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金民
明代,朝廷宫殿建筑用木数量与质量空前绝后,皇木采办成为“采造”类物品中最大最重的财政负担,而民间建筑、器具多系木结构,商品用木量也十分浩大,木植长养、砍伐、采办、运销从而成为极为重要的官民生活和经济内容,以贩木为主业之一的徽州商人因而十分活跃,在从事大规模、远距离的木材砍伐运销经营活动中长袖善舞。
有关明代皇木采办、徽州山林经济和徽州木商的经营活动,学界一向较为关注,已有不少成果(1)傅衣凌:《明清时代徽州婺商资料类辑》,氏著《明清社会经济史论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06~215页;张雪慧:《徽州历史上的林木经营初探》,《中国史研究》1987年第1期;唐力行:《明清徽州木商考》,《学术界》1991年第2期;王珍:《徽州木商考略》,《徽州社会科学》1991年第2期;蓝勇:《明清时期的皇木采办》,《历史研究》1994年第6期;郑俊彬:《明代四川木材的经营及其弊害》,《庆祝王恢教授九秩嵩寿论文集》,台北:乐学书局,1997年,第123~160页;金弘吉:《明末四川皇木采办的变化》,《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01年第4期。。但多数论著虽号称明清通论,实则偏重在清,而就明代专论者极为少见,对于明代皇木采办方式如何运作变化,徽州等地木商如何参与皇木采办,徽州木商如何从事木植砍伐运销,徽州木商经营过程中遭受哪些干扰因素等,或者尚未涉及,或者论而不清,仍然留下较大的学术探讨空间。今主要搜集明人文集奏疏、实录志书和相关文书,专文考察明代徽州木商的经营活动,期能细化和深化明代商人商帮研究,有助于推进明代社会经济史探讨。
明代徽州木商从事木材采运,就其活动范围而言,主要有两大地域,一是将浙江、南直以及接邻的江西一带所产杉、松等木采伐运销到江南等地;另一是将湖广、四川、贵州接壤地区的楠、杉等木以及板枋等材运销到长江中下游以及华北的广袤地区。这两大地域范围的木植运销,基本上涵括了明代全国范围的木材运销。
安徽徽州府和浙江严州府,山多田少,尤其是徽州府休宁、祁门、婺源和严州府的淳安、遂昌等县,山地遍植杉木,南宋以来即已形成一种山林经济,徽州等地商人就在那里专门从事木材运销的经营活动,官府也依靠征收税费大开利源。如曾在歙县任官的名臣范成大记载:“休宁山中宜杉,土人稀作田,多以种杉为业。杉又易生之物,故取之难穷。出山时价极贱,抵郡城已抽解不赀,比及严,则所征数十倍。严之官吏方曰:‘吾州无利孔,微歙杉不为州矣。’观此言,则商旅之病何时而瘳。盖一木出山,或不直百钱,至浙江乃卖两千,皆重征与久客费使之。”宋孝宗乾道九年(1173)正月,范成大泊舟严州,又见“歙浦移排毕集桥下,要而重征之,商旅大困,有濡滞数月不得过者”(2)范成大:《骖鸾录》,《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60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837页。。徽州木植外销所产生的税收,成为下游浙江严州府最为重要的财政来源。徽州地方文献也载,休宁“山出美材,岁联为桴,下浙河,往者多取富。女子始生则为植杉,比嫁斩卖以供百用,女以其故,或预自蓄藏”(3)罗愿:《新安志》卷1《州郡·风俗》,《宋元方志丛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7604页。。
进入明代,徽商的山林经济范围扩大为徽州、严州、衢州、处州以及邻近的江西饶州府清江县等广大地区,以供采取运销的林木种养极为普遍,相当壮观。如徽州府境,“大抵新安之木,松、杉为多,必栽植始成材,而婺源、祁门之人尤勤于栽植。凡栽杉以三十年为期乃可伐”(4)弘治《徽州府志》卷2《土产》,《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第21册,上海:上海古籍书店影印,1981年,第45页。。婺源产木,依次为“杉木、松木、枫、株”等树(5)康熙《婺源县志》卷2《疆域·地产》,《上海辞书出版社图书馆藏稀见方志续编》第13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影印,2013年,第201页。。徽人种植杉、桐等树,“凡江浙南畿之境,油漆器皿屋料木植皆资于徽,而休宁一县多产于西北乡,杉利尤大。大凡种以三十年为期,斫而贩之,谓之‘杉羔’,动以数十万计”;山多田少,“其贸易大率种杂树及杉木为屋料”;“西北乡之民仰给于山,多植杉木……贸迁他郡”(6)弘治《休宁志》卷1《物产》《贡赋》《风俗形胜》,《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29册,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476页、472页、468页。。祁门县,“木多杉、松”,县人“行贾四方”(7)万历《祁门县志》卷2《地理志·土产》,第8页;卷4《人事志·风俗》,第1页。。严州府淳安、遂昌二县,“山多耸挺,奇异岿然,环峙峻立,所产皆材木,杉、楠之类,大可为栋梁榱桷,小可为薪蒸器用,各有分业,采取岁供,斯民便利之出于山者无穷”(8)姚鸣鸾:《重修山镇关防记》,嘉靖《淳安县志》卷2《山镇》,《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第16册,第6页。。衢州府,“杉、松列第一”(9)弘治《衢州府志》卷3《土产·木类》,《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续编》第31册,上海:上海书店影印,1990年,第89页。。处州府,“大杉源山,跨丽水、云和之间,山上多出巨杉”(10)雍正《浙江通志》卷107《物产七》引崇祯《处州府志》,《中国地方志集成·省志辑·浙江》第5册,上海:上海书店影印,1993年,第299页。。江西清江县,盛产松、杉、樟、槐等木(11)崇祯《清江县志》卷3《户产·土产》,《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212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220页。。在浙、皖、赣三省的毗邻地区,种植杉松情形,大率如此。
至今保存下来的徽州文书中,有关栽种杉木的文书极为常见,试举其例。天顺五年(1461),休宁县人谢彦良、谢彦成等立约,将共计二十几亩的五块山地分股栽种,合约议定:“无问栈平,遍山栽种杉苗近密。其山骨议作大叁分,震安、振民共得二分,彦良、彦成合得壹分,以准工食。自议之后,彦良、彦成自行前去,用心尽力剟作,栽坌杉苗,看倖、长养、截火,并不致荒废,即不私自入山,砍斫杉木入己。……其杉木日后成材,眼同入山坎(当作“砍”——引者)斫,照依文约均分。”(12)《休宁县谢彦良卖山契》,安徽省博物馆编《明清徽州社会经济资料丛编》(第一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第325页。这是徽州山林经营中佃户通过种植经营获得分成的典型“力分”事例。
祁门县善和里程氏仁水门东房派,拥有山场约1230亩,对林木栽种砍伐作出过详细的规定,正德十五年(1520)族众议定:“凡崭拨苗木,凑买力坌等项支用,治山者务要与管理商议。……凡杉木成材拚卖,治山者告于管理,同家长家众一齐商议,务要至山亲视围径、数目,合众评品应值时价,毋背公私行,以招物议,毋低价贱售,以取众怒。……今时山场率皆荒废者,其弊由于山主脧刻山佃,掯与力坌,以故山佃惟思花利,不肯栽苗。今议各处山场杉木成材拚卖之日,务照乡例,主力相分,毋许短少,务与佃约相符。……山场长养,逐年功效不同,必须递年治山事绩萃于一册,方有稽考。……开注本年某处栽坌杉苗若干,某处崭拨杉苗若干,某处凑买力坌若干,某处大苗若干,某处小苗若干,某处拚卖砍木若干,某处拚卖柴价若干。……六都程旺、程昇、程杲、程时、程晭五大分人等……原上年间自曾祖故后,各栽各业,近因人众心异,前山杉木听随伴仆乱砍,并作柴薪,有负前人创业之意。今同五大分弟侄谪议,将前山各人栽坌大小苗木并管业空山及山脚地,尽数归众,五大分均业,各人到山住歇,栽坌锄养苗木成材,开垦山脚成田,以为子孙永远之计。……其杉木并松竹杂木成材,并系五大分眼同共卖均用。”此次程氏议定山林经营细则,与议人多达37人(13)《窦山公家议》卷5《山场议》,周绍泉、赵亚光《窦山公家议校注》,合肥:黄山书社,1993年,第72页、84页、85页。。该族后来于嘉靖二十六年(1547)、隆庆四年(1570)、万历三年(1575)、万历二十五年等年屡次议定合同文书,就山林经营作出进一步规定。万历二十五年的合同文书议定:“窦山公秩下五大房子孙……向因拚木多出管理,以致怀私利己者,一遇当年为首,随即搜寻各处山苗,毋问大小老嫩,一概拚砍无遗,其价大半入私囊,而众家仅存虚名。……今集众议共立保守文约,自万历二十五年七月起,凡各处祖坟、冢林、江村等处,永远不许拚卖。其青真坞、项源、章溪等号蓄木山场,止许管理逐一照点督令栽养,依时给工崭拨,毋许管理私自拚卖。倘各号内山木果系成材,有重费莫支,当卖者,各分管理务先期告明各分家长、斯文,集众庭议,到山验明。不堪拚卖,复集家长、斯文,同家众眼同计木估价,拚卖他姓,不许秩下子孙承买。如他姓不买,许令各房子孙分砍做卖。其拚木价钱,悉听各房公议兑出,归窦山公买田公用。”(14)《窦山公家议》卷5《山场议》,周绍泉、赵亚光《窦山公家议校注》,第90页。看来家大业大的祁门善和里程氏宗族,在山林经营方面一直存在问题,以至族众需要不断公议,作出约束性规定。
