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志贺直哉《暗夜行路》与自我改造历程

2019-12-23 20:47刘立善
日本研究 2019年2期
关键词:直子夜行大山

刘立善

志贺直哉是日本近代文坛白桦派中茂实英声的虓将。郁达夫盛赞志贺“在日本文坛上所占的地位,大可比得中国的鲁迅。”[1]志贺代表作是其标新创异的《暗夜行路》。这部熔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为一炉的力作,探究父烝子媳的乱伦等女性贞操过失导致的命运与伦理悲剧,以及时任谦作(原型即志贺)灵魂活动由“自我至上”艰难地走向自我改造与“自他调和”的曲折历程。“拯救谦作,让他真正走入幸福与平安,是志贺耗多年光阴一直写《暗夜行路》的基本欲求。”[2]谦作心灵由阴暗进入光明,靠的是人与自然(伯耆大山)的互融。

一、伯耆大山一瞥

主人公时任谦作是作家,他认为文学事业关涉人类幸福,宗旨是推动人类进步。如此谦作却因难言之隐——母亲与祖父间的“性过失”,日坐愁城,陷入黑云压顶的命运地狱。祸不单行,雪上加霜,尔后,谦作又因挚爱的娇妻直子“性过失”,再度陷入天昏地暗心境。伤人甚憯的“两重苦恼”,令生性将“自我至上”奉为圭臬的谦作,毷氉至极,动辄暴躁如雷,神经焦虑不可终日。谦作尽管理智上力争宽宏大量,原宥觳觫伏罪的直子,感情上却独行其是,冷语冰人,对妻疾首蹙额,恨之入骨,欲将伊置之死地而后快。直面茫茫苦海残酷现实,谦作悟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长此以往,家庭悲剧势必惨不忍睹。以故,当务之急唯有千方百计调节裂眦嚼齿心境驱迫下的乖僻神经,纯化心境,以解除夫妻间貌是情非情感危机。终极目的是力求在感情上诚心诚意、不带丝毫勉强地宽恕直子。“生活在烦恼漩涡中的谦作,理性上绝不想重蹈父亲虚伪‘宽恕’的覆辙。谦作关注人的内心,他要拓宽心路,真心实意‘宽恕’妻子的‘性过失’,这是谦作精神活动向往的目的地。为到达这个遥远的目的地,为冲破黑暗的阻遏,谦作必须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烦恼,步履艰难地行进漫长暗夜中。”[3]为迎来心境黎明,厌倦人际交往、忽忽不乐的谦作,将视线由迄今暗郁狭隘人的世界,转而投向明朗广大的自然,力求在自然里发现自己,重新认识生活,达到人生彻悟。谦作向往的自然,即名闻列岛的硙硙伯耆大山。

中国地方鸟取县中西部,古代是山阴道八国之一的伯耆国,它东靠因幡,西接出云,南毗美作、备中、备后,北濒漭瀁日本海。海岸有北条砂丘与弓滨半岛。伯耆国背靠火山群与中国山地,是多山古国,国都仓吉。清荣峻茂的大山高耸于伯耆国,故名“伯耆大山”。伯耆大山位于今山阴地方鸟取县西部,是“大山隐岐国立公园”中心。主峰最高点剑峰海拔1729米,是“中国地方”第一高峰。伯耆大山自古就是“山岳信仰”的对象,出云臣广岛与神宅臣金太理合编的《出云国风土记》①在现存五部风土记——《出云国风土记》《常陆国风土记》《播磨国风土记》《肥前国风土记》《丰后国风土记》当中,《出云国风土记》是最完整的一部,733年2月问世,记述地名出典、风土民情、出云神话以及天皇巡幸诸事。中,称伯耆大山为“大神岳”,故成“日本百名山”之一。从鸟取县“中之海”②岛根半岛与弓滨包围的潟湖,海水与淡水混合,86平方公里,中海内有大根岛与江岛等。沿岸有安来港与米子港。与美保湾旁米子市,举目东眺伯耆大山,山容俨如富士山。以故,此山异称“伯耆富士”。伯耆大山年降水量3635毫米,山姿富于变化,春杪夏初新绿欲滴,晚秋满山红叶黄叶似彩霞,隆冬最深积雪2.47米,是西日本最大滑雪场。伯耆大山是森林浴和观察自然的名地与登山爱好者憧憬的名山。登山可闻鸟鸣,嗅绿韵气息,全身心感受大自然的恩惠。天气晴好时,可望见“中之海”与日本海。

承和4年(837年),大山神(おおやまのかみ)被授神阶,山腰建大神山神社,主神是大己贵神(大国主命),副神是少彦名神、素戋呜尊、大山津见神。1069-1077年期间,大神山神社迁至山麓,最后迁至米子市尾高。大神山神社奥宫留在伯耆大山中。伯耆大山的山腰大山町,建有古寺。据传此寺于养老年间(717-724),由金莲上人开基,是天台宗别格本山,号“角磐山”,本尊是地藏菩萨。神护景云元年(767年),第48代天皇称德天皇(女帝,718-770,764-770年在位)赐古寺宝号“智明大权现”,成著名道场。传说天台宗山门派不祧之祖、慈觉大师圆仁(794-864)一时逗留此寺。贞观8年(866),古寺安置阿弥陀佛,始称大山寺,入列天台宗。“仁安2年(1167),禅僧明庵荣西(1141-1215)来大山寺买静求安,师从基好上人(生卒年不详)诵习《法华经》,茅塞顿开。”[4]平安时代大山寺,拥有三千僧兵,乃虓怒之师。大山寺僧官源盛拥护“倒幕”的后醍醐天皇(1288-1339)。后醍醐天皇倒幕惨败,元弘2年(1332年)被流放至隐岐岛,元弘3年闰2月,后醍醐天皇逃出该岛,在伯耆国得到南北朝初期武将、伯耆国豪族名和长年(?-1336)鼎力翊戴,将天皇迎至伯耆大山北麓的船上山,击退了镰仓幕府大军。源盛率僧兵劲旅,参加了“船上山战役”,天皇大获全胜。迨战国时代,山阴地方首领尼子氏族与毛利氏族,皆崇敬大山寺,出资修葺梵刹,捐献领地。天数有变,神器更易,江户初期,德川家康关注大山寺,寺威大盛。明治维新后,政府重神道轻佛教,明治元年3月,颁布《神道佛教分离令》,大山寺被废除。明治36年(1903年),大山寺死而复活,其阿弥陀堂、三尊木造阿弥托像、三尊铜造观世音菩萨立像、铜造十一面观音立像,均是是国家指定重要其文化遗产。

