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旺
德里达的思想可以说发轫于对胡塞尔意识现象学的解构,在胡塞尔用意识为科学和哲学奠基的努力中,德里达发现了主体和在场形而上学的支配,进而从符号、书写、痕迹等出发,揭示主体性在场之中所蕴含的更为原初的不在场,以及它所造成的延异、撒播效应。这种相对于在场意识的不在场,德里达也称之为“无意识”。“作为书写的间隔是主体的成为不在场(devenir-absent)和成为无意识(devenir-inconscient)。符号的解放通过其偏移的运动,反过来构造了在场的欲望。”因此,对德里达来说,对胡塞尔的解构,也就意味着通过无意识来解构在场的意识。“书写的暴力作为无意识侵袭了心灵。”(1)Jacques Derrida, De La Grammatologie, Paris: Minuit, 1967, p. 100, p. 55.
因此很自然,当德里达将胡塞尔的发生现象学视作胡塞尔哲学最有生命力的部分时,他就十分关注胡塞尔在发生现象学中所揭示的无意识现象学,并且在这里看到了胡塞尔哲学的矛盾和症结所在。所以,在一开始解读胡塞尔时,德里达就自觉地用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来展开对胡塞尔的批判。这种思路甚至容易让人产生解构哲学就是对形而上学的精神分析的错觉。但德里达从一开始就与精神分析保持着距离,并且在其后来的思想展开中,对精神分析的批判和解构所占据的分量也越来越重,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对弗洛伊德无意识概念的解构。有鉴于此,本文试图以德里达对胡塞尔和弗洛伊德的无意识概念的解构为线索,揭示德里达本人对无意识的独特理解,也即无意识总是被书写的无意识。近年来汉语学界以倪梁康、马迎辉、沈志中为代表的学者越来越关注胡塞尔的无意识现象学及其与精神分析的比较,从本文的立场看,德里达在无意识现象学和精神分析之外所采取的第三方立场有助于我们展开两者之间的建设性对话。
如前所述,德里达对胡塞尔的解构以胡塞尔的意识为主要对象,这种解构的方式之一是进一步暴露胡塞尔现象学自身已经揭示出来的无意识现象,进而通过批判将之彻底化,最终达到使意识的在场自身瓦解。因此,在详细审查德里达的上述论断前,考虑到胡塞尔无意识概念的隐晦性,我们有必要先对胡塞尔本人的无意识现象学做一番梳理。
在胡塞尔那里,只有从发生现象学出发,才可能谈及某种无意识(2)Anthony Steinbock说:“静态现象学不能说明任何超出活生生当下的构造的破裂;这里某些类似睡眠的东西乃是分析的持久的栅栏。然而,发生现象学能够说明回忆如何潜在地跨过类似睡眠、昏厥等构造的鸿沟,但它不能覆盖生和死的更彻底的断裂。”Cf. Husserl, Analyses Concerning Passive and Active Synthesis: Lectures on Transcendental Logic, trans. Anthony J. Steinbock, Boston: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2001, pp. xxxiii-xxxiv.。这种无意识之所以可能,首先在于意识活动中的一种“被动性”现象,它最初被描述为内时间意识中的滞留效应。在诸如主动“注意”这样的实显意识中,意向相关项在被保持的同时,总是以不断回坠的方式进入滞留的连续统之中,并且最终沉入意识的深处,变成不清醒的、被雾化的意识。之后在《被动综合分析》中,胡塞尔发现,原初当下的意义构造在其被动综合发生中有其基础,也即它以被动性的原初联想和触发活动等为基础。对对象的主动含义立义行为,可以回溯到原初对象性的预先被给予。如果说主动综合是以有意注意的方式进行的,那么被动性则是在非实显中以“触发”的方式进行的:“凸显物”(Relief)依照原初联想的法则,以触发的方式向自我施加某种引力,直至自我转向清醒意识并获得前谓词经验和谓词性判断。因此,按照被动性的不同层次,胡塞尔也就能够谈论死亡、无梦的睡眠、梦乃至一般的无意识现象。胡塞尔明确地将这一有关被动性的研究称为“无意识的现象学”。“触发在一切领域都起作用,而且触发的唤起性的传播、因而联想显然也在一切领域都起作用……我无须说,我们所做的这整个考察(指整个联想现象学的考察——引者按)也可以被赋予一个著名的标题,即‘无意识’(Unbewutßen)的标题。因此,这涉及到一门关于这种所谓的无意识的现象学。”在另一些地方,胡塞尔也对无意识做了更为狭义的规定,也即将仍带有某种程度的主动性的意识排除在外,只把那种彻底的被动性,也即“触发力”完全丧失、不向自我发出任何引力而回坠为“零点”的意识称为无意识。“正是这种等级性(指触发力的活性等级)还规定了某种意识和意识等级的概念和与相应意义上的无意识的对立。后者标明了这种意识活性的零点,而且就像将被表明的那样,它绝不是一个无。仅就触发力而言、因而就那种恰似一个正价的触发性(在零点以上)为前提的成就而言,它是一个无。”(3)胡塞尔:《被动综合分析》,李云飞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85~186页、199页。与这一零点的无意识相应,那些具有一定触发力,但其意识活性没有强到吸引自我注意的对象性,则还处于“自我的候见室”中。
