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语言表达、族群记忆DNA与族际文化互惠
——赛罕塔拉裕固族“赛马”的意义

2020-02-26 05:57刘茂昌祁进玉
关键词:裕固族塔拉赛马

刘茂昌 祁进玉

中国政府在《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中指出,深入挖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价值内涵,进一步加强政策支持,着力构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体系。这表明政府更多关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特别是少数民族传统体育文化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重要组成部分,其传承发展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具有重要意义。

关于民族赛马,学界的研究成果不是太多。近五年来,学界的研究焦点主要集中在赛马的起源、开展现状、传承保护、变迁,以及产业的研究。如贾佳分析了内蒙古民间赛马文化的起源与发展过程,列举民间赛马的种类,探究发展内蒙古民间赛马文化的意义和价值,并提出发展途径;(1)贾佳:《内蒙古民间赛马文化研究》,《体育文化导刊》2017年第1期。杨建军运用经济文化类型理论分析了“当吉仁”赛马会的文化渊源和发展演进过程,指出发展面临困境。(2)杨建军:《当雄“当吉仁”赛马会文化研究》,《体育文化导刊》2016年第11期。吕伟、包小强通过对甘肃省河西地区肃南县赛马会的调研,分析了竞速赛马项目、规则、马匹数量、场地设施等状况,指出政策支持和人文地理环境的发展优势;(3)吕伟、包小强:《甘肃省河西地区赛马会现状研究——以肃南县为例》,《武术研究》2019年第5期。李文基于三都水族自治县的调研,分析了三都水族赛马的现代性存续问题。(4)李文:《民族传统体育的现代性存续释义:稀释传统与贩卖传统——三都水族“赛马”的田野考察》,《河北体育学院学报》2019年第2期。郑一凡、陈国余、吴超以塘州端节赛马活动作为研究对象,分析了端节赛马活动的变迁、存活样态、以及本体内涵与特点;(5)郑一凡、陈国余、吴超:《变迁中的水族传统马术内涵与特点——以三都水族自治县塘州端节赛马活动为例》,《贵州师范学院学报》2018年第11期。李要南、张鲲等重在解释发展民族赛马产业意义。(6)李要南、张鲲、杨蒙蒙:《民族赛马产业的文化意识及发展思路》,《武汉商学院学报》2017年第3期。

综观学者对民族赛马的研究可以发现,虽然已有一些研究成果,但尚有一些不足之处。首先,当前研究多集中于民族赛马的起源、现状、传承、产业和发展等客观叙述,对民族传统赛马的族群记忆、族际文化互惠等作用的研究尤为鲜见;其次,已有研究主要是研究者的“客位”叙述过剩,文化持有者的“主位”解释缺席。尤其是对生活在民族边界地带,人口较少,有语言而无文字的裕固族而言,既要看到对赛马文化的客位叙述,也要展现主位人对赛马文化的不同看法。本研究试图从文化人类学视角出发,以特定区域(赛罕塔拉)、特定族群(裕固族)、特定民间传统体育文化事象(赛马)为切入点,综合分析裕固族民间传统赛马过程中骑手的身体姿势、表情和马的动作等身体语言所蕴含的裕固族文化基因以外,并着重分析赛马对族际文化互惠所具有的重要意义。

鉴于人类学理论对身体运动专项性研究在选取对象和关注内容上的差异性,本研究采用多次、短期、深度访谈式的田野调查。田野点位于祁连山北麓,肃南县康乐镇中华裕固风情走廊中段的赛罕塔拉(Saihantala),裕固语是“美丽草原”的意思。赛罕塔拉既是裕固族原始崇拜——祭鄂博活动和民间传统文化传承的核心地带,也是当地裕固、藏、蒙古、汉、土等民族之间传统文化交往交流交融的公共场所。这种多元传统文化共存的特殊性,为真正认识民间传统赛马文化事象外显的文化图景和内隐的族群特征提供了独特条件。课题组成员于2015-2019年先后多次对赛罕塔拉进行田野调查,运用关键人物访谈法、非参与式观察法收集资料和信息。田野调查中,首先通过现场观察法和访谈法,以田野笔记、录音、录像的形式记录赛罕塔拉赛马及相关情况,如组织赛马的目的、赛马场选择、赛马前的准备、赛马规则、骑马祭鄂博仪式、骑马婚礼娶亲仪式以及参与目的等。然后,选取关键人物进行三种方式的访谈:访谈赛罕塔拉不同时间“赛马”的召集者、发起者、组织者,包括有县、乡(镇)政府工作人员、村委会成员、非遗传承人、普通牧民;赛马的骑手;走访当地年龄70岁以上、并曾参加赛马的老牧民、原村委会成员,并根据前期访谈结果,进行多次跟踪性回访。当地牧民既会说裕固语,也会说汉语,访谈语言交流无障碍,并现场录音。

