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丽
福柯认为知识是“由某种话语实践按其规则构成的并为某门科学的建立所不可缺少的成分整体”(1)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 谢强、马月译,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203页。。他以知识的形成为切入点反思学术史,认为其应当“在具体背景中,在话语形式从中产生的增长和发展的境遇中,复活话语最完善形式”(2)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第151页。。新闻学的经典历史叙事可以被视为这种意义上的知识。自民初新闻学科建立以来,对新闻事业进行历史溯源就是新闻学理论和价值建构的起点。不同的历史认知往往带来在新闻从业者身份认同、新闻价值建构方面的两种倾向:或是将长久以来的本土政治实践视为中国新闻业的历史源头及其合法性基础;或是从西方新闻学理论出发否定前者的合法性,从而否定中西方新闻理念实际上有任何根本性的区别。学界基于不同历史经验对新闻业的本源、新闻职业身份等核心论题的不同回答实际上长期以来存在较大分歧(3)如20世纪90年代就有研究者对“邸报是否古代报纸?办邸报的人是不是记者”等问题产生争论。在承认采风与采访有密切关系的基础上,蓝鸿文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最早的采访学教材中指出:“可不可以这么说,那些办邸报的人——在中央政府供职的官员和地方政府驻京办事处的邸吏,就是后来记者的前身呢?”这种说法被邝云妙回应,认为这种只做信息整理记录不做信息搜集工作的官员,“并不能说他们就是新闻记者”。两种论点看上去是在争论中国古代是否曾经存在过真正的本土意义上的采访活动,实际上是对不同历史溯源路径下的记者身份认知产生分歧。参见《当代新闻采访学》,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9页。。在新闻业态发生重大变迁,新闻从业者日益对于自身“新闻民工”的身份感到焦虑的当下,中国新闻学术话语体系在建构和完善中开始不断呈现不同层面的话语张力,以中国经验来定位自身发展成为重要的论题。
“我们是谁”这一认同问题与文化传统和学术传统有关,而“被构成性传统和构成性传统的合理探究概念, 不能在撇开其例证的情况下加以阐明”(4)麦金泰尔:《谁之正义? 何种合理性?》, 万俊人等译,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1996 年,第13页。。近年的研究强调进一步梳理新闻学中重要术语的语义源流,验证其对应的经验。从职业活动角度看,是西式新闻学的引入使得新闻业可以被视为采访之业,对新闻事业的溯源某种程度上就是对新闻采访行为的历史溯源。因此除了“新闻”“记者”“新闻界”等术语陆续被讨论外,“采访”术语的形成成为考察新闻事业史的重要对象。邓绍根率先详细考证“采访”一词在古代经典中的词源,认为“采访”最早出现在成书于公元277—239年的《人物志》“夫采访之要,不在多少”之中,比东晋史学家干宝的《搜神记·序》“若使采访近世之事”提前了近半个世纪。“‘采访’一词随着社会历史文化的变化,逐渐为人们所采用、推广”(5)邓绍根:《“采访”词源新证及其学术术语的形成》,《当代传播》2009年第6期。。周光明从文化角度进一步肯定中国本土历来存在“官方”和“民间”两种采访话语。他认为周代开始的“采诗”“采风”的官职设置和相关行动确实“是一种官方的采访活动”,而随着宋朝小报等新闻事业在民间的兴起, “采访”一词从官方话语体系中游离并成为民间话语,逐渐有了非官方的个人或机构才具有的“探听”情报和信息等意(6)周光明、杨艺蓓:《从采访到采访学》,《人文论丛》2011年第11期。。上述研究成果在 “古今之变”“官民两分”的叙事逻辑下,以较为系统的史料考证为进一步的研究提供启发。鉴于“采访一词从普通用语走向学术用语的过程就是新闻业确立自身历史的过程”(7)邓绍根:《“采访”词源新证及其学术术语的形成》,《当代传播》2009年第6期。,本文试图以“新闻事业源于采风”这一知识的形成为切入点,反思20世纪初中国新闻学理论初创时期的学术话语,厘清学界溯源新闻事业的历史话语本身的叙事逻辑,进而反思新闻理论建构的两种历史路径。
中国新闻业源于史官采风是中国新闻业溯源的经典知识。这一提法目前笔者看到最早的记录是1897年8月22日章太炎《实学报》序:“报章者,诚史官之支与余裔也。”这种以新闻业直接类比史官的观念在后世新闻学研究中影响深远。
1922年秦理斋在早期新闻学专著《中国报纸进化小史》中较早论述新闻业的起源,首次明确地将中国新闻事业的源头溯至商周时期由天子派遣官员进行采风问俗的政治活动:
我国新闻事业,发轫最早。在昔商周之际,政府已设置专官,春秋二季,出巡列邦,采风问俗,归而上诸太史。刘歆与扬雄书曰:“三代周秦,轩车使者,遒人使者以岁八月巡路,求代语童闻之流亚。(8)秦理斋:《中国报纸进化小史》,《中国现代出版史料(丁编)》,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2页。
