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宿直诗:权力空间与私人领域的双重书写
——以南宋孝宗朝为例

2021-01-29 19:57
山东青年政治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学士

崔 晶

(山东开放大学 科研处,济南 250014)

宿直,也可称为夜直(“直”通“值”),指朝臣夜宿于供职机构,备问召对、处理朝务。负责起草的两制词臣皆须宿直。翰林学士作为皇帝的“私人秘书”,负责拟写制诰,为了方便宣召及起草,有宿直的惯例。北宋时期,翰林学士每晚一人夜直,连夜于院中起草。南宋初年,各项制度有待恢复,宿直也无定例。孝宗于隆兴元年(1163)规范了宿直制度,“学士院及经筵官日轮二员直宿”[1],以备宣引咨访。后因宿直“两人难留召,若同召,则议论难尽,只命一员递宿”[2]。乾道八年(1172)确定为一人宿直:“经筵官日轮二员学士院宿直,自今可止轮一员,以后遵依,永为定制。”[3]南宋后期皆沿用此制。宿直作为翰林的一项重要制度,客观上促进了学士的诗歌创作。玉堂封闭、独处的环境为学士独立思考和从容写作提供了甚佳的外部条件,宿直的体验也成为了艺术创作的“内驱力”。草拟制诰、召对进言、奉和应制等职事为作诗提供了话题和缘由。

写于宿直期间或书写宿直之事的诗在翰林学士的文学创作中占据一定比重,此类诗可称为宿直诗。宿直中翰林学士权力的行使以及与皇权的交互,履职之余学士院中个人化的行为及心态,都是宿直诗的重要题材。由此宿直诗堪称翰林学士权力空间和私人领域的双重书写。宿直诗记述了学士履职和休憩两种生活状态,展现了在权力空间及私人空间中的不同心境。作为“皇帝私人”荣耀之感、夜直清冷寥寂的心境以及对仕宦乃至人生的深沉思索皆付诸于诗中。孝宗朝周必大、范成大、史浩、洪迈、程大昌等人任职翰苑时皆有一些典型的宿直诗,诗意地呈现了翰林学士的客观生存状态与主观精神状态。

一、职能与荣耀:诗歌视野下的翰林学士权力空间

据洪迈《容斋随笔》载,翰林学士宿直主要职能是草拟制诏、召对咨政、奉和应制等。作于宿直期间的诗歌,无论是出于学士的创作自觉,还是缘自君权下的客观要求,都会涉及职权的行使,也就是学士的权力空间。人的空间属性包括物质和精神两个维度,物质性便是客观占据的物理空间,精神性则是指思想意识。[4]宿直诗对权力空间的书写存在两个维度。一是物理层面,即职务行使的政治空间以及与皇帝相对的公共空间。二是抽象层面,如内制官权力与君权交互下的心态、对翰林学士身份和履职体悟的感知,均属这一范畴。

草麻、召对、奉和应制是宿直诗的主要题材。繁重的草诏任务下,学士的内心压力以及笔墨酣畅下的自足之感在诗中都有所体现;召对咨政,表达政见,获得皇帝的赏赐,是翰林学士特权与荣耀的集中体现,更是诗中乐于表达的内容;奉和应制,为应皇帝要求所作,乃翰林学士作为“皇帝私人”的表现。

拟写制诏是翰林学士的主要职能。宿直的首要任务是随时待命,及时完成草诏工作。正如许及之诗《玉堂宿直次高内翰九日前一日草妃子麻毕题案上韵》所云:“宣将銮殿金为炬,草就麻词玉作堂”。“麻”即诏书,“学士院,专掌内命,凡拜免将相、号令征伐,皆用白麻”[5]。制诏写作才能可谓翰林学士的立身之本。孝宗朝翰林学士中周必大和洪适、洪遵、洪迈三兄弟等堪称草诏高手,于他们而言,灵感涌现、挥毫泼墨,是值得自豪的事情。洪迈《宣锁》是较有代表性的作品:

禁门深锁寂无哗,浓墨淋漓两相麻。唱彻五更天未晓,一池月浸紫薇花。[6]

此诗描述了洪迈兼直学士院期间锁院草诏的经历。起草重要诏书之时,为了保密,学士院由内侍关闭院门,是为锁院制度。院门深闭,周遭寂静无哗,诗人奉命拟定诏书,文思泉涌,一夜笔墨酣畅,五更天亮前写就。末句对景色的描写展现了其完成任务后惬意的心情。