天启年间,黄山歙县吴养春大狱案,朝廷追征巨款30万两,其由头也是“山场木植银”。歙西溪南吴氏,吴养春之祖吴守礼,“资雄两淮”,看来是个大盐商。吴守礼派分五支,在万历后期捐买五个中书舍人时家业已耗,但其孙吴养春仍有黄山地2400亩。天启六年(1626),朝廷先后派工部营缮司主事吕下问、许志吉前往歙县派买木价,“派定亩数,分别上、中二号,着令具认承买,照限亲比”,数额多达30万两,追赃60万两,并坐勒土商吴献吉山价银一万两(15)佘华瑞:《岩镇志草》元集《本里尸祝三大夫》,《中国地方志集成·乡镇志专辑》第27册,上海:上海书店影印,1992年,第121~124页;参见许承尧《歙事闲谭》卷13《吴养春黄山狱》,李明回等校点,合肥:黄山书社,2001年,第431~434页。。山场木植银,无疑是当地人的主要经济来源。
苗木培植成材后,用途在出卖。徽州文书中山林买卖事例甚为繁夥,试举数例。洪武二年(1369),休宁县人谢元熙立契,将三亩山“地骨大小松苗,尽数立契出卖与李仲德名下,面议价钱花银四两”。洪武十二年,祁门县人徐友成将48亩“山骨并大小苗禾,尽行转卖与十一都人李世率名下,面议作时值价宝钞贰拾四贯”。洪武十六年,祁门县人谢允恭将所有山地“大小杉苗尽行立契出卖与本都谢文先名下,面议宝钞贰拾贯文”。洪武二十四年,祁门县人谢景春将一亩山地“并大小杉苗,尽行立契出卖与同都人李源清同李子善名下,面议价钱宝钞壹拾贯”(16)《休宁县谢元熙卖山赤契》《祁门县徐友成卖山赤契》《祁门县谢允恭卖山赤契》《祁门县谢景春卖山赤契》,安徽省博物馆编《明清徽州社会经济资料丛编》(第一集),第297页、299页、300页、301页。。永乐十一年(1413),祁门县人胡显宗将祖产山地尽数“出卖与本村胡思敬名下为业,长养杉木,面议时价宝钞六十贯”(17)《成化祁门胡氏抄契簿》,王钰欣、周绍泉主编《徽州千年契约文书·宋元明编》卷5,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影印,1992年,第107页。。景泰三年(1452),祁门县人胡进因无钱开销,将“本家用工栽坌杉苗成林”的山场7亩5分,“立契出卖与同村胡思敬名下为业,面议时价银六两”(18)《成化祁门胡氏抄契簿》,王钰欣、周绍泉主编《徽州千年契约文书·宋元明编》卷5,第131页。。正德二年,休宁县人胡钟原,将山场7亩“浮苗木,卖与同都胡钺长养砍斫,其山骨从正德元年起栽坌苗木主分,听自胡泰照契管业”(19)《休宁县王思舜卖山赤契》,安徽省博物馆编《明清徽州社会经济资料丛编》(第一集),第344页。。毫无疑问,徽商用以运销的木植,就是从山林经营者那里买来的。
随着徽、严、衢、处等地木材养植的更加兴盛和木材紧缺地区江南苏州、松江、常州、杭州、嘉兴和湖州一带木材耗用量的增加,两地之间木材特别是杉松之木的大规模运销成为明代中后期重要的商品流通形式,徽州木商就发挥出不可或缺的作用。
傅衣凌先生解释“拚本”,说“徽人是以预付资本的方式,用‘拚本’以经营木业”(21)傅衣凌:《明清时代徽州婺商资料类辑》,氏著《明清社会经济史论文集》,第208页。。从徽州文书和地方文献所载当地木植栽种长养来看,徽商未必要预付资本才能获得木植,经营山林者也未必需要商人先期投入资本方能栽种长养木植,上述祁门善和里程氏宗族大面积栽种杉木,未见任何商人资本投入。因此,凡是收买山民养成的木植,无论先期投入资本还是出自山民自栽,均可称为“拚本”“拚木”。
徽商在徽、严、衢、处四府以及近邻江西等地的木材砍伐运销,大致有两个流动方向。一个方向是南宋以来一直存在的,由徽州或衢州、处州,经严州,循新安江水系,经钱塘江,抵达杭州,转运江南各地。这个方向,就是康熙初年休宁人赵吉士所说的线路:“徽处万山中,每年木商于冬时砍倒,候至五六月梅水泛涨,出浙江者由严州,出江南者由绩溪,顺流而下,为力甚易。”(22)赵吉士:《寄园寄所寄》卷11《泛叶寄》,周晓光、刘道胜点校,合肥:黄山书社,2008年,第877页。这个方向的木材贩运,正统八年(1443)户部侍郎焦宏说:“浙江及苏松沿海卫所修造备倭船,皆官军采木,经岁未完,诚误急用。臣闻永乐间徽、处等府商贩竹木,杭州府税课司抽分挨用,后止收钞,以故修船料物,皆官钱买用,不足,复征诸民。”(23)《明英宗实录》卷108,正统八年九月癸丑,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1962年,第2182页。按照焦宏的说法,明初以来徽州、处州等地与江南地区的木植贩运一直兴盛不衰,官军所需防倭船只及相应设施的用木,如果抽分木植不敷使用,往往通过向民间征取以完事。天顺三年(1459)严州府淳安县重修大成殿,急需巨木,“适徽商贩木过县境”,徽商有感于县令成礼的德政,“乐助善材百株”,官员也捐俸鸠工,工程告成(24)商辂:《重建大成殿记》,光绪《严州府志》卷31《艺文·遂安县》,《中国地方志集成·浙江府县志辑》第8册,第743页。。徽州木商颇具实力,于此可见一斑。
这一方向的木商运销,商人在浙江衢州府开化县拚木撑运到江南贩卖的线路,为人所习知。开化地处徽州东南,杉木为全县最大产业,向下游江南地区源源提供木材,开化经济主要依赖徽商拚木运营。雍正《浙江通志》引崇祯《开化县志》载:“开地田少,民间惟栽杉木为生,三四十年一伐,谓之‘拚山’。邑之土产,杉为上,姜、漆次之,炭又次之,合姜、漆、炭之利,只当杉利五之一。闻诸故老,当杉利盛时,岁不下十万,以故户鲜逋赋。然必仰给于徽人之拚本盈,而吴下之行货勿滞也。”(25)雍正《浙江通志》卷106《物产六》,《中国地方志集成·省志辑·浙江》第5册,第277页。此文论者常常喜欢引用。其实崇祯《开化县志》原文为:“开田少土瘠,不足一邑之食,惟栽杉为生,姜、漆次之,炭又次之,合姜、漆、炭之利,当杉利五之一,而惟正之供,与养生送死之需,尽在其中。鲁闻诸故老,杉利盛时,岁近十万,以故户鲜逋课,莅开者颇称易治。数十年来杉利大损,缘徽商之拚本微,吴下之百货滞。”(26)崇祯《开化县志》卷3《赋役志·物产》,《稀见中国地方志汇刊》第17册,北京:中国书店,1992年,第727页。两相对照,各有详略,“三四十年一伐,谓之‘拚山’”,是雍正《浙江通志》的编纂者所加,较之原文更加明晰,而“数十年来杉利大损”一句被删,则改变了原意,不能反映明末开化杉木之利大损的实际情形。而且崇祯《开化县志》后面还有话,谓:“既瓶罄而罍耻,斯襟捉而肘见,而开人耕读之外不业工商,别无俯拾仰取之途,岂有神运鬼输之术。于是输纳日艰一日,功令又日急一日,而上下交困矣。夫义不后君,财止此数,量入为出,便是催课抚字,如近例夫役征诸木牙,每百两抽一,计二十名工食,尚苦不及额,则是一岁拚木不及二万,而条鞭、辽饷逋额杂项何止二万,父母固所了然,不识主计仁人亦为之蹙然否?”(27)崇祯《开化县志》卷3《赋役志·物产》,《稀见中国地方志汇刊》第17册,第727页。此文虽与此处所论无关宏旨,但透露了明后期徽商在开化从事拚木生意攸关地方经济的重要信息,似不宜忽略不论。
徽州木商在这一线路经营者,也颇有一些事例。《详状公案》中审案的知府说:“衢州府常山县丁文、丁武,其祖曾任守珠主事,遗下家赀数万,珍珠广多。子孙亦善守善创,日多增益。且山多竹木,适有徽州戊源县(婺源县之误)客人王恒,带家丁随行十余人,往贩杉木。闻得丁宅山多,用价银一千五百两,登门买拚,凭中交银。”(28)《详状公案》卷2《断强盗掳劫(阮大尹审)》,转引自藤井宏《新安商人的研究》,《江淮论坛》编辑部编《徽商研究论文集》,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57页。这是目前所知徽州木商从事开化一带拚木生意的较早事例。徽州地方文献记,明后期婺源李坑人李永昌“一日往开化”(29)道光《徽州府志》卷12《人物志·义行》,《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50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影印,1998年,第38页。,虽未明言徽人在开化等地拚木,但前往开化,或活跃在这一带,当多半与此有关。明末清初小说《醉醒石》更记:“此女姓程,家居衢州府开化县郭外,原籍婺源。其父程翁,是个木商,常在衢、处等府采判木植,商贩浙西、南直地方,因此住在开化。”(30)东鲁古狂生:《醉醒石》第4回《秉松筠烈女流芳 图丽质痴儿受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7页。寥寥数语,即将徽商在衢州拚木运销江南的情形说得相当清楚,而且“采判”一词,实为我们确定“拚”字之音之意提供了佐证。开化采木,盛名在外,以致万历、天启年间朝廷采集巨大楠木,也强行要到开化王雾山勘探,但当地确实并无朝廷所需的巨大楠木,遭到地方官府的强力抵制,因而无果(31)崇祯《开化县志》卷3《赋役志·物产》,《稀见中国地方志汇刊》第17册,第743~744页;王家彦:《勘云雾山申文》,顺治《开化县志》卷7《艺文志》,《南京图书馆藏稀见方志丛刊》第87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影印,2012年,第246~248页。。
另一个流动方向就是徽、严、衢、处四府以及邻近徽州的宁国府和江西东北部的木材,由长江经芜湖、南京,抵达镇江,转入运河,分销运河南北各地。这一方向又分短途和长途两种。短途是徽州府黟县、祁门,池州府石埭,宁国府太平、泾县诸河的竹木,经簰湾,抵达芜湖,入长江(32)刘洪谟:《芜关榷志》卷上《大明律·管辖事宜考》按语,王廷元点校,合肥:黄山书社,2006年,第9页。。长途是徽州府祁门、婺源和浙江与江西交界地区的木材,由婺水、乐安江或昌江,漂至饶河扎排,通过鄱阳湖,出至江西湖口,进入长江,顺江而下,分销各地(33)同治《饶州府志》卷2《地舆志·山川》载:鄱阳湖在饶州府城西40里,“会江、饶、衢、徽之流,汇于大江”(《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西府县志辑》第29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影印,1996年,第33页)。。徽州木商从事较大规模的拚木运销,多走此长途。