人们会问,如果说意识的构造以无意识中预先被给予的对象性的联想和发生为前提,这不就推翻了在场意识的直观明证性的奠基性地位吗?对胡塞尔来说并非如此,因为这种被动性始终被看作停留在“意见领域”,只有提升到谓词判断的主动综合中,也即在静态现象学的含义立义行为中,我们才能完成真正的观念构造,从而获得意向性成就。因此,只有在活的当下的感知中所获得的含义,在该含义以明证的方式向自身的在场和贴近中,我们才实现了第一个原创建。在《内时间意识现象学》中,这一问题被表述为:只有作为开端相位的原意识首先被意识到,而后它才进入滞留的沉淀和遗忘的过程中,意识对于无意识的在先性是应该总是得到保障的。“谈论某种‘无意识的’、只是后遗地(nachträglich)才被意识到的内容是一种荒唐(Unding)。意识必然是在其每个相位上的意识(Bewußtsein)。……如果原意识不现存在此,滞留也就无法想象;一个无意识的内容的滞留是不可能的。”(4)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倪梁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158页。为了与精神分析的译法保持统一,nachträglich的译词有改动,“后遗”这个译词源自沈志中教授。换言之,只有在这个原意识首先被“意识”到之后,意识的这一构造性成就才再次通过滞留而成为意识积淀,并最终回坠到无意识之中。借此,胡塞尔就重申了意识对于无意识的优先性。德里达说,这同时也意味着静态现象学充当了发生现象学的“栏杆”,并封闭了真正的发生。因此,我们可以将“一个无意识的内容的滞留是不可能的”这一命题视作胡塞尔与弗洛伊德的无意识格格不入的明证,因为精神分析的无意识概念恰恰完全立足于这一后遗效应之上。而且,这一判断不只是胡塞尔在《内时间意识现象学》中所持的立场,也是他的整个哲学必须始终坚持的判断,因为一旦允许不可还原为现象学原则之原则的无意识以在先的方式成为基础,将使整个先验现象学的奠基任务毁于一旦。
换个角度说,对于原初对象性——它还没有成为意识把握的对象,因而是意识之前的无意识,即便它在被动性的无意识中预先被给予,对胡塞尔来说其也始终是一个潜在的对象A,因而与在意识的含义把握中所获得的理想性对象A是同质的。胡塞尔表述为:它们总是可以还原为理想性含义的同一性激活。此时,无意识的内容被透明化了,并且总是可以还原为意识。此外,对于已被创建了的意向性成就,尽管它在成为意识之后,会回坠为触发的零点,但它所包含的观念含义是保持同一的,也即和意识是同质的。意识内容在其寄存到无意识中,然后再从无意识那里被再次调取的“邮政通信”活动中,内容本身不发生变化。也即,在向起源的回溯性追问中,即便精神成就的获得物在无意识中被压抑和遗忘得如此之深,对其原创建的再次唤起总是可能的。概而言之,无论这种无意识在“意识之前”还是在“意识之后”,它总是与意识同质,可见它不可能是精神分析意义上的无意识,而恰恰只属于前意识(5)由此,我们同意利科和利奥塔在这个问题上的判断。例如,利科说:“现象学的无意识就是精神分析的前意识,即,一种描述性的无意识,还不是场所论的无意识。”参见利科《弗洛伊德与哲学:论解释》,汪堂家等译,浙江: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66~279页;Lyotard, Discours, Figure, trans. Antony Hudek and Mary Lydon, Minneapolis: Regents of 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2011, pp. 150-152。另参见马迎辉在《胡塞尔、弗洛伊德论“无意识”》(《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15年第3期)一文中对胡塞尔无意识思想的开创性的、极富启迪的论述。。
因此,在德里达看来,胡塞尔的无意识概念始终没有深入到真正的无意识层面,当胡塞尔揭示出内时间意识和被动综合中的“被动性”及其辩证结构时,尽管它为无意识的说明开辟了道路,但又立刻被向在场的还原所掩盖。德里达认为,只有源—书写及其延迟和差异才指向弗洛伊德意义上真正的无意识结构,而胡塞尔辩证的时间性应当以源—书写的无意识为基础,后者不再适合被称作时间,因而也不同于胡塞尔所谓的辩证的时间:“先验现象学尽可能‘辩证地’描述的时间性是一个基础吗,对于这个基础,时间性的可说是无意识的结构将只是修正它?或者,现象学模式本身作为语言、逻辑、明证和基本保障的一个网络,在一个并非自身的链条上被建构?”(6)Jacques Derrida, De La Grammatologie, p. 98.德里达显然在两者间选择了后者:这个并非自身的链条也就是书写,或者说被书写的无意识。
但尽管有着这样的不彻底性,胡塞尔还是通过对被动性的揭示为通向真正的无意识开辟了道路。因为这种滞留的被动性不再是主体有意识的作为,而是它的遭受,是衰老、死亡、遗忘的经验,它揭示了主体性和清醒意识的衰弱和无力,揭示了活生生的记忆(原初明见性)所面临的失去支配能力的危险。于是,无意识对胡塞尔来说成了世代生成的精神成就的积淀,它沉睡在黑夜中,甚至跨越世代的鸿沟,同时又构成了所有清醒意识的空乏视域。德里达正是在这一意向性积淀及其肉身载体(死的记忆)那里,揭示了无意识对于意识的后遗效应,因此,解构胡塞尔,对德里达来说就意味着就对胡塞尔无意识现象学的推进和彻底化。