一、特定地方性知识:裕固族民间传统“赛马”滥觞

王明珂认为人类学家可以“在文献中作田野”,即文本分析,其意义在于挖掘出“文本”(text) 或“述事”(narratives)背后的社会“情景”(context)。(7)王明珂:《历史事实、历史记忆与历史心性》,《历史研究》2001年5期。而费孝通先生更加明确地指出,人文世界,无处不是田野。(8)荣仕星、徐杰舜:《人类学本土化在中国》,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2页。同样对裕固族“赛马”这一民间传统体育文化动态现象滥觞的考察不仅要到田野点进行实地走访,而且必须对现有文献进行“文本田野”。

当前尚未见到直接描述裕固族“赛马”滥觞的文本,马国荣对回纥汗国与唐朝的马绢贸易研究认为,回纥汗国遣唐使者所带贡品以马和畜产品为主,其中唐代大历8年(773年)10 000匹,长庆元年(821)年,20 000匹。(9)马国荣:《回纥汗国与唐朝的关系》,《新疆社科论坛》1993年第1期。从描述中不仅发现裕固族先民回纥人驯养了大量的战马,而且回纥擅长于骑技。战马一定是马中的佼佼者,需要在有载荷的情况下善于长距离和长时间的驰骋疆场,只能通过赛马来择选优秀的战马。由此可见,赛马与战争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也就是说,赛马源于战争需要。另据黄聪的研究,裕固族的祖先回鹘人从事游牧生产,驯养回鹘马体型中等,长于驰骋,大约分为两类:一类为SÖKSÖK,是一种跑马,速度很快,专为军用或赛马之用;另一类为YORA,就是“走马”,其步伐交替而稳健,能使骑者获得愉快感,主要可汗、将领、贵族及年老者骑乘。(10)黄聪:《中国古代北方民族体育史考》,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97页。在赛罕塔拉有句谚语:“九个达万九条河,夏季山水来阻隔,冬天冰雪常封锁,只要有了德合隆石马,再险山路都能过。”(11)贺敬农:《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标准地名录》,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97页。德合隆石马意为“裕固石马”,就在赛罕塔拉附近的拉古达万(九个达坂的别称,也就是九条山岭)这种艰险环境中繁衍、生长、驯养,因而矫健骏美,奔驰神速,富有耐力,善爬山涉水,是现代赛“走马”的先祖。一位大草滩村七十多岁的裕固族老牧民这样说。

据老人讲,我们裕固族从西至哈至是骑着走马到这里的。你看我们这里山大沟深,夏季牧场的羊肠小道更难走,我们这里德合隆石马体型偏小,耐力好,爬山走得快,上山下山驮着人就会在草原陡坡上斜着走,能自如拐弯,不像那些混血马是直的,只会在平坦的草原上走。今天走马比赛前两名就是我们这里保留下来的德合隆石马的后代。过去生产队大集体时这种马还很多,现在马的效益不好,我们这儿留下来少多了。(访谈时间:2015年7月26日;访谈地点: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康乐乡大草滩村)

根据钟进文的研究,俄国考察家曼内海姆(C. G. Mannerheim)在《芬兰——乌戈尔协会杂志》上的长篇报告《Sara与Shera尧乎尔人访问记》中记载:“1907年12月16日早晨,我与热情好客的主人告别……我的朋友夸(kua)喇嘛骑的那匹小马还没有驴那么大,但走得特别快,以致于我训练了17个月,步伐很快的大马也很难赶上那匹小马驹。”(12)钟进文:《裕固族文化研究》,北京:中国民航出版社,1995年,第112页。可见,当时的曼内海姆注意到裕固族驯养的“走马”与众不同。在田野考察中发现赛罕塔拉参加比赛走马明显多于奔马的现象。笔者在比赛现场专门访谈了当时参加比赛的一位男骑手,正如他所说。

