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借周游遁纸间
——浅论晚明文人张岱的游记小品

2020-01-09 20:21
通化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11期
关键词:上海古籍出版社张岱游记

陈 健

明末清初这一历史时期是中国传统文体的最后一次嬗变期。通观处在这一嬗替过程中的各类文章,张岱以吴地游记为主要题材的小品尤为引人瞩目。

张岱又名维城,以陶庵自号,山阴(浙江绍兴)人。他少为纨绔子弟而好繁华,及清初则避迹山居以著书,有《西湖梦寻》《陶庵梦忆》《石匮书》等文行世。张岱生于明朝,学于明朝;隐于清朝,亡于清朝。其一生好游,虽未踏遍祖国各地山水,但命运的陡然变转却提升了他生命中游历活动的深度。本文拟从其吴地游记(主要收录于《西湖梦寻》《陶庵梦忆》,下文简称“二梦”)的内容特征、情感表现与成因意义三个方面进行探究,希望借以洞悉张岱游记中的深层意蕴。

一、张岱吴地游记的内容特征

游记依记叙内容划分可分为四种:依记录行程的记叙型游记、借风景以抒感情的抒情型游记、以描绘景物为主的写景型游记以及借游记阐理的说理型游记。张岱的吴地游记兼有以上数家之所长,却又不能完全套用如是般固定的分类范式而加以解读。从表面来看,张岱的游记内容多以记景为主,然细作观之就会发现其实则在内蕴上涵盖浩繁。张岱暮年曾作“自题小像”一文,其中道:“学书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圃俱不成。”①宋致新:《独抒性灵:明清性灵小品》.武汉:崇文书局,2016,第65页。作者博采众家而无所不知,虽失之于精却得之于全:这一点也体现在其游记创作中。从其实际创作篇目来看,作者实将生平技艺尽数融于其中,其游记呈现出绘画之形色、音韵之顿挫、戏剧之渲染、山水之布局、诗歌之经营、世情之百态。

首先,以张岱游记所绘之景来看,其作确有绘画之形色。就画之技法而言,《湖心亭看雪》中“天与云与山与水”为留白,其后“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为点染①(明)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56页。;《天台牡丹》中“萼楼穰吐,淋漓簇沓”②(明)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8页。为浓墨,《金山夜戏》“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③(明)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11页。为烘染。就画之着色而言,其作品中色调偏清淡者多为山水石树、房屋楼台、舟车桥梁、风雨阴晴,雪日云雾及冬季,所绘多为山水之象;色调浓艳者多为花鸟鱼虫、亭台楼阁、勾栏闹市及春夏秋冬,所绘多为人物花鸟之象。有学者以为张岱更偏爱清冷之色,并提及其在言及与知交对饮畅谈时多以此调而皴染周遭之环境,表现得更为自由[1]。实际上,上述观点值得商榷。张岱早年喜繁华,晚年偏爱冷清,故“二梦”中景物淡妆浓抹皆有之;与受后期隐居的幽寂环境和淡然心态的影响而落笔即成的后者相比,代表早年繁华的浓重之笔方是后期面对空幻寂寥之人生的张岱终难忘怀的心灵写照。

其次,以游记行文之韵律来看,其作音韵错落,读起来饶有兴致。这其中,较为突出的特征有以下两点:

其一,大量重复一字一词以构成押韵。如《西湖七月半》通篇620字,文中“看”一字便出现26 次,而用语也较平易,道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便将“其一”沿用5 次,说“看月”,在文中便以“看月”二字标注到底,不复“赏月”“观月”或缀修饰之语④(明)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111页。。

其二,对仗工整且大量排列词性相同的句子,这与张岱擅对联不无关系。翻开“二梦”,其中对仗叶韵者不胜枚举:《冷泉亭》中有“多在湖船作寓,夜夜见湖上之月,而今又避嚣灵隐,夜坐冷泉亭,又夜夜对山间之月”⑤(明)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186页。的描述;《西湖香市记》则有“岸无留船,寓无留容,肆无留酿”⑥(明)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109页。的句子;《秦楼》更是借“行春则集柳洲亭,竞渡则集玉莲亭,登高则集天然图画阁,看雪则集孤山寺,寻常宴客则集镜湖楼”⑦(明)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206页。以述佳地之胜景。其文多以短句构成,篇幅短小、意蕴横生。