现在,让我们具体考察德里达如何将胡塞尔上述无意识现象学加以彻底化,以完成对胡塞尔现象学的解构。在《声音与现象》中,德里达试图瓦解原当下的瞬间在时间意识中的独立和基础性地位,以表明在场瞬间以滞留、无意识为前提。如前所述,胡塞尔认识到,滞留和滞留之滞留意味着被动性,意味着向无意识坠落的力量;而与之相对,当下及其原初明见性则能够保证含义以直观的方式被充实和证明。这种保证也是主体和理性的绝对自身负责的保证。因此,严格哲学的奠基必须保证返回到原当下的在场,也即回溯到当下的立义。但德里达发现,对指号和书写的讨论在时间性上构成对这一特权的质疑,因为它们在时间性之先并且构成时间性的可能性条件。而且,“在最后的情形中,正是围绕着实显当下、现在的特权,才展开了这一斗争,它必然不同于其他斗争,而总是哲学(它总是一个在场的哲学)与不在场的沉思之间的斗争,后者不必然是哲学的反面,不必然是对否定性的不在场的沉思,甚至不是作为无意识的不在场理论”(7)Jacques Derrida, La voix et le phénomène,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67, p. 70.。从这里,我们能够看到德里达一开始就与弗洛伊德的无意识保持距离:对不在场的沉思,当然意味着肯定无意识而质疑在场意识的支配地位,但这并不是要走向所谓的无意识理论。虽然书写总是以无意识的方式起作用,但德里达试图说明的是不在场与在场之间的延迟和差异化的运动,就此而言,“无意识”这一名称容易让人产生误解。在另一处,德里达明确说,无意识这个名称是一个形而上学的名字(8)“某种他异性(弗洛伊德给它冠以无意识这样的形而上学的名字)”。Cf. Jacques Derrida, Marges De La Philosophie, Paris: Minuit, 1972, p. 21.。不过,在解构主体性和在场形而上学时,精神分析的无意识学说仍是德里达可以借用的工具。“因此,它(指当下的地位——引者按)规定了一个疑难的位置,在那里它让现象学与所有无—意识的沉思对质,后者能够接近真正的要害和决定性的东西:时间的概念。因此并非偶然地,《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同时肯定当下的支配地位和拒绝‘无意识内容’之‘事后地’(après-coup)成为意识,后者是隐含在弗洛伊德所有文本中的时间性结构。”(9)Jacques Derrida, La voix et le phénomène, pp. 70-71.弗洛伊德令人信服地揭示了无意识恰恰是从未被意识到的内容,它持续存在但却被意识所压抑,只能以诸如“强迫重复”的变形形式才能“后遗地”在意识中显现。德里达在这里与弗洛伊德立场一致,只是德里达后来进一步将无意识转写为痕迹、书写。
但胡塞尔不仅强调当下的优越性,他对滞留及其被动性的深入阐明同时也质疑了当下的特权,德里达认为,这表明胡塞尔同时也在向真正的无意识靠近。因此,只要我们将这种关于滞留和被动发生的思考推进到底,就能克服在场形而上学和语音中心主义。在发生现象学中,胡塞尔详细分析了滞留、前摄等不在场的时间要素及其与在场的复杂关系,以及时间性中被动的沉淀和源初意义构造之间的辩证关系,这样胡塞尔就大大削弱了当下性的优先地位,表明了无意识对意识的反向规定作用。所以德里达指出,“一旦我们承认在原初印象和原初滞留共有的原初性区域中当下和非当下、感知和非感知的连续性,那么也就是承认在Augenblick(瞬间)的自身同一性中有一个他者,在眨眼瞬间中有一个不在场和非明见”(10)Jacques Derrida, La voix et le phénomène, p. 73.。类似的,如果在历史现象学中,胡塞尔能够谈论意识的活的构造与意义沉淀之间的相互作用和相互规定,那他实际上也就揭示了时间的空间化(活的构造回坠为意义沉淀)和空间的时间化(意义沉淀以延迟的方式在时间中展开),这里意义沉淀对应于无意识,而意向性构造对应于意识。无意识与意识的相互蕴涵和规定构成了胡塞尔时间性中的思辨要素:“如果超越论历史的绝对之物诚如胡塞尔在《起源》中所说的那样是‘源初的意义构成(Sinnbildung)和意义沉淀之间的相互交织和相互蕴涵的(des Miteinander und Ineinander)活生生的运动’。那么,意义创造的主动性在其自身中便蕴涵着与被构成和被沉淀的含义相关的被动性。”(11)德里达:《胡塞尔〈几何学的起源〉引论》,方向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60页。
在整个意识现象学中,一切精神的、含义构造的成就要想不在滞留的遗忘效应中消散为虚无,就必须通过书写符号固定下来,这些被书写的符号脱离活生生的逻各斯,成为死的记忆、无意识。胡塞尔试图通过排除外在的指号(能指的肉身)来保证与含义意识的绝对接近,以及通过“回问”来重新激活意识的原初创建,克服意识积淀的滑向无意识的遗忘倾向。但德里达发现书写并非如胡塞尔所言外在于真理,而是潜入真理的内在运作之中。书写具有一种使时间性凝缩为空间(间隔化)和使空间在时间性中延迟展开(差异化)的效应。语音固定为书写,意识沉淀为无意识,这就是间隔化;而书写、无意识以不在场的方式规定在场,也就是空间的时间化。精神分析将后者称为无意识在意识之中的“后遗”效应。因此,作为间隔的书写就成为无意识的代名词,或者毋宁说并没有什么无意识,所谓无意识无非就是书写及其间隔化:“在间隔的视域性中——间隔不是我们迄今所谈论的另一维度,不是像表层与深层的对立那样与之对立——人们甚至不说间隔分隔、跌落和落入无意识:没有这一节拍,在这一顿挫之前,无意识将什么都不是。”(12)Jacques Derrida, De La Grammatologie, p. 101.
(2) 对任意x,y ∈ X, 由命题1.1(10)和(12)有,y → x ≤ (x → y) → 1.按上面(1)知,(y → x) → 1 = ((x → y) → 1) → 1.