虽然他并没有直接判定这些代王出巡的官员就是记者的前身,但这种立足中国本土历史对中国记者进行历史追溯的视角和结论获得了学界一致认可。此后类似说法常见于民初各类新闻学专著或教材。如1923年邵飘萍在我国最早的采访论著中指出我国最早的史书及诗歌总集《诗经》在纪事上已经有了 “新闻的意味”,负责到民间各地“采风”的官员,其行为与今日新闻记者的工作也很相似(9)邵飘萍:《邵飘萍新闻学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1页。。
1927年蒋国珍在早期新闻史专著《中国新闻发达史》中进一步断言“国风像报纸”:
文字未发达时,都是以歌谣来传播新闻,东西洋是一样的。如日本《书纪》中的童谣及亚细利亚的古诗都是当时传播新事件的媒介。我国诗经中的国风,也是这类的东西。至于帝王的诏命以及管理宣传德政的布告,有时也有几分像报纸,不是负有宣传的一种使命吗?(10)蒋国珍:《中国新闻发达史》,《民国丛书》第三编,上海:上海书店,1989年,第2页。
1928年黄天鹏以《採访与国风》为题,不但再次正面肯定《诗经》国风与民情报告(即新闻报道)的关系,还第一次肯定了史官与当代“访员”的历史渊源,作出了较为全面的关于中国新闻事业起源的经典论述:
古者太师陈诗,以观民风,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使乘輶轩以采访之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移于天子,是犹采访者之报告也。
古设太史之官,以采风问俗,今设访员之职,以探访消息。所职所司,微有不同,就大体言,实殊途而同归。(11)黄天鹏:《中国新闻事业》,《民国丛书》第三编,第23页。
到了20世纪30年代,新闻出版史家胡道静已经认为国风可以使天子获知域内的情况,断定反映风俗的“国风”就是“古代的新闻”。
诗经的内容分为三部,是风、雅和颂。……遒人所釆集者是“风”部分的诗,也就是这部分和古代的新闻有关系。所以称作“风”者,因为这些诗歌能够表现某一个地方的风俗,使天子看了可以知道域内各部分的情状。汉书艺文志所谓:“古有釆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孔子取诗,上釆殷,下取鲁,凡三百五篇。”便是指的这一回事的始末。(12)胡道静:《新闻与歌谣》,《战时记者》1939年第2卷第1期。
民初是中国新闻学科奠基的时代。上述新闻学研究者的表述虽然各有语境和侧重,但都较为一致地从本土历史经验出发建构新闻学知识。核心观点包括:采风即采集国风的活动,是由先秦时期天子派遣的官员(专事陈诗的太史)所作;国风之风,乃是小到“代语童闻”,大到“域内情状”的民情民意和一般情报,这些就是古代的新闻。“采风者”为天子所派遣,是要以搜集情报、记事并向上报告的方式来促使民情民意的下情上达,达到造成良政的目标。这种知识建构直接涉及中国近代新闻学理论的主要研究领域:一是中国新闻历史的起源。认为中国的新闻活动起源于古代政治活动——采风。二是中国新闻工作者的渊源是古代新闻的采集者——史官。定位了现代记者新闻职业身份与职业伦理的传统内蕴。将新闻事业溯源至采风,造成了史官与记者同源的历史叙事,同时建构了近代新闻学的一种基本认知框架,即新闻活动的渊源是一种获得民情并上报民情的官方活动,新闻业的功能就是令当政者知得失的治理功能。
此后,记者史官同源的观点影响较广,不唯报人或新闻学研究者常常将史官与记者并称,在民国学人的论著中也比较常见这种观点。采风在近代用法约等于采访,似乎不需做特别的分辨。如徐特立就把“采风”一词直接用成“采访”,认为采风的官员与今天采访的记者之间的区别是所调查的事情不同:
而在朝廷(朝廷即今天的政府)记录的人名为史官,还有采访民间风俗习惯的记录名为野史,野史的调查者名为犹轩使者(犹轩是小车子)。(13)武衡、谈天民、戴永增主编:《徐特立文存》,广东:广东教育出版社, 1996年,第119页。
1943年重庆《新华日报》发表的记者节社论也将史官视为中国新闻记者的优良传统:
古之史官,固然不能说就等于今日的新闻记者,其间有很大的距离,但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原也不只是垂诸竹帛,留诸后代作为殷鉴,对当时的行政当轴亦发生了很大的制裁作用;说古时的史官和今日的新闻记者,在精神上自也有其一脉相承之处,并不为过。因此,我们觉得,在今天纪念记者节的时候,提出董狐那样大义凛然、威武不能屈的风格,来作为我们中国史上新闻记者的优良传统,是颇为适当的。(14)《记者节谈记者作风》,《新华日报》1943年9月1日。
这种学术常识延续至当代,形成了关于记者身份的某种定见。做过报人的史学家唐振常就曾专门撰文讨论记者与史家的渊源,认为史官与记者都是“记事者”,最大共同点是“以真实为生命、写真实。记者是照实报道,让事实说话,史官则须秉笔直书。记者史官在记事求真上并无实质性区别,记者和史官都是记事者:
