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秀敏
日本文坛“小说之神”志贺直哉,是白桦派主将。他的创作跨越了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代。明治维新后,西方个人主义与自由主义思想东渐岛国,受其影响,日本的知识分子开始更新意识,他们力反“国家至上”“灭私奉公”“自我牺牲”等封建传统观念,力求自我解放、自我完善与自我改造,志贺直哉就是其中一个典型。日本学者认为,“研究志贺直哉,就等于考察日本近代文学的特质”。[1]本文就志贺的文学创作特色鲜明的初期代表作《混浊的头脑》展开深掘,力求管窥志贺创作轨迹之一斑。
志贺直哉十四岁时,举家移居东京麻布三河台町27番地(现东京都港区六本木四丁目),此间,志贺邂逅一个对自己人生成长深有干系的书生末永馨。此人思想活跃,十分崇奉宗教家内村鉴三(1861-1930)。内村1877年入北海道札幌农业学校,次年始信基督教。毕业之际,内村与同期生、基督教徒新渡户稻造(1862-1933)发誓:将自己一生献给两个“J”,即“Jesus”(耶稣)和“Japan”(日本)。内村甚至将终生献给两个“J”这一坚定信念,作为自己墓志铭。内村就职农商务省水产课后不久,于1884年赴美留学,宗教信仰得到进一步深化。1900年9月,内村创办杂志《圣书之研究》,虔诚宣扬基督教思想。“因皈依基督教而成名、被评价为有德人物者,不在少数。在这些人物中,内村鉴三其人特殊克己,力求做一个纯粹的基督教徒,并将此信念贯彻到底”。[2]作为忠于神的虔诚基督徒,内村从基督教人道主义立场出发,坚定抗击蛮横的权势,严词谴责日本环境污染的源头——“足尾铜山矿毒事件”,“为后世留下巨大精神财富的基督教徒内村鉴三”,[3]其思想对日本的宗教、教育、思想、文学、社会等方面,都产生了深广的影响。
因为结识崇拜内村的末永馨,受其影响,1900年夏,17岁的志贺拜访了内村家,由此开始出席内村主办的讲习会。以后,志贺更加重视精神生活,对内村人格表示崇敬。他说:若数一下对我有影响的人,觉得最恰当的,可举出恩师内村鉴三、好友武者小路实笃……我从这年夏天的讲习会开始,接触内村先生七年有余。我是一个不肖弟子,内村先生认为最重大的事——教义,我没太掌握,我行我素,走上了小说家的道路。内村先生诱发出我憧憬正义,憎恶非正义和虚伪的心情,这实在是应当感谢的事。尽管我未加分辨地度过了20岁前后诱惑最多的时代,但由于内村先生的教导,我没有大过,这可以说是托了基督教的洪福。无论先生的讲话还是祈愿,都和我迄今在教会中听到的全然不同。他那激昂语调的祈愿中,根本没有故弄玄虚式的褒贬,因而充满了力量和不可思议的真实感。他在讲《圣经》时,没有乏味的感伤情绪,令人听起来有荡气回肠之感。……我领会了先生真正的教导,激动不已。[4]
内村宣扬的“要向往正义,憎恶虚伪”等训诫,对志贺伦理意识的形成产生过强烈影响。志贺承认若不接触内村,自己生涯途程必会走更多弯路。志贺思想中,一度曾含有相当程度的基督教意识,在精神上深受内村强烈感化,“是内村鉴三培养了志贺直哉青春观念中的一切内容。”[5]
基督教的严厉戒律之一,即“勿奸淫”。在内村影响下,志贺曾以高度克己的心志说道:“我们要理想化地战胜一切情欲,完美地保住肉体圣洁。要抛弃头以下的部分,仅仅保留头部。”[6]然而,严肃的性欲戒律,对后来肯定人的正当性欲、追求重视自我的志贺,带来了严厉束缚和最大苦恼,构成令他深思的重大课题。志贺与家中女仆激情所至,发生了鱼水之欢后,他带着一腔困惑,前去恳求内村开导解惑。