《暗夜行路》中,随着超然物外的谦作闲适脚步,伯耆大山中相继出现“大山神社”(即大神山神社)、大山寺,阿弥陀堂、金刚院。山中宗教氛围,对谦作的开悟,意义不可小觑。对谦作而言,自然是静谧的憩园与精神安定剂。谦作期待通过与自然风物调和来解除心理纠结,稀释郁悒,努力觅得人生内在自然的幸福境地。

因研究白桦派,笔者留学期间,多次或利用山阴本钱铁路赴伯耆大山,或驾车自冈山市出发,经蒜山高原赴伯耆大山,实地考察《暗夜行路》涉及的地点及志贺的来踪去迹,觅得和璧隋珠般原始资料。山上立有引人注目文学碑——「暗夜行路ゆかりの地」(《暗夜行路》有缘之地)。

二、志贺直哉的伯耆大山体验

芥川骘云:“在文学描写方面,志贺直哉是一个不依赖空想的现实主义者。而且其现实主义细密度,毫不落后于前人。专论这一点,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志贺直哉比托尔斯泰还要细致入微。”[5]志贺神经敏感纤细,不以文学为终南捷径。因而从文一丝不苟,厌恶文学创作草率从事。其作品不以量取胜。志贺认为,作品宁肯少些,但须好些,宁缺毋滥。志贺不大吹法螺,不昧己瞒心,是超群拔类“不说谎的作家”。其作品人物与环境,大都有据。别具炉锤的《暗夜行路》在相当程度上带志贺自叙传色彩。志贺是一个行动至上的人,不探究志贺的行动,便无法究明其作品特色。志贺令谦作走出家门,隐居伯耆大山,是因己攀过此山,将己体验移至谦作身上。那么,志贺何时登过伯耆大山?

据岩波书店2001年3月版第22卷中志贺年谱,1913年11月13日,志贺患中耳炎,15日,告别顾影自怜浪迹之地广岛县尾道市,17日归至东京家中,郁郁寡欢。12月下旬,就职朝日新闻的漱石通过武者小路向志贺约稿,写报纸连载小说,志贺快诺。志贺崇拜漱石,其《开始创作的时候》云:“我第一喜欢的作家,还是夏目先生。我在大学听过夏目先生课,尔后还登门拜访过。夏目先生对我的作品有好感,劝我在《朝日新闻》上发表连载作品。我两次拜访夏目先生。对先生怀有人格方面的敬意。”[6]

此间,陷入愁山闷海的志贺,与父亲正处于激烈对立期,他每日心焦如火,坐卧不宁,不愿住自家与父亲朝夕相处。1914年1月9日,志贺移居东京府下大井町鹿岛谷四七五五,独自生活,杜门却扫,息交绝游,形影相吊,靠目耕与练书法打发枯寂时光。同年4月下旬,心绪不宁的志贺,为调整心态离别东京,踽踽独行,梯山航海,风萍浪迹各地。历游京都、大阪、兵库县有马,兵库县城崎、鸟取、东乡湖。与有岛武郎胞弟里见弴聚会于城崎。5月17日共抵山阴地方岛根县松江市。

志贺与里见弴觉得风明景和的松江是个好地方,分别租房住下。志贺住末次本町赤木馆,后移住宍道湖畔东茶町7-16。四日后,迁至中原167号,位于松江城背面护城河畔,是一栋单门独户小宅。里见弴寓居市中心的殿町,住在二楼。关于志贺去松江的契机,据其《稻村杂谈》,志贺与里见弴、三浦直介游“日本三景”之一的天桥立时,觉得山阴地方是适合居住的好地方。两个月后,志贺与里见弴赴山阴地方,先去鸟取,觉得该地有些灰暗;赴松江,认为此地明快如意。为了过灵肉两健的生活,二人先是轻轻松松泛舟波光粼粼宍道湖上。“仅仅止于泛舟,没有意思,二人便去造船工匠处,学做桅杆。里见缝制船帆,做成快艇,每日航行宍道湖上。宍道湖产蚬子,二人便用大笊篱捞蚬子,收获很多,难以处理,归途买点心或水果时,就分一些给商店。”[7]志贺此前为了转换心境,孑然旅居尾道,本来做长期打算,将日常用品、厨房用具都带去了,但事与愿违,乘兴而往,败兴而归。与尾道岁月相较,志贺觉得松江岁月找到“人与自然相调和”的安适感,殊甚愉快。志贺说:“松江的生活与尾道截然不同,毫不寂寥,很愉快。这里有里见在,其他人还有九里四郎、三浦直介、园池公致、山胁信德等,也来过松江,相当热闹。当地风气也很好,这一点也令人心情舒畅。”[8]他乡有故知,其旧雨今雨、对床夜雨之乐,可想而知。

放浪松江期间,里见因胞姐染疢遽然离去,乐于遁世离群的志贺,孑然继续留在松江,悠哉游哉住了三个月。其间6月9日、19日、28日,志贺创作自出机杼的《护城河畔的住宅》的初稿《独语》。志贺《续续创作余谈》云,自己的作品有的写得很顺畅,有的写得綦缠手,《暗夜行路》是后者。1912年11月下旬,志贺在尾道始写《暗夜行路》的前身——《时任谦作》,至翌年夏尚未成型,漱石约稿亦无力完成。1915年7月中旬,志贺暂别松江,回辇毂之下访漱石,谢绝约稿。漱石甚憾。志贺返回松江,7月23日创作自出心裁的《蜻蜓》。据志贺年谱,25日或26日,素厌雀喧鸠聚环境、有泉石膏肓烟霞痼疾的志贺,动身去了伯耆大山,栖身幽阒的莲净院,安闲逗留十日,晦迹山林,诡衔窃辔,似“高卧东山一片云”。此间,年富力强的志贺有济胜之具,攀登了高耸入云的伯耆大山,发现一片令身心畅得解放的新天地。据资料推测,志贺登山眺远具体日期,当在8月1日。志贺逗留伯耆大山期间,舌耕于滋贺县膳所中学的画家山胁信德(1886—1952)来到松江,发电报给志贺。志贺闻讯怀眷眷之心下山。否则,他会在伯耆大山从容逗留更长时间。志贺一生仅去过一次伯耆大山,此旅文学意义却非常巨大,终生难忘,其左顾右盼乱如麻秧的心境,因伯耆大山而始安定。伯耆大山体验构成志贺《暗夜行路》不落窠臼精彩结局,令主人公历经精神磨难,终于在伯耆大山迎来黎明。志贺若未去伯耆大山,《暗夜行路》必是另一种结局。针对《暗夜行路》与伯耆大山的艺术关联,志贺《续创作余谈》释云:

关于景色描写,是当时目睹的或者与之近似的景色。后篇最后的伯耆大山早晨的景色,是我二十四年前去过的地点,能否写好,开写之前有些担心。若季节相同,我想,可以再去观察一次,但小说中景色是夏季,写作的时候正值冬季。高山雪景令人束手无策。但写起来一看,兴许因为以前印象太深,景色意外清晰地浮现于我的脑海,受益匪浅。总而言之,我的心情彻底注入了景色描写中,非常欣慰。

志贺善于从自然中获取新鲜生命,每当他萎靡不振时,便追求“调和的自然关联”,自然可及时给他充电,赋予他艺术灵感。因此,他的一些代表作被界定为“自然文学”。志贺走下伯耆大山,返回松江 ,又去了城崎。9月2日在城崎创作《关于女人》。9月中旬,志贺移居京都市上京区南禅寺北坊一。10月,志贺读漱石的《心》,深受启发,写了短篇小说《寓居》。《偷小孩的故事》(1914年4月号《白桦》)后,至《在城崎》(1917年月5号《白桦》)问世,其间三稔,志贺创作中断,进入文学活动休止期。

三、人与自然的融合

鸿篇巨帙《暗夜行路》匠心独运,由序词、前篇与后篇构成。前篇含第1部(12章)与第2部(14章),后篇含第3部(19章)与第4部(20章)。通常认为,《暗夜行路》发表时间,自大1921年1月号《改造》开始连载上篇算起,第4部第15章载于1928年6月号《改造》后,中止9稔。1937年改造社出版《志贺直哉全集》之际,志贺驾轻就熟,挥洒自如补写第4部第16—20章。第4部第10章结尾始涉伯耆大山。高等游民谦作知晓那里有天台宗的灵场,寺院容旅人栖身,遂邴邴然前往。

《暗夜行路》结局,志贺令谦作遯迹伯耆大山,独处反思,与清朗自然(地球、宇宙)的感情进行适度融合,将专意探究人生问题的谦作,带入一个调和的现实世界和精神世界。以故,谦作处于人与自然“调和的关联”中。由此观之,志贺令谦作最终融入自然,静思感悟,其艺术用心带有深长意味哲韵思考。有学者云:《暗夜行路》的基本构造,像古代人试作的壮丽哲学诗,它表现了人类与地球、人类与宇宙的对话。确实,时任谦作日常生活的细部,大多与历史的发展及时代风貌无关。正因如此,更能明确反映出独处荒野黑幕中的代表人类的人面对宇宙时的基本形貌。[9]

“没有不满、没有苦恼的人就不能了解深远的精神上的趣味。罪恶、不满和苦恼都是促使我们人类上进的重要条件。”[10]世间事物,在冲突矛盾形态里,潜蕴着相辅相成环节。绝望是孕育希望的土壤,人生路走到绝望,往往物极必反,会看到希望。《暗夜行路》即为力证。谦作与直子的关系达到剑拔弩张你死我活之际,为寻柳暗花明,惨然不乐的谦作审时定势,当机立断,赴伯耆大山寻求救赎。他对直子说,前度独居尾道,为求静心笔耕干事业,怎奈缠绵悱恻心境未能改变,结果事与愿违。这次变故易常,隐居伯耆大山,旨在寻求调和的心灵境界,将养疲极肉体,修养精神,净化苦恼,涤故更新,实现自我意识的改造。

炎夏,谦作告别直子,怀着看破红尘避世离俗“出家般心情”,携行李箱,于“山阴本线” 花园站(谦作家在京都衣笠,距此站最近),坐上15时36分驶往鸟取的列车。谦作重视沿途风光,岚山至龟冈一带保津川景色美不可喻,心情渐入佳境。车过绫部、福知山,抵和田山时,日落。车抵志贺魂牵梦绕镌心铭腑的圣境——城崎,谦作下车,孤身只影夜泊旅馆三木屋,畅泡温泉。关于城崎,《暗夜行路》第4部第11章云:

翌晨,谦作起床时已是六时左右了。睡眠不足,他感到脑袋昏昏沉沉的。来至有草坪的庭院看了看。眼睛正前方,高山耸立,山腰乔松枯枝上有三四羽鸢在交替鸣叫着。庭院内有一个引水造成的池塘,池内有五六羽苍鹭,缩脖而立。谦作觉得自己尚未从梦中醒来。(笔者译)

“远景耸立大山上有乔松,松上三四羽鸢正在鸣叫,近景庭院池塘内站着五六羽苍鹭。这是何等美景啊。谦作觉得这好似‘梦’中风景,由梦与现实紧密构成。由此,谦作开始接受自然的慰藉。”[11]此日,谦作于城崎坐车过三站,兵库县北部日本海畔香住站下车。此地以观光和渔业著名。山阴本线余部铁桥长310米,高41米,1911年通车,成一大景点。香住的大乘寺,异名应举寺,是高野山真言宗派古刹,号“龟居山”,据说由奈良时代高僧行基(668-749)开创。寺宝是平安后期木造圣观音立像等。室町时代的“山名氏”皈依此寺,寺门大兴。后衰微。宽政初年(1790年前后)密英振兴了佛堂。密英与画家圆山应举(1733-1795)情深意笃,资助过应举旅费。应举知密英重修佛堂,为报旧恩,率门人妙手丹青来寺,作了许多隔扇画、屏风画、挂轴画,成为国家重要文化财产。整日焦心劳思的谦作参拜大乘寺,观赏圆山应举及其弟子绘画,觉得每幅作品都出神入化,“皆很有趣”,“赏之心情很好”。该夜,谦作泊宿鸟取市。《暗夜行路》第4部第12章,笔及鸟取砂丘、风俗人情与神话,以及小泉八云刻骨铭心的“山阴情结”。鸟取夜雨,俾谦作心生快意。