再次,以游记事涉之内容来看,其作多引入戏剧元素以描景言情而生色。卢杰在《张岱散文中的日常生活美学思想》中指出,明代的舞台表演已超越日常表演的形态,被视为性命才情所附。剧作家们以戏写意,而都市生活中,戏曲也被当作一种烘托节日氛围的手段,这一方法也被张岱运用到散文中[2]。如《金山夜戏》中就有这样的描写:“余呼小仆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上,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⑧(明)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11页。这一事件并未在此篇游记中详叙,作者只是因有感“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⑨同上注。景象之触动,恰又有金山寺内的大殿作为绝佳场所,方顺理成章、事随意至地唱上几出当地典故传说的戏曲以衬周遭之景。作品所着意表达的,也不是景色的优美动人与戏曲的精彩绝伦,而是如尾句所说“不知是人是怪是鬼”⑩同上注。的虚虚实实,借戏曲以营造诡暗静谧的氛围,进而烘托作者兴起而作、兴尽而归的随性的心态[3]。

复次,以游记的结构布局来看,张岱游记中山水园林有之,楼阁闹市亦有之,雅与俗相互交汇。如何在行文中掌控分寸,把握好山水之雅与民间之俗的关系,实是颇费斟酌之事。在上述问题的处理上,作者借用了浓与淡,动与静的关系来表现俗与雅的搭配,通过色彩与节奏的变化来反映格调上的区别。如果说有“舟中鏾钹星铙,宴歌弦管,腾腾如沸”的人为热闹,那不一会便有“午夜,曲倦灯残,星星自散”的复归平静来相衬;如果有“走马放鹰”“斗鸡蹴鞠”“劈阮弹琴”等举动,就会有以“长塘丰草”“高阜平冈”“茂林清樾”作背景而衬托文人雅兴的亭湖等场所。从某种程度来讲,张岱游记并不是单纯的记景文学,他的自然之景往往依托于人文意象的渲染而变得生动化、复调化。可以说,张岱能超越自身限制而营造生活的诗情画意,在商业气息浓郁的市廛中展露山林意趣[4]。

又次,以游记中的诗歌创作来看,“二梦”中的游记常附有相关景地的诗作以为正文之余波演漾,且在遣词造句上也颇有诗性特征。一方面,张岱曾有“盖文之冰雪,在骨,在神”①(明)张岱:《琅嬛文集》.长沙:岳麓书社,2016,第32页。之语,其文崇尚“冰雪气”;与之相辅相成,张岱的诗歌亦有冰雪之气升腾其中,二者皆隽永空灵、爽利生鲜。二者一并出现于游记文中,可谓相得益彰。另一方面,张岱的文章和诗歌一样注意炼字炼句,避生僻而沿用流畅字句,以连贯散文之内在气韵[5],甚至于将如“山不青山楼不楼,西湖歌舞一时休。暖风吹得死人臭,还把杭州送汴州”②(明)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109页。这样的市井打油诗引入,使之与文章气脉相和。

最后,从游记中所绘之世态来看,张岱的作品反映了一种新的美学观念。相对于前代对丑的规避与摒弃而独谈美,元明文人对世俗生活的描写刻画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热衷,他们的作品里承认并接纳外在的世俗缺陷,更甚者表现为对丑的视若无睹,而更潜心于内在的精神上的美。从另一方面来讲,他们认为美丑是共生的,并不将二者视为相互对立的对象。在《扬州瘦马》中,作者描述了明清之际扬州养“瘦马”的社会风气。所谓“瘦马”,实为是时贫家相貌出众的少年女子;歌舞伎馆多以之为货而低价买入,调习至长成后高价卖出。这种畸形文化现象在前人文章中鲜有着墨,张岱却将如何挑选瘦马写得细致入微,丝毫未有文人雅士应避开这些陋俗的自觉,似乎体现了以丑为美的价值观念。在《西湖七月半》中,象征真正高雅脱俗的游客登场后,则“名妓至”“竹肉(即乐器与演唱)发”③(明)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111页。。张岱本身并不着眼于心外之人,他更着意于在旷达天地间可以与自己互通心意的客人。而他在求取精神与天地契合之际,仍不避“名妓”“竹肉”等世俗的娱乐方式,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别样的审美视域。

