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外史》公武关系论考
——日本近世后期尊皇论的一个侧面

2019-12-23 20:47代明月
日本研究 2019年2期
关键词:幕府公家天皇

瞿 亮 代明月

日本近代以来的尊皇论一般有两大源头:一是源于国学家所构建的“神皇正统论”;另一个是源于近世时期儒学在历史著述中逐渐凸显出来的“理势论”。“天孙降临”传说将天皇塑造为万世一系的“现人神”,从“应然”的角度使其在政治上占重要的一席之地,也在精神上处于不可替代的位置。

但是,自源、平争霸至德川时代武家执政的数百年间,天皇世俗的行政权力让渡给武家,从“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转向了“天下无道,礼乐征伐自诸侯出”。[1]因此武家执政之后,“天孙降临”和“万世一系”虽存在于精神信仰和神道祭祀中,但因没有事实依据相支撑,其普及度和可信度受到极大影响。而儒学的君臣纲常观对于尊皇思想发展来说也有重要的影响,但由于“有德者王”的德治主义某种程度上质疑了“万古不易”的天皇精神权威,因此中国学者武寅称“在王位存在的合理性问题上,日本固有文化以本民族君神一体说,抵制了外民族的君神分离的君权神授说”。[2]

然而赖山阳撰写《日本外史》,在记述武家各宗室兴亡盛衰的外衣之下大力倡导尊皇观念,将描绘出的历史事实融入到尊皇论之中,给予更多合理主义的历史诠释,其作用不容小觑。龟谷省轩将其效力归结为“天下之士,始知王室之可尊,僭窃之可恶,而神器之不可觊觎也”,[3]木户孝允也褒扬它“能慷慨忠愤,殒命于国事,鼓舞海内之士气,当该言及山阳著外史之力”,可见其所倡导的尊皇思想为幕末尊王攘夷革命和近代天皇制确立提供了思想上的动力。

赖山阳主要活动于江户幕府末期的田沼改革和宽政改革的时代,身处社会改革和革新旧日朝纲的背景下,他幼时就熟读《史记》,在广岛期间又与朱熹的《资治通鉴纲目》际遇,“日读《纲目》。

然记治乱大势而已,书法发明等不屑读,博士闻而益奇之”,[4]贯彻了儒家的“天理运势论”并躬行“君事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的纲常观,[5]而后又受水户学《大日本史》的影响,其尊皇勤王的思想也油然而生。《日本外史》自1801年(宽政12年)起笔,至1828年(文政10年)完稿,共历时28年,是赖山阳平生倾注时间最长,耗费精力最多,也是最具影响力的史著。

它记述了自平氏崛起至德川幕府这段时间的历史,集中记述了历代武家的兴衰治乱,并穿插记录了皇室、公卿、诸儒等。在结构上,《日本外史》根据时间先后顺序,大致按照掌握实权的历代武将的家系,列源氏、新田氏、足利氏、德川氏正记,而将武家历史中影响力巨大的平氏、北条氏、楠氏、武田、上杉、织田、丰臣等家,则归入其中,全书共分二十二卷。

表面上看,《日本外史》“叙武门历史仿《史记》世家之体”,[6]貌似以武家为中心撰述了一部“霸史”,但其基调却是传扬“大义名分论和尊皇贱霸思想”。[7]它没有直接批判武家大名和幕藩体制,看似阐释皇室之所以兴废,但通篇却始终围绕“尊皇”展开历史叙述和评价。其开篇就阐述“见鸟羽帝是数下制符,禁诸州武士属源、平二氏,曰:大权归于将门也,其在于此时”,[8]表明对政治权力落到武将手中的惋惜。从武家“霸史”的角度来烘托尊皇勤王的重要性,实为《日本外史》的一大“特笔”。

赖山阳的著作在日本颇受关注。木崎爱吉从思想角度阐述赖山阳的著史及其思想理念。本谷次郎在其研究中极大地普及尊王史观从而质疑武家政治期望“王政复古”的思想。德富苏峰评述《日本外史》及其体例,从整体上阐述赖山阳的“尊王贱霸”史观。