次日列车上的谦作,眺湖山景色,情随事迁,欣喜不已。列车走行上井①如今地图上,山阴本线无“上井”站。据角川书店版《日本地名大辞典》中的“鸟取县卷”确认,1958年前确有上井,后易名“仓吉”。、赤崎、御来屋一带,车窗外田园景色“令谦作感受到盛夏的力量,他的心情变得健康向上,近来罕见。”(第4部第12章)有植物美学情结的谦作,望烈日下稻田鲜绿荣旺,生机勃勃,洋溢希望,从中获悟,“今天他才悟到:竟会有这样一个世界。他想,人世间有的人过着如穴居地窖中互相咬噬的猫一样的生活,但也有这样一种生活”(第4部第12章)。“穴居地窖中互相咬噬的猫一样的生活”,是都市污浊争斗窘迫的生活,所以,素朴的田园生活尤令谦作叹羡。

车抵目的地——“寂寞的大山站”②大山站初设于1902年,开始名曰“熊党”,1911年年易名“大山”,1917年3月易名“伯耆大山”。。由此,谦作始入伯耆大山。由车站至伯耆大山,路程六日里(1日里=3.927公里)谦作雇人力车前往。前三日里可坐人力车,后三日里路况只宜步行。一路上,谦作与已过知命之年质而不俚的车夫,津津有味交谈,松弛神经。此处突出自然的可亲度,志贺着眼植物描写。第4部第13章开头,谦作与车夫呼吸崇山峻岭清澄空气,高原羊肠小道旁,龙胆草、抚子花、泽兰香草、女郎花、野燕子花、玉球花、地榆,以及不知名的菊科野花③其中的抚子花、泽兰香草、女郎花是《万叶集》中“秋季七草”的三种,这种花开,证明谦作登山时间偏于夏末。,竞相盛开,交相辉映。风吹草动,纷红骇绿,展示天然朴淡之美。放牧的牛马见两位山外来客,停止吃草,惊奇凝望。路边触目皆是根深叶茂古松,高枝上群蝉竭力竞鸣,反衬山野清幽。谦作触景生情,从心烦意乱愁眉苦脸,进入进入眉舒眼展愉快心境。

谦作路过大山神社(实为“大神山神社奥宫”),峰回路转,出现大山寺分寺——莲净院。其右侧是金刚院。谦作泊宿莲净院三间厢房,称心如意。谦作多年因厚貌深情钩心斗角人际关系而烦恼,如今他视伯耆大山为离别琅嬛福地,觉得自己如此生活与伯耆大山的自然,真是绝佳,莫可名状。谦作似服气餐霞仙人,独行踽踽,自由自在悠游自然怀抱中,切身悟及内心的自由平静是人最高的美。他宁欣地一路观感,体验世外桃源生活,感到有超凡出世的适意,心境焕然一新:

他时常登山三四丁(1丁约合109米),去森林中一处名曰阿弥陀堂的殿堂。这是一所受特别保护的建筑物,但边廊等处已腐朽,破败严重。这反倒令他感到亲切。每当他坐在通往边廊的石阶上,就会看见大蜻蜓在约十间(1间约合1.82米)的前方飞来飞去。蜻蜓力张双翼,于距地面约三尺高处,直线飞着。飞至某处,变换方向,又直线飞回。翡翠般大眼睛,那黑黄相间的条纹,从细长而又紧当当腰姿伸向尾部的鲜明线条,——全是美的。特别是蜻蜓那干净利索动作,他认为非常带劲。谦作拿世间小人——譬如和水谷那样人之动作相较,发现小蜻蜓不知要高尚多少倍。……

他看见两条蜥蜴在岩石上以轻快的动作嬉戏着,时而用后脚站立,时而跳跃,时而纠缠厮打,他的情绪自然地快活起来。……来至这里,他还发觉,鹡鸰是跑着走的小鸟,决非跳跃走的。他觉得如此说来,鸟有的是走,有的是跳。

仔细观瞧,各种各样东西都十分有趣。他在阿弥陀堂的森林里发现一种小灌木,叶子正中心都托着一粒小豆粒大小的黑果实。那种像用手小心翼翼珍贵地托着的状态,深化了他的信念。

回眸自己因无聊的人际交往而浪费掉的过去日月,他感到好像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展示在自己面前。

青空下,他仰望着高天上悠然飞翔的鹞鹰雄姿,感到人发明的飞机之丑陋。三四稔前,因执泥于自己的工作,他赞美过不断征服海上、海中与空中的人类意志。然而,不知何时,他萌发出与之截然相反的心情。人像鸟一般飞翔,或像鱼一般游于水中,诸如此类事实,果真是自然的意志吗?人类这种无限制的欲望,不久会在某种意义上把人类引入不幸吧?他思忖:依恃人智而狂妄自大的人类,或迟或早,为因此而遭受严酷惩罚吧?(第4部第14章,笔者译)