日本学者指出,内村对众多青年文学家产生过影响。然而,后来这些人又无一例外地背叛了他,志贺直哉也是如此。[7]这是人的自我觉醒使然。1908年夏,志贺最终离开了内村,去走精神自立的文学家之路。志贺日记中写道:武者小路实笃说他认定为了道德可以舍弃生命,为此外的东西不能舍弃生命。道德的涵义也许很宽广,若按我个人想法,既然命名曰“道德”就不可能是纯个人化的,应当也适用于别人。但我不相信在对自己是惟一的道德之外,还存在其他道德。[8]
这也就是说,反对“神主人从”的志贺,将主观的自我作为精神自立的基础,他难以将宗教中“无我”的教义视为自己的人生指南。这一点与有岛武郎的基督教观是一致的。有岛武郎在《爱是恣意夺取》中指出,基督不让人有独立思想,要求人只须无条件服从,神要求人奉献出一切,人在神面前只能等同虚无,惟有神才是所有权能的主体。志贺要贯彻独立思想,他无法不放弃基督教信仰。然而,应当客观坦率承认,志贺结识内村,对他其后的文学生涯,显然具有积极意义。对此,日本学者指出,志贺直哉于明治四十一年(1908)离开了内村鉴三。其原因是《圣经》的伦理与青春的欲望处于矛盾之中。志贺的活动倾向,是要摆脱《圣经》的伦理,将二者的矛盾作为文学的主题。可以说,志贺从内村鉴三那里学来的强烈好恶感和正义感,构成了志贺文学的骨骼。[9]
受内村影响,志贺的人生观与正义感汲取了新鲜的营养。基督教思想对志贺精神的束缚,“《圣经》的伦理与青春的欲望”,为志贺的激情创作提供了生命律动的宝贵素材。他据己切身感受与激烈的“灵肉葛藤”,大胆创作了以强烈的性意识与严酷的基督教教义二者发生冲突为主题的著名“性苦闷”小说——《混浊的头脑》(1911),以及反映性欲和婚姻的性质、突出反对父权和艺术气息鲜烈的“青春小说”《大津顺吉》(1912)。此外,《山形》(1927)、《自行车》(1951)等作品,也都与内村相关。
英国性心理学家霭理士(1859—1939)在《性心理学》中指出:“性的题目,就精神生活与社会生活的种种方面看来,毕竟是一个中心的题目。”[10]白桦派作家从人性角度,在作品中认真审视性欲本质。日本学者这样评价:“在他们的创作力达到最旺盛的时候,他们的创作主体,无论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几乎都与性欲相关。他们创作的‘场’,也一味以性欲为主轴。”[11]作为白桦派主将,志贺的小说中带有文化内涵的“性苦闷”,是一个重要主题。对此,中国学者指出:志贺的文学主要是从“性苦闷”起步的。他的大部分作品中,往往都程度不同地贯穿着“性苦闷”因素。而此类因素表现甚为突出者,可举出他的重要短篇小说《混浊的头脑》,以及长篇巨制《暗夜行路》。[12]志贺的伦理意识,对他的创作特质起着决定性作用。虚构性很强的“私小说”《混浊的头脑》,是著名青春小说《大津顺吉》(1912)问世之前最重要的力作。关于《混浊的头脑》的创作缘起,志贺在《创作余谈》中有如下解释:《混浊的头脑》是从梦里得到的暗示,并根据自己神经衰弱的体验创作的小说。写的是年轻时代的事,写这种强烈的病态刺激的东西,觉得终于完成了一件事。我记得是花了三四天写成的。内务省说什么有败坏风俗的地方,作品遭到了大量删削。收入本书中的,是审查之后的作品。[13]
由此可见,《混浊的头脑》是志贺据梦中暗示与自身神经衰弱体验创作的小说。《混浊的头脑》前半部分是志贺当时的精神与肉体的自画像,后半部分纯属虚构。此作以主人公告白形式,推展故事情节。主人公津田已经住了两年“癫狂院”(精神病院),以津田向“我”告白人生路上的“性苦闷”与基督教戒律的冲突这一形式,作为小说的开头。津田是一个酷爱文学的健康青年,最大理想是将来当作家。在信仰基督教之前,津田是一个精神和肉体都非常健全的少年,他酷爱体育。17岁那年,受寄宿津田家的书生(原型是寄宿志贺家的末永馨)劝说,津田始信仰基督教,至今已逾7载,一直是个“温顺的基督教徒”。自信教以来,津田的日常生活发生了明显变化。