滨野靖一郎研究阐述了赖山阳的“正统论”及其影响并大力提倡“大义名分”。国内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赖山阳的汉学功底与中国史学之间的交流。朱谦之在其著作《日本朱子学》中从日本朱子学的角度介绍赖山阳汉学、史学之功。赵建民《赖山阳的〈日本外史〉与中日史学交流》从中日文化交流的层面分析了《日本外史》创作过程中的中国史学成分及其在中国的影响。

张冬阳的博士论文《赖山阳的汉学与史学》从汉学与史学的角度梳理赖山阳著史脉络,窥探赖山阳学术全貌。张赫的《赖山阳史学思想嬗变研究》从“名分论”和思想嬗变方面来剖析赖山阳尊王思想在明治维新及之后的变化。

瞿亮在《近世日本的修史与史学》中分析了赖山阳著作《新论》《外史》和《政记》,初步探究了赖山阳史著与幕末尊皇思想的内在联系。

以上著述,较少涉及到《日本外史》中最为关键的公武关系问题。自源、平崛起至德川幕府的灭亡,数百年武家政治时期,公家(天皇)与武家(幕府大名)的关系跌宕起伏、十分复杂,他们之间的关系既矛盾又名正言顺,既显而易见又模糊不清。《外史》从武家的角度入手,着力证明尊皇至上的公武关系。

以上著述,较少涉及到《日本外史》倡导尊皇观念中最核心的公武关系问题。自源、平崛起至德川幕府的灭亡,以天皇为中心的公家与武家围绕执掌世俗最高权力问题展开了数百年的斗争,公武关系看似名正言顺、各安其份,实际上充满各种矛盾。

《外史》从武家角度入手,着力证明尊皇至上的公武关系,为幕末尊皇攘夷志士提供了历史依据。本文从赖山阳《日本外史》的文脉出发,探究各个时期公家与武家之间的特殊关系,分析武家各执政时代致使公武变化的要素,进而窥探日本近世后期尊皇论的一个侧面。

一、公武分离基调下的替皇执政

众所周知,武士自平安时代后期成为庄园守护者和侍从起,逐渐摆脱从属于天皇朝廷控制,并在保元、平治之乱后逐渐超越藤原氏和皇室成为政治军事上的主导者,并最终由源赖朝开创镰仓幕府确立了武家政权。

在赖山阳看来,源、平崛起之前“未尝有所谓武门、武士者也”,[9]“我朝之初建国也,政体简易,文武一途,举海内之兵,而天子为之元帅,大臣、大连为之偏裨,未尝别置将帅也,岂复有所谓武门武士者哉”,[10]作为公家之首的天皇掌握着大权支配文武大臣,不存在武家执权的说法。

此时,朝廷效仿中国唐朝兵制“官分文武,乃特置将帅”,朝廷“建勋位十二等,论功酬赏,而罢其兵”,[11]军人权位高低凭借的是公家论功勋行赏,而但凡遇到战争的时候,军人的作用和权力便随之扩大了。

1、平氏掌权——公武隶属关系

《外史》认为在不断扩大权力的军人将帅之中,唯有平、源二氏实力最强,得出“将帅之任,每委源、平二家,于是乎有武门之称焉”的结论,[12]直接把武门的出现归结为朝廷中军制的改变和军人战功的扩大。

《外史》认为光仁、桓武天皇在位时期,朝中斗争激烈,社会动荡不安,战事繁多,百姓疾苦于征伐只得武装防卫,“宝龟中,廷议汰冗兵,殷富百姓,才堪弓马者,专习武艺,以应征伐;其羸弱者,皆就农业,而兵农全分”,[13]兵农分离让士兵从“闲时为农,战时为兵”的兵制中脱离出来,成为专门为以征战杀伐、保卫庄园为主的武家武士,“平居藏甲蓄马,俨然自称武士,于是乎始有武士之称焉”。[14]

但这一时期朝中的军士仍隶属于公家,是公家加强政权统治的工具。以白河、鸟羽、崇德和后白河为首的公家重用源、平二氏来制衡藤原摄关势力,这也成为武家崛起的重要政治条件。