正是基于这一书写的差异化效应,德里达质疑胡塞尔在《危机》中向起源回溯并重新激活原意识的努力,因为对书写间隔的重复总是差异性重复而非同一性重复。无论是意识之前的无意识,还是意识之后的无意识,都不能还原为纯粹意识。
第一,胡塞尔能将“意识之前”的无意识(预先被给予的对象性、前对象的触发)还原为在场意识,是因为前者一开始就被胡塞尔透明化了,变成了与意识同质的理想性含义,也即潜在的A。用胡塞尔的话来说,原素材尽管没有作为一个对象而被意识(前对象),但总已经被意识到了,与意识同质了:“正如滞留的相位既意识到前面的相位,却又不把它当做对象一样,原素材也已经被意识到——并且是以特殊的‘现在’的形式——,却又不是对象性的。”(13)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倪梁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158页。而德里达对此的反驳则是,在这些被给予之物中,包含不可被现象学完全还原掉的“赤裸裸的事实性”,就其总是在意识的目光之前锁闭自身而言,它以无意识、创伤的方式存在。换言之,对于意识而言,无意识总是某种不可被穿透的事实性。例如,在《胡塞尔〈几何学的起源〉引论》中,德里达指出,当胡塞尔将一切历史事实性加以现象学还原,也即将其“例证化”(变成理想性含义的一个例证)时,将遭遇事实性本身的抵抗,因为历史事实性总是包含着无限差异,它以延迟的方式抵抗现象学的阐明,因而不能被意识(观念)完全支配。德里达也将这一无意识对意识的抵抗称作存在论对现象学的抵抗:“当我们默默地追问赤裸裸的事实性的出现时,当我们不再在其现象学的‘功能’中对事实进行考察时,我们便从现象学过渡到存在论——在非胡塞尔的意义上。”(14)德里达:《胡塞尔〈几何学的起源〉引论》,第171页。
第二,对于“意识之后”的无意识,也即原创建之后的遗忘和压抑,胡塞尔试图通过对起源的“思义”(回忆,Besinnung)和回溯性探问来加以克服。通过超越论还原,现象学认为它能够将一切都还原为“纯粹意识”,这种纯粹意识一旦被创建,将不会被遗忘和消亡,因此它沉入无意识不过是一个偶然和经验性的事件,只要单凭现象学的自身负责的决心和自身思义的行为,就可以消解这一无意识的威胁。“如果含义在本我论的意识中出现过一次,那么它的总体性的湮灭就是不可能的。含义以一种沉淀的状态被保存下来,它的沉睡的潜在力量本质上具有被重新激活的可能性,即使是滞留之滞留的消散也不可能使含义回到虚无。‘我们称之为无意识的东西’以及含义沉淀于其上的‘普遍基础’根本不是现象学的虚无,而是……意识的有限样式。”但德里达却认为,那些沉入无意识的精神成就的积淀只能以痕迹和书写的形式存在,它必须借助书写这一可朽的肉身来传递自身,而书写是“毒/药”,它在保存含义的同时,也使含义遭受遗忘和延异的威胁。“可是,我们刚才不是已经认识到,由于书写奠基或共同奠基了真理的绝对客观性,所以它并不单单是被构成的感性躯体(Körper),而且还是构造性的身体本身(Leib),是真理的此时此地的源初的意向性?”(15)德里达:《胡塞尔〈几何学的起源〉引论》,第92页、97页。因此,无意识的遗忘威胁不是诸如图书馆大火这样的外在威胁,而是内在于真理的威胁:无意识总是预先规定了意识的运作,它既使意识得以可能,又使意识偏移自身。因此,在“意识之后”的无意识中,再次出现了现象学的纯粹意识所无法克服的事实性。
不过,德里达通过对胡塞尔的解构所完成的上述工作,主要还是揭示无意识如何在意识层面起作用:不受主体支配的他异性对主体造成的偏移(延迟和差异)效应,体现的正是无意识对意识的干扰,或者说意识中暴露出的无意识症状。这种分析可类比于弗洛伊德在《日常生活心理病理学》中完成的工作:正如精神官能症和日常生活的失误揭示了意识对无意识的掌控归于失败,不透明的、外在性的指号及其携带的深层记忆(它被反复涂抹)也使含义向主体的直接呈现归于失败。因此,这里还没有专题性地深入无意识领域本身,而这部分更多是在德里达对弗洛伊德的批判性重释中完成的。接下来,我们就通过德里达与弗洛伊德的对话,来揭示德里达对地形学意义上的无意识(Ucs.)的阐释。
在《弗洛伊德与书写舞台》中,德里达试图考察书写在无意识层面的运作,这种考察以弗洛伊德为参照系。“这些命题(指有关文字学、书写的命题——引者按)——在这里它将出现在后台——能够在精神分析的探问领域中有一个位置吗?”(16)Jacques Derrida, L’écriture et la différence, Paris: Seuil, 1967, p. 293.在弗洛伊德有关梦的解释、通路(Bahnungen)和“神奇的书写装置”等问题的讨论中,德里达发现弗洛伊德所刻画的无意识理论也遵循着书写的模式:“人们能够更好地理解为什么弗洛伊德说,梦的工作更类似于书写而不是语言,更类似于象形文字而不是表音文字。”(17)Jacques Derrida, De La Grammatologie, pp. 99-100.但由于弗洛伊德关于书写和痕迹的讨论还没有摆脱形而上学和实证主义,因此德里达的工作就是从中分离出那些能够瓦解逻各斯中心主义中的精神分析要素,由此深入揭示书写在无意识中的运作,进而完成对弗洛伊德的解构。