在谦作善于发现美的眼睛中,自然创造的蜻蜓、蜥蜴、鹡鸰、灌木,皆富新鲜感,趣味盎然。观察力敏锐的志贺,擅长细致入微观察并描写作为自然一部分的小动物、小植物,成其文学特色。如此这般,志贺笔下谦作随着感悟律动,心灵与自然的融合度日趋深化,他感到自然是精神的异化,精神是自然的异化,自然与自己亲切握手,并顺势将自己拉出俗界烦恼。曾几何时,谦作盛赞人类无限制的欲望——人定胜天精神。谦作日记云:“人类命运绝非必须为地球命运而殉死。其他动物想法我不知晓。但我知道只有人类要反抗自己的命运。”(第1部第9章)。日记又云,看美国飞行员玛司①1911年3月,玛司应朝日新闻之邀访日,于城东练兵场驾驶双翼飞机进行飞行表演。于1911年赴日进行飞行表演时,“飞机在跑道上滑行,不知不觉离开地面,飞向天空。那一瞬间,由于不可思议的感动,我几乎要流出泪来。……读到某人在科学上有了伟大新发现的新闻报道时,自己也曾感动得想哭。”(第1部第9章)谦作认为科学进步是人类意志(人智)战胜自然的力证,旗帜鲜明肯定科学进步,即等于赞美人智发达,在这种肯定和赞美中,谦作体味到不可名状的喜悦。此时谦作,恪守的是与自然对立的自我。

然而,当谦作由岿峗伯耆大山中得到人生启悟后,其审美意识发生巨变,意识到违背自然意志与法则,是人类不幸之源,人智(物质文明)失控,无止境发达过甚,聪明反被聪明误,会给人类带来无尽无休的灾难,以毁灭人类而告终。谦作观点即志贺见地,如此超前灼见,与美术评论家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1819-1900)不谋而合。无数事实证明,谦作观点绝非杞人之忧。他摆脱了征服自然的意识范畴,忻然进入能净化人内心世界的自然,对自然表现出驯顺融入的洒脱态度。谦作迄今坚守的感情至上狭小“自我”这个固执之念,渐为自然所稀释,以往的“两极对立”,渐变成“相互融合”。谦作曾盛赞人类无限制的欲望,认定人类须与自然对峙,人类意志“最终从那注定要灭亡的地球的命运里,把人类解救出来,而不让人类去殉死”(第4部第14章)。伯耆大山体验令其顽固不化的这一观念土崩瓦解,谦作心甘情愿将人类命运决定权拱手交给自然。《暗夜行路》第4部第14章云:“然而,他以前的理念完全变了。他一方面仍有对事业的执著和因此而焦虑的心情,另一方面却却萌出如此心情——人类若最终必将与地球共同毁灭,那么,他能够心甘情愿欣然接受如此现实。”谦作由肯定科学走向否定科学,这足以证明,其人生审美意识,由以理智性和物质性为基础的西洋合理主义,向东洋的“天人合一”型“调和主义”转化。志贺于《电影〈暗夜行路〉原作者的话》①载1957年1月18日,松竹大船摄影所宣传课发行的《大船时报》。中坦述:“谦作通过自己与大自然同化,他的精神得到了解脱。”同是白桦派干将,就志贺与有岛武郎的自然观各自特色,小坂晋教授评骘:有岛与志贺的资质差异,表现在有岛内心倾向关注现世;志贺内心倾向关注超现世的世界。与有岛相比,志贺倾向于彼岸性与宗教性。……有岛理念以现世人为中心,人与自然对立。志贺直哉出于泛神论的自然观,认为人类生于自然的怀抱,死后回归自然。与有岛“人类中心主义”相比,志贺秉持的是“自然中心主义”,主张人以自然为母体,自然与人结成一体。……志贺崇信的是超人的、亲近大自然的神秘主义。飨庭孝男对志贺的这个侧面颇为注目,他认为,对志贺而言,梦是现实,现实是梦。[12](笔者译)

换言之,在志贺眼中,人的内在自然与外在自然,借助人与自然的灵性关联,便可浑然融为一体。泛神论最初流行于16世纪到18世纪的西欧,代表人物有布鲁诺和斯宾诺莎等。泛神论是将神融于自然内部的哲学观,它宣称自然是万物之神,神即自然,自然即神,神存在于自然界一切事物中。这种唯物主义自然观,起初旨在让哲学摆脱神学束缚。所以,郭沫若《〈少年维特之烦恼〉序引》云:“泛神便是无神。一切的自然只是神底表现,我也只是神底表现,我即是神,一切自然都是我的表现。人到无我的时候,与神合体,超越时空,而等齐生死。”志贺自然观带如此泛神论特色。以故,从本质上看,《暗夜行路》最高目的,是令谦作达到“物我合一”境界。

芥川云:“志贺直哉的作品首先是活出精彩人生的作家之作品。……从志贺直哉作品的精神痛苦里,亦可窥见他的人生清洁度。贯穿其长篇小说《暗夜行路》的,其实就是人们容易感受的道德灵魂的痛苦。”[13]芥川对志贺塑造的谦作,佩服得五体投地,其辞世之年发表的《齿轮》(1927)云:“我躺在床上,始阅《暗夜行路》。主人公的每一场精神斗争,皆强烈震撼着我。与主人公相比,我感到自己显得何其呆傻,于是,不知不觉间流下清泪。”[14]芥川年轻气盛时期,力求写出西洋式的小说,晚年认为,《暗夜行路》流露日本人的诗情、直感的审美情绪,追求与自然的一体化,无受西洋文学影响迹象,他对此深致敬意。

志贺代言人谦作,摆脱是非人我环境,融于伯耆大山空气新鲜神圣自然,漫无约束,敞开胸襟贴向自然醇厚美心,感受生命的漫溢涌流。《暗夜行路》第4部第16章里,谦作致尺素于直子,写来伯耆大山后,自我至上意识——傲慢思想,开始逐渐融化,自己渐成“自己对人对己不再是危险人物”。谦作因“海鱼之患”,染急性肠炎体弱,随参拜完出云大社的大阪某公司职员群,夤夜零点出发登山,谦作中途而止。但他心绪宁帖,沉浸欣然自喜幸福感中,自在飘然,思绪脱俗:

他筋疲力尽了。但他觉得如此羸惫升华成一种不可思议的陶醉感。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与精神都正在融入大自然中。这个自然宛如肉眼看不见的气体,以其无限宏大,包容了罂粟种子般微小的自己。自己正融入自然之中。——这般回归自然的感觉,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欣悦。无任何不安,多少近似困倦时要进入睡乡的感觉。实际上,他已是半睡状态。融入大自然的这种感受,对他来说并非首次体验,但这种陶醉感确属首次体尝。他感到迄今情况,与其说是融入,莫如说是被吸入。其性质是:尽管有某种快感,同时也自然地产生欲对其进行抵抗的意志,而且他感到,从难以抵抗的感觉中,萌出不安。然而,此时感觉与彼时感觉迥然不同了。如今他毫无抵抗被自然吸入的心态,他无忧无虑感受到的,全是一种任己融入自然的快感。