万历《江西省大志》记,玉山县造纸的槽房,不下五百座,永丰、铅山、上饶三县不下百座,“皆系民间自备竹木砖瓦材料,构结房厂,可容百数十人”。槽房所需“构皮出自湖广,竹丝产于福建,帘产于徽州、浙江,自昔皆属吉安、徽州二府商贩装运本府地方货卖”(34)万历《江西省大志》卷8《楮书》,《南京图书馆藏稀见方志丛刊》第108册(万历二十五年刻本),第397页。。从清代的材料来看,大多数从事木业贩运的婺源人,主要活跃在这一线路。其实不独江西,其时江南所需木植,也有相当部分来自这一线。如李氏宗谱所记,徽商李迪,生于正统十二年,卒于嘉靖五年,“其贻谋甚远,出囊借贷,共集不赀,抵广信,广买山材,木尽还山,自谓子孙无穷之利,工佣无虑数十人,货成无限数”(35)婺源《三田李氏统宗谱·明故处士兰田质斋李公墓志铭》,万历刻本。。
明代徽商在当地或周邻地区砍伐木植运销他地,特别是由饶河、长江一路放排,至今未见人叙述具体事例,今拾得一例,似较典型。万历四十一年,祁门县十五都郑氏议立合同文约,文约载:
奇峰郑元祜、逢旸、逢春、师尹、大前,原三十九年合伙拚买杉木,至饶造捆,往瓜发卖。不期节遇风潮,漂散捆木。又遇行情迟钝,耽误利息,以致蚀本。今托中鸣誓,将原流买木并在瓜卖木各名下支银,逐一查算明白。除在瓜还过三关钱粮并移借瓜、饶本利银外,仍家有各经手揭借本银,俱算至本月止,共计该九伯有余。照原合伙议定分股,以作十二股均赔开派。各照单坐还各名下,再无异言。立此清单伍纸为照。(再批:仍有湖广本银并瓜、饶回银共贰伯六十二两四钱八分四厘,坐还万顺店本利转算逢旸原店本银。)逢旸名下赔十二股之五,该认银三伯八十两零三钱一分,又代尹还银七十一两三钱零三厘,共该四伯五十一两六钱三分,内大前认四两六钱五厘,实四伯四十七两零八厘,除自本利银一伯九十二两三钱九分,坐还承前本利银六两五钱……大前名下赔十二股之四,该认银三伯零四两二钱五分,又认伍(?)银四两六钱零五厘,共该银三伯零八两八钱五分……元祜名下赔十二股之一,该认银七十六两零六分……逢春名下赔十二股之一,该认银七十六两零六分……师尹名下赔十二股之一,该认银七十六两零六分。……因往湖广,系旸代还。
万历四十一年八月二十八日 立清单合同文约人 郑元祜(押) 郑逢旸(押)
郑逢春(押) 郑师尹 郑大前兄弟(押)
中见人 郑维忠(押) 郑长生(押)
郑胤科(押) 郑善庆(押)(36)《万历四十一年祁门郑元祜等立清单合同文约》,王钰欣、周绍泉主编《徽州千年契约文书·宋元明编》卷3,第438页。
此件文书所述相当具体,但基本内容就是经营亏本后的清算。郑元祜与其族人集资分股经营木材买卖,五人十二股,郑元祜占一股,大前占四股,逢旸占五股,逢春占一股,师尹占一股。经营两年左右时间,亏蚀银913两,合股各人按股分摊清账。
此奇峰郑氏,合股拚买杉木自然并不始于这一年。万历二十七年的文约中已提到,参与郑元祜合股拚木的郑逢旸,即与其弟逢旦、侄在前,因逢旸之“兄晋做捆,不幸在瓜身故,被族叔地牙荣锡一概吞克,以致讦告按院”(37)“万历二十七年八月二十六日文约”,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藏徽州文契,转引自张雪慧《徽州历史上的林木经营初探》,《中国史研究》1987年第1期,第82页。。“饶”即江西饶河,“瓜”即镇江对岸的瓜洲,参看这件文书,可知奇峰郑氏至少几代人长期在家乡祁门拚买杉木,运到河面开阔的江西饶河扎排,通过鄱阳湖、长江放排到木材中转地江苏瓜洲发卖。该族在湖广也有本银,因此同时可能还有家族人员在湖广经营木业。
这个祁门奇峰郑氏家族,本身就拥有大片山林,栽植杉木。在合伙拚买杉木前7年的万历三十二年,郑公佑与其侄可继、可成、可嘉四大房人等,分析祖、父遗下的山场,四房均分,立有合同阄单,载明:“奇峰郑公佑仝侄可继、可成、可嘉四大房人等,原承祖父并续置山场,因人心不一,致山荒芜。今同商议,除先年存留祀山外,其余山场作天、地、人、和品搭均分,以便各人栽养,庶山无遗利,子孙有赖。先年四房因造坟等项,少安、佑、立、行银两,将旧宅坑等处山一契扒还安等为业,今与侄等商议,所接花利仅敷还本利,念至亲将此山骨退还众共凑分,倘分外仍有遗漏土名,仍系众共。自立文之后,上山订界粘阄,永远遵守,毋许悔异,如悔者,罚银拾两公用,仍依此文为准。”(38)《万历三十二年祁门郑公佑等立分山阄单》,王钰欣、周绍泉主编《徽州千年契约文书·宋元明编》卷8,第28页。而早在嘉靖五年,同宗的郑建同弟郑肇即将继承自其父的本都六保山场“并苗木尽数立契卖与同业人郑谅凑便为业”(39)《万历三十二年祁门郑公佑等立分山阄单》,王钰欣、周绍泉主编《徽州千年契约文书·宋元明编》卷8,第25页。。说明徽商拚买的木植也有本家族内的。
徽商拚买木植,在获得山场木植主人的允许时,应出具承拚契约。幸运得很,徽州文书中保留了这类契约。此类文约,尚未见人引述过,故移录如次:
在城立承约人方梓茂,今有五都洪名下黄岗塘坞经理水字号山木一备,东至洪地,西至降,南至方山,北至洪山、合湾,南北二培,在山松杉浮木,洪合得壹半。今身承去拚砍,三面议定时值价纹银壹两壹钱整,其木听方前去砍伐,其价银约在本月内一并交还洪众,不致违误。今恐无凭,立此为照。
天启七年二月初三日 立承约人 方梓茂(押)
奉书男 方成象(押)
中见人 洪大科(押)(40)《天启七年方梓茂拚木承约》,王钰欣、周绍泉主编《徽州千年契约文书·宋元明编》卷4,第207页。
有意思的是,大概为了以示慎重,承约人方梓茂的儿子、书写此承拚约的方成象,因同时承拚此块山场的木柴,也出具了承拚约。其文大致相同,惟改为“在山松杉浮木并柴槎……其木柴听方前去砍伐,其价银约至二月内一并交还洪众”(41)《天启七年方成象拚木承约》,王钰欣、周绍泉主编《徽州千年契约文书·宋元明编》卷4,第208页。。
揆诸事理,出产人也要具立允许他人拚木的约据,这类文书也有保留。崇祯十年(1637)的拚约如次:
立拚约人洪时耀,今因缺少使用,自情愿将古楼山松木一根杉木一根凭中出拚与清明会内,得价纹银伍钱壹分陆厘整。其树并无内外人拦占,听从砍断。今恐无凭,立此拚约存照。
崇祯十年叁月十二日 立拚约人 洪时耀(押)
中见人 洪天性(押) 洪时正(押)(42)《崇祯十年洪时耀拚木契》,王钰欣、周绍泉主编《徽州千年契约文书·宋元明编》卷4,第418页。
徽商重视契约,体现在经营活动的各个方面,其木业经营也很明显。
明代这一线的木植运销,殊少实例,但万历时人王士性的《广志绎》,较为清晰地勾勒了材木生长、采伐和运销的情形,弥足珍贵。文载:
楚中与川中均有采木之役,实非楚、蜀产也,皆产于贵竹深山大垅中耳。贵竹乏有司开采,故其役耑委楚蜀两省。木非难而采难,伐非难而出难,木值百金,采之亦费百金,值千金,采之亦费千金。上下山阪,大涧深坑,根株既长,转动不易,遇坑坎处,必假他木抓搭鹰架,使与山平,然后可出,一木下山,常损数命,直至水滨,方了山中之事。而采取之官,风餐露宿,日夕山中,或至一岁半年。及其水行,大木有神,浮沉迟速,多有影响,非寻常所可测。天生楠木,似耑供殿庭楹栋之用。凡木多囷轮盘屈,枝叶扶疏,非杉、楠不能树树皆直,虽美杉亦皆下丰上锐,顶踵殊科,惟楠木十数丈余既高且直。又其木下不生枝,止到木巅方散干布叶,如撑伞然,根大二丈则顶亦二丈之亚,上下相齐,不甚大小,故生时躯貌虽恶,最中大厦尺度之用,非殿庭真不足以尽其材也。大者既备官家之采,其小者土商用以开板造船,载负至吴中则拆船板,吴中拆取以为他物料。力坚理腻,质轻性爽,不涩斧斤,最宜磨琢,故近日吴中器具皆用之,此名香楠。又一种名斗柏楠,亦名豆瓣楠,剖削而水磨之,片片花纹,美者如画。其香特甚,爇之,亦沉速之次。又一种名瘿木,遍地皆花,如织锦然,多圆纹,浓淡可挹,香又过之。此皆聚于辰州。或云,此一楠也,树高根深,入地丈余,其老根旋花则为瘿木,其入地一节则为豆瓣楠,其在地上者则为香楠。(43)王士性:《广志绎》卷4《江南诸省》,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95~96页。
又记四川:
板出建昌,其花纹多者名抬山,谓可抬而过山也,此分两稍轻,尺寸较薄,然人以其多纹反爱之。有名双连者,老节无文,似今土杉,然厚阔更优,多千百年古木。此非放水不可出,而水路反出云南,即今丽江,亦即泸水,亦即金沙江,道东川、乌蒙而下马湖,其水矶洑礁汇,奔驶如飞,两岸青山夹行,旁无村落。其下有所谓万人嵌者,舟过之辄碎溺,商人携板过此,则刻姓号木上,放于下流取之,若陷入嵌则不得出矣。嵌中材既满,或十数年为大水所冲激则尽起,下流者竞取之以为横材,不入嵌者,亦多为夹岸夷贼所句留,仍放姓号于下流,邀财帛入取之。深山大林,千百年斫伐不尽。商贩入者每住十数星霜……穷荒成市,沙碛如春,大商缘以忘年,小贩因之度日。至于建人补板,其技精绝,随理接缝,瞠目爪之,莫辨形踪。……四川官民之役惟用兵、采木最为累人。西北、西南州县多用兵,东南多采木,惟川北保、顺二郡两役不及,颇号乐土。(44)王士性:《广志绎》卷5《西南诸省》,第107~108页。
