覆了旁人的印象,“真的?名流的妻子通常可都是些老古董”[7]9。因此,在进行性别述行时,艾莉达实际并未将自己的身体仅仅视为装点丈夫、生养儿女的工具性存在,而是尽己所能发挥才智,通过打破传统对女性“本性”的认知,使自身的意义超越了被定义的“女性身体”与“女性人格”,表露出其身体除生养功能外,仍具备进行理智活动的可能;而以女性身体为参照评价男性,艾莉达意在暗示,贺拉斯实则并不比格蕾丝优越,因而传达出她对“男性主理性、精神和自我”这一论断的质疑。在此意义上,艾莉达正是借用身体并以女性身体为坐标一反作为男性附庸的“客体”身份,一定程度上成为了有意对男性品头论足的“主体”。
与艾莉达将身体改造为男性的“对等物”相似,格蕾丝以孕育德尔芬孩子的方式冲击了社会审视“真女人”虔诚、贞洁、顺从和顾家的“四德”规范。在彼时男权社会的话语体系中,子宫被认为“控制着妇女生理变化”“支配着妇女的脑力活动”,因而“造成了一个柔弱、温顺、无创造力、易动感情和靠直觉的劣于男性的人格”[10]10。在此意义上,格蕾丝虽仍将自身意义局限于“女性本性”的子宫内,但却有意且主动地在身体内酝酿反叛的种子,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女性“被动、温顺和柔弱”的状态,颠覆了子宫原先被赋予的“低劣”的女性价值,将在婚约传统中处主动地位的男性贬谪为被动承受其“私通”结果的“无价值的人”(nullity)。同样,“我得到了芭芭拉”的这一“权利宣言”更是佐证且彰显出格蕾丝对以男性为血缘基准的社会性别规范的挑战与破格。强调“我”而非“我们”(格蕾丝和德尔芬)表达了格蕾丝对女儿血缘关系的绝对属有,而这种占有“从隐含意义上一目了然的将父权逻辑(‘他是父亲’)与母亲的自我证明(‘我生下了她’)结合在了一起”[2]37-51,也同时将作为男性的“芭芭拉的生父与养父排除在外”[2]37-51。如鲍尔所言,格蕾丝的表述“揭示了这种假设的基础——对父权权威和女性柔顺的坚定不移的信念——是空洞的,就像罗马废墟本身一样支离破碎”[1]681-693。因此,格蕾丝在用身体叛逆地承载着男性因素之余,既拒绝了两位男性对女儿亲缘关系的再度占有,又标志着以女性为血缘参照的绝对主导性与不可打破性。
其次,除却对社会性别规范要求的身体限制的打破,在母辈性别规范的感召下,艾莉达和格蕾丝还以身体为支点对母辈传统进行了隐秘的背叛。与海瑞特婆婆指使妹妹摘花,消灭情敌不同,艾莉达的方式显得更为大胆乖张,即假借德尔芬的名义致信格蕾丝。此举一方面凸显出婚前的艾莉达或已将身体视为德尔芬的对等物,将信以男性之名衬托女性之实,使男性成为名义上的空壳与幌子,进而成为女性计谋的工具性存在;而另一方面则暗示了艾莉达虽无意却实则将男性卷入“情敌争夺”的游戏中。因此,争夺男性的游戏场与其被界定为母辈海瑞特意义上女性之间的“内斗”,不如说是在女性分发给男性入场券的情势下,被女性主动且强行地进行了延展。女性而非男性成为游戏的制定者和掌控者。由此,艾莉达一定程度上偏离了母辈单薄的游戏传统,主动抬高了自己的身体地位,因而又一次无声地降格了男性“高高在上”的姿态。与之相应,格蕾丝通过身体的出走打破了母辈的“看守”禁令,在寒夜赴会德尔芬。值得注意的是,她并非在收到德尔芬(实为艾莉达)的来信后直接前往,而是主动回信德尔芬:“我告诉了他我会在那儿,他就来了”“那个晚上我不必等待”[7]27。由此,格蕾丝并未将身体视为男性的被动“隶属”,而是强调“我会”,突显了自身与男性对等的“契约关系”,并隐含地“要求”男性的身体也必须一同在场。在此意义上,格蕾丝正落实了艾莉达邀请男性加入情感游戏的“无心之举”,且再次拉平了自己与男性的身体地位。因此,在格蕾丝和艾莉达的身体实践中,二人无意间“合谋”改写了母辈的传统与规训,使男性不再是母辈案例中那般无形的神秘形象,而使其成为被女性拉下“神坛”的且被有意视为游戏“战利品”的物化存在。