夜,静静的,连夜鸟鸣声也听不见。山下薄雾弥漫,连一个个村庄灯光都完全看不见。能看见的唯有星辰,以及星辰下面俨如某种巨大动物脊梁模样的这座山容。此时此刻,他覃思的是,自己在通往永恒的路上,迈出了一步。(第4部第19章,笔者译)

谦作望着诡状殊形山容,心进入自由境界,复归渴望已久的“心灵的故乡”——自然。在这清寂舒徐适意时刻,他心安神泰,甚至想到享受美丽幸福的死亡。“纵然此刻一瞑不视,也毫不感到遗憾。”他确信,踏上通往永恒之路,并不意味着精神死亡。谦作觉得,人经历碧落黄泉千寻万觅,在如愿以偿找到绝好感觉之际,倏然而逝,此生无悔无憾,此乃美的极致,人的精神并不因肉体的存亡而存亡。谦作此刻精神现象神髓,从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可觅得令人信服的证明:“精神的生活不是害怕死亡而幸免于蹂躏的生活,而是敢于承当死亡并在死亡中得以自存的生活。精神只当它在绝对的支离破碎中能保全其自身时才赢得它的真实性。”[15]

谦作从伯耆大山中找到永恒真实的精神生活。如此特殊意味的生活浸入他的潜意识,成为人生观的一部分,他心满意足。他从危崖兀立的伯耆大山中得到的彻悟,即自然那无所不包绰有余裕的气度,如此气度令谦作携自浊世的一切怨念恼恨涣然冰释。夜色茫茫,谦作看不见山麓米子与夜见滨(又称“弓滨”,日本海的一个海湾)旁境港的灯火,只能看见美保关灯塔强烈光束。谦作在山上迎来昒昕,望见风平浪静日本海、沐浴朝阳的美保关雪白灯塔、中海的大根岛。睹物兴情,“谦作产生了某种感动”。遥望日本海,想必谦作会感悟到“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之哲理。与这般品味自然相比,有限人智相形见绌,显得狭隘,任其再卓越,也无法与自然的大度相提并论。谦作感到“在大自然和宏大的宇宙面前,人不过是微粒子,他迄今那种扩张自我的自傲观点,开始融化,无限大的自然大气,包容了罂粟种子般微小的自己。”[16]因之,谦作融入以具有兼容并包功能为特质的自然,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心境释然,爱的领域空前外扩。

从美学角度看,美由心造是美学合理内核,人往往凭切身体验去衡量外界事物。谦作以宽裕舒展的心情,欣赏清寥夜空与昒昕之美,沉睡心底的泛爱意识与泛美意识油然觉醒,他觉得就连广袤无际天空的浅蓝色里,都“包容着慈爱的颜色”(第4部第19章)。这里,外在自然是谦作内心自然活生生的象征。谦作在由母与妻的“性过失”构成的茫茫命运的“暗夜”里孤独“行路”,苦苦寻找人生轨范。他历经挫折,屡遭磨难,终于晨光初显,抵达自然型大爱境地。

此外,还应指出的是,曾经顽强捍卫处事“决不退让,全胜方休”这一信念的谦作,之所以能如愿走入宽容大度的调和境界,笔者认为,其中有来自中国庄子思想影响。《暗夜行路》第2部第14章云:“他又翻阅一下诗集,‘庄周梦蝴蝶,蝴蝶梦庄周’这一句,不知为何竟然牵动了他的心。”牵动其心的“这一句”,源出《庄子·齐物论》结尾:“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17]

所谓“物化”,即物我界限消失,万物融为一体。此即《齐物论》神髓。《齐物论》神髓是肯定人与物的独特价值,主张万物平等观,脱却我执的束缚,冲决自我中心藩篱,开放心灵,最终到达“天地与我共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境界。笔者认为,《齐物论》富于容摄力的自然哲学和人生哲学魅力,也牵动了徘徊人生迷途的谦作的心。甚至可以说,志贺让谦作打破迷关,与自然融合,一定程度上是基于志贺本人在苦恼中受到庄子思想启迪。

其次,谦作打破了自我至上的精神结构,进入物我一致的调和境域,与他亲近禅宗不无干系。细读《暗夜行路》可以发现,出现多处谦作靠禅宗救助灵魂的场面描写。“信行时常来访。他对信行的亲切感,迥异于以往。他喜欢从信行那里听到种种悟禅的故事。……所有这一切悟禅故事,对现在的谦作来说,是理想的心灵境界。当信行讲到‘某某豁然大悟’之处时,他简直要哭泣。特别是讲到德山托钵化缘等故事时,他真的哭出声来。”(第2部第13节)。出于对禅悟的兴味,谦作视禅宗为精神食粮。为进一步感悟禅宗真谛,谦作甚至想去高野山或叡山的横川。他还去松山书店寻找《禅门课题集》一书。谦作隐遁伯耆大山,深得自然灵韵滋泽,于山中再度覃思禅宗意义:

对于佛教,他一无所知,然而,针对以涅槃或“寂灭为乐”的境地,他却感受到不可思议的魅力。

他每天都要读一点从信行那里要来的《临济录》 ,虽然不太懂,心情却好起来了。从鸟取买来的《高僧传》,尽管是通俗读物,但他一边读着惠心僧都拜访空也上人的问答,一边潸然泪下。(第4部第14章,笔者译)

“禅”是“禅那”(梵文Dhyāna)的略称,意即“弃恶”“静虑”,换言之,即“安静而止息杂虑”,或曰“禅定”。禅宗理论主要是:“心性本净”“佛性本有”“见性成佛”“即身成佛”“一开天下大悟,顿见真如本性”等。顿悟是禅宗神髓。达人知命,谦作趣系禅宗,必会提高其悟性,有益于他突破“执迷”,增大心灵涵容。