津田信仰基督教后,他以前酷爱的体育活动全部停止了,一门心思修炼精神。后来在一个文科大学的学生、基督教徒(原型好似剧作家小山内薰)的点拨下,津田广泛涉猎新小说和外国文学,其中不乏令人心荡神驰的肉欲描写。随着学识增长和健康肉体的发达,他开始强烈感到“性压迫”导致的强烈灵肉烦恼。有学者指出:性欲觉醒引发的精神痛苦,我们在青年时代,谁都要面对。只不过志贺直哉的苦恼过于强烈,这一点不可简单忽略。[14]青春年少的津田,在强烈的性压抑苦闷中事逼无奈,竟然手执尖刀扎自己的腿,并若干次将点燃的火柴置于自己腿上,以击退性欲的不断进攻。对基督教提出的“勿盗,勿杀,勿做伪证”的戒律,津田十分认同,作为教徒,津田力求自己的一切都符合教义,他曾极端否认性欲,要彻底排除之,只保留精神。然而,事实证明这完全是徒劳的。最后,津田对“勿奸淫”“奸淫罪与杀人罪同罪”这一条,深感不解,十分苦恼,无论如何也不能认可了。在性欲与宗教信仰、性欲与“奸淫”这两对矛盾的百般折磨下,性欲炽旺的津田,烦恼万分。津田憎恨在一群身强力壮的青年们面前,反复宣扬“勿奸淫”的戒律、家有娇妻的教会牧师(在某种程度上是内村的变形),津田心中思索,“他的年轻貌美的妻子,是个天使。靠这位天使,牧师得以被从等同于杀人罪的罪恶中拯救出来。究竟何谓’奸淫’?满足性欲的行为相同,有的场合是’奸淫’,有的场合却不然。二者之间有多宽的界线呢?归根结底,只要采取了结婚的形式,就什么事也没有了。”[15]
为了探索这个问题,津田开始创作旨在探索道德和性欲二者关系,“内含反抗基督教意识”的小说《关子和真造》,通过强调禁欲的牧师的言行,着意突出基督教的虚伪性;通过关子的父亲—“道德家”的言行,对人云“正人君子”的“道德家”那种言行相悖的虚伪性,进行了赤裸裸的揭露。肉体强健精力充沛的津田欲火中烧,想入非非,整日忍受着性苦闷的熬煎。在神不守舍的过程中,终于和来家里帮助操持家务的阿夏,发生了激情的性关系,阿夏18岁出阁,七稔后夫亡,未生子女。阿夏进入津田书斋。她眉目传情,激情满怀,满口甜言提出要听津田绘声绘色地朗读正在创作中的小说《关子和真造》。关于当时津田眼中的阿夏形象,志贺这样描写道:“阿夏刚出浴,红润的脸颊化了淡妆,我看到了平时未看到的美丽”(第三节)。人见了美的异性,总会自然地怀有一种愉快的感觉,视觉里含有光的刺激,因而视觉与“性择”便发生了关联。此外,阿夏适当淡妆挥发的气味,对于津田的整个神经系统也产生了刺激,令他增加了性冲动的强劲活力。《关子和真造》中围绕所谓“奸淫”的逼真描写,以及对性欲的大胆肯定,诱发二人心理发生微妙波荡,癫狂地发生了激情的性接触,津田昼思夜想之目的,终于实现了。“按通常的情形而论,积欲与解欲是衔接得很紧的。积欲好比积薪,解欲好比积薪点着后火焰的升腾,这火焰不是寻常的火焰,而是生命的火焰”。[16]解欲之后,二人驱散了灵肉郁闷,身心舒泰,天地皆春。托尔斯泰中篇小说《魔鬼》(1912),笔及性苦闷主题,[17]但是,叶夫盖尼的破戒放纵,遭到基督教信徒托尔斯泰殊甚严厉的惩罚。
《浑浊的头脑》中的津田,很大程度上相当于《魔鬼》中的叶夫盖尼。津田纵欲后,这样反省:“有犯了大罪的苛责之苦,但体验了神秘,实际上还感到超过苛责之苦的喜悦。”(第3节)津田认为,按基督教教义,此举虽系犯了“奸淫罪”,却也是爱的结果。他由此“解开了二十多年来性的神秘与特异的性。这对未尝到性的滋味的青年,是永远的神秘。我终于破解了这个神秘,尝到了智慧的果实”。(第3节)寡妇阿夏成了津田初恋的女人,对津田具有特殊价值。
