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桥由美子与波伏娃女性意识之比较

2019-01-30 07:41刘苗苗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第二性波伏娃母性

刘苗苗

仓桥由美子于1960年发表处女作短篇小说《政党》,受到评论家平野谦的极力推崇,由此风光步入文坛。与二战前多以自身经历为素材进行私小说创作的女性作家不同,在战后民主主义风潮、西方存在主义哲学风潮的影响下,仓桥更关注女性的存在及生存价值,凭借独特的“反写实”观念性小说开拓了一席之地,在日本现代文学史上大放异彩,留下了光辉的足迹。

有“仓桥女性理论基础”之称的《我的“第三性”》于1960年8月发表于《中央公论》第75卷8号[1]142,后收录至单行本时更名为《我的〈第三性〉》。濑沼茂树对《我的“第三性”》赞誉有加,“我认为在战后出现的女性作家中,与所谓的才女不同,仓桥由美子大放异彩,是一个极其特别的存在。这一感触萌芽于其前段时间的评论《伦理学家坂口安吾》,在《我的‘第三性’》中得以确认。”[2]3此外,中山和子明确了仓桥女性论思想的先进性,称“贝蒂·弗里丹的《女性的奥秘》(日译本:新女性的创造)在第二次女权运动中发挥了巨大影响力,《妇人公论》以《第二次女性革命的推荐阅读》(樱井真)为题对其摘译进行独家刊登介绍是在1964年8月。而《我的‘第三性’》则领先一步,逻辑条理明晰。”[3]61

迄今为止,中日两国学者分别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对仓桥及波伏娃做了深入的研究,分析了她们在各自文学史上的地位,但将二者进行比较的论文甚少。池上玲子在《“我”与“我”、镜像关系的欲望——仓桥由美子1960年代》中[4],探讨了在20世纪50年代存在主义全盛期,仓桥将波伏娃作为萨特研究的辅助性资料进行阅读的可能性。将《暗旅》与波伏娃的自传《盛年》相比较,论述了仓桥文学中的“双子现象”是如何在波伏娃的影响下生成和变化的。本论文以家庭意识为焦点,围绕婚恋观、母性问题等角度展开论述,以明确仓桥女性意识的独特性。

一、带着假面的不婚主义者

波伏娃认为,“男性之所以对家庭没有什么兴趣,是因为他们接触到了全部的世界,能够在企划中实现自身价值。此外,女性仍被禁闭在婚姻生活中。她们的重要工作是将这个牢笼改造成一个王国。在将女性身份简明定义为第二性的辩证法影响下,她们对家庭的态度漂浮不定。”[5]48

在波伏娃看来,结婚是将女性同世界隔离,束缚在家庭内的牢笼。“男主外,女主内”的男女分工模式乍看具有合理性,但是被赋予掌管家庭命运的女性也因此被囚禁于家庭牢笼之中,无法像男性一样在社会中实现自我超越,得到对自我价值的肯定与认可。这是女性结婚后放弃工作成为家庭主妇的例子,不仅如此,波伏娃对结婚后兼顾家庭与工作的婚姻也持否定态度。在传统社会贤妻良母观念的影响下,女性料理家庭、照顾教育孩子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而且一旦结婚,外界会以贤妻良母的标准来要求女性,其自身也会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成为传统观念的俘虏,认为婚后自己有责任去料理丈夫、孩子身边的种种杂务,要变得优雅,并成为优秀的主妇和无私奉献的母亲。

波伏娃不仅仅是在作品中提倡不婚主义,在现实中也选择了不婚的生活。她一生都在同女性的第二性做斗争,试图通过不婚不孕来摆脱外界强加给女性的生物性、社会性、传统性等种种束缚,尝试脱离他者性,获得与男性同等的自由与独立。众所周知,波伏娃是萨特事实上的妻子,两人并没有履行正式的结婚手续,缔结了所谓的契约式婚姻。波伏娃在自传《盛年》中提及这段契约式婚姻,“我们甚至没有考虑用共同的习惯去束缚彼此。因此,我们没有考虑婚姻。这与我们的主义是背道而驰的……对我们而言,单身才是自然的”。[6]68波伏娃欣然接受了萨特所提议的契约婚姻,“我们的相恋是必然的,但是我们有必要去了解偶然的恋情”“互不撒谎,互不隐瞒”。[6]18-20萨特与波伏娃在精神领域经常就哲学、文学交换意见,在思想上是相通的。但在私生活方面互相独立,互不干扰彼此的自由与选择。尽管契约式婚姻毁誉参半,但这种不拘泥于婚姻形式的爱恋仍然持续了大半个世纪。波伏娃1986年逝世后,同萨特的遗体合葬在巴黎的蒙帕尔纳斯墓地。