在伯耆大山,由山麓来的老实巴交乐天派年轻木工阿竹,逾常宽恕不安于室的妻,刺激谦作反思自己“宽恕”之窄。阿竹且哼松江小调且劈木材,谦作对他颇有好感,常去工地与他闲叙,成布衣之交。莲净院和尚皓齿朱唇娥眉曼睩的姑娘阿由,时年十七八岁,嫁至鸟取。归宁期间,向谦作讲述阿竹境遇。阿竹之妻大阿竹三岁,未生子,是“天生的淫妇”。(第4部第15章)伊与阿竹婚前婚后,情夫甚众。阿竹仅是名义丈夫。阿竹认可淫女禀性,才与伊合卺。此淫妇常活跃于不包括阿竹在内的三角关系中。与情夫目窕心与,明来暗往,争风吃醋,风流罪过不断,导致街谈巷议。情夫来了,肆无忌惮,与阿竹妻在里屋打情骂俏,觅爱追欢,鬓乱钗横,春风一度,阿竹却在厨房做饭洗衣服。有时,妻还令阿竹去沽酒。如此这般,阿竹虽恼,却不恨妻。谦作认为,这是阿竹透彻了解妻之禀性及曩日恶习,调整感情宽恕之。阿竹近似变态般宽大胸怀,能容世间难容之事,这一点令谦作推人及己,抚躬自问,深思不已。“直面阿竹的‘宽容’这件实事,谦作受到强烈的震撼。”[18]

晚清学者黄庆澄论立身处世哲学云:“善恶之见过明,则不能用人;成败之见过明,则不用任事;是非之见过明,则不能谐俗。”[19]笔者认为,讲究精神“洁癖”并为之所困惑的谦作(志贺)独往独来于伯耆大山中,无拘无束思前想后,不可能没悟及这一层哲思壸奥。

四、彻底“宽恕”与爱的互融

“凡负罪于我者,我反宜容之;容彼,所以大我也。”[20]谦作融入伯耆大山,深得系列思维方式启悟,终于有了“大我”与“大爱”,顺理成章地对他人有了大恕。

因之,心灵开放的谦作,在感情深处对母与妻的“性过失”有了发自心底的大恕,既往不咎。谦作伯耆大山之行,意义之大不可估量,其精神收获似甘甜雨露,滋养了谦作龟裂已久的心地,谦作内心苦痛如矿渣,被从纯粹金属里排除了。谦作认为:“母亲的那种情形和直子的那种情形,与其谓之不贞,莫如说是过失。”(第4部第17章)所谓“不贞”,出自本意的能动性心理要素色彩偏浓;而“性过失”在一定程度上带有非本意被动性心理倾向。

明治维新以来,日本人憧憬的目标即西洋文明,换言之,即西洋近代人文精神。这种精神的核心是基于男女平等这一基本人权之上的人道主义。然而,纵观日本近代史,日本直至战败为止的整个近代,尽管高喊人的解放,充其量却仅止于男性解放,“男女同权”终未能得到社会认可。鉴于这般时代背景,严密说来,谦作的母与妻,皆属于弱势群体成员,同情并大恕弱者,这是人应具备的人道之爱。

自然型大爱,熔化谦作迄今固执逼仄的小自我,令自我的“爱量”空前增大。病中谦作抚今追昔,大彻大悟,觉今是而昨非。他活用性质焕然改观的新爱,涤除噩运污秽,撤去与妻的心灵隔阻,和颜悦色,与匆至伯耆大山的直子共享真爱之悦。《暗夜行路》结末,有如下一段曲终奏雅画龙点睛式的描写:

谦作倦怠地伸出张开的一只手,搭在直子膝头,直子赶紧用双手紧握之。那只手冰冷逾常,而且干巴巴的。

谦作沉默不语,只是用眼神上下轻抚一般望着直子的脸庞。直子觉得,这是迄今不曾在任何人眼中见过的柔和而充满爱情的眼神。……谦作犹然频频望着直子的脸,少顷,说道:“我现在心情真舒畅。”……谦作似乎很疲顿,他让直子握着他的手,自己闭上了眼睛。这是一张安详的脸,她觉得自己首次看见谦作这样的脸。……于是直子一直聚精会神覃思这样的事:“无论有救,还是没救,总之,我都不再离开此人,纵然去海角天涯,我也随此人而去。”(第4部第20章,笔者译)

不言而喻,谦作的眼神表达的,是爱的相容机能促动谦作与直子最终达成和解。“谦作望直子的眼神,已非丈夫看通奸的妻子的眼神。……已经超越了通奸问题。”[21]应当承认,这种层次和解,不含不情愿因素。“爱是主客合一的问题。所谓我们爱物,就是抛弃自我而与他物相一致的意思。只有自他合一,在这中间毫无间隙,才能发生真正的爱情。我们爱花就是自己与花一致。爱月就是自己与月一致。”[22]以此“爱学”灼见为谦作夫妇感情的“主客合一”做注脚,笔者认为极为切当。爱是追求统一的情感,爱的成立,其中不可或缺的要素,就是“爱力”均衡的“互引”作用。镇日敛声屏气的直子,长久为琴瑟不调所折磨。她每日骨颤肉惊,“无论如何不相信自己会被彻底宽恕。……她认为,当觉得自己被宽恕了而心安神泰时,谦作就会冷不防扇她一记耳光。”(第4部第16章)直子渴望得到谦作真心实意的爱,即“被吸引”到谦作“爱域”里。但“性过失”事件作祟,直子长久被排斥在谦作“爱域”之外。所幸谦作经过“暗夜行路”,尝尽百般磨难,深做反思,历经自我改造,此前心中那个暴戾恣睢的“专制君主”——感情,被彻底感化了。谦作脱胎换骨,变成宽厚的人。此后,“直子像被吸引着一般”(第4部第20章)被吸入款语温言和蔼可亲的谦作心中。此乃直子梦寐以求的断钗重合结局。她终于长舒一口气,精神出现从未感受过的清爽,宛如一束光芒照亮自己生命。伊藤佐枝云:“这是相互间消除空隙,和谐同行的宣言,是《暗夜行路》中的‘爱’,是夫妇走过漫长迷路后到达的终点站。”[23]

