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僧、名僧及其他

2019-02-19 03:29冯巧英
山西社会主义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僧尼高僧僧人

冯巧英

(太原学院, 山西 太原 030032)

数月前,我获赠《虚云和尚全集》一套,这些日子断断续续参阅,所受教益,真个是“不可说”、“不可说”。联想起不久前与友人曾为“高僧”与“名僧”等事有过议论,以及20世纪90年代初曾读过的台湾蓝吉富先生对中国古代僧人分类的文章,不由又翻寻搜检了一通,发现从佛教传入汉地起,名僧、高僧便已是佛门热议的话题。

现存最早的是梁慧皎的《高僧传》,他在序里对“名僧”说法有微词:“自前代所撰多曰名僧,然名者本实之宾也。若实行潛光,则高而不名;寡德适时,则名而不高。”这话会让人误会为:有名的不是高僧,高僧一定不会有名。此例一开,后来各代都以“高僧”为僧传命名。汤用彤先生对名僧、高僧作了近代诠释:“名僧者,和同风气,依傍时代以步趋,往往只使佛法灿烂于当时。高僧者,特立独行,释迦精神之所寄,每每能使教泽继被于后世。”汤先生所说自然不错,自古及今,如以佛陀精神“律己谨严,一心度众”来衡定高僧和名僧,则泾渭自明。

高僧,笼统说,至少在个人修持上不迷恋物欲,所行合乎戒律的根本精神,且常有持戒的自觉。特别是必须对佛教和社会有正面影响。这些影响有的表现在行为风范上,有的表现在弘法度众上,不一而足。大体上高僧有:

(一)隐逸型

这一类最是被当时和后世所景仰。所谓“远离尘世,栖隐山林”,成为中国人心目中高僧的象征。如东晋慧远,影不出山,迹不入俗,送客以虎溪为界。修净土,四方群来求法。又如禅宗六祖慧能,自得衣钵后,便隐遁,武则天诏请,他固辞不就。古代,为了个人修行而在僻乡小庙栖居十年、二十年,甚至终生不闻达于世的僧人大有人在。应该说现时代这样的高僧也屡有所闻,他们或在山野小村,或在城市边缘,没有会长、理事等光环,没有富丽的庙宇。他们不攀附,不自诩,守身自持,弘法济众。这些僧徒是在真正传承佛的慧命,对他们的信众而言是树立了一个离俗绝欲、不慕名利的典范。

(二)入世型

这一类高僧的行事目标是入世度化众生。或者弘化佛法,让人信仰佛教;或者度人离苦得乐,包括做慈善。如三阶教创始人隋代信行,一生“誓愿顿舍身、命、财”,他行头陀苦行,日食一餐,却生前利用信众布施去救济天下贫苦大众,遗嘱死后将尸体布施给林中野兽食用。这种大悲利他精神是菩萨道的具体表现,难能可贵。又如天台宗(法华宗)的开山祖师智岂页,修持和学业都为上乘,诲人不倦,著述等身,是中国佛教哲学体系的杰出代表之一,成名后便入山苦修,被晋王杨广(后来的隋炀帝)三请,三辞,不准,到王府给杨广授菩萨戒后便辞行,隐遁。这种不媚权贵、守道自足的修为,是真正的高僧风范。

(三)舍身型

这类高僧能不顾个人安危,为佛法、众生而牺牲。首先应该说的是西行求法高僧。在古代那种环境和交通条件下,从中原或关中到西域或印度求取真经的艰辛,现代人恐怕难以想象。法显《佛国记》中说:“顾寻所经,不禁心动汗流。所以乘危履险,不惜此形者,盖是志有所存,专其愚直。故投命于必死之地,以达万一之冀。”依记载,从西晋到唐末,西行求法的僧人大约有170多人,而比较有成就的,也不过法显、玄奘、义净等有数的几位,失败或客死异乡的比例极大。他们所行与本身现实利益毫不相干,成功希望也不大,是求真的宗教精神,让他们甘冒万险去践行。回国后,他们无欲无求,埋头译述。毋论成功与否,他们是真正的高僧。说到为众生而牺牲,人们不应该忘记1937年日寇在南京大屠杀时,栖霞寺的监院寂然法师和几位师父在寺中收容难民两万四千余人,面对强敌寂然法师和众师父宁以身殉,而护持妇孺,同时也救了一批抗日国民党将士。寺僧减食,供食难民,坚持了四个多月。寂然法师及众僧是佛教救苦救难济度众生的慈悲精神的近代践行者,他们当然是高僧。