古之史官,不过是今之记者;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就是把皇帝的一言一事都记录下来。今之记者是记全社会和人民也包括领导人的事,其情不同,其记事则一。(15)唐振常:《记者·史官·史家》,《新闻记者》1998年第12期。
“知识是对事实或思想的一套有系统的阐述提出合理的判断或者经验性的结果”,因此“知识资源” 乃是指对社会合法性进行辩护的论证资源(16)章清:《从知识资源到学术资源——简析 20 世纪中国文化传统的失落及其成因》,《中国社会科学》2000年第4期。。从“新闻事业源自采风”到“新闻记者与史官同源”的生成逻辑显然与此有关,这类知识直到当代甚至“脱圈”成为超越新闻学术语的一般“常识”,显示出这种以古喻今、托比先贤的话语逻辑在当代仍具活力。究其原因是其对新兴的既成事实进行了合法性论证,赋予报业“言路”的定位和备受轻贱的记者行当的“士人”定位。
从制度沿革角度来看,章太炎所说的史官传统是中国御史监察和巡视制度的源头。先秦时期“乘轩以采访”的史官源自中国古代政治制度最初形成时的职事划分,萌发于殷末,形成于西周。西周时期在大宗伯总负责下,“构成了以大史为首的史官, 以大司乐为首的乐官,以大卜为首的卜官,以大祝为首的巫官四大机构”(17)郭东明:《先秦史官文化及其文学意蕴》,《文史哲》1993年第2期。,这种王官体制即西周之前的史官文化赖以存在的基础。西周封建制的瓦解促使士的地位急剧上升,士人成为主导文化的承担者和保存者,并最终代替了西周的史官。然而史官职能并未消失,贵族和巫师为主体的史官记事在西周之后演变为由士担任的御史制度。从秦汉发展至清,御史的性质始终在于侍从君王,成其耳目来监视政治体系的运行。其职责范围包括监察与谏言,作为一种稳定的政治制度千年不变。一般而言,作为监察官员的官员,御史要做上对下的监察究责;作为谏言的官员,谏官是下对上的匡正建议(18)宿志丕:《中国古代御史、谏官制度的特点及作用》,《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2期。。“谏官掌献替,以正人主。御史掌纠察,以绳百僚。……献替之事则付之谏官,监察之事则付之御史”(19)章俊卿:《群书考索续集》,卷三十六,《钦定四库全书》(子部),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写本,第442~443页。。宋代以后谏官、御史相互兼任谏诤及纠弹职能(20)张廷玉等撰:《明史(第六册)》卷七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729页。。明代之后,给事中任职六科,御史掌管十三道监察事务。虽然具体职责上仍然有区别,但是在向上谏言、向下纠察方面都以言为职。“御史为朝廷耳目,而给事中典章奏,得争是非于廷陛间,皆号称言路”(21)张廷玉等撰:《明史(第十六册)》卷一百八十,第4803页。。这种监察和谏言的官职制度直到明朝才发生一系列的合并与变化,如唐以来的三种御史在明中叶仅存监察御史一种,分道纠察(22)《辞海》,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年,第2167页。。清代沿袭明制,设都察院,至晚清对“言路”的控制能力日渐削弱。历朝行使巡视监察职权的御史制度都是围绕强化皇权这个核心来进行制度设计,监督权力从未真正落入民间。
时至晚清,虽然上三代的史官采风制度早已不存在于现实政治,采风的文化遗存仍在上述言路的意义上为传统社会树立着政治制度应当如何运行的样板。自洋务运动以来,关于社会信息传播上下不通的认知成为政治精英议论弊政的重点。其中当然不乏关于恢复历史传统来打通上下“言路”的讨论。如冯桂芬就曾经主张恢复“陈诗”的传统来完成下情上达的社会治理效果,“尝体味群经,而始知诗者,民风升降之龟鉴,政治张弛之本原也”(23)冯桂芬:《复陈诗议》,参见《校邠庐抗议:洋务运动的理论纲领》,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60页。。到了维新变法之时,孙家鼐上书光绪皇帝改《时务报》为官报,使用的理由也仍是“采风问俗,三代之隆规。自古圣帝明王,未有不通达下情而可瑧上理者也”(24)戈公振:《中国报学史》,北京:中国新闻出版社,1985年,第38页。。
可是谁来陈诗?清末社会剧变,现实中原本可以依靠的传统社会言路——御史监察制度已经趋于名存实亡。晚清政潮期间,清廷授段芝贵布政使衔,署理黑龙江巡抚。江苏道监察御史赵启霖上奏参劾段芝贵并及奕劻父子,却被罢免。从《京报》到上海的《申报》,民营报刊一直密切关注此事,《申报》在赵启霖被革职的第二天,便刊登了罢斥赵启霖的上谕,同时连续报道案件走向(25)《申报》,光绪三十三年四月十二日(1907 年 5 月 23 日)。。由于上海民办报刊的舆论激发和影响了朝臣对于此事的强烈反应,促使清廷不得不重新查办此案,最终下令御史赵启霖复职。这是晚清众多报刊对于政治人物进行监督的著名个案之一。当一个传统社会中身负政治监察职责的言官负罪时,与政治势力似乎毫无关联的西式新报却承担了“言官”的角色,能对时局和相关人物进行一定程度的监督,引发高层注意,一定程度上甚至推动和促进了现实事件的解决,不能不说是传统社会“言路”的重大变迁。