两处大段文字,虽然重在讲述官方采木之难,但也透露了诸多重要信息。一是其说反映出随着明初以来朝廷为营建北京宫殿在全国范围内的大规模采伐木植,有木之地特别是有巨大楠木的地区,已收缩到了边远的贵州深山老林,能开出宽阔板材的巨杉也收缩在四川建昌等地。二是介绍了民间商人砍伐放排运销木材的具体做法及其所冒生命财产风险。三是说明明后期江南苏州地区兴起的小木器家具制造,料精质优形式雅洁,所用木料特别是楠木就来自贵州僻远之地,商品产地与原料供应地互补,江南依赖边地贵州的木材,才崛起名闻天下的木器制造业(45)万历时松江人范濂就说:“细木家伙,如书棹禅椅之类,余少年曾不一见,民间止用银杏金漆方棹。自莫廷韩与顾宋两公子,用细木数件,亦从吴门购之,隆万以来,虽奴隶快甲之家,皆用细器,而徽之小木匠,争列肆于郡治中,即嫁装杂器,俱属之矣。纨绔豪奢,又以椐木不足贵,凡床厨几棹,皆用花梨、瘿木、乌木、相思木与黄杨木,极其贵巧,动费万钱。亦俗之一靡也。尤可怪者,如皂快偶得居止,即整一小憩,以木板装铺,庭畜盆鱼杂卉,内列细棹拂麈,号称书房。”(《云间据目抄》卷2《纪风俗》,《笔记小说大观》第13册,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第111页)苏州人崇尚的细木家具,迅速风行全国,社会上对木材提出了新的要求。。
王士性所介绍的民间木商经营木材砍伐运销的做法,同时人朱国祯也有记载,谓:“凡楠木最巨者,商人采之,凿字号,结筏而下。既至芜湖,每年清江主事必来选择,买供运舟之用。南部又来争。商人甚以为苦,剔巨者沉江干,俟其去,没水取之,常失去一二。”(46)朱国祯:《涌幢小品》卷4“神木”条,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第82页。说明民间商人采到木植后,并不能自由地投放市场等价交换,而往往被官府以需要名义低价攘夺。
明代徽州等地木商在这一线的活动,殊少事例说明。有材料记,正德、嘉靖时的苏州木牙殷福,每当“新安大贾浮巨木于吴者,必主君。君敏断有信义,持筹立水滨,凡楩、楠豫章之材,围径小大价高下,一言立决,贾人咸帖伏”(47)袁袠:《衡藩重刻胥台先生集》卷16《殷君同妻姚硕人合葬墓志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86册,第618页。。这个木牙,看来非常精于此道,熟悉行情,深得徽州木商信任,而浮泊在苏州的巨木,当来自长江上游。李维桢也记,婺源江湾人江国邠,“家人为木客,贾吴楚,或数千章”(48)李维桢:《大泌山房集》卷72《江先生家传》,《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52册,第242页。,大约是从事长江上下游之间木材营销的徽商。婺源人程日宁,“稍长,商楚数千里,致菽水以承母欢”(49)康熙《婺源县志》卷10《人物·质行》,《上海辞书出版社图书馆藏稀见方志续编》第15册,第74页。,当也从事木植运销。
其他事例,如早在明前期,徽州人程实“少客江湖间,尝以木易粟至姑苏贷人”(50)《新安文献志》卷90《百岁程君实墓表》,转引自张海鹏等主编《明清徽商资料选编》,合肥:黄山书社,1985年,第189~190页。。汪氏家谱记,弘治至嘉靖时期人汪堰,曾“货木淮泗”(51)《汪氏统宗谱》卷85《钦赐号竹墩墓志铭》,转引自张海鹏等主编《明清徽商资料选编》,第192页。。李氏宗谱记,嘉靖时婺源江湾江氏“以贩木起家”,李祖玘弃儒经商,“业以日起,而家遂饶”(52)婺源《三田李氏统宗谱·长皋钟三十二两源公行实》,转引自张海鹏等主编《明清徽商资料选编》,第192页。。谢肇淛也记,隆庆五年(1571)湖州发生龙卷风,“有徽商积大木数千茎在岸侧,皆为所卷,无复孑遗”(53)谢肇淛:《西吴枝乘》,陶珽编《说郛续》卷26,清顺治宛委山堂刊本。。祁门倪氏家谱载,明末人倪道昭,最初贫困,后“以殖木始饶蓄积”(54)《祁门倪氏族谱》卷下《辉宇公纪略》,转引自张海鹏等主编《明清徽商资料选编》,合肥:黄山书社,1985年,第193页。。这些虽不能断言从事何地或何种方向的业木,但不出上述两大方向的经营,殆无疑义。
《明史·食货六》开宗明义,谓:“采造之事……最巨且难者,曰采木。”(55)《明史》卷82《食货六》,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989页。明廷迁都北京,自永乐初年起,直到万历后期,宫殿营造重建类大型工程一直不断,需要的各种巨大珍贵楠木及日常用木杉木等,数量十分庞大,采木成为负担最重、难度最大的苦事,也是极为沉重的财政负担。
明廷采木,最初由朝廷委派专门的督木大吏到地方,督令地方官组织夫役采办,所需经费通常由地方官筹措,耗用木材的漕船则由各地派料打造,四川、湖广、江西出产杉楠之木的省份就地取材,浙江、直隶不出木之地买办成造。后来因为采办数量过多,而经费往往没有着落,漕船打造数量大增,民间负担过重,所需木植得不到有效保障,成化七年(1471)在湖广荆州府、浙江杭州府、直隶太平府各关增设抽分司,“将客商兴贩竹木簰筏每十取一,拣选堪中者起解本色,不堪者变卖银两,成造粮船应用,余剩之数方才解部,以备年例修理天地山川等坛、京通二处仓廒,成造军器、光禄寺供用器皿、内府各监局板箱旙桶、各王府诰匣木柜、赐夷人靴袜、各处陵寝冥器等项支用”(56)佚名:《荆州抽分议》,万表辑《皇明经济文录》卷22《湖广》,《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9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153页。。竹木抽分,主管部门视为利薮,利国而病民,川贵湖广竹木,荆州既抽,下至芜湖、南京,又连续抽取;浙直之木,杭州关抽收数量也成倍增加。这样一来,商贩视为畏途,官方用木仍然得不到保障。有关官员为此纷纷呼吁,减少派采量,减少抽征额,改变采木办法(57)《明宪宗实录》卷263,成化二十一年三月己丑,第4455页;《明宪宗实录》卷264,成化二十一年四月癸酉,第4481页。。到明中后期,专官采办木植,改为同时采用招商采办形式,所谓采办“皇木”。
明廷何时正式招商采办皇木?至今未见相关研究有明确说法。弘治九年(1496)十二月,盖造寿安、万春两宫库房及太仓廒库皇亲第宅之类,并兴于一时,工部右侍郎彭礼奏称:“若再添人夫,则各处地方艰难,民不聊生,若欲召商上纳,则工部银两有限,日用造作无穷。今后凡有造作,乞敕该监量为减省。”(58)《明孝宗实录》卷120,弘治九年十二月乙未,第2157页。可见是否招商采木,因为财力匮乏,工部还在犹豫,尚未实行。正德十三年,采办乾清、坤宁两宫工程所需大木,工部尚书李邃回覆万余根大木有无“出水脚价”的质询,称“已借别项银两雇觅人力”,并移咨负责督木的工部侍郎刘丙(59)《明武宗实录》卷158,正德十三年正月辛酉,第3041页。,其时还未曾采用招商采木。依据现在掌握的材料,直到正德末年,担当采木重任的工部右侍郎陈雍提出:“今愿以两法行之,中材,以故事募商自致,但微增其直;巨材,官为采之,以庸法征金,募愿往者,谨给直,宁富役夫,毋饱宿猾。”获得朝廷许可:“诏勉留公,即下工部博议,皆如公策。公遍历三省……于事三年,木数万至京师。……初,公议直稍宽,众谓额大逾,虑或不给于费。及竟役,顾更余万金。”(60)张萱:《西园闻见录》卷92《工部六·工作》,《续修四库全书》第117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2003年,第153页。这是如今所知最早的招商采办皇木的事例。但可以明确的是,商人承应的木材,只是“中材”,而“巨材”大约为了有充分保证,仍由官府采办,而且以“故事募商”,或许前此已有中材以下之木通过招商采办之举。
嘉靖七年,吏部尚书桂萼针对乾清宫、仁寿宫建筑工程不断,百姓负担过重,疏言:“今采木已到水次者,云已足用,合无听派木商,沿途顺带,免其抽税,而尽放天下运木丁夫归农。……待三号等项木植到齐,一切物料,俱就京招商和买,计料完足,而后为之。”(61)桂萼:《修省十二事疏》,陈子龙等选辑《明经世文编》卷180,北京:中华书局影印,1962年,第1838页。朝廷批准实行(62)《明世宗实录》卷87,嘉靖七年四月庚午,第1984页。。次年,以督木官身份到四川的工部郎中龚辉说:“四川僻处一隅,非若他省商贩凑集,今名虽召商,实皆土民给领官银,入山拖运。”(63)龚辉:《星变陈言疏》,黄训编《名臣经济录》卷48《工部·营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44册,第394页。如此看来,直到嘉靖初年,招商采木尚未完全定型,是否招商还未成一定之规,即使招商,也可能因为应募者不多,往往由地方士民承领官价,入山采伐拖运。然而从嘉靖中后期起,因皇木采办量过多,且有些木植往往不能符合要求,而只得通过招商。由时人奏疏可知,大批量的皇木采办,基本上均以招商形式进行。万历初年的《四川总志》载:“每一采木,必报大户,而大户入山,靡费百端,劳苦万状,折数百金,仅得一木,因致倾家,贻累子孙者,比比然也。”(64)万历《四川总志》卷20《经略志二·木政》,万历四十七年刻本,第42~43页。万历九年,工部主事杨成追述嘉靖末年的木植采办说,原来由龙江、芜湖二厂抽解的司礼、御用、内官三监各板枋竹木,“因板木数多,未能合式,不得不召商贾办”(65)杨成:《厘正起运板木疏》,《明经世文编》卷361,第3896页。。万历三十五年,“传奉议行川贵湖广采取杉楠大木及枋板万计”,郧阳巡抚黄纪贤奏请,采木、征榷万难并行,“采木则必招商,招商则必罢税,采木而不招商,即府库之金钱填壑,百姓之肝脑涂地,木不可得而采”(66)《明神宗实录》卷436,万历三十五年七月己亥,第8246页。。凡此说明,随着明廷采木量的持续大增,虽然采木实施过程中带有一定的强迫性,但招商的方式却无疑固定下来了。
木材贸易从采伐到运销,路程远,历时久,所需资本巨大,动用人力众多,木商需有相当实力(67)嘉靖时人董榖《碧里鸣存》“皇木谣”形容皇木运输道:“巨木由来出马湖,纵长十丈径寻余。风霜万里逾三载,水陆千金致一株。人人尽道黑龙精,十驷重轮载入京。寄语匠人休斫小,大家须此栋慈宁。”(《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751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影印,2013年,第880页),皇木采办更是责任重大,头绪繁多,与官府官员的关系复杂,商人周旋其间,极为不易。在全国范围内从事木材贸易取得支配地位的徽商,最为人多势众,资力雄厚,乐于且善于与官府打交道,自然顺理成章地参与到当时最为浩繁、最为重要的远距离木材运输工程中。