学士院的草诏工作十分繁重,一夕草数十制的情况不在少数。洪迈“尝入直,值制诏沓至,自早至晡,凡视二十余草”[7]。淳熙以来翰林学士宿直改为一人独直,草诏任务更加繁重。有时翰林学士一人难以独立承担,甚至需要外制中书舍人来协助。据《玉堂杂记》载,“某久在翰苑,独员之日常多,率数月,辄可去,上必批降诏不允。院吏申省乞特暂差官撰述,乃委中书舍人,如此再三,遂为定例。”[8]对此,周必大于淳熙二年(1175)闰九月作《从驾过德寿宫马上得程泰之次庚寅玉堂旧韵有银章金带之戏走笔为谢》一诗:“推敲也复从鸣銮,凤沼诗盟故未寒。两制空烦舍人样,外郎争比大夫官。”程大昌也曾表达宿直草诏的辛苦:“銮坡寓宿非其地,莲烛操文自有真。”崔敦诗直学士院时,更是深感草制艰难,竟极端到焚毁自己的书稿,令其子不得为此职:“谢后自贵妃册后,内廷文字颇多,崔非所长,苦思遂成瘵疾。临卒,有子尚幼,手书一纸戒其子无学属文,悉取其所为稿焚之。”[9]

学士宿直以备宣引咨访,是翰林学士政治权力的重要体现,召对之时或享有赐茶、酒、金莲烛等待遇,堪称翰林学士的一项殊荣,往往为学士所乐道。乾道七年(1171)七月初,周必大在翰林学士任上宿直,召对选德殿,得赐茶,其《入直》诗云:“绿槐夹道集昏鸦,敕使催宣坐赐茶。归到玉堂清不寐,月钩初上紫薇花。”乾道七年(1171)年,周必大时在翰林学士任。《宋史》卷三九一《周必大传》载:“诏同王之奇、陈良翰对选德殿,袖出手诏,举唐太宗、魏征问对,以在位久,功未有成,治效优劣,苦不自觉,命必大等极陈当否……上善其言,为革二弊。江、湖旱,请捐南库钱二十万代民输,上嘉之。”[10]此次召对中,周必大得到了孝宗的褒奖。《四朝见闻录》对此事亦有记载,其中提到有“金卮赐酒”“玉盘贮枣”的待遇。范成大于淳熙五年(1178)三月到四月期间为翰林学士,其诗《寓直玉堂拜赐御酒》也是记叙玉堂宿直召对获赐酒之事:“归鸦陆续堕宫槐,帘幙参差晚不开。小雨遂将秋色至,长风时送市声来。近瞻北斗璇玑次,犹梦西山翠碧堆。惭愧君恩来甲夜,殿头宣劝紫金杯。”[11]此诗与周诗较为相近,堪称学士宿直召对、荣获君恩的实录,体现了翰林学士的荣耀。皇帝独召可谓臣子得蒙圣恩的重要体现,翰林学士居清要之位,宿直常蒙皇帝召见,倍感殊荣,身在銮坡的自豪之感也多出于此。

奉和应制也是翰林学士作为御用文人的一项职能。宿直期间的奉和应制,则是翰林学士作为“天子私人”与皇帝“最为亲近”的互动时刻。《玉堂杂记》中记载了淳熙四年(1177)孝宗宣召史浩并赐宴,且令其作诗记述的始末:“锡宴澄碧殿。抵暮送以金莲烛,宿玉堂直庐,上命作诗叙此。”[12]史浩奉命进古诗三十韵,云:“朝回揽辔间,中使俄传旨。少须日转申,宣名陪宴喜。预令扫玉堂,深夜备栖止。悚惧跪承命,走驺亟穿市。绛阙耸皇居,非烟常靡靡。入自东华门,熊罴森爪士。”[13]该诗记录了史浩从接到皇命到从游孝宗,座谈名理,最后回到学士院的整个过程。孝宗俯同史浩诗韵作和诗,对史浩大加称赞“如卿能有几”。后周必大宿直时,孝宗又命其继续和诗,并把奉和进诗提升到学士之职的高度,“上曰:‘学士宴见无时,最为亲近。朕和史浩诗待录示卿,可和以进,此学士职也’”。[14]奉和应制体现出皇帝与学士之间超乎与普通臣子的亲密关系,也是君臣之间增进交流的一种重要方式。学士的文采风貌得以在御前展示,也成为他们升迁的重要砝码。