在成为混沌的主体之余,艾莉达和格蕾丝以身体的抵抗拒绝了对社会和家庭规范的“征引”,表露出述行时的断裂与空白,一定程度上突破了社会与家庭对女性身体的围困,显露出二者作为主体的自我意识,她们“被赋予了男性竞争模式的主体地位”[11]111,她们“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身份,挑战了19世纪的标准女性概念”[12]170-171。
巴特勒指出,“性别不应该被解释为一种稳定的身份,或是产生各种行动的一个能动的场域;相反地,性别是在时间的过程中建立一种脆弱的身份,通过风格/程式化的重复行动在一个表面的空间里建制”,因而“必须把性别视为一种建构的社会暂时状态(social temporality)的模式”[13]184。就此而言,年轻时艾莉达和格蕾丝所展现的身体与主体的矛盾性也并非其主体建构的终结,事实上,二者在中年时期对其主体身份实现了又一次回归与延宕。
步入中年的艾莉达和格蕾丝再度“征引”了社会和家庭规范,主动使身体受困并操演女儿们的身体,进而复归于“混沌”的主体地位。首先,二者拒绝任何向外“出走”的机会,并一再称赞罗马美景,直至最后一群人散去:如其所说,“这毕竟依然是世上最美的景色”“呆在这儿挺好,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离开”[7]5“这儿是多么可爱;充满了往日的记忆”[7]13。就此而言,中年的艾莉达和格蕾丝主动使身体受困于天台和罗马往事之中,既不同于年轻时因“征引”性别规范,使身体被迫拘囿于家庭和母亲之手的情形;也不同于二者通过身体的抵抗将自身视为男性“等同物”的叛逆姿态,事实上,两人的“主动受困”是对其年轻时矛盾主体身份的“双重背叛”。此外,不少研究者已观察到艾莉达和格蕾丝与女儿们的相似之处,指出“尽管(与母辈)有细微差别,但时光仍在重蹈覆辙”[14]99-101。然而事实上,相较于母亲们的主动受困,芭芭拉和詹妮则更呈现出对身体和命运的自我掌控。20世纪20年代的美国正值繁荣期,催生了被称作“福莱勃尔”(Flapper)的“新女性”,她们“出身中上阶级,受过良好教育,年轻,性感,特立独行,富有挑战精神,有一定的经济独立能力”[15]36。如这一时期的年轻人所说,“父母长辈们不准许我们做的我们都做了,并且是故意做的。我们不再是天真无邪的孩子”[16]198。在这一社会语境下,詹妮和芭芭拉自小说伊始便主动脱离天台和母亲,其身体向外延展而非向内滞留。“女性的身体就是其本性”这一论断也在詹妮的身上出现了分化:作为“罕见的特列”,詹妮的外形虽“秀美绝伦”,生来符合男权社会标准,但她自主决定身体,拒绝将其归入“征引”社会性别规范的范畴,她“激不起他人半点非分之想,就如同个青春美貌俱缺的人一般”,而成为了照料母亲,“留心不让她受风,确定她服过了补药”[7]11的独立个体。而另一方面,芭芭拉的身体作为母亲身体抵抗的产物,因“私生子”的身份更是在出生前便被排除在男权社会秩序之外,承袭着母亲挣脱家庭约束与社会规范的抵抗因子,被赋予了自由决定身体的可能。
尽管母女两代有别,但母亲们仍在对女儿们“是什么样的人”“一无所知”[7]7的前提下,再度“征引”了社会和家庭规范,企图操控女儿们的身体命运。格蕾丝预测芭芭拉和詹妮被同一个男人邀请喝茶并会在月亮出来时返回;在艾莉达的臆想下,芭芭拉会赢得侯爵的心,而“詹妮不过是个陪衬”[7]15。通过指涉母辈传统中共有的“同一个男人”“月光”和“竞争”等元素,格蕾丝和艾莉达视女儿们为自身的翻版,企图将她们的身体一同拉入家族“情仇争夺”传统的永恒书写中。此外,母亲认为女儿们也定会实现结婚的身体仪式,并且按照社会既定的女性标准评判女儿们的长相。艾莉达“暗自希望詹妮坠入情网——哪怕是所托非人;那样她就可以去照料自己的女儿”[7]11,并深知芭芭拉“几乎肯定会与那个资质俱称上乘的坎波黎里订婚”。在二者眼中,芭芭拉的姿色“照新的标准说来”“更有味儿”[7]7,如同插着彩虹翅膀的天使;而詹妮虽然漂亮聪明,却并不“活跃”。因此,艾莉达和格蕾丝在视女儿们的身体为男权社会的客体时,极为反讽地主动成为了“凝视”她们的混沌主体。