(四)神异型

神异就是指具有“神通”的僧人所行之事。历代史乘以及各类笔记中都有记载,称这类僧人为“神僧”。神僧的事迹,一部分类似今人所说的特异功能,而更多是僧人与禽或兽的关系,他们能使兽禽听从人的意志去做好事,甚至主动为善。对特异功能,本人没见过,不敢置喙。而多年来屡见义犬、忠马,甚至狼、蛇报恩的记载、博文,加亲见一些畜类的行为,我相信鸟兽虫(蛇)鱼是有灵性的,它们对善意或恶意有感应。出家人以善意待它们,自然会有善果。历来正派出家人以神通作为弘法手段,这在旧时是可以理解的。如梁《高僧传》神异中记了北朝前秦至北魏僧昙始,史称“白足道人(早期译法,意为有道之人)”,如何“刃不能伤”,如何“虎不敢近”,至今太原玉泉山还有昙始驻锡过的狼虎寺遗址。实际上神异故事是为昙始大功德做绿叶,昙始真正弘法大业,是在约公元395至407年之间“赍经律数十部,往辽东宣化,显授三乘,立以归戒”,史称“盖高句骊闻(佛)道之始也”。神异是其表,实是佛法东传第一人。

高僧不一定有鸿篇巨制传世,也不一定必享期颐的世寿,但他们一定有高尚的僧格、僧德。

我国佛教史上,有许多当时以至后世都颇有名望的僧人,他们有的有才学,有的有地位,但论其僧格与僧德却常被当时和后人所诟病。如南朝刘宋文帝时的慧琳,他学通内外典,尤善老庄,长于著作,声名远播,直至文帝下诏,让他和颜延之同议朝政。他也就“著高屐,披貂裘”,“宾客辐辏,门车常有数十辆,四方赠赂相系,势倾一时”,被称为“黑衣宰相”。又如,由隋入唐的嘉祥大师吉藏,是我国三论宗的集大成者,学养丰厚,擅长玄谈,隋时受晋王杨广、齐王杨暕赏识,唐初被选为“十大德”之一。但道宣在《续高僧传》中评价说:“(吉藏)爱狎风流,不拘检约。贞素之识,或所讥焉。”出家人名闻利养之心不可炽盛,以上二位若称之为名僧算名实相副,而列“高僧”,怕就值得商榷了。

这类僧人大约也心存不安,北宋的赞宁博学善辩,显赫一时,他在所著《宋高僧传》中为这类僧人辩说:“教法委在王臣,苟与王臣不接,还能兴显宗教以否?……或止为宗教亲近,岂不为大乎。”似乎他们与当权者亲密合作,是“止为宗教亲近”。好在中国人从来是听其言,还要观其行的,对赞宁,现代宗教学家陈垣先生在《中国佛教史籍概论》中就直言,赞宁其人“沾染五代时乡愿习气,以媚世为当”。这一类名僧,他们大率追求盛名,追求权势,与东晋道安、隋智岂页、唐玄奘等高僧能在浮华环境和皇家礼敬中守身自持,不迷恋名利,是远远不能相比的。

还有一类名僧,在其当时及后世都享有极高的声名,但其行事却违背起码的佛门戒律。如北方十六国时期姚秦的鸠摩罗什(简称罗什)学问深厚,志大才高,是佛教早期四大译师之一,在义学传授上也大有功德。但先是被“强妻以龟兹王女”,后又被秦主姚兴“以妓女十人迫令受之”。是不是真的被“强”和“迫”不敢妄言,事实是罗什后来干脆“不住僧坊,别立廨舍”了。虽然《高僧传》里罗什赫然有名,但就僧格来说,他顶多应算名僧吧。还有这些年被有些人热炒追捧的仓央嘉措,他的诗如“入定修观法眼开,启求三宝下灵台。观中诸圣何曾见,不请情人却自来”,“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诗够深情、够浪漫的,但诗作者却是西藏黄教(格鲁派)的达赖喇嘛六世,是康熙年间西藏的政教领袖。须知格鲁派是以严守戒律闻名的。

高僧也罢,名僧也罢,在我国历史上,他们的尊荣由与皇家的关系而定,他们的发展取决于能否与朝廷“动作”一致。东晋慧远是举世并尊的高僧,为了维护佛教尊严提出“沙门不敬王者”(实际上只是僧人不跪拜王者),致处境非常困窘。他“执笔悲愤,涕泗横流”地写了五篇文章,说明皇帝和佛教合作能使人情敦厚、颂作刑清的道理,加上一批信仰佛教的贵族的支持,才争取到当时佛教和政权的和平相处。