今天参加走马比赛有33匹,奔马5匹,这些走马都是赛罕塔拉周边康丰、巴音、赛鼎、大草滩几个村的,我们的夏季牧场在东牛毛山顶下来的那个地方,走马能攀山,奔马上不去,我们这儿人不养奔马。今天奔马都是为参加比赛从外面弄过来的,不是自己养的。(访谈时间:2017年5月23日;访谈地点: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康乐乡赛罕塔拉)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特定的地域环境孕育了特定的地方性文化。在赛罕塔拉周边的裕固族牧民驯养走马,也验证了曼内海姆的描述。对于生活在草原、高山游牧的部分裕固族而言,马是裕固族的“翅膀”,不论是出门行路,还是平日骑乘以驱赶牛羊,或是迁徙时驮载帐篷、生活物品,马既是交通工具,也是牧区生产生活的工具。在日常生活中,骑马你追我赶的事情经常出现,久而久之,骑马比赛成为牧民生活娱乐的方式。

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Levy-Strauss)认为,对民族文化进行研究,重点不是神话与传说的真伪,而是在神话和传说(符号、信码)背后所蕴含的普遍具有的原始逻辑或“野性思维 (结构)。(13)胡小明、杨世如:《独木龙舟的文化解析》,《体育学刊》2010年第1期。因此,我们除了对上述赛马滥觞的文献文本考察之外,还需从赛罕塔拉田野点对赛马背后所蕴含的原始思维或结构“本真” 进一步考察加以佐证。

在赛罕塔拉“赛马”现场,牧民一边用手掌抚摸着、安慰着比赛后的骏马,一边与老朋友热聊并关注其它赛马战况。课题组成员就赛罕塔拉“赛马”起源与裕固族赛罕塔拉“赛马”的召集者、发起者、组织者以及规则的判罚者席草原而坐开始面对面的访谈。

我们是马背上的民族,只要听到赛罕塔拉谁家要有一匹好马,就感到无比荣幸和自豪,会受到大家的称赞和羡慕。我们跟马的感情深得很,听有的老辈们讲,孩子刚出生,还在小包被中就由父亲背或抱着骑在马背上。骑马、赛马对我们牧民来讲,就是生活和娱乐的一部分;在草原上谁的马骑得好谁就是这里的能人,说话威信就高,也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我们经常看见我们的父母一辈人或比我们年龄大的人凑到一起即兴赛马,随便指定一座小山包,一棵树或一顶帐篷为终点,扬鞭骏马飞奔。小时候我们跟着大人骑马到很远的地方去赶牛羊,骑上马你追我赶,就想超越大人,到我们长大一些这种赛马在经常进行,我和他(身边的牧民)就是赛马对手,并且我经常赢他。(访谈时间:2016年5月21日;访谈地点: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康乐乡赛罕塔拉)

显而易见,牧民在肯定自我游牧民族身份的同时,也强调了马文化在牧民中的重要作用。尽管当前牧民由过去人随畜走的游牧转变为固定地方的转场放牧,但对于赛罕塔拉的牧民而言,马仍然是家庭地位的象征。特别是赛马好手在牧民中具有较高的威信,在处理牧民之间的琐事和纠纷中就有发言权,彰显了赛马比赛胜者在牧民中的优势地位。无处不在的赛马活动贯穿于游牧社会,不仅成为牧民单调放牧生活的调节剂,也是牧民生活娱乐的必需品。同时也说明了赛马源起于牧民日常生产生活的工具性需要。

过去,我们走路、放牧赶牛羊、转场也离不开骑马,特别是隆重的婚礼、祭鄂博都要骑马。如我们裕固族举行隆重的婚礼有迎亲、新娘戴头面、打尖、献羊背、马绕帐篷等环节。在太阳升起之前,新郎家娶亲人骑上白马带上礼物、美酒和哈达到女方家娶亲,女方家给新娘戴头面,送亲者骑马护送新娘出嫁,靠近新郎家为新娘搭新帐篷时,举行马绕帐篷仪式,顺时针绕小毡房三圈,最后才迎进帐篷。婚礼后年轻人要举行赛马。今天早晨你也看到了,我们都是骑着马祭鄂博的,同样绕三圈,再去煨桑。祭祀鄂博结束,就举行赛奔马和赛走马。说实在点,我们裕固族重大活动都离不开骑马和赛马。(访谈时间:2016年7月21日;访谈地点: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康乐乡赛罕塔拉)