二、清冷孤寂与仕宦思索:銮坡寓宿之私人领域的深层剖析

“顾瞻玉堂,如在天上”[15],翰林学士职清地近,为其他文士所向往。连宋太宗都曾称学士院为“清华之地”“词臣乃神仙之职”[16]。士林对学士的翰苑生活乃至宿直充满了艳羡和想象。宿直诗这一文学载体,从某种程度上揭开了学士翰院生活的神秘面纱,使人可一窥翰林学士这一群体的生活风貌及精神世界。

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包括相互排斥和重叠两种情况,其中相互重叠的为公共空间,相互排斥则为私人空间,即为私人领域。[17]人的空间属性包括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宿直中,学士院相当于物理层面的的私人领域。严格上来讲,学士院不是私人领域,它是有庄严性的政治空间,但由于学士院的封闭性、免干扰性和履职之余相对自由性,为学士开展个人化的活动提供了条件,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私人空间。而精神领域更是不可约束的自由存在,所以学士的精神世界构成了宿直诗中最具个性化的表达。宿直诗中对私人领域的展现与深层剖析主要体现在,对玉堂宿直个人活动的书写;对孤寂清冷心境的展现;对仕宦思索、人生体悟的寄寓。

宿直诗记述了翰林学士履职之余的个人活动。宿直期间无须召对、草诏时,翰林学士们往往会读诗、怀友、写诗来消磨时光。苏轼宿直玉堂时曾携李之仪诗,读而评云:“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18]乾道六年(1170),周必大宿直,赏读王仲行的文章并作诗《夜直玉堂读王仲行正字文编用入馆新诗韵》对王仲行大加赞赏。范成大也曾在宿直中题诗、怀友,如:“题诗弄笔北窗下,将此工夫报答凉。”(《八月二十二日寓直玉堂,雨后顿凉》)“遥知胜绝西园会,也忆车公对举觞。”(《己丑中秋寓宿玉堂,闻沈公雅大卿、刘正夫户部集张园赏月,走笔寄之》)乾道五年(1169)中秋,范成大宿直时恰闻沈、刘在张园赏月,而自己却无缘共赏,故而以诗寄托。

翰林学士乃清要之职,但在学士发挥行政职能、感受职务带来的荣耀之余,更多的却是对玉堂深严、宿直清冷之类情感体悟的抒写。欧阳修所谓“无嫌学舍冷,文字比清冰”(《奉答圣俞宿直见寄之作》)正是最直白的写照。玉堂清冷、难以成眠几乎成为玉堂宿直诗中共通的情感体悟。苏轼曾在诗中写到“玉堂清冷不成眠,伴直难呼孟浩然”(《夜直玉堂,携李之仪端叔诗百余首,读至夜半,书其后》)。周必大诗中也多次出现“冷清”一词,如“玉堂清冷夜初长”(《夜直怀永和兄弟》)、“魂清不得眠”“玉堂清冷寐难频,月姊高寒远莫亲”(《走笔次李仁甫夜直观月韵二首》)。范成大也表达了类似的感受:“魂清不得眠,室虚自生光。”(《玉堂寓直晓起书事记直舍老兵语》)

清冷孤寂首先来自于巍峨宫墙。玉堂深严,玉阶萧索,无不增添了宿直的清冷之感。如范成大《玉堂寓直》:

摛文窗户九霄中,岸帻烧香愧老农。上直马归催下钥,传更人唱促鸣钟。金城嶻嵲云千雉,碧瓦参差月万重。骨冷魂清都不梦,玉阶萧瑟听秋蛩。[19]

首联言学士院高上九霄,颈联“嶻嵲”“千雉”二词更是描绘了皇城高耸巍峨,凸显了学士院严肃的气氛。在这种“玉阶萧瑟”的环境中,难免心生敬畏,以至于“骨冷魂清”。

宿直孤寂也来自于时间漫长。值夜时间较长,遇到儤直则更久。儤直是指因人员不足或皇帝偏爱,一人连日宿直。周必大深得孝宗重视,他曾在《代中书舍人谢除翰林学士表》中说“銮坡裁诏,误叨儤直之荣”,其诗中也写“翰林今夜仍连直,讲殿明朝岂两般”(《从驾过德寿宫马上得程泰之次庚寅玉堂旧韵有银章金带之戏走笔为谢》)。