晚清民间报刊作为参政者,成为谏官言路的当代重现,从此在政治精英眼中成为自下而上推动变革的重要政治力量。从乙未政潮到后来的辛亥革命,对于报刊报馆的功能定位,迫切推动革命的政治家报人大多认为找到了重要的影响政治的工具(御史掌纠察),民间报人则多认为是寻到了新的言路(谏官掌献替)。两种视角的观念和功能定位之间紧密融合,于交汇处形成中国本土新闻业的特殊的自我认知。在这个意义上,自康梁以来,中国报人就乐于并惯于承认喉舌和耳目的定位,从谏官记录风俗上书皇帝到御史监察百官以绳百僚的传统,恰恰都是报人中常见的对新闻功能的本土化认知。无论具体官职名称发生何种变化,从先秦史官到中古御史,御史再演变为给事中,民初读书人所指的“史官”应是始终与政治保持紧密联系的体制内的政治参与者。以之为前辈,传统社会中以言路为职的读书人,理应关注国家大事,以监督官员、匡正政治为己任。
在报业逐渐替代言官功能的同时,报业自身同时亦面临着社会对新职业的特殊要求。20世纪20年代,在从业者的自我认知处于士人、文人向着社会服务者的历史转换中,第一位作中国报学史的学者亦是记者的戈公振发出这样的感慨:
往者社会之视报馆,盖卖朝报之流亚,服务其间者,文人末路也。今报纸渐成社会之日用品,人民之耳目喉舌寄之,于是採访有学,编辑有法,学校列为专科,书肆印为专辑,以讨论报纸之最高目的,期合乎人群之需要。(26)戈公振:《中国报纸进化之概观》,《中国现代出版史料(丁编)》,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0页。
这段话抚今追昔,为从业者指出了一个并不那么遥远的“往者”:报业并非从来就具有崇高地位,“卖朝报者流”曾经声望极低。由于当下报业渐渐拥有“社会日用品”和“成为人民喉舌”的社会需求,所以从业者当以“合乎人群需求”为标准讨论报刊功能的“最高目的”,才能为报业的存在提供合法性。
此时报业商业竞争的加剧,既令业界对于新闻内容加以格外重视,更令当时的新闻研究者们开始着重关注自身职业定位和职业道德问题。实践上的更高要求使得本来只是报馆众多工作之一种的采访一方面获得了“职业技能”的殊荣,也令善于采访的记者成为报业机构中的核心成员。这一时期,京沪两地的新闻高等教育、同业公会、记者职业团体如雨后春笋般地发展起来,新闻记者们开始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努力获得职业和社会认可。但与新闻理念和要求提升相对的是新闻实践中早期记者群体素质的难副其实。这是各大报的公雇访员逐渐让位于专职的外勤记者的时代(27)路鹏程:《中国近代公雇访员与专职记者的新陈代谢——以1920—1930年代上海新闻业为中心的讨论》,《新闻与传播研究》2014年第8期。。但即使各报单独雇佣的多数外勤记者的业务水平也是较为平庸,“他们自以为能干的不过跑跑官厅,见见要人,刺探些浮面的消息就算了。其次则约定几个机关团体,每天去抄文件和议事录之类”(28)胡仲特:《上海新闻界》,《新闻学论文集》,上海:光华书局,1930年,第207页。。采访本埠新闻的访员的业务与道德水准的双重低下更令此时的新闻学者愤慨。翻阅这个时期的新闻著作,将中国报业的问题归罪于公雇访员制度的判断比比皆是:“故吾人欲维持报纸生命,即应努力于新闻之採访,但现有公雇制,一日不打破,则採访一日难进步。”(29)周孝庵:《最新实验新闻学》,上海:时事新报馆,1930年重印本,第8页。晚清民国,诨名“包打听”的“老枪访员”盘踞一处造谣勒索几近毫无社会地位,在无数新闻学专著中亦是声名狼藉。“访员之弊”(从业者因道德缺失、教育缺失等对职业和社会造成的问题)成为许多民国时期提倡新闻专业与职业独立的专业人士和教育者痛心疾首的“新闻界的首要问题”。一方面掌握采访技能的“访员”难寻,另一方面现实中三类从业者占据了报馆职位,导致新闻事业毫无起色:
一由于失恶政客,无聊文丐,假报纸为升官发财之捷径,信口雌黄,颠倒是非,敲平民之竹杠;歌功颂德,打权贵之马屁,以图一官半职,或领宣传津贴;二由于八股旧学究,冒牌道学家,误认报纸为舞文弄墨之场,失意寄身之处,何谓新闻之学,本身有何使命,概属茫然,而妄思以振人心教化;三由于流氓虎绅,外假办报之美名,而骗募巨款,滥招股东,挂以招牌,雇一剪手,托人代印,所费无几,而坐享其利。职此三故,新闻界遂以无色。(30)天庐:《岭东报界见闻》,《新闻学刊全集》,上海:光华书局,1930年,第459页。
因此新闻界有识之士在治学上的重要目标是为记者群体和新闻事业作历史和现实的定位,实际上是要树立行业楷模,以回应社会对于作新闻一行的质疑与不屑。海外留学归来的黄天鹏曾发出豪言壮语:“一欲以历史之眼光探讨新闻事业之过程,及其对社会文化之影响,而厘定其在学术上之位置;”(31)黄天鹏:《中国新闻事业》,《民国丛书》第三编,第1页。主张从学术的角度回答一个主体性的问题:如果新闻业需要更加有效而专业的采访活动,而这样的职业活动只能由兼备道德和技术的与前一代“访员”完全不同的“记者”来执行,那么这些从业者应当以谁为参照?放眼望去,欧美日本新闻事业之发达,那可以是未来的目标,现在的中国难望项背;现实中是“访员”素质低下毫无前途,待要向前回顾从未有过的“记者”历史,创造一种全新的“记者”职业的“理想型”(韦伯),能为这一全新事物提供合法性的历史资源又能在哪里呢?