《外史》描述这一时段的公武关系称虽有武门但并无对立之势,然而因为“帝滥授先王名爵于清盛,借以济私焉,而长其负功邀上之心,至于不可制,将谁咎哉”,[15]天皇在源平二者之间过度宠幸平家致使武家权力膨胀,也为而后公家大权旁落埋下伏笔,“且清盛之所以至,此由后白河养成其势尔”。[16]

不过,《外史》此时认为号令仍自于公家,“源、平二氏,数镇东边,每用此辈以奏效;而各有所习用,以相隶属,因袭之久,如君臣然”,[17]以此来证明武家与公家的君臣关系并未改变。“自是其后,苟有事,辄命之二氏,二氏各自发其隶属赴之,如探物于囊,不复烦选将征兵,而讨伐剿诛,莫不立言”,[18]武家打着天皇的名号而行动,天皇则利用平、源二氏的力量处理内外叛乱。

“当是之时,源氏有梗命者,敕平氏讨之;平氏有难制者,令源氏来诛之”,[19]这反映出虽然公家力量已经衰弱,但又可以通过利用平、源力量巩固名誉与统治。公家内部的斗争和天下平乱的战争使得武家摆脱从属于公家的地位,武家的崛起也令实际统治大权逐渐由公家朝廷转移到武家,使“天下英雄有以窥朝廷”,但此时天皇仍然处于尊位,平氏仍在公家的权威之下掌权。

从“源氏军日盛。平氏奉乘舆,则旋泊于坛浦”的记载可知,[20]平氏“奉乘舆”依然借天皇之名与源氏决战。坛浦战役后平氏覆没,源赖朝势力大增,天下局势逐渐偏向源氏一家,不再是天皇公家所能掌控。

在赖山阳看来,平家的灭亡是因为其僭越了本属于公家天皇的权力,“笼朝廷名爵于私门”、“名爵公器,不可私用”,[21]此外,《外史》还将公家的大权旁落归结为藤原氏为首的相家腐败无能,“向使相家有忧国之心、通变之略,何患于王权之外移耶”。[22]《外史》如此总结历史教训,也为明治时期以天皇为至尊并制衡消弱朝中元老、藩阀和内阁权力提供了借鉴。

2、源氏镰仓幕府时期——公武和谐的名实关系

源赖朝在武家斗争中胜利,同时也取得了“征夷大将军”的权职。1192年,源赖朝建立镰仓幕府,确立了日本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完全脱离公家的武家政权,“王权之移于武门,始于平氏,成于源氏”,[23]公家与武家从之前的隶属关系逐渐发展为温和共存分立的关系。

首先,源氏覆灭平氏而统一天下也得到了天皇的赞同,“微源氏父子,封豕长蛇,荐食上国,谁能拒之,其有大功德于天下如此”,[24]因为源氏统一天下后又尽力经营关东,《外史》评价其“有大功德于天下”,使得百姓能安居乐业,认为武家代天皇掌天下大权,成为公家在世俗权力上的代理人。“缙绅之家,镰仓之兴,大江、三善之徒,有窃抱民部省簿记而往者,亦可以见人心所向矣”,[25]

由于天下人心向于武家,天皇不得不顺势将王权下放至幕府,就有了“夫王家自放其权,而莫之或收,民安所倚哉?于是王族之任其器者,代而操之,以宰天下,亦不得已之势”的结果。[26]可见,天皇见镰仓幕府势力庞大,《外史》为了维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皇家颜面,将叙事定为操天下的大权下放转移至源氏镰仓幕府,武家源氏也顺应天下局势代天皇治理天下。

在《外史》的叙述中,镰仓幕府并没有僭逾的行为,“赖朝升高官,管重职,皆出法皇之允裁,非私窃之也”。[27]天皇下放失权也没有遭到武家的强烈排斥,这就形成了公武和谐而对立的关系。