然而,在重新复归于“混沌”的主体地位、企图操纵女儿们的身体命运之际,艾莉达和格蕾丝与女儿们的关系虽然微妙,却仍为二者颠覆其混沌状态、实现自由的主体身份创造了可能。如伊利格瑞所说,在构建女性主体的过程中,由于女儿具备成为母亲的可能并且能够同母亲和谐生活在一起,因此,女儿对母亲的言语最具伦理模式,这些话语尊重女性间的主体地位[17]111。就此而言,重建最基本的社会公正,并从男性价值观念解放出来的可能途径是:恢复母女关系以及女性话语和对女性贞洁的尊重[17]112。首先,小说伊始詹妮和芭芭拉的出走与戏谑直接促成了艾莉达和格蕾丝的第一次沉思。“这套新思想倒确实给了我们不少时间来打发。有时候我对着景致真有些厌烦了——哪怕是看这个”[7]5。在女儿们的质疑下,即便声称罗马无与伦比,但二者仍难掩年轻时身体的抵抗与出走的冲动。其次,当艾莉达与格蕾丝暗自较劲之时,也正是对女儿们的关切使两人短暂地思考了芭芭拉和詹妮的命运,并隐隐希望所谓的家族传统终止于女儿一代,如艾莉达所说,“我们的女儿们要真的和感伤与月光断了关系,却也很好”[7]13。尽管母亲表面上仍试图操纵女儿们的命运,但女儿们仍在重新激活了艾莉达和格蕾丝身体的反叛欲望的同时,激发了母亲“追随”身体与主体自由的潜在意识。如文中暗示,“假使昔日‘追随’女儿会令人厌烦的话,现在有时候不这样做却会让她们感到乏味了”[7]9。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与上述种种鲜明的重建母女关系、进而重建女性主体身份的条件相比,母女关系在小说中实则朦胧不明:除母亲对女儿身体的操演外,女儿对母亲的态度也同样晦涩难解。芭芭拉和詹妮在故事伊始便戏谑母亲为“可怜的”无事可做因而只能忙针线活的“小年轻们”,同样,芭芭拉身体自由的号角“快来呀”[7]3也并非冲母亲们奏响。诚如巴特勒所言,“性别是一个复杂的联合体,它最终的整体形式永远地被延宕,任何一个时间点上的它都不是它的真实全貌”[13]22。因此,小说以艾莉达与格蕾丝的言语交锋、女儿们的持续出走而戛然收尾则意在暗示二者主体的重建结果被再一次延宕和悬置,且永远处在向不稳定性敞开的漂浮状态,遂铸就了沃顿笔下20世纪美国女性主体身份建构的永恒之谜。
与几乎同时期的其他女性作家如凯特·肖邦的作品《觉醒》等描绘女性为打破传统的桎梏而进行“激烈”的反抗,大胆挑战父权权威略微不同,沃顿虽关注女性在社会中面临的压力,他人对女性的严格期待以及女性所面临的复杂选择,但她“笔下的女性角色虽试图变得坚强和独立,但从未完全成功”[18]521-538。而沃顿在现实中也从未积极参加提高妇女地位的社会运动。同样,作为以女性为主题的代表作,《罗马热病》借由身体呈现了以艾莉达和格蕾丝为首的20世纪初女性主体建构过程中矛盾性和反复性的困境。然而,在展现对女性问题的悲观态度之余,沃顿仍试图指明,即使在男权社会中,女性个体也可以解放自己,而此前提是改变对女性的性别标准[18]521-538。小说中詹妮和芭芭拉身体自由的形象与母亲追随女儿的可能愿景暗示了沃顿希望通过恢复母女关系与女性间的话语来改变对女性的严苛标准,进而重建女性的主体身份。然而,与沃顿对女权主义含蓄、不明确的态度相呼应,沃顿本人也并未在小说中予以积极肯定的回复,因此,女性的主体身份与沃顿对女性身份建构问题的看法被一同延宕了,这也是沃顿作为女性作家保守且独特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