草原盛大的祭鄂博活动和婚丧嫁娶既是牧民重大的民间文化事项,也是当地牧民参与人数最多的综合性族群文化活动。祭鄂博是祈求家庭平安和幸福,娱神同时也是娱人。婚礼更是关系牧民家庭传宗接代的大事。因此在仪式隆重的婚礼和祭鄂博之后举行赛马,对于过去信息不通、交通不便,散居于草原的裕固族具有重要的意义。如通过仪式后的赛马,不仅提供牧民交流、互动、娱乐的平台,更是优秀的骑手会在比赛中崭露头角的机会;年轻的男女牧民可以挑选心仪的配偶,最终实现草原人类的繁衍和优秀基因组合。

裕固族作为游牧文化的继承者,自然而然继承了赛马文化的特质,赛马文化成为裕固族普遍具有的、极具个性的、超稳定的特征。但随着当前社会发展,摩托车、小汽车进入草原牧区成为主要交通工具,加之现代西方体育文化对民族体育文化的影响,赛马文化逐渐失去原有价值取向,成为灵魂深处的集体记忆和心理认同的想象,被赋予新的历史使命。

二、身体语言表达:民间传统“赛马”文化本相

美国人类学家威廉A.哈维兰在身势学(kinesics)提出“身体语言”的概念,在姿势——呼叫系统中的姿势(gesture)部分来传达有意或无意信息的姿势、面部表情和身体动作组成,把这种组成称为身体语言。并认为人类在相互交流中至少60%是非语言方式表达,身体动作或姿势所传达的信息起到补充口语的作用。(14)威廉·A.哈维兰、哈拉尔德·E.L.普林斯、邦尼·麦克布莱德,等:《文化人类学:人类的挑战》,陈相超、冯然等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4年,第116页。

当然,对于有语言而无文字的裕固族而言,诸多的民间传统文化通过身体动作和面部表情来表达族群传统文化信息。而作为裕固族草原游牧传统文化主要代表的民间传统“赛马”,骑手的身体姿势、表情和马的动作等身体语言表达了裕固族传统游牧文化生活信息和族群特征。特别是通过有生命的人马协同配合所彰显的外在身体动作、姿态乃至行为规则、场地等在表达裕固族独特身体语言的同时,也呈现了裕固族传统的生存之道和生活禁忌。一位裕固族女骑手给笔者讲了一个她和马的故事。

在50年县庆(2014年)赛马大会上,我的这匹正当年的溜溜红比赛得了第二名。当时我穿着这身裕固族传统服装,好多记者、好多人围着我照相,当天晚上就上电视了,我可自豪了。回到牧业上,大家都说我骑出了我们马背上尧熬尔人(裕固族人)的气质。我告诉你,我的溜溜红不会说话,但懂我的语言和动作。我身体向前或靠后,两腿夹紧或放松,马扯手一紧一松,溜溜红就知道加速和减速。那天比赛结束,就有人帮别人打问,愿意掏5万元买我的溜溜红,对我们牧民来说5万元不是小数目。你知道吗?我们裕固族人不能当面说买卖马,只能托人从旁边打问一下。我的溜溜红就像我的孩子,我真的爱溜溜红,每天看不见它我心里发慌,有时老公不在家,我骑上溜溜红就不寂寞了。因此,当时我就拒绝了。后来那个人还不死心,托人找到我老公说价钱还可以高万儿八千,老公有点犹豫,回家和我商量。为这事我们两口子大吵了一架,险些打起来,我气得骑着溜溜红回娘家了,邻近村子牧民都说我做得对,我们裕固族人爱马如命。最后老公下来给我道了歉,我们和好了。溜溜红也就留下来了。现在我的溜溜红有点老了,我要一直养下去,直到它老死。(访谈时间:2017年12月13日;地点: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康乐乡马场滩)

显而易见,裕固族对马的认知已超越牛羊等一般动物的范畴,认为马是神的化身,自然生老病死,上升到和人一样的境界。当然,裕固族传统“赛马”不仅呈现骑手追求身体快乐,享受风驰电掣的速度以及对马匹的支配和控制力,实现身体自身超越的同时,还可以通过身体行为语言来表达和叙述族群传统文化内涵。