在赖山阳看来,源氏掌权并不是专权,而是帮助公家治理天下,“源氏以清河之胄,世勤劳王事。以至于赖朝,经营艰苦,剏健大业,以致天下小康。而不敢僭逾,恭顺其迹”,[28]公家天皇威严和名分依然存在,只是将实权转移委任给幕府。《外史》叙述的武家源氏政权是尊皇、勤王的幕府,没有行使乱国僭越的霸政。

赖山阳高度评价“赖朝为天下万世,创不得已之事,以立不可逾之限,而君臣之际,两得其宜也”,[29]呈现出君拥名分临天下;臣佐君王拥实权的现象,“君臣”之间各行其是,双双得利。

《外史》称镰仓幕府以“尊皇统,行德政”为治国方略对后世武家也影响深远,“是以足利氏、新田氏,皆以清河之源,更起宰天下。而皆以上将代操国权,以服事天子,莫非袭赖朝之故者”,[30]源氏建幕府“代天子行天下”为后世足利氏、新田氏开启了“不可逾之限”的先河。而武家源氏“又再传乃亡”又实在令人叹惜,因此赖山阳感叹“不敢僭逾,恭顺其迹,又再传乃亡,天未艾源氏之福也”,[31]表达了对和谐共存公武关系消亡的惋惜。

3、北条氏僭逾天皇之权——“武上公下”的紧张关系

公武和谐关系的局面很快就被打破,源赖朝去世后,子源赖家继位幕府将军,北条时政以将军赖家年幼懦弱而插足政事,赖山阳抨击“北条氏以其外家,久司其权,未尝失人望,非有显然之罪也而欲遽加之诛”。[32]

但北条氏却不自立幕府,面对当时局势,北条义时延续镰仓幕府的统治,面对公家的态度,北条义时从藤原家迎接一位藤原氏后裔来镰仓担任幕府将军,“兵马之政,每在于北条氏,故凡是皆不得不系之北条氏”。[33]这使后鸟羽上皇的恼羞成怒对幕府产生了敌意,《外史》也认为北条氏专制打破了源赖朝经营的公武和谐关系。

承久元年(公元1219年)七月,京城爆发了以后鸟羽上皇为首的倒幕运动,后鸟羽上皇剪除了镰仓幕府任命的京都守护,“帝愤北条氏以陪臣世主废立也,阴谋废之”,[34]公家与幕府彻底决裂并向全国宣布北条义时为“朝敌”,发布了征召全国武士讨伐镰仓幕府的院宣。但幕府根基坚实,加上民心“函岭以东,非朝廷之有”,[35]使得北条氏以“清君侧,护天皇”为由攻下了京师并入驻六波罗。

赖山阳痛斥了北条氏的是非,“予修将门之史,至于平治、承久之际,未尝不舍笔而叹也”,[36]认为北条氏的大逆行为违背了“尊皇勤王”意旨。

北条氏攻入京城后首先处理的便是当时号令天下倒幕的后鸟羽上皇,并借此插足干涉公家事宜,“于是义时废帝,立高仓帝孙守贞亲王之子,更为后堀河帝”。[37]更让赖山阳直书痛陈的是“遂逼上皇削发,徙之隐岐。徙顺德上皇于佐渡,两亲王于但马、备前”,[38]

公家上皇、亲王都被武家流放,直接反映了武家权力凌驾于公家之上。从北条氏废立、流放天皇,公然与公家对抗的行为来看,北条氏干涉皇室打破了公武和谐对等的关系,公武关系开始变成了“武在公上”的局面,出现了日本有史以来武家首次与公家天皇刀兵相见“以下犯上”举动。《外史》对北条氏暂时取得权力不以为然,并称其举动有违日本天道,“其悖逆人神所不容”。[39]

此后,日本的统治中心完全转移到北条氏手中,“武上公下”的局面使得公家皇室宗亲颜面扫地,公家与武家之间的矛盾日趋紧张。

武家虽握有操控天下的大权,但赖山阳认为公家皇权的大义名分与神圣性并非因武家职权而撼动,北条氏“逆贼”行为为后世所不齿。“如义时者,真无前逆贼,而得脱叛名于世,天其假手其臣仆毙之也。及其子孙,遇新田氏之斧钺,抉其巢穴,歼其丑类,“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岂不信哉”。[40]