不独黄天鹏,众多新闻学研究者不约而同地聚焦三代之前的“采风”活动,他们在论述中并不关注考察采风制度本身,主要着眼的是形成于先秦的史官政治所形成的独特的“治教无二 ,官师合一”和“巫史合一,瞽史合一”的制度文化(32)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二原道,转引自郭东明《先秦史官文化及其文学意蕴》,《文史哲》1993年第2期。。尤其关注三代之前的史官以提供镜鉴为目的,对民间风俗进行记言记事的基本特征。这种对采风活动及其功能的想象与儒家文化精神紧密相连。儒家经典里即有将夫子与木铎相比的提法,并描述了战国后期孔子周流四方“代王者采风以行其教”的历史画面:
孟子离娄,王者之迹熄而诗亡,宋氏翔凤,释地辨证云息止也,言此官止而不行,则下情不上通,天下所苦。天子不知政教流失,风俗陵夷,皆由于此,谓之诗亡。可耳仪封人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谓王者不采风,将使夫子周流四方以行其教。(33)陈立:《公羊义疏》,《国学基本丛书》,北京:中华书局,1936年,第48页。
关于采风的这类想象当时作为一种公认的文化常识而存在。采风即记录历史,历史记录者即士人。士人宣教的身份想象恰如其分地定位了记录新闻的记者职业。而作为立言立功立德的传统士人,个体的历史记录者中当然也有道德水准高下之分,“如晋之董狐,如齐之实写‘崔杼弑其君’的三代史官就是其中佼佼者(34)唐振常:《记者·史官·史家》,《新闻记者》1998年第12期。。但是从文化整体上看,史官身上集中体现了能言敢言,为天下传布政教,力求记录历史真实等传统价值。民初新闻研究者将采风之史官视为有理想有文化有素质的新一代外勤记者的前身,指向的就是这种当代“访员”群体中十分稀缺的求真求仁的价值。对于当时已经被污名化的“访员”群体来说,将新闻事业溯源至采风和史官既为新一代从业者们树立了本土的职业价值典范,也一劳永逸地将新一代记者与旧时代访员就此切割开来。
值得注意的是,民初社会精英与政治家建构职业合法性的溯源是以“尊古抑今”甚至“割裂古今”的方式进行的,史官传统的建构与访员实际活动之间一直存在着“名实难符”的内在矛盾。戈公振所回顾的“文人末路”是晚清以来报人地位低下的经典表述,其中饱含着科举之路不通后士人被迫从事贱业的无奈;更为著名的还有晚清左宗棠对批评官员的上海报人均是“无赖文人”的指责,则暗示报人具有天然的“无赖”属性。显然,“贱业”与“无赖”的社会认知不会随着新闻业自身的定位而消失。民初新闻学研究在“古之史官即今之记者”的认知框架下,绝不会承认这种“无赖”群体及其行为对于中国新闻历史的作用,也就几乎无法解释在连续性传统下,同样作为“史官后裔”,名为“访员”的从业者群体为何无法被史官求真的道德规范所约束?而被命名为“记者”的新兴人群为何一定可以?