三、 族群记忆DNA:裕固族传统“赛马”历时性价值

族群是一种次级社会群体,它具有一系列共同的文化特征,以共享传统的群体归属感,群体成员中的优越感、所属群体成员资格,甚至拥有特定的领地为基础。(16)马丁·N.麦格:《族群社会学》,祖力亚提·司马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年,第28页。族群记忆(ethnic group Memory)则是对某一社会群体的一系列共同的文化特征,如语言、文化、宗教信仰、食物、服装、起源神话、英雄故事、传统体育等保持在大脑里的印象。族群记忆也作为一种基本的心理过程,包括人脑对这一社会群体的诸多文化信息进行编码、存储和提取的过程,体现一个群体通过各种仪式塑造的共同记忆,并不仅是每一个群体成员的个人记忆相加的产物,更是属于这个群体自身的。(17)保罗·康纳顿:《社会如何记忆》,纳日碧力戈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0年,第46-80页。

基因(Gene)是遗传学概念,最早由丹麦学者W.L.约翰森提出,是控制生物性状的基本遗传单位,带有遗传效应的DNA片段。对于一个“马背上的民族”而言,赛马作为裕固族最具有特质性的民间传统体育文化事象,就像带有遗传信息的DNA片段,存储着族群的大量信息,与宗教禁忌、行为规范、嬉戏娱乐、婚丧嫁娶、饮食禁忌、节庆习俗等传统文化一起承载着一个族群记忆和族群认同。因此,民间传统“赛马”就是携带族群记忆的DNA片段,自始至终贯穿于裕固族民间传统文化传承、变迁和发展,凸显出裕固族传统文化的特质价值。如在2017年9月底的田野调查中,无意间听到两位裕固族人(A和B)之间的对话,其中一位是50多岁参加赛走马的骑手(A),另一位是30多岁裕固族牧民(B)。

A:今年你参加比赛怎么样?

B:今年前两次还行,都拿名次了。县上的没拿名次,最近协会的还可以,第二名。

A:那你也挣了好多奖金?

B:也没多少钱,挣下的钱还不够马身上投下的。

A:那你参加比赛花钱又误工图啥?

B:唉,你知道咱们裕固族有语言没文字,年轻人很少说裕固族话了,裕固族传统服装也变了,老的婚礼仪式也消失了。只有赛马还没怎么变,我参加比赛就是让年轻人看一看,别忘了我们是草原马背上民族的后代,要记住我们裕固族人有赛马的传统。(访谈时间:2017年9月29日;访谈地点: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康乐乡赛罕塔拉)

随着当前经济、文化全球一体化发展,散居于赛罕塔拉的裕固族单一放牧的生产方式被打破,更多的裕固族年轻人走出高山草原牧场,走向外面的世界,从而提速了裕固族人口外流,特别是传承主体外流。加之逃避城市喧嚣和追求草原格桑花烂漫的外来旅游者和草原“淘金”人口的反流,随之而来的是聚居地传统生活方式打破,民间传统文化习俗正在渐进式的消解。作为裕固族最具有民族记忆代表的传统“赛马”也受外来主流文化的挤压,日渐式微。如草原上骑马的牧民越来越少。但是,历经数千年风雨洗礼的裕固族民间传统“赛马”,在现代语境下仍然是裕固族记忆之魂,彰显着活的本族群游牧文化的历史,担当着民间传统文化事象记忆的“活态文本”。与口头或文字文本记忆相比,动态肢体文化事象“赛马”是其诸多民间事象中最直观、最显性的记忆形式。

自小生活在赛罕塔拉草原附近的巴音村(意为富饶沟),祖辈上山放牧,还是走远路都要骑马,马就是我们牧民出门的腿。子承父传,自然而然。从小就不害怕马,喜欢骑马,骑在马上觉得太舒服、太过瘾。骑上马,我忘却日常生活中烦恼,全身心地投入到比赛之中。有很多人,专程过来看我赛马。包括我女儿都是我的粉丝,她说:“妈妈骑上马太漂亮,精气神都上来了。”每年赛完马,我是众人关注的焦点,成为我们牧民眼中是明星,记者、摄像者眼中的范儿。但我心里很明白,整个赛马比赛中仅有两人是女骑手。当前很多裕固族小孩子见了马就“怕得发抖”,老祖先留传下来的“魂”面临着失传,我们下一代的下一代就不会了。后继无人是我最担心的,我参加赛马希望激起年轻人的好奇和骑马欲望,把我们祖先传下来的优秀民间传统赛马文化保护和传承下去,至少会给他们留下一点点我们尧熬尔人(裕固族人)的记忆。(访谈时间:2016年7月22日;访谈地点: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康乐乡赛罕塔拉)