在《回忆、重复与修通》中,弗洛伊德把精神分析的工作看作是对受到阻抗的记忆的修通,这些记忆被意识所压抑,但它并没有消失,而是被铭刻在无意识之中,在它无法被意识所克服时,就以“强迫重复”的症状形式表现出来,以替代意识的回忆工作。因此,这种被压抑和屏蔽的记忆痕迹可被理解为无意识之中的书写。例如,弗洛伊德曾说,童年时期的记忆缺失并非完全消失,而是保存在被屏蔽、被压抑的记忆痕迹中(18)Cf. Sigmund Freud, Remembering, Repeating and Working-Through[1914], Standard Edition, vol. 12, pp. 145-157.。这些被屏蔽的记忆痕迹被比喻为“通路”,就像外力在蜡版上、动物在森林中所留下的痕迹:一方面,外在事件对蜡版或森林施加某种暴力,另一方面,蜡版或森林对这种暴力进行抵抗。“因而,记忆不是许多心理特性中的一种,而是心理之本质本身。阻抗,以及由此向痕迹之侵入的开启。”因为这种通路是通过量(力的度量)而被刻画的,这就是说,它不是向意识保持透明的含义,而是纯粹差异的力。因此,记忆痕迹就取决于抵制力和施压力之间的量的对比。同时,如果通路不会在身体蜡版上造成差异,进而区别于别的通路,那么也不会有记忆痕迹。“通路之间的差异才是记忆的真正源头,由此也是心理的真正源头。……作为记忆的痕迹不是在任何时候可作为单纯在场而被重新占有的单纯通路;而是通路之间不可把握和不可见的差异。由此我们已经知道,心灵生活既不是含义的透明性,也不是力的不透明性,而是力的运用中的差异。”因为力是绝对差异,因此从量的角度被刻画的记忆痕迹也具有绝对差异的特征。相对于语音/意识所具有的“质”(含义内容)的透明性,力是不可规定者,是抵抗在场意识的他者。换言之,这个他者是不能被意识所“内化”“消化”的他异性,是死的“创伤记忆”而非活生生的意识记忆,如前所述,德里达也称之为“赤裸裸的事实性”。因此,在在场意识的记忆(质)和不在场的记忆痕迹(量)之间就存在一个断裂、一个阻抗,无意识的记忆借此抵抗意识对它的占有和转写。“但不要匆忙地把纯粹量这个他者规定为质:如果这样,就会把记忆的力量转换为在场意识和在场性质的透明感知。”(19)Jacques Derrida, L’écriture et la différence, p. 299, p. 299, p. 300.如果说纯粹意识或纯粹逻各斯是以语音为形式的话——德里达认为这样的意识并不存在,因为意识总是被书写无意识所潜入和影响,那么无意识则是以书写为其自身形式。正是这一抵抗和断裂的存在,揭示了无意识和意识之间的非同质性,而胡塞尔的无意识现象学却试图在两者之间建立起同一性和可翻译性。
在把弗洛伊德的无意识视作书写的同时,德里达也就立刻能在这里发现延异的运作。当我们遭遇创伤事件(任何不能被意识所理解的事件,但特别是痛苦的事件)的暴力时,生命会延迟对它的内化,先将它挪入无意识的存储中,使之构成一种“空间化”。这是生命的一种自我保护作用:创伤以延迟的方式被接受,以便在时间中得到消化(空间的时间化)。例如,人们往往在遭遇巨大打击的很久之后,才慢慢地品尝到它的痛苦,进而理解它的意义,因为打击首先被刻录到身体无意识之中,而不是心灵意识之中——这就是精神分析的后遗效应。“所有这些在痕迹的生产中的差异都可以被重新阐释为延异(différance)的时刻。根据一个持续支配弗洛伊德思想的主题,这一运动被描述为生命通过延迟一个危险的心力贯注,也即通过建构一个储备(réserve/Vorrat),来保护自身的努力。威胁性的耗费或在场在通路或重复的帮助下被延迟。”(20)Jacques Derrida, L’écriture et la différence, p. 300.在这里,死亡(死的记忆痕迹)成为生命的保护,同时死亡在意识的时间性中的展开又构成了意识的欲望,驱动着生命发展自身。“生命/意识”通过“死亡/无意识”(它比生命更为古老)而被构建,而“死亡/无意识”又依赖于生命和活生生的“现在”对它的重复。这就是始终萦绕在德里达思想中的主题:生与死、在场与不在场、意识与无意识、含义与力量之间的相互关联,一种幽灵般的借尸还魂的游戏。书写、痕迹对于时间性意识来说,是一个通过抵抗来释放自身,使自身得到解释的过程,如同固体的药剂在溶液中溶解和释放自身。在《精神分析的抵抗》中,德里达乐此不疲地将抵抗运用于分析、解析、解释、溶解、拆解的隐喻链条。
此外,弗洛伊德还把梦的书写的凝缩和移置类比于象形文字的转换,德里达从弗洛伊德的这种说明中看到了无意识书写的能指生产活动和替补之链。我们很难找到一个普遍的释梦方法,因为梦并不遵循表音文字那样的意义结构。一方面,梦使用个体的独特经验,另一方面,梦又借用大量的文化和集体历史的要素,两者一起混合在了梦的书写中。这些现成材料总是在梦的创作中被赋予了新的意义。这就是说,梦总是倾向于发明自己的语法,而不是依照固有的编码进行编织。固有的编码意味着能指和所指的分离,也即存在固定(先验)的能指和所指的一一对应,仿佛只要查询字典就可以找到相对应的所指。但弗洛伊德强调,梦不具有这样的结构,以前的人们只是依赖于既定的大众解码方法,而他则强调要在人的生活经历的具体上下文中来理解梦。德里达认为,这正表明了梦的书写遵循了能指的自身生产和替补的运作。“缺乏彻底和绝对可靠的密码,意味着在心灵书写(它由此宣告了一般书写的意义)中,能指和所指的区别不是绝对的。无意识经验,在遵循旧的通路的梦之前,并不借用而是生产自己的能指,不是在它们的躯体中创造能指,而是生产它们的意义。”(21)Jacques Derrida, L’écriture et la différence, p. 311.梦的语言是能指和所指的纠缠,因此能指就成为所指的代替和补充。尽管弗洛伊德也试图给出梦的一般翻译法则,但他加上了两个限制:首先,能指材料在被意指时并不会消失,也即不会被穿透而成为透明的能指。正如诗歌的语词本身不会在意指后被穿透。梦的语言所依赖的材料,和诗歌的语言一样是不可译的。其次,无损失翻译在垂直方向上也是不可能的,无意识的梦不可能“无遗漏地”转换为意识内容。这种断裂,弗洛伊德称为“梦的脐”,德里达在《精神分析的抵抗》中对之做了重点讨论。