确实,不容否认,谦作与直子互相吸引,彼此合一,完全源于纯粹的爱。有了这种来之不易却终于到来的爱,谦作与直子心空乌云随风飘散,一片晴朗。婚后一直缺乏人格主体的直子,终于作为一个有决定自我的独立性格的人,站立起来,性过失污点付诸东流。

五、《暗夜行路》与志贺的文学观

文学是精神生活的食粮。白桦派文学主张是,内心欲求是文学的动力,作品是作者精神能量的释放,作品须是作家真率人生态度的诚实流露。那么,志贺在《暗夜行路》中流露出何种人生态度和文学观?平野谦《志贺直哉》云:

《暗夜行路》是一个男人的故事。主人公被现世的羁绊纠缠着,他向往自由、生活的平安和自足,为此行进在布满陷阱的危险的人生路上。他常常一边恢复精神的平衡,一边在冒险走钢丝。……时任谦作这个名字,按我的推测,意即希望做一个有“任凭时光流淌而谦逊应对”那样一种心态的男子汉。换言之,《暗夜行路》构建基础是,一个希望谦逊对待命运的男子汉,为达目的而战斗不止,作者在纯粹地追求着谦作的战果。[24](笔者译)

长期以来,谦作的苦恼是:理智和感情的对立,二者难以和解。为打破矛盾局面,谦作调整精神生活方式,重组迄今那种以压到外界为特色的绝对自我,向其注入新内涵,情愿融入自然这个新世界,听从自然的安排。

语言是意识的服装,语言本色决定于意识内容要求。探究《暗夜行路》会看出,志贺的精神生活和谦作的精神生活大同小异。剖析《暗夜行路》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剖析志贺。志贺扩充纯爱容量,达到与父和解,由“自我至上”改造成服从自然命运。“《暗夜行路》描写了希腊式智慧与命运的格斗,是希腊悲剧式英雄故事。谦作是卓尔不群的强者,是英雄型主人公。”[25]谦作确实倾尽自己智慧,但结局是他顺随了自然的命运。志贺认定,自然的生命是人类生命的源泉,所以自然总是充满活力。须藤松雄指出:

志贺文学最终到达的世界,不像芥川龙之介那样陷入地狱,……志贺围绕飞蝶和流萤来歌颂自己对地上微物群寄予的哀切的激情。此外,北村透谷憧憬“宇宙精神”与“灵感”互融的至境,他对宇宙与自己的悬隔感到绝望,遂结合蝴蝶与流萤,将对人世微物寄托的哀伤,写成败北之歌。与如此悲情相比,志贺让身在伯耆大山中的谦作一步踏进了通往永恒之路,而且在这永恒世界里的,无死亡的影子,有的只是幸福的生命。纵然是山鸽和牵牛花等地上微物,志贺也不令其流露败北情绪,而能让它们都展示协调的自然。因此,我们可将志贺文学看成是“幸福的文学”。[26](笔者译)

此论言之成理。飨庭孝男叶认为,在深层意义上,志贺文学是“探究幸福的文学”。被天真泪水模糊了冷静观察现实的双眼,这是伤感主义的表现。志贺观察现实的眼睛,从不轻易地因天真泪水而模糊。本多秋五《志贺直哉的自觉问题》一语破的:“没有特殊意味的眼睛,就没有志贺的文学。”所以志贺文学基调拒绝灰暗伤感,作品结局不归于感伤情调。即便是感伤式题材,作品流露阴暗倾向,也不以阴暗情调告终,而是给人以静稳、澄虑、调和、安适的感觉,形成苦恼净化型结尾。《暗夜行路》的结局,即为有力证明。欣赏莎士比亚戏剧,志贺审美情趣也明显倾向于喜剧。如此情趣流入其创作情绪中,使得志贺文学是被强旺生命力驱动着的“非感伤的文学”。

黑格尔云:“在日常生活里,意识以知识、经验、感性的具体事物,以及思想、原理诸如此类的现成的东西或固定静止的存在或本质作为它的内容。有时候意识是跟随着它的内容而前进不止。”[27]谦作是自我意识至强者,面对来自人世的百般轧轹,他的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一边格斗,一边不断发展、变易、调整自我意识内涵结构,最终熔化了由人际意识摩擦和屈辱感聚成的心灵怨结,心态由躁动达于平静。他以谦逊欣慰的心情融入广大、静寂、和谐的自然世界,这里的日月星辰、山川、青荫鲜叶、昆虫、小动物,无不美丽、真实、充裕,各自顺己之天,致己之性,无一不与谦作结缘,无一不是谦作诚实的契友。这里是谦作精神活动的理想归宿。

《暗夜行路》无冗词赘句,不露饾饤堆砌之痕,闳中肆外,好语似珠,艺术构思不蹈常袭故。性欲放荡场面,表现得含蓄得体,无露骨的性描写,无空洞的表白和造作的煽情。志贺抱玉握珠,崇尚仁爱,洞察严酷现实之同时,极力探求文学的人道主义精神。谦作以人道主义特色道德,探索如何冲决苦恼,在忍辱过程中,不弃对真爱的执著追求,其中发人深思的伦理意识与理想主义意识,昭然可见。以故,《暗夜行路》被誉为“教养小说”。

针对《暗夜行路》结尾夫妇重归琴瑟和谐美韵,冈崎义惠认为,这一点与古《源氏物语》存在美学关联,继承了愍物宗情传统审美意识。冈崎义惠还骘云:无奉行故事之痕的《暗夜行路》,非风靡一时的俗作,其规模固然小于《源氏物语》,但它是压缩规模的、与《源氏物语》神韵相连的纯粹日本文学佳作。

作品立场源自作家思想立场。从文学立场看,《暗夜行路》最终将完整的爱展示在现实世界里,这是日本近代人道主义立场的展现,是志贺以文学表现生活时所站立的位置以及显示出来的情感角度。《暗夜行路》相当程度上是日本文坛“三朝元老”志贺从青年到壮年末期的内心世界发展史。时光证明,“《暗夜行路》不是‘阅后不思量’的文学快餐或文学泡沫。如果志贺不创作《暗夜行路》,他的文学在整体结构上势必比例失衡,缺乏厚重度,自然,他的文学也绝不会被誉为‘日本文学的故乡’”。[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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