清冷孤寂更是因为人稀无伴。南宋宿直人员一向较少,孝宗时期,乾道八年(1172)前为两员,八年(1172)后为一员。周必大在《玉堂杂记》曾中提到,久在翰苑,独员之日常多。另外,玉堂深严,设置北门,内臣非宣召不得擅入,所以也难有其他官员来访。唐白居易曾云“禁中无宿客,谁伴紫微郎”[20],说明了宿直的孤单。苏轼在诗中也写道:“玉堂孤坐不胜清,长羡枚邹接长卿”(《次韵刘贡父叔侄扈驾》),汉代司马相如与邹阳、枚乘以文交游,堪称一时佳话,苏轼以此来借古寓今,寄语同在朝为词臣、交谊深厚的故人,更凸显了此刻孤坐寂甚之感。无人为伴,只好近觅花木为友。周必大诗云:“清胜堂前花万重,玉堂署里两芳丛。应怜寓直清无侣,聊伴衰翁宿禁中”(《同部中诸公游下竺御园二首(丁酉)》其二),足见其心境。

宿直诗中更寄寓了翰林学士对仕宦生涯的思索。对于翰林学士而言,跻身两府、位及宰辅是他们的理想,因为“两府阙人取之两制”是有宋以来的祖宗之法。如周必大曾和程大昌诗曰:“甚日重黄侍玉銮,几时八座佩金寒。殿庭属目夸新贵,部曲低头拜旧官。五日尹京非细事,四时仕宦固多般。重行隔品诗仍健,应笑官卑语带酸。”(《程泰之有金带银章之句十月二十八日乃因押伴北使赤岸御筵服重金侍宴紫宸殿坐间尝作数语为戏后两日复得其诗亦再次韵》)首句用典故“眼赤何时两,腰黄甚日重”及杜甫诗“连枝不日并,八座几时除”,表达了学士对金带日重、跻身八座的期许。“四时仕宦”乃是用唐武后朝同平章事傅游艺升迁迅速的典故,此处借此称赞程大昌“今春服绿,夏间阶绯”。据《玉堂杂记》载,乾道六年(1170)九月,周必大宿直翰苑,寄诗程大昌,其中写到“寄语浙东程阁老,莫矜红旆笑儒酸”。而程大昌答诗末句“有底滑稽堪羡处,金莲烛底话穷酸”其中对官卑的自嘲,暗含对现实的不满。

宿直诗中也寄寓了翰林学士对人生境遇的思索和仕宦浮沉的慨叹。乾道六年(1170)七月,周必大兼权直院,有诗云:“玉堂清冷夜初长,风雨萧萧忆对床。檄道传呼钟鼓密,梦魂那得到君傍”(《夜直怀永和兄弟》),此诗作于他奉祠八年再次回归朝堂时,可以看出其内心的激动与不安。同样是夜直怀友的主题,周必大于淳熙六年(1179)所作的《内直以金橘送七兄》情感却大不相同,诗云:“昼卧玉堂殿,眼看金弹丸。禹包经岁月,郑驿助杯盘。黄带霜前绿,甘移醉后酸。江湖有兄弟,此日忆团栾。”周必大二入翰苑,任翰林学士承旨,其政治地位已经较为稳定,此时的心境已不再如之前一般忐忑,而是多了一些经历人生沉浮之后的平淡。

翰苑宿直是人生中重要的经历,往往给学士们留下深刻印象。因经筵官、侍读官等也有宿直要求,翰林学士离开翰苑后也有再度宿直的可能,在相似的场景中,难免追忆往昔,感慨世事变迁。史浩曾于绍兴三十二年(1162)六月至八月在翰苑,淳熙四年(1177)为经筵官时再宿玉堂,有诗《丁酉八月十三日夜以经筵官番宿翰苑予十五年前曾为学士感赋》三首:

玉堂夜直看蝇头,烛尽双莲兴未休。檐外忽惊凉月在,正移花影到银钩。

忆昔初为鳌禁游,油拳草制拜公侯。沈思十五年前事,壮志消磨雪满头。

青烟漠漠已潜收,但见银潢双派流。白玉一轮尤皎洁,始知后夜是中秋。[21]

第一首回忆当年夜直读文书,莲烛已燃尽仍然兴致勃勃。第二首写初入学士院时的心态,而今却不复当年的壮志,只剩下白发满头,至此由回忆转向了现实。第三首则是写今日玉堂之夜色,写空中皎洁明月,呼应十五年前的凉凉月色。三首诗忆起十五年前宿直学士院时的读书、草制的充实生活与当日之壮志与抱负,感慨良多。