德里达不满足于用弗洛伊德来反对胡塞尔的无意识,他还进一步通过对精神分析之分析的抵制,来批判和超越弗洛伊德的无意识概念。例如,在《精神分析的抵抗》中,德里达对弗洛伊德无意识的批判表现为对精神分析本身的抵抗。如果说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杰出贡献在于揭示了无意识对意识的抵抗,那么精神分析的阐释、分析的努力则意味着对无意识抵抗的再次征服,因而相对于在场意识来说,无意识成了应该通过分析而被消除的消极对立面。只有当无意识的抵抗被分析所克服(回忆和哀悼的工作得以完成),精神才能恢复健康,例如说,抑郁症才能被消除:“但是在哀悼中,没有任何东西阻碍这些过程沿着正常的途径通过前意识到意识。对忧郁症来说,这条路径被封锁了,原因可能很多,或者是由这些原因共同作用所致。”(23)弗洛伊德:《哀悼与忧郁症》,马元龙译,《生产·第8辑》,汪民安等编,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2页。就此而言,弗洛伊德的立场是十分柏拉图主义的,他总是站在在场意识的角度,致力于解析无意识,使之透明化。
因此,德里达特别重视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有关无意识对分析的抵抗的论述。当分析的工作推进到最后,弗洛伊德预感到,可能会有一些东西超出分析,这些很难被分析、让分析者迷失的内容,就像是梦的脐。在西方,肚脐象征着神秘深奥的意义,同时它又是一个断裂,因为与母体联结的脐带在这里被剪断。但德里达认为弗洛伊德即使在这里的探索也依然不够彻底,因为这种超出分析的内容应该被视为某种剩余,它不是意义的隐藏(据此它将等同于胡塞尔的潜在的A),而是意义之外的非意义。换言之,它不是现实上的未被分析,而是原则上的不可分析。通过分析,不在场的书写被要求在精神分析中被克服。因此,无意识再一次被弗洛伊德弄成了封闭的经济学,它和意识的经济学一起,构成一个封闭的循环,在这里一切都可转换和兑换。“弗洛伊德似乎并不怀疑这个隐藏的事物有意义。现在,这个意义显得是一个秘密或是隐匿的意义(verborgene Sinn),但还外在于蕴意的东西不可能毫无意义。难以通达的秘密乃是某种意义,它富有意义。换言之,这个秘密现在在眼下拒绝分析,但作为意义它是可分析的。它与可分析的秩序是同质的。它从属于精神分析的理性。精神分析的理性是作为解释学的理性。”(24)Jacques Derrida, Résistances de la Psychanalyse, Paris: Galilée, 1996, p. 16.因此,精神分析就像伽达默尔的解释学一样,站到了解构哲学的对立面。无论精神分析的解释和解释学的解释如何揭示抵抗的存在,它始终是一种理解、溶解、消解的努力,在品尝着“溶解(或解决,solution)的滋味”(25)当然,精神分析的解释分析和解释学的解释(或哲学的分析)只是在某种程度上可类比,而并非等同。德里达进一步分析了,精神分析的解释工作依赖于移情等力的运用,这种消除阻抗的技术与理性的占有有着本质的差异。。
让我们对德里达的分析稍作展开。在弗洛伊德关于“伊尔玛的梦”的分析中,德里达看出了一种非意义、非分析或抵制分析的东西在梦的分析中产生作用:“弗洛伊德奇怪地提到,如果他在三个女人之间进一步比较,他显然将陷入迷途。为什么?他没有说。”(26)Jacques Derrida, Résistances de la Psychanalyse, pp. 18-19. 关于弗洛伊德对伊尔玛的梦的分析,参见弗洛伊德《释梦》上,吕俊、高申春译,北京:九州出版社,第115页以下。在德里达看来,如果一切最终都是可分析的、理性的,那么弗洛伊德就不应该担心分析会迷失方向。会迷失是因为有一个抗拒分析的东西,它不能被看透。我们的意识与那不可分析、被书写的无意识之间的关系,是断裂的脐的关系。它抵抗分析不是因为分析者的无能,而是因为它是他者,是被书写的痕迹。
于是,弗洛伊德谈到梦的脐:“即使在最彻底阐释的梦中也会留下晦涩之处。这是因为我们意识到,在阐释的工作中,在一个点上有一个梦思的线团,它不能被辨明,也不能给我们关于梦的内容的知识增加任何东西。这就是梦的脐(der Nabel des Traums),这个地方与未知之处(inconnu)相关联。通过阐释我们所通向的梦思,按事情的本性,没有任何明确的终结;它们必然在各个方向上展开,进入我们的思想世界的复杂网络。在这个编织网的最浓密之处涌出了梦的愿望,如同蘑菇从菌丝中生长起来。”(27)参见弗洛伊德《释梦》下,吕俊、高申春译,北京:九州出版社,第458页。这里笔者主要据德里达的译文转译。Jacques Derrida, Résistances de la Psychanalyse, p. 27.德里达认为弗洛伊德从这里勇敢地前进了一步,借此德里达就可以引申出真正的“剩余”概念:“抵制分析的东西,那个‘还有待于’(il reste à)的剩余,它使得所有分析的目的(作为原则之原则、单纯要素、起源或始基的分析之限度)成为对分析的另一个抵抗”(28)Jacques Derrida, Résistances de la Psychanalyse, pp. 49-50.。不可分析的剩余成为拆解精神分析的要素,充当了解构工作的引爆点。“这个命题现在不再有关一个临时的限制,一个依然等待我们的含义的储备;毋宁说它有关一个黑夜,一个源初的绝对未知”。不过,问题的关键在于,当弗洛伊德说在“梦的脐”那里人们的分析“必须”到此为止时,这种分析的中断是什么性质的?它究竟是事实的不可超越的限度,还是一个责任,即规定人们不必去分析?如果是前者,意味着人们的分析能力有其限度,因此分析应该尽分析者所能而推进,德里达也称这种分析为“超分析”(hyperanalytic)。如果是后者,意味着不应再去分析,因为分析遇到了不可分析之物。只有后一种情形,才符合德里达所理解的书写无意识。因此,致力于分析和阐释的精神分析立场,与抵制分析的书写的立场,就分属于启蒙进步主义(un progressisme des Lumières)和欲望的悲观主义(pessimisme du désir)之对立(29)Jacques Derrida, Résistances de la Psychanalyse, p. 23, p. 29.。