明末四大高僧的紫柏真可,圆摄万法,“不以释迦压孔老,不以内典废子史”,曾发起雕刻《嘉兴藏》,废弃梵夹式,改用方册式,开佛经装帧一代新风,为佛经传播起到积极作用。就因为为民请命,为清官辨冤,被捏造罪名,逮捕下狱,最后瘐死狱中。也是明末四大高僧的憨山德清注疏并开讲《楞严》《法华》《金刚》等经,撰《华严经纲要》,当他受皇太后赏识时,遍游南北,施救孤苦,皇太后去世,便被发配充军。封建社会里,号称被尊崇的佛教高僧,际遇也不过如此。

名僧,因为他们能“剽窃古德传灯……扬扬诩於人曰:我临济嫡传也……专以门阀上人”,或者“牵缀权势,凭藉贵游……”,一般来说活得挺滋润。但是,有的声名太盛,虽然并无过失,应了中国那句古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也会被造个罪名,毁其声誉。如由隋入唐的法琳,对佛、道两家的经典都深有造诣,多次参与佛道辩论。却被诬告,说他讪谤皇帝祖宗,有“罔上”之罪,被唐太宗下诏逮捕。三部大员推问,皇帝亲审,法琳都对答从容,僧仪巍然。虽然后来赦免了,却也被逐出长安,令徙益州(成都)为僧。封建时代,干犯皇家声威,便是大罪,名僧又如何。

西晋之后,各朝代各有多少僧人历来没数,只有北魏《魏书·释老志》记载“延昌(512-515)中天下州郡僧尼寺积有一万三千七百二十七所”,这已经相当惊人了,到武泰元年(528)尔朱荣反,在洛阳一带大肆杀戮,朝臣就死了两千多人,他们的宅第又多被舍为寺,据《洛阳伽蓝记》载,仅洛阳城内外就有寺院一千三百六十七所。北魏末年“僧尼大众二百万矣”(《魏书·释老志》)。北魏和北齐是僧尼人数畸形庞大的两朝,而就这庞大的队伍中有多少人是入史有传的呢?历朝历代高僧名僧毕竟是少数,对无名且成就不高的大多数,蓝吉富先生名之为“凡僧”。我们读古代诗词文曲,以至野史、碑碣等见过许多僧尼名字,但其乡里、生平有谁知道?还有更多连名字都没留下来,但就是这些凡僧实际支撑着近两千年来的中国佛教。首先,民间有句俗语叫“无庙不成村”,遍布南北城乡的寺庙,承载着基层社会民众的精神生活需求。僧尼求自己解脱的德目:六波罗蜜(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对众生济度的德目:四无量心(慈、悲、喜、舍),两者相成,倡导劝善去恶、慈悲救苦的宗旨,成为佛家风范,这对社会风气,哪怕是小范围人群也形成了正面影响。

其次,既入佛门,僧尼从受戒开始逐渐形成一种救度众生的意识,他们可能没有高僧的修为与素养,也没有名僧的才能或地位,但救助急难等菩萨道精神却是由凡僧大量社会行为来体现的。大体上说,第一类是对贫病人群的救济。如唐朝武则天还是皇后时,规定由官府出资设悲田院和养病坊。悲田院收容孤儿、老人和穷苦无依的百姓,养病坊收容病患。这两种机构全由僧尼经营管理,从未见到有虐待或贪占之事的记载。可惜武宗灭佛时,逼令僧尼还俗,这一善事停止了。宋代也有官府设的安济坊和居养院,安济坊给人看病,居养院专收容鳏寡孤独。两者全是“召僧人管勾”。居养院往往设在寺、观里。各代也有出家人自办的救济事业,如唐代洪昉禅师以化缘所得净财在陕州龙光寺建养病坊,先后收容病人数百人。

第二类是医治病患。“应病予药”是佛教的德目之一,自南北朝起就有许多僧人孜孜于医道,且他们具有常人所难有的慈心与耐心,不问贫富贵贱,一律为之医治。更难能的是,对于人们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疫、癞疾等传染病,或大灾祸发生后,他们或从容亲近为病人治疗,或赶赴现场救死扶伤。应该说,他们的态度对病人心理上的安抚,有时要比实际疗效还大。直至当代,大陆和台湾还有许多僧尼、居士具有这种可贵的情怀。

第三类是丧葬的料理。古代一般人家请僧人对亡者超荐已成风俗,能对逝者家属起到精神安慰的作用。这是通常事。我们关注的是,贫苦无亲的人或客死异乡的亡者棺柩的安顿。这也是古代寺院常尽的功德。古代讲叶落归根,客死异乡者的亲属是要想尽办法将亡者棺柩迎回故乡的,漫长的等待中,只有寺院可以寄放。对无主亡魂,宋代有“漏泽园”,相当于公墓,附近一定有寺庙,由寺僧营建管理。有的家族墓地,也请僧人看守。至今,不也有寺庙可以安放骨灰吗?