如此真实的亲身经历和状态性焦虑,反映出赛马者不仅享受比赛带来的快乐,而且对这种活态的物质文化逐渐式微的担忧。可见,以体现竞争为主题的“赛马”活动形式成为裕固族所特有传统文化外在表征(representation),这种外在表征反映出其独特的游牧文化记忆,构成了深层次的族群意识和族群精神,也就是这个族群性格,在一定程度上维系着族群文化的记忆和心理认同。这种深层的精神文化层面作用远比比赛活动的人本身更为重要,因为它实现了族群性格的延续。(18)王智慧:《图腾崇拜与宗教信仰:民族传统体育文化传承的精神力量》,《体育与科学》2012年第6期。

与此同时,在“耳闻目睹”“耳濡目染”的赛罕塔拉赛马活动情境中,裕固族、蒙古族、藏族、汉族、土族等民族的牧民在共同展演,无论主体还是客体,在场的个体都会潜移默化地接受各自传统文化熏陶的同时,实现了不同族群之间深入互动与频繁接触,这种互动式接触对裕固族而言,不仅实现了本族群民间特质传统文化的再认,同时唤醒本族群文化认同感和自豪感,进一步加深了本族群的记忆。纳日碧力戈在解读挪威人类学家费雷德里克·巴斯的《族群和边界》所言:“族群之间的密切接触,并不意味着接触某一方或双方的互化或消亡,相反,他们仍然会顽强地存在,又是甚至产生比过去更加强烈的族群意识。两个或者多个族群在接触中继续保持各自的独立存在,它们有各自的准则和标记,形成互动结构,保持文化差异。”(19)纳日碧力戈:《文化与边界:社会如何分类》,《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如在2018年7月底康乐镇赛罕塔拉赛马协会组织的比赛上,参加走马比赛的副会长所说。

参加这次比赛骑手有天祝、马蹄和皇城藏族,也有蒙古族,当然裕固族骑手是最多的。我骑的这匹走马打败了他们,我拿了第一名,太高兴了,裕固族骑手都来祝贺我,说我这次为尧熬尔人(裕固族人)争光了。(访谈时间:2018年7月29日;地点: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康乐乡赛罕塔拉)

裕固族民间赛马中的管理者、组织者、判罚者、赛马者、马、观众等诸多元素构成了一个多元化的“文化场域”。在这个巨大且复杂的“文化场域”中,裕固族民间诸多的传统文化符号得到了呈现并内化。加之每个亲临现场参加赛马活动的牧民,都是接受或传达文化信息的主体,不管这种举动接受或传达的文化信息是个体的还是群体的,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这种实践举动都是体化(incorporating)的。(20)保罗·康纳顿:《社会如何记忆》,纳日碧力戈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46-80页。“体化实践”的民间传统“赛马”撩动隐匿在牧民心里深处的琴弦,随时奏出令人热血沸腾的乐章,这种潜移默化的传播不仅激起下一代,甚至再下一代人对赛马文化的好奇心和尝试的本能,而且唤醒在场个体对裕固族游牧特质文化的意识。

为了使携带着诸多本族群文化记忆基因的血液在一代又一代之间长期流淌和传承下去,强化裕固族传统文化记忆和凸出裕固族传统文化特质,要求参加比赛的骑手必须穿戴裕固族传统服饰,特别是马身上披上节日的盛装,用红黄绿或蓝色的丝绸带辫扎马尾,络头上吊挂红黄蓝或绿色的缨穗,马脖子绕上红黄绿丝带,马身上披裕固族红边、白底、镶嵌蓝花色的褥子,马鞍上的褥子绑有花色图案红蓝宽丝带,这些装饰风格都在呈显一个族群传统文化记忆的特质符号,无论个人层面还是集体层面上形成一种自我意识(身份认同)。(21)扬·阿斯曼:《交往记忆与文化记忆》,管小其译,《学术交流》2017年第1期。课题组成员针对马身上的装饰品专门走访了一位裕固族骑手,他这样告诉笔者。