二、张岱吴地游记的情感表现

张岱载有游记的主要文集共有三册,其中《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在前、《琅嬛文集》在后,三本书也是他从沉痛到渐趋平静的真实写照。在张岱游记的情感表现这个话题上,历来说法不一,有“闲适说”“寄托说”与“忏悔说”等。其中争议较大的是忏悔一说,朱剑芒先生作《〈陶庵梦忆〉考》一文提及此说,尔后夏咸淳先生亦执此说法[6]。但近年来多有反对之音,最具代表的当属陈平原先生在《“都市文人”张岱的为人与为文》一文中提到的观点,他认为张岱是少有忏悔的,文中自嘲意味更多些[7]。笔者亦以为此种观点较为合理。

支持忏悔一说的学者理由可参见张丽杰《论张岱〈陶庵梦忆〉的情感意蕴》文中所列。一是源于张岱于《陶庵梦忆》的自序中:“……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问佛前,一一忏悔。”④(明)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3页。即有“忏悔”等字眼。二是据《自题小像》立论:“著书二十年耶而仅堪覆瓮,之人耶有用没用?”⑤(明)张岱:《琅嬛文集》.长沙:岳麓书社,2016,第188页。似有对其前尘往事之否定。三则是以《自为墓志铭》立论:“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劳碌半生,皆成梦幻。”[8]此三套说辞,虽都有出处,但理解皆较为片面,未结合张岱平生与秉性而深入探讨。试想一人年少富贵风流,忽一日突遭罹难,颠沛流离半生,后笃信因果,此人非大奸大恶,落此境遇也并非咎由自取,然曰其悔矣,有何悔?悔当时未致仕功名以挽明朝国祚?张岱年少虽累举乡试不第,但有“危可使安,乱可使治,不入不居者,势不可为,故见机,而作也”①(明)张岱:《张岱全集·四书遇》.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第187页。的打算,可见其价值定位就与传统文人不大相同,且他在明亡后也参加了反清复明活动[9],如此之经历本应使之心安理得,并无可悔。悔年少生活阔绰,不察民生?然张岱交友不拘一格,少有富家子弟的纨绔傲慢之气,其友人来自三教九流。名声煊赫的奇人文士有之,地位卑下的伶人娼妓亦有之,岱皆真诚对待。如与岱交好的伶人夏汝开病逝后,岱葬之,“仍备粮糈,买舟航,送汝母与汝弟若妹归故乡,使汝妹适良人。”②(明)张岱:《琅嬛文集》.长沙:岳麓书社,2016,第204页。次年写文悼之[10]。如此观之,张岱在为人处世上亦无可悔之处。此外,古人对以往过错多有掩饰、修正之举。宋人王禹偁早年多闲适诗,老来有所悔,故所编《小畜集》将闲适诗删去大半[11]21,而张岱文中却将昔年繁华绮丽洋洋洒洒而引以为谈资。显然,忏悔在这里无从说起,这套说法并不可信。

我们还可以列举更多的关于张岱非以“忏悔”之态而创作吴地游记的旁证。首先,张岱此生几多波澜,然其在经历故朝灭亡,亲友相继逝去的情况下仍能至杖朝之年而卒。这主要源自其“创伤性成长”的一生使得他在面对残酷的创伤性事件时,心理韧性能够让自身克服身心折磨,并对生活仍有一种长久淡然的期待而非历久不变的悔恨。其次,晚明文人多任情纵性,张岱也讲究真性情,他在文中对“痴”“癖”的偏好并不是如唐代韩愈、孟郊等人对怪奇之美的刻意追求,而是一种包容,而心胸豁达之人往往也少有忏悔之态。最后,张岱具有史学家的长远眼光,在为人处世与时事预判上超过常人;在明亡之前,张岱便已有所察觉,故他不得不强调死生之价值及国亡人不能亡的重要性,且开始撰写明史。这表明明朝败亡对张岱而言不是突遭横祸,而是已预知的宿命,这更削弱了其以文字而忏悔的创作动机。