《外史》对“逆贼”最终“天必诛之”的表述,反映出“天道尚善而罚淫”[41]和程颐“理便是天道”[42]的儒教天命观,也表明破坏了正常公武秩序必然会遭到天命的惩罚。

二、南朝正统基调下的尊皇斥霸

镰仓幕府覆灭后,后醍醐天皇进行了建武中兴,但由于他违背业已掌权的武士阶级要求,导致以足利尊氏为首的武家逼迫后醍醐天皇退位,并拥立光明天皇,足利尊氏也自拥“征夷大将军”,于建武三年(1336年)建立室町幕府。后醍醐天皇带着象征皇室权威的三神器逃至吉野,在新田义贞、楠木正成等武士拥立下建立南朝。

从此日本开始了“一天二帝南北京”并立的时代,南北朝虽各自拥立天皇建立政权,但两者在公武关系上却有着完全不同的表现。南北朝对峙时期,与其说是南北皇室的对立,还不如说是武家和公家的对立。

1、南朝的尊皇倒幕

自南北朝开始,关于南北朝正闰的争论不休,而赖山阳则拥南朝为正统,在塑造后醍醐天皇为明君的同时,歌颂南朝武士为匡扶天下的忠臣,“古之所谓武臣者,勤王云尔”,[43]称赞北畠显家、新田义贞等人的勤王行动。

《外史》首先突出了后醍醐为恢复皇室事业的壮志悲情,在皇太子和成良亲王被足利尊氏鸩弑以后,后醍醐发出“朕憾不灭国贼平天下,虽埋骨于此,魂魄常望北阙。后人其体朕志,竭力讨贼。不者,非吾子孙,非吾臣属”[44]的遗诏,突出他号召天下武士讨幕雄心壮志。

接着,《外史》用夸张的手法歌颂了南朝将士的勤王报国之心,“举一门之肝脑,而竭诸国家之难”,[45]尤其塑造了楠木正成等勤王典范。《外史》描绘楠木正成在凑川之战败北临终之前发出“愿七生人间,以杀国贼”[46]的遗愿,也体现了遵照后醍醐“不者,非吾子孙,非吾臣属”的遗命。

赖山阳高度赞扬“则元弘之事,玩不可已也。而其勤王之功,余以楠氏为第一”。[47]从南朝武将勤王的事迹来看,武家是天皇的臣属并遵听天命,这可以说是武家崛起以来公武关系呈现的特殊现象,正反映了外史氏“尊王斥霸”的历史观,也成为了德川幕府末期维新志士“尊王攘夷”思想的来源之一。

2、北朝-室町的武家独断

与南朝相比,《外史》描述的北朝-室町幕府的公武关系则大不一样。“夫室町之时,天下纷纷,日事兵争,如群儿斗暗中,喧呶殴击,一仆一起。谁知其曲直”,[48]它将室町时代战乱纷争的根源归咎于主臣关系的混乱。

《外史》认为足利氏的将军称号并非受命于正统朝廷,“且夫将门之有统,非必如帝室也。况足利氏之所谓将军者,始于其第三世;如其父其祖,皆非受命于正统之朝也”,[49]此外,《外史》认为足利预谋夺取公家的社稷据为己有,“然其为者,有故焉。彼其计夺王家中兴之业,故滥赏侈封,务充其欲,不复计其后,以苟取天下”,[50]这样室町幕府不仅掌握政治大权,还逐步将公家天皇的权利和土地窃为私用,幕府通过武力强压天皇“苟取天下”,由此赖山阳感叹“是助足利氏为虐者也,夫天下,有名有实”。[51]

奈良、平安初期,天皇朝廷效仿中国建立律令制国家,确立起中央集权制度,所谓“名实之权,并在朝廷。”而这种“一元制”到了南北朝时期已瓦解殆尽,公家的名与实已逐渐被武家“盗用”,“有盗其名而败者,平将门是也;有盗其实而成者,源赖朝是也。有欲并有其名实、而两失之者,则足利氏是已”。[52]