精神分析学的启蒙倾向,体现在“分析”一词所蕴含的双重动机中。从词源上看,该词由前缀ana-(向上、向后)和基本动词luein(松开、自由)组成,在德里达看来两者分别对应于“分析”的两种基本动机:返回到起源的考古学动机;以及分解、溶解、最终解决的末世论动机(消解一切剩余,使一切得到解决,臻于完成)。“它一方面可以被称为考古学或神秘玄学的主题,因为它在ana(经常回归到原则,最原始、最简单、最基本或者不可分解的细节)的运动中被标记;另一方面,一种可称为lythique,lythologicque或philolytique的动机,在裂解、溶解中被标记:分解、脱粘、解开、释放、溶解或赦免、最终完成。”而在德里达看来,起源论和末世论正是形而上学的标志。因此,解构与精神分析有着一种微妙的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解构恰恰是反精神分析的:一方面,解构分有“分析”的回溯源头和拆解沉淀物、制度、结构的倾向,因而与精神分析的分析保持了联系;但另一方面,“‘解构’同时又开始于对这一双重动机的抵制”(30)Jacques Derrida, Résistances de la Psychanalyse, p. 33, pp. 41-42.。解构的工作所遵循的这一既展开分析又抵抗分析的双重性,德里达称之为“双重束缚”。
在《被给予的时间:伪币》中,德里达还通过“礼物”这一概念来刻画无意识的外在性、剩余和抵抗的特征。礼物是不能被纳入任何交换体系中的,因而不属于任何经济学,凡是考虑到回礼、相互性、交换、债务的地方,就没有真正的礼物。甚至当赠礼者或收礼者知道礼物之为礼物时,礼物就已经不再是礼物,因为此时他在象征层面就已经完成了经济交换(例如,为赠予而赞扬自己,或为受赠而心怀感激)。“只要将礼物认同为礼物,就已经摧毁了礼物。”(31)Jacques Derrida, Donner le Temps. 1. La fausse monnaie, Paris: Galilée, 1991, pp. 26-27.礼物的这一不可显现特征,也即“幽灵”的特征,正是书写无意识的特征。书写像幽灵一样,既从不在场,又以幽灵徘徊、纠缠的方式规定着在场,也即以不在场的方式在场。德里达曾用“半—哀悼”(demi-deuil)这一奇怪的表述来形容这一特殊状态。在胡塞尔的无意识概念中,由于无意识被视作与意识同质,也即仅仅是潜在、遗忘状态的意识,这就将无意识转换为了“意识的经济学”:一切都是作为透明含义的可兑换之物。而在弗洛伊德的无意识概念中,尽管它总是受到意识的审查而被压抑,也即与意识不同质,不相容,但通过精神分析的解释活动依然有可能克服无意识的抵抗,将它转换为能与意识相容的事物,因此这种无意识依然具有经济学的特征,属于“无意识的经济学”。“人们可能被诱惑用另一个描述去反对这一描述,也即用无意识的经济去替代知觉—意识的经济:通过由礼物所命名的遗忘、无—看管和无—意识,债务和象征得到重构(面向无意识的主体或无意识主体)。”(32)Jacques Derrida, Donner le Temps. 1. La fausse monnaie, p. 28.当德里达强调无意识的不可分析、不可消解的特性时,也就意味着无意识是礼物,它反对任何形式的经济学。
此外,对于解构来说,不可分析的剩余还有其伦理政治方面的意义,也即它意味着正义,意味着对他者(死者、无辜受难者)的忠诚,德里达称其为“不可能的哀悼”,或者说哀悼总是“半—哀悼”。对于弗洛伊德来说,哀悼是恢复精神健康和自由的手段。但德里达认为,假如那不可被消化的东西完全被“内化”了,变成了自身的一部分,那同时也就意味着对他者的暴力,也即对他者的遗忘和背叛。所谓“不可能的哀悼”,就是让他者保持为他者,也即让它以不在场的方式在场。在记忆中庇护他者,“庇护大于他们和异于他们的东西,即在他们中的外在于他们的东西”(33)Jacques Darrida, Memoires for Paul de Man, trans. Cecile Lindsay, Jonathan Culler, Eduardo Cadava and Peggy Kamuf,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6, p. 34.。无意识作为他异性总是拒绝被意识完全溶解,拒绝被主体克服,或者说它对主体总是表现为一个外在性和断裂。如同携载着无法消化的死者的记忆,我们让死者不断地警醒我们,教会我们如何生活。对德里达来说,无意识的这种抵抗分析的剩余,不仅是一种不可避免的事实,同时也是解构渴望和追求的对象,是我们在正义面前应当承担的责任。对弗洛伊德来说构成精神官能症的痛苦和无法告别状态,成为解构者的主动追求。而弗洛伊德通过哀悼工作所致力于恢复的自由和健康,在德里达那里被描述为自恋和不忠,也即内在化的完成:“记忆和内在化:自从弗洛伊德起,这就是‘正常的’‘哀悼的工作’通常被描述的方式。”(34)Jacques Darrida, Memoires for Paul de Man, p. 34.活生生的记忆(意识记忆)就具有自恋的结构,而将不可消化和分析的“死的记忆”包含在意识之中,则意味着让他者在自身之中保持:“记忆经验在本质上就是哀伤的。仅仅在哀悼的不可能的肯定中,记忆把自身聚置起来,它聚集自身以和自身结盟。”(35)Jacques Darrida, Memoires for Paul de Man, pp. 31-32.