这是我们裕固族习俗,赛马身上这些东西是老人们传下来的,我还问过有些老人,他们仅告诉我“3”是吉利数字,能保平安。有的为了实用,如用丝绸带扎马尾,怕马尾太长缠住马腿,影响走马的速度;有的跟我们宗教信仰有关,你看扎马尾的丝绸带是3种颜色,均匀的扎了3道。缨穗也是3个,3种颜色。马脖子上丝带、褥子也是3种颜色,这些就是为了图个吉利。至于东西的颜色大家都选的基本一样,代表什么意思我也没有听老人们说过。现在这些东西是我们裕固族马的标志,一看就知道马是不是裕固族的。(访谈时间:2018年9月20日;地点: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康乐乡赛罕塔拉)

显见,赛罕塔拉赛马在多元文化构成的传承场域中不仅加深了族群身份认同,也逐渐上升为具有族群记忆特质的代表性心理标志。正如费孝通认为,“一个民族的共同心理,在不同的时间、不同场合,可以有深浅强弱的不同。为了加强团结,一个民族总要设法巩固其共同心理。强调一些有别于其他民族的风俗习惯、生活方式上的特点,赋予强烈的感情,把它升华为代表这民族的标志。”(22)费孝通:《关于我国民族的识别问题》,《中国社会科学》1980年第1期。

四、族际文化互惠:民间传统“赛马”的共时性价值

互惠(reciprocity)在经济社会交往中得到广泛的运用而被人们所熟知,也是人类学和社会学领域倍受关注的议题。最初,法国人类学家从马歇尔·莫斯(Marcel Mauss)的社会生活在人们的礼尚往来的礼物交换理论中提出互惠问题。如卡尔·波拉尼则根据礼物交换中的经济因素提出的互惠价值理论认为,互惠是一种社会整合模式,具有建构和维持社会关系的作用。(23)卡尔·波拉尼:《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冯钢、刘阳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23页可见,无论在物质生活领域(如物品、金钱、财物),还是在精神文化领域(如宴请、仪式、文化活动、族群交往等)的社会关系中都离不开互惠事象。当然,族际文化是指两个或两个以上民族的文化相互借鉴、吸收、融合成的一种多元特质的文化。学者马宗保对族际文化互惠研究认为:“族际文化互惠是不同民族社会成员之间以大体对等的方式交换某种文化要素的行为过程。其表现于不同族群之间给予—接受—报偿的行为链,是双方对各自一部分文化权利或文化习俗的让渡。”(24)马宗保:《柔软的边界:一个回汉杂居村落的族际文化互惠》,《西北民族研究》2017第3期。族际文化互惠是基于对等互惠原则的基础上,不同民族文化双向互动现象,包括精神元素(如尊重、欣赏、崇拜)和物质元素的让渡。当然这是一种让步式并非捍卫式的文化行为,不受时间和道德的牵绊和约束。这种文化互惠既存在于少数民族和汉族之间,又存在于不同少数民族之间。

在赛罕塔拉,民间“赛马”打破了被20世纪80年代被铁丝网和围栏分割成草原小板块的状态,串联起不同的族群以及族群内部的个体,架起裕固族与藏族、蒙古族、汉族、土族等其他族群边界文化交往交流交融的桥梁,起到族际之间文化纽带作用,譬如,藏族赛马有走马和跑马,蒙古族赛马有走马、跑马和颠马。(25)中国体育博物馆、国家体委文史工作委员会编:《中华民族传统体育志》,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1990年,第8页。而裕固族赛马也分为走马和奔马,其实藏族、蒙古族的跑马就是裕固族的奔马。尽管三个族群对奔马的称谓有区别,但赛走马、赛奔马规则完全相同。一位参加赛马的青海海北州的蒙古族骑手如下讲述。

我是从青海来参加赛走马的,这里的人(指裕固族)也热情好客,请我吃手抓肉、油果子,喝酥油茶,并且比赛规则和我们一样,公平不偏袒,只不过叫法不一样。看了这么多裕固族文艺表演,又认识了这么多赛马朋友,这次比赛获不获奖无所谓,我已经很满足。(访谈时间:2016年5月4日;访谈地点: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康乐乡赛罕塔拉)