既然张岱至晚年仍初心未悔,则他笔下屡屡提到“一一忏悔”“佛家舍利”之语又作何解释呢?我们可从张岱信奉的佛家因果一说上窥见端倪。

佛家因果不同于我们寻常所说的“条件因果关系”,佛家的因果观即任何事物并非由单一事情决定,其因果的特有属性为任意性而非决定性,必然是由无数事情共同决定。这一观点的初衷在于:虽则我们常以割裂事物来分配财产、义务等,但在本质上事物是无法精确厘定的。强调人与人之间有斩不断的潜在关系,实则是为了化解这种矛盾。张岱的不忏悔与夸耀之心同他的故国之思是相连的。早年阔绰生活给予他的不仅仅是锦衣玉食的物质条件,在精神层面上,除了周遭文化的熏陶,还有知己亲友之相伴唱和。他所好的“精舍”“骏马”“梨园”“古董”等皆显示出阔绰人家才有的奢豪之气,迨至晚年,他面对身边的“破床碎几”“折鼎病琴”“残书数帙”“常至断炊”难免会有匮乏窘境之感。这种巨大落差造成的惊恐与对人生命运的困惑是难以排遣的,沧桑巨变的空幻感需要他不断证明以往的繁华是合理的存在。这时,佛家说法不失为一种合理解释、一剂及时良药。这一点,从他后期越来越平淡阔达而沉痛渐弱的文风中可窥一二。

在更多的游记创作中,张岱实则是以一种自嘲之态来看待自己人生处境的。陈平原先生认为张岱的“自嘲”大致隐含着三种旨趣:一是自我批评,一是讽世,一是述志。张岱的自嘲大多源自他在易代之后所受的苦楚。他曾作诗云:“饿亦寻常事,尤于是日奇……一贫真如此,回想反开颐。”③(明)张岱:《张岱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第95页。此时家境窘困,他不复是当初出手阔绰,不必为生计奔波的贵公子。因家中人口众多,张岱开始养鱼养蚕,但都不了了之,“仓皇不可说,反变为笑睨。苦至无声泪,此笑真足悲。”④(明)张岱:《张岱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第38页。日益拮据的收入支撑不起庞大的支出,无奈之下张岱只得分家,一个大家庭就此分崩解析[12]。张岱之所以选择成为遗民,除自身与时事格格不入之感,怕也有身侧无所眷恋之故。

三、张岱吴地游记的成因意义

若追溯张岱游记小品之创作成因,须先明了“晚明文学家张岱”这一称谓中的“晚明”的意义指向。先前曾有学者指出:若以创作时间为准,则张岱绝大部分小品实际都是在清初写就,并不存在“晚明文学家张岱”这一说法[13]。但现今,我们仍以张岱为晚明文学家,除了秉持吴承学先生“吾从众”的态度原因外,笔者以为还需考量张岱作品中的文化归属问题。首先,作为晚明遗老,张岱选择行权而非死节并不意味着他对新政权的接纳,避隐山林使他的文学创作很少反映出清代文学的风貌,他的苦隐昭示了他与清初文坛的分流;其次,在他所写内容上,无论是在作为史学家编写的《石匮书》中,还是在身为文学家所著的“二梦”中,张岱“一往情深”的始终是有明一代。他的游记创作承明代诸多文学家之余绪,“有刘同人之生辣,有袁中郎之倩丽,有王季重之诙谐,无所不有,其一种空灵晶映之气”①(明)张岱:《张岱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第505页。;其力破窠臼之“无意为小品而小品”的态度一改明代小品的附庸地位,亦是明朝小品兴盛潮流的延续。因此,张岱以“二梦”为代表的吴地游记可视为明代小品文在明清更迭这样的特定时期里的一次蜕变。

张岱游记与其他同类作品不同的是,它们或是重游旧地之作,或是撰写时已距离游玩时很久的“卧游”回忆之作,其创作用意独树一格。以《西湖梦寻》为主要例据,大致来看,笔者以为该书的游记的写作用意有三:

其一,以带有回忆内容与眷恋情绪的文学描述而隐括史事,存述过往的真实经历。在这里需着重强调一下张岱的史学家身份。由于家学传统兼之“余好作史”的个人偏好,张岱的部分创作有着“存史”的动机意图。对此可以参考张岱对《清明上河图》发表的态度:“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因南渡后想见汴京旧事,故摩写不遗余力。……嗟乎!南渡后人但知临安富丽,又谁念故都风物?择端此图,即谓忠简请回鸾表可也。”②(明)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87页。此外,“二梦”在史体上属于史部地理类,这也正是张岱家学中最擅长的史学门类。

张岱在《西湖》自序有道:“谓余为西湖而来,今所见若此,反不若保我梦中之西湖,尚得完全无恙也。”③(明)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147页。作者在阔别二十八年后重游故地,但早已物是人非,因此作文以保梦中印象,现实之境况竟不如梦中幻境,此举犹如画饼充饥,更凸显所见之凋敝,所处境遇之困窘。此外,“儿曹诘问,偶为言之,总是梦中说梦,非魇即呓也。”时张岱已垂垂老矣,面对稚儿童言,过去现实之落差巨大,恐怕有时自己都难辨真假。故张岱以史官的写实之态作文以记之而辨析真幻,惟恐自己因时事更迭、情随事变而忘却记忆中的西湖,即“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