宿直的环境给了翰林学士以静心体悟生活、深刻思索人生的客观条件,宿直诗更是成为了书写人生的独特载体。相较于应制诗而言,宿直诗更能反映学士真实的生活状态,揭示出学士们更加深层的精神世界。

三、文化内蕴的载体:宿直诗中的典型意象

学士院作为宿直场所,是宿直诗中最为常见的地理坐标。学士院有许多别名,被学士艺术化为宿直诗中的意象,也赋予了学士院多重文化内蕴。学士院中的自然物、人文物,经由学士的文学点染成为具有特定意蕴的意象。这些意象成为指代元素,承载了学士宿直的清华与荣耀,也成为宿直诗文化内涵的凝练与外化。

学士院在南宋的全称为“翰林学士院”,周必大《玉堂杂记》中云:“翰苑印以‘翰林学士院印’六字为文,背镌刻‘景德二年少傅监铸’。”[22]学士院作为宿直创作所依托的基本环境,是诗中反复出现的地点。然而,宿直诗中鲜见“学士院”这一直白的名称,甚至“翰苑”这一最常用别称也所用不多,在孝宗朝学士的宿直诗中,仅见史浩《丁酉八月十三日夜以经筵官番宿翰苑予十五年前曾为学士》以此为题,其他作品中更多使用其它别名。

学士院有“玉堂”之名,多数宿直诗喜以此代指学士院。洪遵《翰苑遗事》交代了“玉堂”之名的来龙去脉:

学士院正厅曰“玉堂”,盖道家之名。初,李肇《翰林志》言“居翰苑者,皆谓凌玉清,溯紫霄,岂止于登瀛洲哉,亦曰登玉堂焉。”自是遂以“玉堂”为学士院之称,而不为牓。太宗时,苏易简为学士,上尝语曰:“‘玉堂’之设,但虚传其说,终未有正名。”乃以红罗飞白“玉堂之署”四字赐之。……绍圣间,蔡鲁公为承旨,始奏乞摹就杭州刻榜揭之,以避英庙讳,去下二字,止曰“玉堂”云。[23]

“玉堂”之名,唐即有之,宋初,太宗赐名使之有了权威认定。高宗绍兴三十年(1160),“上以‘玉堂’二字亲洒宸翰赐翰苑”[24]更加深了“玉堂”之名在词臣心中的分量。“玉堂”本意为玉饰的殿堂,取自道家,意指学士院有登凌霄之意,象征着学士院的清华,为学士喜用。如范成大在诗题中常用此名——《玉堂寓直》《玉堂寓直晓起书事记直舍老兵语》《八月二十二日寓直玉堂,雨后顿凉》。周必大诗题《夜直玉堂读王仲行正字文编用入馆新诗韵》《玉堂寓直》,诗句“玉堂清冷夜初长”(《夜直怀永和兄弟》)、“玉堂清冷寐难频”(《走笔次李仁甫夜直观月韵二首》)、“归到玉堂清不寐”(《入直召对选德殿赐茶而退》)中也多次出现这一名称。史浩诗中也有“玉堂夜直看蝇头”(《丁酉八月十三日夜以经筵官番宿翰苑予十五年前曾为学士》)。由此足见学士喜用“玉堂”二字。

摛文,即“摛文堂”,亦学士院别称。刘勰《文心雕龙·诠赋》云“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25],“摛文”意为铺陈文采。政和五年(1115),宋徽宗亲书“摛文堂”赐予学士院,遂成定称。慕容彦逢于徽宗大观年间权翰林学士,其诗文集即名为《摛文堂集》。范成大诗云:“摛文窗户九霄中”(《玉堂寓直》)也是此类代表。

此外,学士院还有多种别名。翰林学士院俗称“坡”,“盖唐德宗时尝移学士院于金銮坡上,故亦称‘銮坡’”[26]。如,程大昌诗云“銮坡寓宿非其地” 。另有直接以“禁”代称学士院,如“鳌禁”“禁中”“禁门”,史浩“忆昔初为鳌禁游”(《丁酉八月十三日夜以经筵官番宿翰苑予十五年前曾为学士感赋》三首其二)、洪迈“禁门深锁寂无哗”(《宣锁》)正是使用了此别名。