总体来看,德里达通过同时拒斥和批判胡塞尔现象学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而在两者之外采取了特殊的第三方立场,这种立场概而言之就是他在无意识那里原创性地发现了不在场与在场之间的延迟和差异化运动:一方面,他反对胡塞尔将无意识最终还原和同质化为意识,指出无意识以书写的形式内在于意识,并以“后遗”的方式规定着意识。另一方面,他认为弗洛伊德把无意识视作某种应该被克服的抵抗,因而依然处于启蒙和逻各斯中心主义的立场之中,而德里达认为,无意识作为不在场的抵抗是不可也不应被精神分析克服的剩余,是解构所渴望和追求的对象,是我们在正义面前应当承担的责任。由此,在德里达看来,胡塞尔与弗洛伊德两人对无意识的规定都依然处于在场形而上学的笼罩之中。
胡塞尔的无意识概念之所以在本质上与弗洛伊德和德里达论及的无意识相距甚远,不在于他对意识的反思还不够深,而在于马迎辉所正确指出的:“弗洛伊德较之胡塞尔更好地解决了意识的动力学问题”(36)马迎辉:《压抑、替代与发生——在胡塞尔与弗洛伊德之间重写“无意识”》,《求是学刊》2017年第2期。。这并不是说胡塞尔没有谈到无意识中的欲力(Trieb)的问题,尽管他也曾在无意识中谈到“欲力意向性(Triebintentionalität)”(37)胡塞尔,《共主观性的现象学》第三卷,王炳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859页。,例如触发的引力、滞留力与期待力,但这种力始终处于认识论模式的规定之下。用尼采(德里达追随他)的概念来说,胡塞尔始终只是在一种奴隶或阉割式的“反应力”中去考虑无意识问题,也即在纯粹认识、科学和反思性把握的力中去理解无意识。按照这种理解,无意识仅仅呈现出认识论层面的价值:它仅仅是意识之认识成就的潜在阶段,是作为主动认知综合之预演的被动综合,而这恰恰是对无意识的最大歪曲。按照尼采所说的“能动力”概念,无意识首先是一种进行征服的力,乃是本能、情绪,是各种不同性质的、绝对差异的激情和欲望,不从这个角度切入无意识,就是对无意识的最严重误认。由于胡塞尔本人未认真考虑过力的性质问题,因此无意识的真正运作,例如它的压抑和阻抗,在胡塞尔那里始终是付诸阙如的。这就是为什么德里达主张要在力量与含义之间去思考无意识。
所以,如果我们能谈论“胡塞尔对无意识的接管”(在这点上本文同意马迎辉的观点),或者更准确地说,如果要能谈论一门严格意义上的“无意识现象学”,必须将力与力的性质考虑在内,也即对力施加更为彻底的还原——类似于马里翁那样的“爱欲还原”。对于芬克所提出的意识现象学为无意识奠基的论断——“在‘无意识’这个名称下所显示的问题,只有根据以前对‘意识’的分析,才能就其真正的问题性质加以把握,并得到有步骤的充分的说明。”(38)胡塞尔:《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王炳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598页。——我们应该表示赞同。但这需要以更彻底的先验现象学还原为前提,为此,现象学必须将精神分析纳入自身之中,然后再对它加以纯化。这实际上也符合胡塞尔坚信不疑的信念:任何关于存在论的命题,最终都可以和应该从现象学角度重新加以彻底的阐明。尽管在我们看来,这是一个永无完结的任务。德里达对无意识所作的整个说明,难道不也可以看作一个无意识的现象学阐明吗?
此外,以批判性的视角去审视德里达关于书写无意识的整个思考,将促使我们去思考自由与幸福和正义与责任之间的关系。例如,我们可能会询问,在弗洛伊德致力于对精神疾病的治疗时,德里达那种渴求哀伤、消化不良、无家可归的立场,是否真值得我们追求,它是否过于为了过去而牺牲了未来,为了正义而牺牲了自由?当然,这已经是超出本文的另外一个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