徽商参与明廷皇木的采办,既有研究殊少提及,今试作钩稽。前引佚名《荆州抽分议》曾提到,荆州“上通川广云贵,出杉、楠等木,商贩数多”(68)佚名:《荆州抽分议》,《皇明经济文录》卷22《湖广》,《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9册,第153页。,作为明代势力最大的徽州木商,当有其人。嘉靖三十六年,营建朝门午楼,令于四川、贵州和湖广三省采楠、杉之木,于山西和真定采松木,于“浙江、徽州采鹰架木”(69)万历《明会典》卷190《工部十·物料·木植》,扬州:广陵书社,2007年,第2592页。。当年重修三殿,川贵湖广采楠、杉等木,由工部郎中刘伯跃和副都御史李宪卿总理其事,动用各省地丁银100万两;采浙直鹰架、平头等木,工部“以银二万两发江南,而鹰、平至”(70)项梦原:《冬官纪事》,《丛书集成初编》第1500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1页。。万历年间采木更为经常。在历次采木过程中,当有徽州木商的身影。
万历二十四年三月,坤宁宫、乾清宫火灾,明廷由工部营缮司郎中贺盛瑞主持重修。工程初兴,社会各界“钻刺请托,蚁聚蜂屯”,希望揽得工程项目。徽州木商王天俊、吴云卿等“千人”,“广挟金钱,依托势要,钻求札付”,通过“捐万金之赀”的重金贿托势要之人,企图获得采运皇木的许可证“札付”,而乘机夹带大量私木,逃漏税款。此次徽商指望获得札付的皇木多达16万根,约该价银30万两,其中虚报价银可能在10万两以上。如果成功,不但可以逃税32000余根,税关少收税银将多达五六万两,而且可以夹带不交税的“私木不知其几千万根”。如此作弊请求,遭到贺盛瑞的拒绝。王天俊等人心有不甘,仍然“极力钻求,内倚东厂,外倚政府,先捏洛金源妄奏,奉旨工部知道”。工科给事中徐观澜将奏文抄录,贺盛瑞得以呈堂立案不行。王天俊又令吴云卿出名再奏,终于获得准其买木的特旨。贺无任何退路,乃呼“徽商数十人跪于庭”,对其说:“尔自谓能难我耶?我如不能制尔,尔则笑我矣!今买木既奉特旨,我何敢违,然须有五事,明载札付中。今明告尔,勿谓我做暗事也。”所谓五事:“一、不许指称皇木,希免各关之税。盖买木官给平价,即是交易,自应行抽分各主事,木到照常抽分;一、不许指称皇木,磕撞官民舡只,如违照常赔补;一、不许指称皇木,骚扰州县,派夫拽筏;一、不许指称皇木,搀越过闸;一、木到张家湾,部官同科道逐根丈明具题给价,见今不给预支。”一听“不许指称皇木”的五条禁令,据说“各商失色”,齐说:“必如此,则札付直一幅空纸,领之何用。”贺说:“尔欲札,我但知奉旨给札耳。札中事,尔安得禁我不行开载!”徽商知道贺意不可夺,又担心此事一行,后日路绝,就皆不愿领札,而转向东厂倒索赃款(71)项梦原:《冬官纪事》,《丛书集成初编》第1500册,第3页、4页、23页、27页。。徽商未能如愿争取到从工部包揽所有皇木采办的机会,而两宫鼎建之木仍按通常的做法由川贵湖广地方抚按招商采买。
事虽未行,但透露出诸多信息。一是经营木业的徽商人数之多,达到“千人”;二是徽商人多势众,金钱开路,贿送万金,神通广大,交结东厂,居然通过层层关节,获得皇帝特旨;三是胃口很大,意图包揽鼎建两宫的巨大工程之全部用木。
徽州木商未能从工部层面包揽到皇木采办的全部业务,但仍活跃地参与了各地抚按实施的皇木采办。万历二十五年六月,三大殿全区火灾,重新鼎建,需要采办的大木数量空前,明廷在全国范围内采办木材,而重点仍在川贵湖广和浙、直交界之区,总价值达白银930余万两(72)《明神宗实录》卷462,万历三十七年九月己卯,第8713页。。此对国人来说,是极为沉重的财政负担,但对木商来说,则是一次重要的商业机遇,徽州木商极为活跃。
万历二十五六年间,四川左布政使程正谊论及当地采办皇极、中极、建极三殿重建木材时说:“至于采木,或议招商。商人之力能办常材,不能办此合式之木。且川省无商,商皆楚人。”(73)程正谊:《程正谊集》卷6《答李旭山中丞问蜀事机宜书》,程朱昌、程育全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84页。按,引文中“能办”“不能办”之“办”字,原文作“辨”,疑误,故改。“诸商所采之木,工本累数十万。”(74)程正谊:《程正谊集》卷8《禁谕播酋争木议》,程朱昌、程育全编,第233页。后来人也将活跃在四川的木商称为“楚商”。如万历三十七年,工部侍郎王汝训言及采木大工采办难支时提到,“或有楚商,所买山场,楚木过重庆、涪、万等处,不得拦阻”,而工部覆言,“向者采榷之使,本以助工,今采木费及千万,皇上不亟发金钱数百万,非所以信明纶也”(75)《明神宗实录》卷457,万历三十七年四月癸酉,第8627~8628页。。但时人述及的“楚人”“楚商”,实往往指徽州、江西等地商人。程正谊在解释“楚商”时即说:“查得蜀中各州县近日所报大木,皆买于楚商许国威、冯廷渭二人之手。许国威系徽州人,有大木二千余根;冯廷渭系江西人,有大木一千余根,二人皆寄居沙市,其实受命于荆州府,采办以备楚材。”(76)程正谊:《程正谊集》卷8《禁谕播酋争木议》,程朱昌、程育全编,第233页。由此观之,名为“楚人”的徽州等地木商,实力相当雄厚。四川的楚商,实为徽州、江西商人,徽商无论,明代江西商人实多为清江人。清江地方志书称,该地“俗多习贾,或弃妻子,徒步数千里,甚有家于外者,粤、吴、滇、黔无不至焉,其客楚尤多”(77)崇祯《清江县志》卷1《舆地·风俗》,《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212册,第185页。。两相印证,毫无疑问,当时活动在四川的木商,就是徽州商人和清江商人。
正是在万历中后期的巨量皇木采办中,不少徽州木商参与其事。明末张大复作传记道:“光禄公讳拱明,姓陈氏,别号凤宇。尝入赀为鸿胪序班,转光禄寺丞。……乃贷赀游淮扬,因走荆襄间。……又北走郑,南走越,西入巴庸僰道。十年,卜居荆之沙市,结纳豪杰,谋通万货。会朝廷诏起三殿,购木荆楚川贵间,富民怖匿。公独挺见荆守,赍二百金,发彭水,抵清江,买山砍之,得数十巨木以归。守屈指往反不半岁,喜曰:‘公真奇人也。’于是发库金二万,令公独肩其任。而公提二万金,过洞庭,至辰沅界,招集流亡数千人,积谷万石,直趋清江。又溯江而上,住巴州万县,西达黔中,连亘三镇,而荆、岳、辰、常、叙、马、重、夔、思、石、镇、黎、永宁、赤水之木簰筏相接以万万计。公曰:‘嘻,为者常成,行者常至,此不由人事哉!’亡何,省司征木于楚,公亟驰归。会峡水陡涨,万山之木顺流东注,触崖间石,星离瓦解。公闻,呕血数升,仓皇西走,收拾余桴,仅偿库给。公曰:‘嗟,幸不负官缗,犹未辱命。’谓须卷土重来,肯令天道长为政耶。亟驰东下,养疴三年,仍复之楚。双流杨某者,公故人也,时秉木政,公就杨,谘所便。杨尽取藏金与公,令入万山中相视。公又提金走万山中,转荆岳,至东南川,西达岷峨,抵永顺、卯峒、梭梭江,北折儒溪、黎州、天全、建昌,各为图记,具载垂山刊木之宜,与一时顺流倒泻之势,不遗余力。既数年,木蔽江下,贸赀万万。”(78)张大复:《梅花草堂集》卷6《光禄陈公传》,《续修四库全书》第1380册,第424~425页。这个木商陈拱明,当朝廷为重建三殿巨量采木时,受督木官的委任,领受官府帑金,三次深入川贵湖广广袤地域,不畏生死,数年间采办了大量木植。这个木商可能是苏州人,但其领受官府银两大量采办皇木,同样情节徽州木商当也存在,可以参考。
万历后期,又有徽州府歙县人程之藩参与皇木采办。其传记载:“年少时随其父行贾于四川,至建昌,主雅州宣慰司董仆家。土司所属,深谷峻岭多巨木,伐之以为利,役夫尝数百人,必刚猛有膂力者始胜是役。之藩遂为之长,结以恩信,役夫无不悦服,悉听其部署。”(79)戴名世:《戴名世集》卷7《程之藩传》,王树民编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11~212页。这个歙县木商程之藩,雇佣数百人,深入夷人居住的四川雅州宣慰司,采伐大木获利而归。
以上所述,展示了活跃在明代皇木采办最重之地川贵湖广一带的徽州等地木商的一些侧面。而同时期在其经营事业最先兴起的浙江、南直地区,徽州木商也依然活跃。
万历后期三大殿重建,采木浙江,酿成一宗木商拖欠木植价银大案。朝廷差官前往浙江收买鹰、平等木,三十五年,皇木商人运木至张家湾,“遭当事者留难,不与验收。守候数载,遂至资本折阅,复遇洪水漂失,责以赔补”。此次商人采运木植,数量巨大,这批木植不收,就欠少皇木价值银133400两。工部责令补交,朝廷委任南新关员外郎宋姓督催,发下敕书谓,所欠皇木“节经移文督催,久不完解。今特命尔不妨原务,带管督征浙江未完木植。尔便移文会同抚按,行所属有司,一面将各商名下逋欠木植责比买补,已到水次者差官验实,选委府佐廉能官就便兑领,押同本商起运,酌量木植多寡,给发委官水脚银两,以资实用”。工部札付则直接明言:“行委召商,自备资本,买办鹰、平七分,条、槁三分,共计六万,俟验有木植,各径差官押令起解,各关免其商税。凡遇木到地方,或起夫接运,或动解部税银,量为接济脚价,速催前进,到京验收,照依会估,算给价值。”该员外郎即通行各县,提追欠木,一面招商承买新木。一番覆查,宋员外郎勘清,以前商人已运木62557根,俱泊饶河水次,已经报部,后来续到54717根,现在所谓补运,“实属波及”无辜。与此同时,该员外郎奔赴芜湖之澛港,躬自验阅鹰架、平木、条木、槁木共85691根,该付水脚银38981两。浙江藩司正拟筹款支付,但因有科臣上疏,工部认定“浙木脚价不应重给”,此近4万两水脚银系重复给付,不予报销,要求追还补库。直到万历四十五年,经过十年,浙江巡抚刘一焜认为,商人前后已报完木植117000根,欠木13万根,除去题请蠲免洪水漂失及李七所买3万根,实际只追10万根。现在先完85691根,该价75005两,续报31309根,实价27404两。商人所欠及预先领过水脚银共138981两,现在补完木数及应给水脚共银141339两,“今所补之木与所给之银亦通融总算,不得谓之重给”。工部坚持“决不复给”,而浙江坚持前发敕书中补办之木“酌量多寡,给发水脚银两”之文,一再申明新补的85691根木植的近4万两水脚银必须另行给发,方能清算浙江逋欠的木植银(80)刘一焜:《抚浙疏草》卷6《题请酌议补运皇木水脚疏》,第2~7页,明刻本。。