宿直诗中的这些学士院的别名,是诗意化的地理意象,体现了这一地理空间的多重蕴涵。“翰林”“摛文”象征着学士院乃掌握文词之地;“銮坡”“鳌禁”暗示了学士院深严的地理位置;“玉堂”则赞颂学士院乃神仙之所。这些颇有意蕴的指称,使词臣在这一政治空间中获得了特有的清要感和价值感。这些诗意的名词,赋予学士院更多的特定含义,成为了宿直诗中的重要意象。

宿直中常见的自然景物在诗中被赋予特定内涵,“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自然景物在学士的笔下成为特定的意象。咏月是诗歌中的常见选题,宿直诗中的月融入了学士特有的心境,或用以渲染翰苑静谧的夜色之美,或用以营造清冷氛围下诗人的寂寥。如洪迈《宣锁》,“一池月浸紫薇花”描绘了唯美的景致,营造了恬淡的氛围,成为学士惬意心境的艺术写照。周必大《入直召对选德殿赐茶而退》同样借“月钩初照紫薇花”这一景致表达适意的心情。而范成大《玉堂寓直》一诗中的月色则增添萧索之意:“金城嶻嵲云千雉,碧瓦参差月万重。骨冷魂清都不梦,玉阶萧瑟听秋蛩。”[27]月、瓦都是冷色调,人于其中感“骨冷魂清”。此外,史浩所云“青琐珑璁月影寒”,其意类似。

学士院内植有多种花木,其中紫薇花由于其名称与紫微省(中书省)的音同,也成诗中颇富意味的意象。唐开元年间改中书令为“紫微令”,紫薇花名与此官名极为相衬。白居易作中书舍人时曾有诗云“丝纶阁下文书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28],紫微郎正是中书舍人的别称。周必大诗“月钩初上紫薇花”,其中的紫薇花也是暗谐紫微省。周必大用此典一语双关,颇为巧妙。另有洪迈诗云“一池月浸紫薇花”,学士院是否植有此花已不重要,紫薇花这一自然之物,已经具有了特定的文化内蕴,成为了宿直诗中环境描写的一个典型范式。

“莲烛”“宫漏”等皆为诗中常见的人文意象。宿直时往往在夜间起草,有烛火伴随。“莲烛”是学士院中的一个常见物件,且往往是御赐,在发挥照明功能之余还承载着学士的荣耀,所以“莲烛”在诗中被反复使用,成为宿直诗中的一个典型意象。如史浩《和夜直》“金莲双烛渐烧残,程大昌诗“莲烛操文自有真”,都提及“莲烛”。莲烛不仅是时间的象征,也成为一种荣誉的象征。史浩被召对返学士院时,就曾荣幸地被赐以“金莲烛”。如前文所言,他在当晚奉命所写的宿直诗中写到“金莲引双烛,再拜离阶戺”。十五年后,史浩追忆起翰苑宿直仍写到,“玉堂夜直看蝇头,烛尽双莲兴未休”(《丁酉八月十三日夜以经筵官番宿翰苑予十五年前曾为学士感赋》),足见“莲烛”中凝注了对宿直的重要回忆。

夜直时间漫长,学士们又多独处,对时间的流动体会更为深切,因此漏壶这种可计量时间、又可形象展现时光流逝的物什常出现在笔下。漏壶是古时的一种计时器,“宫漏”乃是宫中计时器,所以这一意象除了其本身的时间感之外更着上了一层权力色彩。唐白居易任中书舍人宿直时有“钟鼓楼中刻漏长”(《紫薇花》)之句,任翰林学士时又作《禁中夜作书与元九》云:“五声宫漏初鸣后,一点窗灯欲灭时”,用以作为时间坐标。张孝祥《同胡邦衡夜直》中“一尊莫惜空想属,宫漏穿花夜色鲜”,是将“宫漏”作为景色的刻画。

宿直诗虽只是翰林学士文学作品中的一个部分,但却颇富特色,堪称翰林制度影响下文学创作的典型代表。作为政治空间与私人空间交互环境下的创作,宿直诗的思想蕴含具有复杂性,既展现了翰林学士职务所伴随的共性感悟,又深刻剖析了学士更为个性化的精神层面。展现权力空间的诗作,因御用文人政治身份的定位,多有应制因素,仪式性和模式化较明显,有一定的赞颂色彩。而展现私人领域的诗作则更能展现学士们剥离身份的荣耀外真实的情感体悟。总体来说,宿直诗再现了翰林学士的宿直生态及内心世界,有助于我们一窥翰林群体的任职心态,也是研究翰林制度下的文学的一个有效切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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