第四类是地方公益。历来僧尼发起和参与地方上修桥铺路、凿井种树的事多不胜举。有句俗话说“天下名山僧占多”,此话有些不太公允,应该说是“天下名山僧建多”。僧人僻居山林间,往往大力植树造林、开浚水源,使环境变得优美,加之僧人的慈悲接引,才成就了名山。如五台山,不说古代和战争年代,从1954年到1966年僧人就造林两万多亩。近40年来五台山由政府主持,加上僧众的辛勤经营,才有了今天五台山的满目青山,清凉世界。

第五类是止宿憩息。这其中包括了两种情况:一种是行人或迷路人陷深山幽谷或没钱住店,他们都可以到寺庙中借宿,一般寺院会行方便的。另一种是家境窘困或备考的读书人,会借住寺院,专心读书。唐宋诗文甚至《聊斋》中都有相关描述,许多传为佳话,连清初名臣于成龙也曾在安国寺读书数年。

还有些譬如庙会引发的商业活动、酬神祈雨举办谢戏引发的娱乐活动、寺庙中常有名花珍木引发的观光游览等等,古代寺庙有巨大的社会功能,而具体操作者都是凡僧,他们对社会的贡献,不应该被忽略。

当然,由于凡僧参与社会活动内容多,人数众,难免良莠不齐,必然也有钻营、贪污等情况。如寺庙周围有商业活动,也就有僧人参与营利的事,古代多药铺、当铺、茶庄、钱庄等等,僧人既有官府给的“常住田”(永远归寺庙所有)或“口份田”(僧人廿岁受田,六十岁退田),可以不必乞食,又有信众供养,还要经营谋利,实际上是与民争利,必然招致社会的非议。历史上三武一宗灭佛,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僧尼队伍过大,又行为不当,造成国家经济的耗损。

自古至今,人们对佛徒有的虔敬有加,有的厌烦诋毁,虽各有各的原因,但不可否认,也有些出家人丧失僧格甚至到危害社会的程度,可名为“恶僧”。

各朝各代都有恶僧,这些人不仅不守戒律,贪欲图利,还有“亲行劫掠,躬自穿窬……错舛隐匿,诱纳奸邪”(唐高祖武德九年所下《沙汰沙门诏》中语)的,这已经干犯律法。至于假借佛教名义造反的,史籍中也屡有所见。这些人基本不懂佛教教义,有的会些“神通”,便野心勃勃想夺取最大利益。他们算不算佛教徒,还有待商榷。恶僧中最著名的应该是元世祖至元二十九年被封为“江南释教总统”的杨琏真加喇嘛。他戕杀百姓和汉人僧尼,喜好美女醇酒,掠夺财物,“私庇平民不输公赋者二万三千户”,特别是发掘南宋帝王、诸侯的陵墓一百多所,搜集宝物,后人评价他“摧残江南佛教极甚”,对佛教、民众和国家都算是大蠹虫,但他是受到最高当局宠信的。许多书上,把他掘墓的事,写作“盗掘”,一百多所墓,以“释教总统”的身份参与主持,怎么算“盗”!大概书写者是为了“为尊者(皇帝)讳”吧。

佛教在中国已有近两千年历史,早已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方面是由于中华文化的博大含容,也由于佛教本身具备摄受异文化的能力,如大乘佛教菩萨道的救度精神,与中国传统的“仁”学思想就有共同之处。但多种原因致自唐之后义学衰微。宋初,寺院常自称“禅寺”,却发展到轻教呵佛,其时佛门高贤提倡“禅净双修”,佛教得以普及,进一步深入民俗。不过,对中华文化起过重要作用的唯识、天台、华严等义学精华,表现得曲高和寡,不能与时代融同共进了。明清至今,庶民敬佛,似乎只为求福、求财、求子……无助于心灵的升华与解脱。某些“有知识”的人更言必称“科学”,视佛教为消极和迷信。今天,我们正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民族复兴正在起步,佛教当何以自处?幸而我们见到许多佛门有识者,除秉持爱国爱教并竭全力加强教风建设、践行“人间佛教”外,他们正努力挖掘佛教教义中与时代和社会相适应的因素,并作出符合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又契合时代精神的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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