从此,津田一边忍受“奸淫罪”这条基督教戒律的折磨,一边与欲望强烈、身强体壮的阿夏夜夜沉溺云雨,宣泄肉体胀闷。津田开始“重色轻友”,长期旷课,很少与朋友往来,心里矛盾重重。三周后的一个凌晨两人私奔。生活陷入颓废放荡中。津田本来清澄的心灵和头脑,接触少妇阿夏,日益变得混浊起来,心绪紊乱。阿夏的头脑也日趋混浊,二人都变得歇斯底里常发作。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歇斯底里症多与性的原因有关。喜怒哭笑无常且肉欲炽烈的少妇阿夏,渐渐引起神经质的津田嫌恶,两人心理渐趋变态。有学者认为,津田杀死了阿夏。但实际上是陷入神经错乱状态的津田在梦幻错觉中,认为自己用榻榻米上的锥子杀死阿夏后逃跑,精疲力竭,昏倒在水车旁。苏醒后,津田发现自己被送进了东京的癫狂院,成了一个“狂人”。关于“梦中杀人”事件,本多秋五认为:杀人事件前后,现实到什么程度,梦幻到什么程度,作者写得朦胧不清楚。所以,经常有的读者产生误读,认为主人公真地将女子杀死了。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这一点也不清楚。然而,主人公没有杀女子,故此,他不是从监狱里出来,而是从癫狂院出来的。[18]
宫越勉教授认为,“津田实际上没有杀阿夏。这里写的是梦中杀人。津田错以为自己真杀了阿夏,才最后疯了”。[19]笔者赞同该观点。《混浊的头脑》的“前一半是作者志贺当时的精神与肉体的自画像,后一半随着虚构的增多,略显有点做作了”。[20]《混浊的头脑》中有志贺自己切实生活经历,例如他与家中女仆千代的恋爱,但也有志贺的恣意大胆的艺术虚构。针对《混浊的头脑》的文学价值,广津和郎指出,《混浊的头脑》在志贺氏作品中,含有相当的夸张,也带有相当大的期望。……针对青年主人公那由正义派的欲求和颓唐的神经二者的争斗,以及由其中而产生的苦闷之悲剧,在利用那种素材创作的日本小说中,《混浊的头脑》要远比同类小说深刻得多,这么说绝不过誉。我甚至认为,此作是关于某一时代来到东京山手青年面前的“危机”之典型表达。此作超越了许多日本自然主义作家瞄准的目标,遥遥走在了前头,志贺氏做到了这一点。我认为,仅就这个意义,也应高度评价这篇作品。[21]
《混浊的头脑》在志贺确立自我的过程中,具有划时期的意义。稍加分析便不难发现,“基督教对他不过是禁欲思想。……无疑,他因禁欲思想而尽尝真正的苦恼。”[22]志贺创作这篇小说,旨在表现性欲压抑与基督教戒律的激烈相克,最终导致性欲畸形。
宗教家内村曾反复教导大家奸淫罪与杀人罪相同,基督教中奸淫的定义是,“不可奸淫。……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23]而志贺在1911年1月26日的日记中写道:我希望自己有不浊乱的、强烈的性欲。[24]作为男性,性欲是生命力的启动点,志贺对此大加肯定,[25]因为性欲是自然的力量和生命活力的象征,是艺术创作的源泉之一,“艺术的创造和性的升华,关系最深且切”,[26]尼采认为:审美状态依赖肉体的活力,而性欲的力量在其中占据首位。性爱使爱者更有力,并将被爱者美化、理想化,大艺术家必是性欲旺盛的人。[27]