事实上,在“士人”身份完全消解和史官制度仅仅留下文化遗存的晚清民初,访员们的“无赖”行为不但留下了深刻的社会痕迹,也具有独特的尚待追寻的历史源头。19世纪60年代西式新闻事业最初由传教士带入中国,对外信息搜集活动才开始超越邸报的抄录记事成为西式报业的新业务。而追溯西式报刊进入中国之后的记者称谓,从19世纪60年代宗教报刊雇佣的“教友”“访友”,再到20世纪初一度占据各大报社的“访员”,西式报业进入中国近百年来,社会命名新闻业务的核心词汇是围绕“访”这种行为来进行的(35)刘丽:《中国新闻记者称谓流变(1860-1927)》,《编辑之友》2018年第3期。。既然学界公认此时还未有现代意义上的“新闻采访”,这时社会所谓的“访”似乎才是根植于中国经验的关于“采访”的认识。以康熙字典相关词条为据,古汉语中的“访”主要用于指称两个含义:一是用来泛指访问。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说“汎谋曰访”。汎与泛通用,因此访是指广泛地征求意见“纳谋于王”;另一个意义是通过议论来得知百官之事。“访,议也,物事也,使知百官之事也”(36)《康熙字典》(增订版),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55668页。。这两种含义几乎概括了秦代之后言官所能参与的主要的政治活动,尤其强调除了替君主掌献替的“采风”活动之外还有同样重要的替君主纠察百官的“访察”实践。唐以后出现官职“採访使”,所作之“访”就是通过实地访问考察官员为政得失并上报皇帝,类似今天巡视制度中的官员考察活动。值得注意的是唐代“採访使”官职中的“採访”一词沿用至民国初年。“採访”在这一时期成为新闻学的专业术语(37)20世纪20年代是新闻学科术语萌发的时代,追溯40年代之前的新闻学著作,均可查找到大量使用“採访”一词的案例。如黄天鹏在《中国新闻事业》一文中以时人常用的“採访”代指报刊雇佣的访员所做的新闻采集活动,同时又将先秦史官称为“采访者”,专职是“采风问俗”,显示出“采风”之“采”与“採访”之“採”并不是随意使用或是某种语词通假,而更可能是两个有着固定使用语境的语词。。直到1948年出版的汉语词典都会专门列出 “采访”词条特指史志编纂活动,新闻学著作中通常出现的则是“採访”一词,在词典中对应的是“探取舆论或消息之谓”,“访员”为“报馆派往各地採探新闻之人”(38)中国大辞典编纂处编:《国语辞典》,上海:商务印书馆,1948年重印本,第3489页。。可见此时记者一词虽然已经颇为常见,“采访”却仍然没有取代“採访”的特定意义。这提示研究者应当更加关注“採访”和“访员”的近代称谓和实际活动的历史。
如果说民初新闻学研究者追溯先秦的“采风”历史指向的是对新闻业言路功能与从业者言官身份的定位,更应被重视的“採访”历史强调的则是传统社会中有组织的民间力量监督官员的权力实践的变迁。特别值得关注的是从唐代採访使至明中叶监督官员的权力发生了下移。在现代新闻采编分工形成之前,明清江浙一带已经出现了专门以“访”为名的民间暗中打探官员隐私来贩卖勒索的行当。历代文献中以“窝”字来形容这种访察官员并据此勒索的无赖群体具有破坏法纪的力量:
奸暴游民,结党歃血……又句引营旗机匠,结交衙门皂快,挟同诈财,互相容隐。更有欺隐田粮,抗逋国课,窝盗窝访,保官保吏,坏法乱纪。(39)《吴县志》,台北:成文出版社,1933年,卷五十二下,风俗二。
这些“访”者是与“盗”并列的“游民”,是勾结衙门小吏进行不法活动的边缘群体。1980年日本学者和田正广一文较早地从衙役功能的变质来解释从事“窝访”群体的盛行,认为是明末官僚系统的僵化,使得政治上的访察制度徒具形式,造成衙役介入当时官员的考核,由此带来窝访活动的兴起。他提及“无赖分子在社会活动活跃的同时,地方上也出现了有组织的无赖集团——打行、访行等”。打行,即无业游民专门充当打手的行当。除了打行外,尚有专事窝访的“访行”。这种无赖集团主要利用明中叶之后名存实亡的御史监察制度,平日搜集官府或与之有仇的人士之缺失,趁御史监察出巡的时候,散布谣言,借此报仇或勒索官府。他们善于钻营社会政治的漏洞,以此获利。地方上巡抚巡按等考察州府县官员,除了平时寄耳目于胥吏外,甚至地方官的毁誉,也主要采纳“窝访”得来的信息。当时被官府科派的行业称为“行”,后来出现一些地方无赖的聚集而也称行,“当时人们有比照以打为行的打行,统称这类与公堂事务有关的无赖为访行,‘犹开牙行做生理也’”(40)黄六鸿:《福惠全书》,台北:九思出版社,1978年,第228页。。一些不肖的府、州、县官,就“阴结窝访,阳事上官,而吏事毕矣”。特别是窝访不但一定程度上左右地方官毁誉甚至仕途,有时也承担着地方上诉案件的作用(41)陈宝良:《明代社会生活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145页。。万历十五年(1587),都察院左都御史詹仰在奏疏中就主张“严禁访察”,其中建议不要依据地方上的匿名文书来考察官员,应当由“御史亲受词讼,虚心咨访,则奸恶毕见”(42)陈宝良:《明代社会生活史》,第145页。。