《外史》认为室町幕府“并有名实”导致了公武矛盾达到了顶点。在赖山阳看来,尽管公家的名与实被“盗用”,但皇室威严尚在,皇家宗庙尚在,并认为足利氏“已尤其实,而贻天子以虚器,是拥虚器者耳”,[53]并非真正拥有稳固统治的基础。

3、织丰政权的兴亡取决于“王命”

应仁之乱(1467—1477年)开启了日本战国时代,将军、守护和寺社的力量衰弱,日本进入了战国大名混战的时代。《外史》称“乱臣贼子,人得讨之。然战国之俗,唯见利而不闻义。如陶贼之事,四邻牧伯熟视,莫敢齟齬,甚至相率归之以为倚赖”,[54]认为此时利益代替了“道义”,无论是今川、武田还是织田只是将“尊皇”作为夺得实权的名号。

《外史》将织田信长视为实力最强的大名,“京畿将士执谒信长,军门如市。朝廷论信长功,叙从四品位下,任兵卫督。信长辞曰:‘臣以天之道,得克强贼,敢攘以为功,以辱显爵?’……义昭私以信长为管领,赐号副将军,皆辞不受”。[55]面对将军足利义昭封赏的城池和称号,信长却用“以天之道,得克强贼,敢攘以为功”来推辞,反劝幕府“忠臣亡赏,而佞夫的官,以虐下民,下民何罪?罪人纳金,即便宥之,伪称叡山赋税,以掠民财;或阳则征课,而阴蠲之,以贾私恩。此皆非幕下所宜为”,[56]批判其行大逆不悖之事。

在赖山阳看来信长反足利可谓是代天子行大道的尊王行为。《外史》把信长真实意图归结为“右府志在混同海宇,不敢遽冒虚名尔”,[57]认为他只是想结束纷争混战的局面,而不是图幕府将军的虚名,“其志在于尽锄天下故国,而以其功臣代之”,[58]指出信长是尊天皇的号令而铲除乱臣贼子,做一个有功于朝廷的名臣。“信长起尾张,常以平定四方为志,不喜虚美,廷臣或劝为征夷大将军,信长曰:吾何遽袭室町故号为?然将士有功,辄急赏之。奖用公廉,政无偏私。狱内赎金,悉以为修桥道之资”,[59]

《外史》将信长塑造为不接受北朝“贼臣”赋予虚名的朝臣,并高度评价其顺应天命,实行德政的行为。如此书写正反映了南朝正统观和尊皇的大义名分。

《外史》还称毛利元就发挥智勇、尊王伐侯,“独元就以微力图诛讨,而又请之天子,名正言从,义旗所指,无坚不破,如揭炬暗室,众目骇观,足以伸大义于天下,使天下响应归之,面何品团十三州之足图也哉”,[60]“助举朝仪,则在心王室”,它描述的毛利氏也具有勤王之心,通过如此的书写强调武家以皇室权威行使勤王伐贼。

《外史》总结应仁之乱以来诸侯纷乱的趋势,认为“非右府,谁能辟除草莱,以再造王室哉”,[61]“右府为之扶植经纪,懃懃不置,是其高义,虽谓凌齐桓而驾晋文可也”,[62]肯定了信长借朝廷名义“尊王勤王”实现统一。

对于丰臣秀吉,《外史》则称“以右府将校,继其成绪,能就其志。而至于尊王之义,经营四方之略,无一不师右府者”,[63]认为秀吉继承了“尊王大义”的理念和“混同海宇”、“尽锄天下故国”的志向。

从信长“尽锄天下故国,而以其功臣代之”和秀吉“羞冒他姓,请赐新姓曰丰臣”[64]的举动来看,朝廷的权威较室町时期有所回升,这表明了织丰政权利用公家的名分来拓展自身权力,与足利氏攫取公家名实形成了鲜明对比。《外史》叙述织田、丰臣、毛利氏等战国大名的“顺天命,施德政,尊皇室”,正体现了赖山阳的尊皇观。