其二,西湖对于张岱而言,是一种非常深重的精神寄托,是流亡中的精神支柱。“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未尝一日别余也。”④同上注。但在历经苦难回来后,魂牵梦萦的西湖已百不存一;其膝下的儿孙更认为他所讲之事如海市蜃楼。张岱提笔洋洋洒洒地言说西湖之景,或许是希望那些记忆中的人物永远鲜活热闹地存在于书中的这个世界。

其三,张岱游记可视为文人对带有娱乐休闲性质的旅游认同心态的产物。本文研究范围既为张岱所写之吴地游记,则除以张岱个人及与友人共游这种文人风雅之游之外,其笔下的诸如市游等现象同样值得瞩目。从游记文学史这个角度切入,我们会发现明代游记在发展上是呈前滞后盛状态的。游记于明代中期出现由衰转盛的现象,很可能暗示游记这种文学类型受到了新因素的影响。

以现存已知最早的游记——马第伯所著《封禅仪记》为伊始,传统游记的嬗变基本是依循文人的审美理念进行的,因此也缺少了几分世俗化的色调[14]232。然而到了晚明时期,包括张岱在内的许多游记家的作品中多了些烟火气息,这与相应的时代环境有着莫大联系,如城市经济的发展、上层文人与普通百姓之间的阶级性削弱等等。这些使得最初具有祭祀性质的群体性活动演变成以愉悦为目的的野游活动,进而出现与野游相对的城中之游即市游。这种习俗之游的背后是不自觉的群体情感认同。游山玩水不再是文人雅士的专权,也演变成为百姓的盛事。而张岱身为这些游玩者其中一分子,身临其境,兼之“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自为墓志铭》)”①(明)张岱:《琅嬛文集》.长沙:岳麓书社,2016,第159页。的个人偏好,再加之吴地特有的好游文化氛围的影响,文人张岱势必会受到这种情感驱动创作游记。

四、结语

作为久赋深情而又嗜好风雅的晚明文人游者,张岱事关吴地的游记创作中存在着明显的主观性特征,其在客观的景物叙述间包融着大量个人情感元素,它们看似各执一端、五色杂陈,却又因创作者所处的时代环境与文化场域的特殊性而自成完满之体系。一方面,游记中不仅对吴地名胜古迹均有所介绍,更兼包容了吴地特有的风土人情,称之为吴地风情录似不过分;另一方面,张岱游记并不局限于借对游者所历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的描摹而单纯陈述其观望之所得,描写、渲染个人在现实游览抑或“卧游”“魂游”时的心路历程及情感历程方是其文章的主旨所在。纵观张岱的诸多吴地游记的主体基调,其中嘲讽有之,慰藉有之;失意有之,得意有之;心安理得有之,心酸苦楚亦有之。文章不过作者人生百态之体现,酸甜苦辣尽掷其中。需要格外注意的是,在这样浩繁而多样的文本样貌下,研究者很容易在探究作品的发生原因与存在意义时迷失于广博的材料征引中,继而忽视对文本所在外部环境的考察——“对所研究之对象缺乏合乎历史语境的定义,缺乏循名责实的能力,这正是‘学术现代化’以来不少论著文不对题的根源所在。”[15]211事实上,张岱诸多以吴地为描摹对象的游记创作完成于明亡清兴的数十年间;不同篇章的游记在创作上经历了漫长的动态生成过程,必然因其内涵上的差别而存有内在张力。但是,这种来自于文本间的张力中其实蕴含着一种朝向外部的共同意义指向——对旧朝的回忆。作者生活在明清鼎革之际,因天倾地覆、兵连祸结而身心俱伤,方以对山水的审美立场来否定兼济天下的人生哲学,其贡献就在于从繁复驳杂、尖锐敏感的社会氛围中移笔至单纯象征隐逸、清静、无为的山水环境里来,以审美主义而非政治关注的方式来描述个人之于时代的想法与态度,在借数叶薄纸而书写梦幻化的忧怨与感伤的同时逃离世间、隐遁山林。总而言之,张岱的吴地山水游记脱离了以往同类作品中单纯描山摹水杂以抒情的传统,融入家国兴亡的哀凉,达到了理性与感性、往昔与今日的合二为一,其在中国游记文学史上的价值不容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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