明清时期的无赖所做的访行与民国新闻人笔下深恶痛绝的“老枪访员”在人员组成、“业务”内容、人际交往、组织形式等方面非常类似。老枪访员是晚清上海大报中采访本埠新闻的公雇访员群体的代表。当时报界中人因“大都资格很老,具有烟癖”称之为“老枪访员”(43)胡仲特:《上海新闻界》,见黄天鹏主编《新闻学论文集》,上海:光华书局,1930年,第207页。。胡仲特所著的《上海新闻界》一文是使用“老枪访员”一词描述与外勤记者相对的普通访员的较早文章。其概述的上海“老枪访员”几个特征和结论性意见成为后世的经典描述,主要包括:各报公用——后被称为“公雇访员”(44)刘海贵:《中国现当代新闻业务史导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或“共雇访员”(45)陈玉申:《晚清报业史》,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0年。。老枪访员并不面对面地采访新闻,而是暗中通过包探打听消息,甚至在茶会中交换编造消息。老枪访员未经训练,文理不通,文体呆板。各大报由于竞争加剧而主动地以外勤记者淘汰了他们。后世研究者多强调以下要点:老枪访员以新闻贿赂勒索当事人;老抢访员的行为是组织化的“各有各的势力范围,界限分明,不许侵越”等。抽大烟,坐包车,以勒索当事人为生的“访员”无赖形象,与“访行”无赖集团颇为类似。
首先,窝访者和早期访员多具有衙门小吏的身份或是有接近衙门事务的便利条件。“武断之豪,舞文之吏,主讼之师”均是访察者的可能身份。
皂快又以神奸窝访为耳目……捏为织悉之册,以待通家採问之人,其条件极详,其赃证极细。(46)吕坤:《去伪斋集》卷七,转引自蔡惠琴《明清无赖的社会活动及其人际关系之探讨——兼论无赖集团:打行及窝访》,王明荪主编.古代历史文化研究辑刊,台湾: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0年。第182页。
老枪访员的前身是19世纪60年代为《上海新报》打探太平军消息的探子,是70年代为《申报》探听杨乃武案的地方小吏,是80年代之后常以会审公廨公堂记录案件的抄案者。直到20世纪20年代的上海,公雇访员还是特指与琐案相关的本地社会新闻记者。
其次,窝访者们以访问打探或是编造官员的不法行为为业,目的在于勒索。地方志《福惠全书》详尽地把访分为卖访、做访、借访等。地方上巡抚巡按等考察州府县官员,除了寄耳目于胥吏外,最重要的是,地方官的毁誉,主要采自“窝访”。这种以贩卖信息为名行勒索之实在新闻学研究者关于老枪访员的记叙中十分常见:
他们除受领各机关每日相当的津贴之外,还利用人类的羞耻心,以停送于人不利或不名誉的稿件为条件接收秘密的贿赂。(47)胡仲特:《上海新闻界》,见黄天鹏主编《新闻学论文集》,第207页。
最后,窝访者们往往成群结队,盘踞地方,形成集团来活动,与访员盘踞一处交换情报十分类似。
访员是占据了一个机关或一区地域,在这一机关(例如租界的临时法院)和一区域(例如闸北或南市)内,一日间所发生的新闻全由该访员自行记述,分抄若干份,送给各报馆,而取得各报馆的稿费。(48)张静庐:《中国新闻记者与新闻纸》,《民国丛书》第三编,第35页。
他们各有各的势力范围,界限严明,不许侵越。(49)胡仲特:《上海新闻界》,见黄天鹏主编《新闻学论文集》,第207页。
访员在上海盘踞一地域与一机关而包办新闻,这差不多已是上海自有新闻纸以来之积习,什么人都不能把这种恶势力打倒。(50)张静庐:《中国新闻记者与新闻纸》,《民国丛书》第三编,第38页。
窝访者和访员群体具有众多相似性并非偶然。从晚明至晚清社会边缘群体执其业借以谋生获取利益和地位而创立的“访行”,其实是专制社会中过度抑制社会层面信息传播的畸形产物。晚明的御史监察制度衰落催生了特殊的信息贩卖行当;晚清商业化城市化直接导致农村人口的分化乃至流入城市,使城市积聚了一大批的“闲人”与“闲民”。科举仕途的不畅,导致了大量失业之士的涌现,“士行的堕落,轻薄子弟的出现乃至无赖化,更是为无赖知识人提供了源源不尽的后备力量”(51)陈宝良:《“清客帮闲”:明清时期的无赖知识人及其形象》,《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相似的群体和业务因新兴报业的出现而产生不同的结果:晚明的窝访一直都是非法活动,从业者也具有边缘性质,而晚清进入新兴行业的“无赖文人”被西式报业组织整合后获取了“访”的行动的合法性,这正是近代信息传播权力逐渐下移的表征。到了20年代,老枪访员群体从以访察甚至勒索为业的 “访行”前辈那里继承了暗中察访的传统。他们习惯于勾结衙门小吏获得案件进展的消息,他们的实践技巧被称为“侦探与侦查”(52)孙恩霖:《新闻採访概述》,《报人之路》,上海:三江书店,1938年,第107页。与巡捕和包探无异。他们的暗中访察秉持有闻必录的原则,客观上造成了监督当权者的巨大的社会影响。