在同一时间,不同族群的牧民在同一文化场域亲身体验赛马比赛,既释放了草原汉子纵马驰骋的表现欲,也实现了战胜对手和赢得观众喝彩的精神满足感。在享受裕固族传统文化和热情好客传统的同时,也增进了不同民族之间文化的认同。很显然,通过赛罕塔拉这种“在场”民间赛马活动平台的传播和推广,得到周边不同民族牧民的喜爱和参与,成为不同民族共同的精神财富和民族交往交流的纽带,传递着民族团结的深情厚谊。在赛马现场,骑手们谈论对方的坐骑和骑技,甚至在赛后,有些骑手们相互交换坐骑在赛道策马奔腾。从不认识的比赛对手变成相互欣赏、无所不谈的好朋友,甚至成为儿女亲家。骑手们不仅亲身体验精彩而激烈的竞争,而且相互直接感知不同民族的文化和习俗,增进了不同族群的相互了解,促进更深层次的文化交流,打破了由于不同族群文化差异造成的族际传统文化陌生和隔阂,在营造不同族群亲和力的同时,促进族群互动和文化交融。一位从皇城镇参加赛马的藏族骑手作如下讲述。

我们两亲家是赛马认识的,当时我到这儿来赛走马。我是藏族,他是裕固族。当时他骑得走马很厉害,走了第一。我们比赛休息期间就聊马聊得很投机,从赛马聊到草原、草补、家庭、孩子情况,我们成了朋友。后来他到皇城参加赛马,那一次他带着老婆、儿子一家子去的,我们一家子在皇城夏日塔拉草原接待的,当时两个孩子见面聊得来,最后两个人谈上了,后来两人结婚了,都有孩子了。想想这个赛马活动还是媒人呢。(访谈时间:2019年7月22日;地点: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康乐乡赛罕塔拉)

近年来随着民间传统文化的复兴,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及周边地区的赛马活动非常普遍。就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来说,很多乡镇每年都要举行赛马活动。赛罕塔拉组织的民间赛马活动,邀请了来自于甘青两省不同民族的赛马爱好者参加比赛,过一段时间之后当地的裕固族赛马爱好者也受邀到周边其他民族地区参加比赛。赛马活动把裕固族和藏族、蒙古族、汉族、土族等民族的部分民众结合在一起,实现了不同民族之间的文化互惠。这种族际之间的文化互惠,是近年来随着赛马活动而出现的一种不同民族之间的互惠形式。河西走廊及周边地区的不同民族在赛马活动上相互学习,广泛交流,促进了河西走廊及周边地区各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互惠是人类社会的普遍主题,河西走廊不同民族的族际文化互惠也经常出现,最近在赛马基础上形成的族际文化互惠,也是河西走廊及周边地区不同民族之间的一种互惠形式。在赛马基础上的族际文化互惠是新时代生成多民族共同体的基础,对于河西走廊多民族共同体的铸造具有重要的意义。

毋庸置疑,赛罕塔拉民间传统“赛马”通过活动接触的方式满足族际文化互惠的基本要求,完全遵循平衡互惠的原则。其表现并不是捍卫某一特定族群的传统文化行为,而是不同族群精神文化互动和共享的载体。并且,在多元族群共同构建的民间传统文化场域中,彼此站在对方立场上认知和对待彼此的宗教信仰、原始崇拜、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当然,赛罕塔拉赛马活动成为各族群间传统文化的大交流、大联欢、大派对的媒介,促进了族群文化的认知、情感及伦理道德的交流,弥补了裕固族与其他族群文化边界的鸿沟,弱化了族群文化边界,真正体现了赛马在不同族群之间的文化互惠价值,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奠定坚实的基础。

五、结语

从特定的视域、特定的场域剖析赛罕塔拉裕固族民间“赛马”这一动态的民间传统体育现象发现,虽然裕固族民间赛马滥觞于游牧民族的生产生活、战争、交通等工具性需求,但随着草原社会进入新时代,赛马的工具性价值逐渐式微,不再是交通、战争及争夺权力地位的主要工具。加之主流异文化的强势浸淫,以致裕固族民间传统体育日趋边缘化,但对于自称“马背上的民族”的裕固族而言,民间传统赛马仍然是携带大量裕固族记忆和身份认同信息的传统文化DNA片段,凸显出裕固族游牧传统文化根基性记忆。当然,在经济快速发展和文化全球化的今天,我们更应紧紧抓住赛罕塔拉裕固族赛马文化互惠价值,通过不同民族间互学互鉴,分享彼此的民族记忆,促进不同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用实际行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最终构建起人类共有的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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