从浙江巡抚刘一焜的奏文,看不出此案最终是如何了断的。但此案提供了诸多新的内容。一是,此次采木南直隶和浙江等地,与《明史》记载颇有出入。《明史·食货志》“采木之役”条载:“万历中,三殿工兴……而采鹰、平、条、桥诸木于南直、浙江者,商人逋直至二十五万。科臣劾督运官迟延侵冒,不报。虚糜乾没,公私交困焉。”(81)《明史》卷82《食货六》,第1996页。由所引奏文可知,此次在江浙所采木植是鹰架木、平木、条木和槁木四种,《明史》所载“桥木”实为“槁木”,今人不察,一直误用。《明史》所谓“商人逋直至二十五万”,大概只是当时科臣的一面之词,实际逋欠顶多只是《明史》所述的一半,而且后来补交完足,根本不是“不报”,因而“虚糜乾没”。《明史》此处所述,寥寥一句,存在两处出入。二是清楚地交代了承办皇木商人的地域来源。这次皇木逋欠案,拖欠木植的商人共55人,其中来自南直隶徽州、池州、应天、扬州四府属者共51人,浙江3人,江西与福建各1人,徽州木商占了绝大部分,而且向官府禀报运木之苦的领头商人汪崇学,从姓名看,恐怕即是徽州人。这55家商人,仅拖欠的木植银就达13万余两,可见以徽商为主体的各地木商具有一定的资本实力。三是印证了文书中徽州木商在浙江南直地区拚木,运到河面开阔的江西饶河扎排,通过鄱阳湖、长江放排到木材中转地江苏瓜洲而后分运北上的全过程。四是交代了徽州等地木商承领帑银采买皇木的具体情形。刘一焜奏称,因欠木而被关押者与买木补完者“非族属则姻党也”,可知这些徽州木商是以家族集团的组织形式为朝廷从事皇木运交的。其预先支领的银两,“各商拚山伐木,费已不赀,所有水脚,一经领出,半偿前费,即有余存,亦且留为前途之用,似难追回”,“夫以五十余人之身家,数千里之采办,穷山越壑,浮江达淮”,“产木地方皆闽、粤交界,上紧儹运,非两年不达通湾”,资本大约一半用于拚山伐木,一半用于浮江达淮的运送,前后需要经过整整两年时间。对于招商采木,官府的验收赔罚极为严格。验收官员有意留难,不予验收,就将商人收监关押,而且责令赔补已领银两,责令其族属姻党补交木植,一旦不能如期运交符合要求的木植,“各商或毙狱底,或殒道途。见追木植,均属代赔”,“今领银各商或已物故,或方缧系,见在追补,皆系代赔”,极为惨酷(82)刘一焜:《抚浙疏草》卷6《题请酌议补运皇木水脚疏》,第3~19页。。
徽州木商采办皇木必须获得工部所颁“札付”,也即工部的委任证明,然则其何以如此热衷于皇木采办呢?承办皇差可能可以享有各种特权性好处,具体说来,约有如下数端。
一是高估木植价值。万历九年,工部主事杨成疏论芜湖、龙江两关收买板木情形说:“彼时因各商籍(当为“藉”——引者)口供亿等费,议价颇浮,相沿至今,得利惯习,故每遇召办,则有夤缘钻刺之弊,阄认则有买窝顶名之弊,印烙则有那移更换之弊,减价则有结党阻挠之弊,临发则有火光诈骗之弊。诸弊猬集。……本部召买之举,适为奸宄媒利之端,积弊相仍,已非一日。”(83)杨成:《厘正起运板木疏》,《明经世文编》卷361,第3896~3897页。前述万历二十四年徽商王天俊等谋求获得采买皇木札付,虚估的木价银,高达三分之一。时人总结:“凡木商运到木植,部例会估给价,乃弊端最甚。如一二三为一号,后复以三四五为二号,连手到底,历年以来,漏帑金不知几千百万,具题改正。”(84)项梦原:《冬官纪事》,《丛书集成初编》第1500册,第21页。可见皇木采办,自事先估价,经长途运输,到完解之日,均存在高估虚抬价值或夸大成本的可能。
二是采办皇木,一般总会预支价银,可以减少商人资本的前期投入。明代招商采木,预支价银多少,如何支给?并不清楚,但一些事例可作参考。早在嘉靖八年,以督木官身份到四川的工部郎中龚辉论到各商采木山场履历事宜时说:“四川僻处一隅,非若他省商贩凑集,今名虽召商,实皆土民给领官银,入山拖运。……前项已解大木,因无接济钱粮,尚未得领前价,商人日夜悬望,以需补给。又有已领价银三分之一,见在追并砍伐在山将至水次者,若一概追银还官,弃其木则可惜,转相卖则无主,往年拖欠木银至今未完可监,仍将前项料银、赃罚,准其照例借支补给,以全民信。”(85)龚辉:《星变陈言疏》,黄训编《名臣经济录》卷48《工部·营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44册,第394~395页。预支比例在三分之一。万历十二年,贵州采办大木板枋,巡抚舒应龙、巡按毛在奏准,价银“召商访估,按数给买。……除先给一分外,未领者以三分查给,一给于初到水次,一给于运至楚省大河,一给于到京完解,备行该司。每木一株,给发印信木价单纸一张,将木号长径丈尺、出产地方、监采何官、采运工匠,四次分给价银,逐一开填于内,给商为照,以便届期给领”(86)舒应龙、毛在:《大木疏》,万历《贵州通志》卷19《经略志上·兴利类》,《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影印,1991年,第429页、431页。。此次预领价银也是三分之一,余剩三分之二,则分三分,分次给发,直到木材解运到京。万历中期蔡守愚在川南采木,主张从藩库“先给三分之一”(87)蔡献臣:《清白堂稿》卷14《云南左布政使发吾蔡公墓志铭》,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717页。。可见,明代招商采木的预发价银比例一般在三分之一。预领价银,对于那些资金周转一时困难的商人,或可稍作缓冲,渡过难关。如万历十七年工科都给事中张养蒙提到:“商民领银在手,采买自由,有责办于一年之内者,有责办于二三年之内者,虽一时估给未必尽足所费,而目前之利,人犹乐趋之也,虽殷实人户未必乐于就役,而惯商豪民犹攘臂争来也。”(88)张养蒙:《为川民采木乞酌收余材以宽比累事》,《明经世文编》卷427,第4661页;《明神宗实录》卷211,万历十七年五月己酉,第3948页。商人为获得预领价银,往往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尽力竞争。
三是指称皇木名义骚扰地方,或转由地方提供夫役,从而降低运营成本。前述工部营缮司郎中贺盛瑞为徽商包揽皇木采办事,约法五条中有一条即是“不许指称皇木,骚扰州县,派夫拽筏”,说明此种情事或许常有。康熙初年四川巡抚张德地总结明代招商采木,“于采木地方动以皇商为名,索取人夫,种种扰害,以致里民惊逃,银归乌有,究竟并无一木得济实用”(89)张德地:《采木条议疏》,民国《桐梓县志》卷43《文征·上集》,《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第37册,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影印,1990年,第489页。。话虽说得绝对,但商人买运皇木,虚张声势,转移运营负担,当也惯常存在。
四是乘机夹带私木逃漏税款。皇木采运,不但皇木本身可以一路免交各种商税,或不需按则抽分,还有可能夹带私木逃避税款。这可能是潜在的最大好处。前述万历二十四年徽商王天俊试图包揽皇木事例,具体说明了这一点。崇祯二年(1629)十月,木商江旭运木抵达龙江关,应天府衙役张林向其需索未满所欲,张林禀控其“夹带大木三千余根,漏报国税并盗木一十八根”,勘问得实,大木18根没收以作正供,并惩以杖责(90)毕自严:《度支奏议·新饷司》卷8《覆南操江纤道租银疏》,《续修四库全书》第484册,第560~562页。。可见木商采办皇木时夹带私木逃税现象相当严重。
既有可能虚抬木价,又能夹带私木隐漏应交税款,还能转嫁运营成本,一举数得,获取高额利润的空间较大,吸引着徽商竭尽心力参与到皇木采办这种高额回报的工程中。徽商参与皇木采运,也反映出其财大气粗、与官府关系相当紧密的一面。
但是,承应皇差,牵涉面广,商人不仅要与工部、地方官员打交道,还要承受沿途关卡官员的要挟勒索,甚至还要应付地方势力的滋扰。至于价银能否预先发放,发放比例多大,木植验收能否照规,木植完交后木价能否如数如额领收等,均存在变数。这些因素,在在说明商人参与皇木采办,有可能获得厚利,也冒着各种严重的风险,难以预测。万历十二年,贵州巡抚舒应龙和巡按毛在就曾说,“先次商人已解木价,闻有未尽给领,或以往事为戒,疑畏自阻”,“先年木已完解,价未全给,奏告纷纭,竟罹倾费流移之苦”(91)舒应龙、毛在:《大木疏》,万历《贵州通志》卷19《经略志上·兴利类》,《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第429页、431页。,以致后来的商人不敢承采皇木。时人黄克缵也说,蜀中采木一役,“惟正官之贤者,或以木价付商人,而责其运至水次,方全给之”(92)黄克缵:《数马集》卷41《柬李实轩方伯》,《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80册,第496页。。官员在发放价银时,大多会克减数目,或拖延时日。万历十七年,工科都给事中张养蒙说,四川采木,新旧派额同时并比,“商民原领价银还官,民不堪扰”(93)《明神宗实录》卷211,万历十七年五月己酉,第3948页。。当采木时,有些督木大吏往往立意克剥商人。据说,明末三殿重建采木,采木使者抵达徽州,因“徽多木商,将以巨木若干额赋之”,试图直接分派采木任务予徽商,地方官府代为捐输一千两银子,方才了事(94)孙鑛:《南京礼部尚书进阶资善大夫赠太子少保泗桥陶公承学墓志铭》,焦竑编《国朝献征录》卷34,上海:上海书店影印,1986年,第1406页。。可见徽商因有富厚盛名,社会各界多在寻找机会向其索取。张养蒙甚至细述商民惨苦形状道:“惟兹皇木,禁用极严,既不收之于官,又不敢售之于市。以为有木也,则尺寸之材何曾属己,以为有银也,则分毫之费尽令还官,始之以监追,继之以捶楚,于是有倾赀者矣,有破产者矣,有鬻妻子者矣。”(95)张养蒙:《为川民采木乞酌收余材以宽比累事》,《明经世文编》卷427,第4661页。一旦定为皇木,若官方不收,民间也不得收买,商人的所有投资就会全部落空,其结局自然极为悲惨。