20世纪20年代以来新闻从业者从访员到记者的身份转换过程中伴随着一系列新闻学的知识建构,“新闻事业源于采风说”就是其中一例。它从言路的角度为中国新闻业在传统社会中的定位,建构了从晚清的报人到民初的记者的“士”的身份,是晚清民国以来政治精英们为报业欢欣期待念兹在兹的重要知识资源。虽然近世以来,天子专门派遣官方机构深入民间,礼失求诸野来巩固统治的政治行动越来越丧失实际价值,但晚清报业一定程度上代替言路,促使政治层面的上下相通重新成为政治神话和仪式。“采风起源说”就是这种在政治传统的基础上,为记者和新闻业参与实现“治世”提供了极大的合法性。可以说,民初新闻学研究群体想象的采风,既是历史行动,也是以新闻业参政的中国式的政治理想。
但是观察近代历史,不能忽略近代中国社会中,民间的政治参与最初是借助了访员这一社会边缘群体才获得成功的。与采风相比,窝访作为民间畸形的社会信息渠道的一种,反倒是更为接近新闻实践的社会历史根源。暗中访察是信息贩卖行业的行动传统,使这一群体事实上承担着下情上达和政治监督的作用。虽然这种秘密监督并没有充分发育出职业技巧,但唯有“访”的行动和观念作为真正意义上的本土经验,才能生成真实存在的对于新闻职业的社会认知。
近代以来,在肯定新闻业“言路”定位的前提下,“言官”和“访员”的两种历史认知路径的内在矛盾持续不断,对于新闻业和新闻从业者的社会评价亦长期呈现两极分化的状态。20世纪30年代,新闻记者是指导政治的无冕之王,而非信息贩子,更不是敲诈犯或无赖群体这种二元对立的职业建构知识已成业界的“口头禅”。然而国民政府统治下政治黑暗,除了极负名望者,更广泛的并无实际“权力”的记者群体处在面对现实的十足茫然中。如果说记者是“无赖流氓”是一种污蔑,恭维这一时期的记者是“无冕之王”反而成为另一种嘲讽。1930年,记者王小隐在《新闻记者究为何物》中痛斥对记者的恭维造成了“新闻专制”:
吾尝闻世之恭维新闻记者之言矣,谓为无冕之皇帝,时代之先驱。力量逾于十万毛瑟,社会之指导者……若夫诋诃新闻记者之言,曰流氓、竹杠手,堕落青年之尾闾,小政客之附业,军阀之妆饰品……吾尝闻新闻记者之口头禅,曰指导社会,曰监督政治,俨然以发聋振聩自居,先知先觉自命,然其流弊所极,则新闻专制之名词,于焉发生。记者万恶之呼声,亦一度闻之矣。……然新闻记者,固一社会上之服务者也。……以扶持此一种事业之增进,而供给社会人人之需要,始可谓不忝阙职。(53)王小隐:《新闻记者之究为何物》,《新闻学论文集》,第73页。
因此这一时期左翼记者群体开始对新闻记者的身份作出更加自觉的追问。虽然他们“对职业化的追求尚未来得及培育成熟,便很快在革命斗争的现实中服从于政治的需要,并服务于民族解放的大义”(54)蒋含平、梁骏:《转身之间:职业期许与救亡图存——1930 年代的左翼记者群体考察》,《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但作为革命者,左翼记者很快从做一个“真正的新闻记者”(55)袁殊:《〈文艺新闻〉最初之出发》,《文艺新闻》第1号,1931年3月16日。的角度找到职业认知与身份认知的契合点。做一个真正的新闻记者实际上就是做一个自觉的政治参与者,同时从居高临下的“指导社会”变为平视的“服务社会”,这种主张肯定了现代新闻业作为社会化的“言路”的传统定位,回应了戈公振等学者在民初关于新闻业应当如何满足社会需求的提问:“要真正能做到为大众的耳目,为大众的喉舌,记载真实的、大众应该知道的事实,说大众要说的话。”(56)恽逸群:《新闻界的联合战线》,《大美晚报·记者座谈专刊》1936 年7月23 日。这种认知没有指向提升技术技能,也与西方新闻学关于专业性的诉求并不完全一致。西式专业性常常意味着具有某种技术能力的职业人群在一定的组织中提供有偿或无偿的社会服务,公共性是这种专业话语的核心词汇。而中国新闻业的职业指向是造就兼具政治参与能力与社会服务意识的人群,以抑制过高的“无冕之王”或是过低的“流氓文乞”,以监督权力促进社会公正为职业目标。自20世纪40年代始,中国党报新闻学通过以马克思主义指导新闻学理论研究来破除西方新闻学理论建构的无冕之王的神话,力图形成本土经验基础上的中国新闻学理论体系,亦显示出上述观念的持续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