三、尊皇敬幕基调下的天下泰平

秀吉殁后,德川家康在关原之战中打败西军而取得天下。庆长八年(公元1603年)家康在江户开设幕府,随后又在大阪之阵中彻底肃清丰臣氏遗臣,结束了混乱的战国时代。而《外史》正是通过强调家康尊皇突出德川幕府的泰平基业,这主要通过塑造德川源于天皇家族谱系、顺应天命的接受朝廷封号来完成。

1、德川氏顺应天下局势尊皇勤王

《外史》讲到德川氏渊源时,称“我德川氏出于新田义重。义重者,清和天皇八世裔也。天皇之孙经基,始赐姓源氏,降为武臣”,[65]通过这样的叙述来证明德川乃清和天皇后裔,德川姓氏也是天皇所赐,突出德川氏与公家天皇的关系十分密切。此外,强调德川出自于新田氏,而《外史》在《卷六.新田正记》中不惜笔墨地赞叹了新田氏拥护南朝勤王的功劳,以此来说明德川尊皇的举动乃其世代传承。

在总结德川取得天下时,《外史》认为顺应天下局势并遵从“天道”和大义名分观是德川氏取得成功关键因素。它以“德川氏之兴,亦不能不因此,以致王室、将家并见今日之盛,佐成大业”[66]为理由,肯定了其合理性与合法性。

“至我德川氏,鉴二氏之失,而秉其衷,矫之以渐。权其内外轻重之际,以维持于万世。封建之势,于是定而不可复撼焉。唐柳宗元论封建曰势也”。[67]

在赖山阳看来,德川家康取得成功的原因是奉尊天皇诏令,顺应举大义勤王的局势,并吸取了织丰的利弊,因此家康建立幕府也是顺时之举。“世论者或病大坂之事,为累东照公之德,是不知时势之论也”,[68]称赞家康的举动“足以破奸雄之胆,而服天下之心”。

《外史》也认为家康的尊皇活动得到了公家朝廷的认同,“十九日,内大臣幕于草津,天皇使使劳之。内大臣拜谢曰:奸人托事,扰乱天下。臣家康,赖诸将吏之力,得以攘除之。四方乱党,当不日来降,幸勿劳圣虑焉”,[69]这段描写突出了天皇在战事紧张的局势下仍派使臣犒劳德川军,而家康以“臣”自称的做法,也被给予了极高评价。

2、德川幕府的将军受封与继承与皇室公家的密切关系

江户幕府在开幕时期,天皇下诏授德川家康担任将军一职,“天皇诏:‘以源家康为征夷大将军,进右大臣,兼淳和、奖学两院别当。补源氏长者,赐随身兵杖。’”[70]由此可知,德川氏虽拥有强的大实力,但幕府的开设是在尊皇命、顺天意的前提下名正言顺完成的,《外史》将此时的公武关系描绘为和谐共存,幕府遵从皇命代替天子执掌天下,形成了“公武同上”“尊皇敬幕”的局面。

在赖山阳看来,源赖朝时期是武家与公家建立对立关系的初期,公武之间通过武家代替皇室行事,诸多事宜仍需要公家择断来实现共存。而德川幕府时期,公家名分的“上”与武家实际职权的“上”形成了和谐。

《外史》强调每任将军更迭时需要公家的授权才能完成合法地传承,将军的执政权则只要上报天皇获得应允即可,“四月,大将军奏请辞职。优诏:‘许之。’且欲迁为左大臣,固辞而还。十六日,诏:‘以源秀忠为征夷大将军,迁内大臣,升正二位,任带旧职。’……自是世号前大将军曰大御所”。[71]此

时的武家行事需写成奏折上承公家天皇,而天皇朝廷虽然只是在形式下表现出许可应允,但这种做法已经化解了公武的对立,秀忠与家光都以同样的方式继任将军之职,对公武同趋于“上”的关系做了诠释。