这是一种情形,但也存在另一种情形,就是商人预领木价后,由于各种意想不到的原因,未能如期如额解交木植,造成亏空宕欠,被官府逼令退赔惩处。前述万历后期木商拖欠木植价银大案堪为典型。此次采木,历经十年,木商交木只有117000根,欠木13万根,所交木材不及一半。明后期婺源坑口人汪汝和,当休宁县故人“以皇木负逋八百余缗系狱”时,为之竭尽资产保释其出狱(96)康熙《婺源县志》卷10《人物·质行》,《上海辞书出版社图书馆藏稀见方志续编》第15册,第58~59页。。天启间,驻扎涪州的贵州督木道,“招采木商人任文鼎等领银入遵义属,采办无成,拘任文鼎等下涪州狱追银”(97)道光《遵义府志》卷18《木政》,《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第32册,第400页。。商人未能按时足额采办皇木,大概相当常见,所以崇祯《清江县志》载:“簰木商豪富甲诸贾,先年多领部银,采买皇木,期会略如中卤,近时多以破家徙业矣。”(98)崇祯《清江县志》卷1《舆地·风俗》,《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212册,第185页。清代康熙初年的四川巡抚张德地也说,明朝末年“信用木商,领银采办,一经入手,任意花销”(99)张德地:《采木条议疏》,民国《桐梓县志》卷43《文征·上集》,《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第37册,第489页。。诚然,徽州等地木商采办皇木既享其利又受其害的情形,自然并不始于万历中期,而只是其时更为突出而已。编于嘉靖末年的《徽州府志》即曾说,徽商在外经营,“媒贷高赀,甚至契领官货,诸见者喋喋就目,徽多富贾,不知其既也不能偿责,坐是蒙罪戾者比比皆是。汪京兆循曰:‘徽之贾售虚名而受实祸。’其不信哉!”(100)嘉靖《徽州府志》卷2《风俗》,《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29册,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第66页。明末,国家财政日益拮据,社会秩序日益恶化,营商环境每况愈下,徽州木商在此背景下参与皇木的采办,结局必定是凶多吉少,破产败家的风险很高。此外,如嘉靖末年杭州南新关主事杨时乔所说,“尔来取材益远,拚山益费,转运益艰,获利益小”(101)杨时乔:《两浙南关榷事书·额书》,《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47册,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第801页。,在明末,采木日益向深山老林进发,路程愈远,难度愈大,官方给出的木价可能没有增加,成本日涨,而定价未增,可能也是木商趋于衰败的原因。
需要指出的是,从事长江一线木植运销的商人,徽州商人、江西商人、浙江商人以外,还有福建等地商人。明朝覆亡前夕,入不敷出,重税搜刮,为减轻税额负担,崇祯十五年,江西清江木商周汝瀛等向芜湖关控告,福建木商贩运的木植是产于闽汀清流县的青柳木,而非杉木,理应加税。福建商人张振、余亨等16人随之应诉,辩称“青柳出自楚辰软口地方,蛇头滑皮,色泽长秀;杉木出自江西石城、福建宁化联界地方,大小不一,尖短不齐,圆头花斧,色泽易见”,而闽汀清流县虽然出产青柳,但其地高山隔断,采伐极为困难,他们采伐的,实是闽、赣交界的杉木(102)刘洪谟:《芜关榷志》附,王廷元点校,第43~45页。。案件反映出,江西清江商人和福建商人,从事木材贩运者,人数皆多,较具实力。
时人认为,明代榷木三关,荆州和芜湖两关因为木材来路广袤,流量庞大,木商实力较为雄厚,而杭州的南新关,木材主要来自婺、衢、睦三州,贩往两浙数府之地,流量有限,木商财力较小(103)陶望龄:《歇庵集》卷6《南关榷使潘公德政碑记》,《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855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第232页。。利源有限,内部竞争就更为激烈。徽州木商在两浙地区的较大规模远距离经营活动,牵涉方方面面,与社会各阶层存在着各种复杂的利益纠葛,充满着无数商业经营风险和矛盾争斗,因而涉讼公庭并不少见。
1.卖木商人与买木商人之间的矛盾诉讼。浙江南新关的木业运销,同其时的其他各业一样,木材交易通过牙行,牙用定有标准。但稍有例外的是,浙江木材运销,松木、杂木、板木行中,俱有买卖上下两牙,但买卖杉木却只有买牙18家估价,而无卖牙。交易时,买牙往往“估价以贵作贱,兑银添搭低假,或强赊拖负,或朋计不买,以致卖商往往受亏”(104)杨时乔:《两浙南关榷事书·牙书》,《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47册,第803页。,存在严重的偏枯不均情形,从而酿成经营诉讼。嘉靖三年间,卖木商人曹文修等具呈南新关查主事,要求买卖杉木也设卖木上牙。该关拘集木牙劳政先、俞钺、姜鸾以及曹文修等人到官,审理问结,设立卖木上牙,定以永昌、会安二坝为限,木牙劳政先住临安下坝,仍旧为商买木,卖商买商与上牙下牙,四面估价,各有相倚。卖牙既立,作弊偏累卖商的可能祛除,买商心有不甘,起意控告。常年“各带本来杭投牙收卖汪德威等各商抽过木植,撑往湖市、苏、松等处开场货卖”的买商休宁人俞凤与徐耀、江小盛、黄元、黄菊阳等,嘉靖三年十月向官府呈控,试图革除卖木上牙。呈控时,俞凤等人并不直接出面,而是由程楚英出名捏告。浙江按察司提牙到官审查,认为买卖二牙俱设有便两商,将程楚英定为诬告罪,减等杖责,罚谷赎罪发落。俞凤等人并不死心,次年,又让朱文冒名控诉。经南新关主事陈审得,“卖牙通商益税,难以裁革”,复立戚相等十人充当卖牙。朱文又因别事代人奏本,官府将其拿问口外为民。嘉靖九年,汪主事到厂接管,有卖商叶叔霖等,因长期被买商等扰害,向榷关汪主事呈控。汪主事审得,“劳政先因本厂量木行人革役,不系牙行被革”,准令保举谙识木行的儿子劳瑞等15名充当卖商上牙,朱兴等15名为买商下牙,通发杭州府给帖存照。嘉靖十一年,俞凤等再次贿通程楚英,由程出名控诉。经按察司审得,“木行如无卖牙,委的亏损卖商”,又审查证实,劳瑞是顶父身役所革,而非牙行所革,“仍将程楚英问拟奏事诈不以实徒罪赎谷解充发落”。“各带资本在于徽、严、衢、处等府地方拚山买木,赴厂告报抽分,输纳国课”,与俞凤等同府的歙县商人汪德威等、浙江商人蒋大璋等,因被俞凤、程楚英等“妄词扰害,不得安生”而联名具本,奏行南新关问理。同时,徽、严等府商人李文瑞、朱元夫等23人也联合呈词证明,其“贩到木植向投劳瑞家发卖”,劳瑞“况有身家,不侵客钱”,联名具保劳瑞仍充卖牙。按察司连日再三研审后判决:“上下二牙俱不可缺”,将胡伟等15名改为卖木中牙,朱兴等15名改为买木中牙,“如遇买卖,务要商对商,中对中,四面公平,时估交易,不许偏上偏下。每木价银一两,照例用银三分,卖商出与两中均分,两商火食各仍自备”(105)杨时乔:《两浙南关榷事书·牙书》,《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47册,第802~803页。。一宗买卖木植牙人案,由于牵涉木业买卖双方和牙人三方利益,经过数轮控诉,历经十年左右方告定局,诉讼结果,先是增设杉木买卖的卖方牙人,后来更将木业卖木上牙、买木下牙改为卖木中牙和买木中牙,以示更为明晰。
2.木商与木牙之间的矛盾诉讼。明后期,安徽、浙江木材经过杭州南郊永昌、会安等坝发卖时,定制该有官卖中间牙人15人,以及小牙行人等,为木商估价交易。每木价银一两,扣除纳官税银一钱不算牙用,其余九钱,每一钱付牙用三厘,共二分七厘,由卖木商人付与大小两牙均分,如遇各衙门修理需用木植,即由大小牙行出办,从此笔牙用中支出,作为“当官”费用,卖商并不另外再出费用。嘉靖二十三年,木商曹文广、吴满、凌□□、汪德威等告称,其“各带资本在于徽、严、衢、处等府拚山买木,告报抽分,给纳国课”,却有牙行王杰、俞其、胡伟等人,“见得工程浩大,捏告差官,对商号买,亏陷资本,实为阻绝商路”,请求处豁。南新关主事为此审断,交易牙用征收方法和银两数额不变,仍是纳官税银扣除一分后征收二分七厘,但卖商只交二分,其余七厘退还商人,由其“自行当官”,以免告扰。对此裁决,卖木各商及大小牙行人等两相称便,取具认结。南新关同时制定条约,开列六条:一、定商买办以苏众困;二、照单围篾以服众心;三、预除用银以防牙欺;四、时给官价以济商本;五、照旧借办以均长设;六、严禁告扰以杜后患。在第一条中明确,由牙行商人保荐,商人吴诞、程本祥、汪吉、戴里“素有行止,堪以收管前项用银当官”,今后“凡修理衙门合用木植止令吴诞四人总承买办,不得仍前偏累各商,以敛众怨”。在第三条中规定,吴诞等四人,“每日轮流一名,听候本厂开关抽分时,除沙板竹篾不记外,其余不拘松杂等木、松杂等板,但抽一单,随即登记。每估价银一两,该除牙用白银七厘,总算估价若干,除用若干,有则当时秤与,如无并付歇家。纳银之日随限当官,转交吴诞等收。其两商成交之时,每价一两止除牙用二分,两牙均分,不必复提七厘之数”(106)杨时乔:《两浙南关榷事书·牙书》,《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47册,第804~805页。。官府出于保证国税的目的,作出如此判断,显然卖商的诉求得到了体现。官方衙署修理等“当官”差事费用,虽然仍由卖商提供,但却是在卖商所出牙用内事先扣除,而且为了保证卖商支付牙用外不再另出其他费用,此次规定指定四名卖商收取专款,负责“当官”事务,费用即从此预扣款中支付。卖商与当地牙人的争执,卖商占了上风。