当然,志贺深知性欲是一种带有盲目性的强旺高压能,谂知放纵性欲的危险后果(《混浊的头脑》就鲜烈地写出性欲失控的危害),必须适当制约之。志贺大胆地以《混浊的头脑》中的性欲,强烈反击基督教冷酷的禁欲主义,以表示作为自我中心主义者的自己对基督教的彻底背叛。这一点,在白桦派作家中颇具代表性。譬如,有岛武郎在《〈圣经〉的权威》(《新潮》1916年10月号)中坦述:“我认为,《圣经》令我最感动的时期,是在我的青年时代,……在我的心中,《圣经》和性欲发生了激烈的争斗。艺术冲动加盟于性欲方面,道义冲动加盟于《圣经》方面。我的激情不知如何调和二者,十分烦恼。”最后,为了肯定合理的性欲和整体人性,为了艺术创作,有岛武郎终于放弃了基督教信仰。围绕性欲的利弊,“志贺同时知道,正因为性欲是盲目的强大的力量,必须紧紧地拽紧缰绳。”[28]
志贺在1911年1月26日的日记中曾说出这样的真话:“我需要健康。健康的身体才能有强旺的性欲。我希望有不淫乱的强旺性欲。”[29]志贺坚信,一个从事艺术活动的人,有健康强旺的性欲,并能够调控得当,对他的创作活动绝对具有积极意义。这一点与弗洛伊德的观点是吻合的,即“如果一个男人在赢得他爱的对象时表现得锲而不舍,那么我们就可以相信,他在追求其他目标时也会同样不屈不挠;但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如果他克制自己,不去满足强烈的性本能,那么他在生活其他领域的行为也会唯唯诺诺,而不是充满魄力。”[30]根据志贺的个人特点与作品特点,宫越勉指出:《混浊的头脑》形成于志贺的自传主题与艺术主题合流之处,主人公津田被塑造成与志贺的脐带相连的人物。温顺的基督教徒志贺的青年时代,在约7年的漫长时间里,因基督教的所谓“奸淫戒”与自身的性欲之间的纠葛而苦恼。最后,他肯定性欲(自然)的力量,终于弃教。志贺另一方面又惧怕性欲的力量,惧怕败给性欲的力量。与本来并不甚喜爱的女性(阿夏)仅靠性欲连接在一起的津田,是消极志贺的分身。[31]
因此,探明志贺作品中的性欲问题,对研究志贺直哉具有重要意义。《混浊的头脑》中,志贺借助狂人之口,将事实与虚构揉为一团,主观与客观融合一体,来表达作品的主题。志贺以性欲和道德的葛藤、性欲和宗教的相克为主题,点明了禁欲导致的弊端和性欲放恣失控的恐怖,突出了青年由反抗走向另一个极端,坠入绝望的悲剧。放任自流的肉欲生活,将津田与阿夏的人生引向破灭,最终淹没在性欲的茫茫“洪水”中。以性苦闷为肇端,志贺开始对基督教进行了严肃的深度思索,考证人与神的关系,其结论与有岛武郎的以下观点基本相同:神是所有权能的主体,人只有在神面前必须以己为无,方可引以为荣。面对神,人要牺牲自我,这是人拥有的惟一权利(若可以使用这个词语的话),在神的欲求目标与人的欲求目标之间,没有供二者往来交流的桥梁和缆绳,神和人,本质迥异,呈二元式对立关系……在个性的欲求、爱的动向已经被人们体验、感知到的今日,个性感到神人关系的矛盾直接变成了一种痛苦。[32]
正是基于这样的结论,志贺告别了信仰年久的基督教。《混浊的头脑》的病态结局,不是志贺的审美理想所在。他在不断地调整自己的审美内涵,并将其流淌在作品中。《大津顺吉》就是《混浊的头脑》进化与纯化的结晶。基于此,志贺的文学被界定为“自我改造的文学”。[33]近代日本确立自我的标志之一,就是对自由的肯定,其中包括对合理“性欲”自由的肯定。“性欲”包含于自我之中,勇于追求自我的志贺,从梅特林克思想中获得启发,努力由初期的思想偏激固执与激烈反抗,向后期的安定调和的境地艰难跋涉,锻炼心境,终于在打破日本传统伦理意识的束缚之同时,最终突破了早期性苦闷的烦恼瓶颈,走进一个美的、和谐的精神世界,成了一位“智慧型”作家和“调和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