另一面,公家天皇看似高高在上但因为《禁中并公家诸法度》的规定不具有实权,而掌握实权的幕府又需要天皇的名义。在初代将军家康去世后,就建新庙,还强调了“天皇遣朝臣三辈宣命,赠正一位,赐号曰东照”。[72]公家天皇下诏赐谥号表明公家、武家你来我往的相互关系十分和谐,在赖山阳看来其缘由除了德川幕府手握实权外,还与德川氏“尊皇室、行天命”有关,这便使和谐的公武关系更加明显。

德川幕府的武家与天皇为首的公家之间的关系在赖山阳看来,两者一方拥有实权,一方拥有名分,两者各位其上,相互吸收又相互牵制,表面上看公家处于武家之上,但掌有天下之权的武家集团也要时刻衡量自身的处事力度并维持协调公武关系。因为朝廷需要幕府的武力维护自身的名分,幕府需要朝廷和皇室的精神权威来证明自己行使权力的正当性。

因此,《外史》将两者都趋于权力的顶端,契合了这一时期“公武同上”的关系。这也为近世后期武士尊王观念的上升和在思想史上呈现出“尊王敬幕”的潮流奠定了基础。

结语

日本近世中后期,幕政的受挫和中下层武士革新体制意愿的增强致使尊皇论作为思想动力逐渐凸显。此时大多数史著和史学思想中的尊皇论,是基于《古事记》《日本书纪》神代卷、《神皇正统记》的“天孙降临”“神皇一统”而衍生发展的,山鹿素行《武家事纪》卷首就表明“本朝上古经历天神七代,自天地开辟之初而出御神既为神人又为圣人”,[73]熊泽藩山也强调皇室“自天照皇生于地之始,授自神武帝,其御子孙之天统..王孙代代相续,国土之姓无变异”,[74]栗山潜锋也指出“上世皇祖受玺之初曰,宝祚隆盛当致天壤于无穷”,[75]而本居宣长等国学家更进一步强化了神国与皇统的关联性和优越性。

与上述史著不同,以武家政治时期各种势力角逐为主要内容的《日本外史》,特意忽略了武家攫取天皇朝廷成为日本实际统治者的历史事实,勾画出武家受公家委命代理执政的历史图景。中国学者张建立指出,中国学者在研究天皇制延续至今的原因时常把天皇制和中国皇帝制进行比较,他认为“这种天皇保持君临而不统治就会保持权威性,会保证世袭的观点,还是值得商榷的”,[76]

实际上,赖山阳《日本外史》尊皇论的原理均源于中国儒学的君臣观念,他用“春秋笔法”和“大义名分”强调公家拥有名分而武家掌握实权的关系,构建出了“尊王叙霸”的历史观,也造就了独特的“尊皇论”。

这种尊皇论并没有用力于神国与皇统的优越,而是在叙述和评价变动的公武关系中塑造出天皇在权威和名分中至高无上的位置,通过儒学天道和理势的普遍主义,强化君上臣下的应然合理性。值得注意的是,赖山阳在《日本外史》中完成了君权至上,在而后的《通议》《日本政记》则致力于对君主统治手段和权威的探究,构建出类似于马基雅维利的执政手段和执政方法论。

日本学者滨野清一郎将其君主论和正统论诠释为近代日本政治学诞生的基础,[77]可见赖山阳尊皇论在近世思想史中的重要位置。

欧洲绝对主义王权上升并对抗教权的近代转型时期,培根的《亨利七世时代的历史》,伏尔泰的《路易十四时代》《彼得一世统治时期的俄罗斯》等著述都曾作为王权和民族文化觉醒的标志,发挥了重要作用。而佩里叩关之前,《日本外史》对公武关系的重构和尊皇意识的彰显,也可以视为日本文化民族主义近代转型的一个标志。

在幕藩体制相对稳定的时代,《日本外史》将公武关系规定在“尊皇叙霸”“公上武下”和“尊皇敬幕”的基础上,在思想内部完成绝对主义的构建,久米邦武将其誉为“抑武人政治,以劝勤王”[78]的维新先导。到了佩里扣关以后,《日本外史》的这种尊皇论正催生了以德川齐昭和岛津齐彬为首的幕藩改革派的实践活动,也成为了土佐藩为代表的西南强藩“公武合体”理论与实践的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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