从这两个案件,我们不仅可以知晓明后期浙直地区木商拚木运销的大体情形,而且可以获得如下认识:一是从事拚木的商人,卖木商人汪德威等是歙县民人,买木商人俞凤是休宁县民,卖木商人李文瑞、朱元夫等23人是徽、严等府人,卖木商人蒋大璋等是浙江商人,与汪德威一起应诉的卖木商人曹文广、吴满、凌□□等人,与俞凤一起带本到杭收买木植转而贩卖的木商徐耀、江小盛、黄元、黄菊阳等人,受俞凤唆使先后出面控诉的程楚英、徐耀,由牙商保荐的商人吴诞、程本祥、汪吉、戴里等,这些人虽未能肯定是何地人,但从南新关主事所说“各商多系直隶徽州等处民人”和其姓氏来看,木商大多数是徽州人,当可确定。二是南直浙江地区的民间木植运销,形成这样一种格局:“木产于徽、严、衢、处,而行于杭、嘉、湖、苏、松、常”(107)杨时乔:《两浙南关榷事书·额书》,《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47册,第800页。,卖商“在于徽、严、衢、处等府地方拚山买木”,运至杭州发卖,买商在杭州收买,“撑往湖市、苏、松等处开场货卖”。经济发达而木材缺乏的江南,其所需木材来自浙直相邻的几个府。三是其时的木商,并不一定完成从山场拚木到长途运销的全过程,而往往分为卖商和买商,各司其事。如歙县商人汪德威等,浙江商人蒋大璋等,“各带资本在于徽、严、衢、处等府地方拚山买木,赴厂告报抽分,输纳国课,停泊杭州地名四板桥发卖”,而休宁商人俞凤与徐耀、江小盛、黄元、黄菊阳等,“各带本来杭投牙收卖汪德威等各商抽过木植,撑往湖市、苏、松等处开场货卖”。可能受限于资本,木商内部分工相当细密,卖商在山场拚买木植后,运到第一个抽分税关,即转卖与买商,由后者接续贩运。这一点,前人研究似乎从未提及。四是据南新关主事所说,该关“牙用三分,以岁计之,不下三四千两之数”,扣除十分之一的抽分后,仍有如许之多,则每年木植通过量当值银40万两左右,相当可观。五是按照南新关主事在新定的牙用条约中所说,“先年取用各商木植,经年累月不得领价,而又十无六七到手”,木商运销的木植被榷关抽分后,木价常被拖欠,即使发放也常遭克扣。六是同其他商业经营领域一样,木商不仅与经营地地方势力、所经税关的牙人之间充满矛盾,而且利之所在,不同地域、不同地段的商人之间,也竞争激烈,充满矛盾,从而酿成诉讼,且缠讼不断。诚如南新关主事感慨的,在木商的卖商与买商之间,“两商奏告不已”,在卖木牙人与买木牙人之间,“视利为命,健讼成习”,竟至“遵守未久而遂相告讦,或问理方已而复行奏扰,争持动历多年,问结动经数官”(108)杨时乔:《两浙南关榷事书·牙书》,《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47册,第802页、803页、805页。。官府为维持营商环境,常常为商人诉讼理问裁当。
3.木商与地方势力的矛盾诉讼。早在成化二十三年,徽州府商人汪玺等运木至河南汝州鲁山县隆兴寺河口,徽王府让当地军校假称是当地山场之木,“用强抽分”。实际上,徽州“客商远去嵩县没大岭等处采取,背负至一二百里,才至河口编筏,遇有水涨,撑放出山,货卖以给衣食,办纳粮差”。汪玺等只得上告到官府,获得官府支持。但到弘治四年,徽王府又差门副高清带领军校等40余人,仍在隆兴寺屯住。六月,汪玺之弟汪拳和江西商人李华清撑放板木到河,军校即予报复,将汪拳绑缚拷打成重伤(109)徐恪:《少司空主一徐公奏议》卷3《劾徽王违法抽分疏》,《天津图书馆孤本秘籍丛书》第2册,北京:中华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9年,第180~181页。。前后几年之间,徽商兄弟俩在同一地经营木植,可见徽州木商是家族经营。嘉靖末年,南新关主事杨时乔也说:“木之经由,必自桐、富,此中土豪,往往阻挠以渔利,甚至乘机怙势明夺窃取,吾为厉禁,时时置一二巨猾于理,庶不致陆讋水慄而道路通。木之贸易,必经牙保之手,有等奸狡反恣食其中。盖自四六立法,而商始困矣,至有负累经年绝鲜微息,券成故纸并没其本。吾为督责,究及其牙保,庶不致左支右吾东规西避而子母全。”(110)杨时乔:《两浙南关榷事书·额书》,《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47册,第801~802页。毫无疑问,商人从事木业,不但拚买贩运,而且一路所经,既与交易牙人存在利益分配的严重矛盾,更时时充斥着与土豪地棍之间的争斗,经营成本极高,风险也大。
以上考察表明,明代木材采伐运销,既如《明史》所言是朝廷采造中的“最巨且难”者,又是民间极为重要的建筑运输行业。从事木植砍伐运销的,主要是徽州商人,其次是江西商人,再次是浙江、福建以及南直隶徽州以外的其他地域商人。明代在四川、贵州地区从事木业经营的“楚人”,实际并非湖广之人,而指徽州、江西等地商人。而在徽州商人中,傅衣凌先生曾认为,从事拚木的徽商,“主要当为婺源商人”(111)傅衣凌:《明清时代徽州婺商资料类辑》,氏著《明清社会经济史论文集》,第208页。。其实明代徽州木商,从上述考察来看,主要来自祁门、休宁,而不是婺源,徽州木商以婺源人为主体,恐怕是清代的事,康熙《婺源县志》总结婺源商人的行业特点谓“远服贾者率贩木”(112)康熙《婺源县志》卷2《疆域·风俗》,《上海辞书出版社图书馆藏稀见方志续编》第13册,第196页。,也不能说明婺源人就是明代徽州木商的主体。明代徽州木商主要当指徽州的祁门、休宁和婺源商人。
徽州木商以当地及周邻地区盛产杉木的地利条件,将大量杉松等木砍伐运销到木材紧缺、耗用量又大的江南地区,在南直、浙江毗邻地区和江南之间,自长养、拚木到运销,或一以贯之,或分工合作,形成较为成熟的木材砍伐运销格局;又追求利益,冒险履危,深入四川、贵州一带边徼之地的深山老林长年采伐楠柳等木,在长江上下游之间,构筑起木材远程放排运销体系,为国家财政提供了源源税额,也为江南、华北等地提供了大量木材,为江南新兴的木器制造业提供了原料,江南家具制造业得以蓬勃发展、名扬天下。
明代宫殿营建重修未曾间断,耗用各类木材尤其是珍贵的楠杉巨木不计其数,皇木采办数额惊人,难度罕见,成为明廷和各地的沉重财政负担。徽州木商凭其资本和人脉优势,不失时机,参与到浩大的皇木采办工程中。皇木商人或许因为从事特权性经营在早期获取过较为丰厚的经营利润,而在国家财政入不敷出、营商环境日益恶化、社会治安每况愈下的晚明时期,皇木商人的前期投资通常不能足额收回,额定皇木可能无法及时足额运交,从而往往身陷囹圄,获罪赔累。明朝行将覆亡之时,徽州木商似已遭到灭顶之灾,活跃在长江下游芜湖、南京等地的木商中,已难见徽州木商的身影。
同其他行业一样,徽州木商以家族集群或地缘组合的形式从事木业采伐运销,形成明代徽州木商经营上的一个特色。成化、弘治之际先后将木材贩运至河南鲁山县隆兴寺河口的汪玺、汪拳兄弟;《详状公案》中所记带了家丁十余人在开化贩运杉木的婺源县商人王恒;祁门县十五都郑氏,至少几代人同宗几房合股从事拚买木植在长江中下游贩卖;万历中期“广挟金钱,依托势要,钻求札付”、“捐万金之赀”的徽州木商王天俊、吴云卿等多达千人;万历后期在四川参与皇木采办的歙县人程之藩,子承父业;万历后期拖欠皇木案,涉案商人55人,领衔呈控的商人却始终只是汪崇学一人。这些商人或系父子兄弟,或系同宗同族,家族血缘关系明显。嘉靖初年在杭州南新关诉讼的卖木商人歙县人汪德威、买木商人休宁人俞凤,卖木商人李文瑞、朱元夫等23人,与汪德威一起应诉的卖木商人曹文广、吴满、凌□□等,与俞凤一起经营的木商徐耀、江小盛、黄元、黄菊阳等,受俞凤唆使先后出面控诉的程楚英、徐耀,以及由牙商保荐的商人吴诞、程本祥、汪吉、戴里等,姓氏集中在少数几个姓氏中,恐怕互相之间多有同宗关系。
徽州木商活跃在全国各地,经营线路漫长,关涉方面繁多,事务头绪极多,虽然具有资本和人力优势,但不可能垄断、包揽全部木业经营,仍需要同其他地域商人合作。因此,他们与江西、浙江、福建等地商人既有合作,又有竞争,与木材流通线上的地方势力和牙人势力,更充斥着矛盾斗争,从而常常或控诉,或应诉,缠讼不断。从本文考察的事例来看,一旦涉讼,地方官府或榷税机关从维持商业秩序、确保税款收入立场出发,往往能够满足徽州木商的合理诉求。在商业纠纷和商业诉讼中,徽州木商是稍稍占有上风的。
徽商百业皆擅,而最为突出的主干行业是盐、典、木、茶四大行业。张海鹏先生在论述总结徽商成为商帮的时代时认为,徽州商帮“是以这一大批富商大贾为其中坚而发展起来的”,成化、弘治之际“作为徽商骨干力量的徽州盐商已在两淮盐业中取得优势地位”(113)张海鹏、王廷元主编:《徽商研究》,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页、7页。。这样的论述,无疑是符合徽商形成发展的实际的。只是本文的考察也表明,到明代正德、嘉靖之际,明廷采木增加招商采办一途,大批徽商应时而起,参与到皇木采办的宏大工程中,显示出雄厚的资本实力和行业优势,说明在此之前的成、弘之际,同盐商一样,徽州木商也已在全国范围的木业采伐运销中取得了优势。徽州木商的地位和实力,也是徽州商帮形成的标志性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