在波伏娃的影响下,仓桥在《我的“第三性”》中批判了贤妻良母的家庭观念,着眼于恋爱关系、婚姻关系中的两性不平等。在恋爱关系中,男性被爱,女性主动去爱被认为是爱情原本的存在形式,在并不对等的关系中,女性被单方面要求去爱。仓桥认为:“结婚是通过将女性纳入家庭从而从社会层面确保男性的所有权与被捕获女性的自由。因此,作为一种反世界或者是男权社会中的洞穴,家庭对男性而言是休息的场所、一家团圆的场所,然而对女性而言不过是牢笼、鸟巢。通过结婚步入家庭的女性已然失去了向世界迈出脚步的自由……女性的社会性存在已然变成作为丈夫的妻子,完全被丈夫的地位所左右,仅仅发挥装饰性作用。”[7]268所谓结婚是男性通过把女性纳入家庭来拥有掌控女性的自由,仓桥批判家庭对女性的束缚,同波伏娃一样推崇不婚主义。

仓桥在《暗旅》中,多次提及萨特同波伏娃的契约式婚姻,并以此为理想的恋爱关系。“大概是订下婚约时开始的,你们二人之间秘密约定了暗语,那便是波伏娃与萨特,虽然因为害羞从未在人前提及……你们曾不断想象,揣测试图定义彼此之间的关系,直到读了波伏娃的自传。”[8]156-157在以萨特与波伏娃的契约婚姻为蓝本而塑造的婚约关系中,“共犯关系”这一关键词反复出现。所谓婚约,字面上来讲,是对婚姻的承诺。然而,已经订婚的“你们”却在爱情和家庭价值观方面达成了完全一致:不结婚、不生小孩、不组建家庭。两人是蜷缩在一纸婚约中的“共犯者”,给周围人以即将结婚的错觉。在寻找“男友”的旅途中,“你”曾犹豫要不要去他家看看,促使你做决定的是这样的描述:“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他而言,家都不是可以回归的巢穴,而是要离开的牢笼。”[8]58“家”对两人来讲都不是理想的存在,也许正因如此两人才在不组建家庭这一点上达成共识。此外,在如何处理同异性的关系时也达到了近乎完美的一致:两人互相认可对方同其他异性发生关系的自由,因为“你们”认定二人之间的爱才是真正的爱情,同其他异性之间的性关系不过是性的戏谑。但自由地享受爱情必须在对方完全知情的情况下进行,并且要毫无妒忌。无论是“不婚”“包容与其他异性的性关系,”还是“完全理解认同”对方,“你们”的关系同萨特与波伏娃之间的契约式婚姻存在相似点。但是,同萨特与波伏娃不同,“你们”在婚约的掩护下,向周围散发着会结婚的信号,嘴角浮现出“犯罪者”般的微笑。

《政党》中的“我”怀孕后依然断然拒绝“劳动者”的求婚,体现了坚定的不婚意识。同这种坚定不同,在小说《婚约》《暗旅》中能够看到女主人公如抓住救命稻草般牢牢抓住婚约关系的身影。但是不论是视结婚为最大恐惧,试图通过婚约获取现实世界入场券的K,还是以婚约关系为掩护,掩人耳目誓将不婚进行到底的这种充满欺瞒的形式,乍看女主人公对结婚的认识发生了改变,但从根源上来讲,她们同《政党》中的“我”相通,骨子里依然流淌着不婚主义。

在《我的“第三性”》中,仓桥一方面极力推崇不婚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又称,“女性唯一的生活方式,如果在结婚组建家庭的轨道上来考虑的话,需要具备以下能力:将结婚看做一种完全就职,尽量选择具备对自己有利的条件的对象,在家庭中将其牢牢抓住,最大限度地享受其经济实力”。[7]268此外,在随笔《女性讲座》中,她写道:“如果以结婚为目的的话,最合理的方法是老掉牙的、评价不高的相亲。”[9]62《对象是谁都可以,当你想结婚的时候》(1964)中,称“女性对男性只有轻蔑或者敬爱之情。与其不爱在《充满爱与信任的婚姻》这种欺瞒中生活,倒不如最开始同自己轻蔑的男性结婚。换言之,带着妻子的假面生活”。[9]170由此可见,仓桥在推崇不婚意识的同时,考虑到可能来自社会各方面的压力,退而求其次,认可“利用结婚这种虚拟模式,带着假面去生活”的模式。这与波伏娃坚定的不婚意识相比,我们可以看出,仓桥的不婚意识存在着一定的复杂性与现实性。

二、坚定的反母性论者

波伏娃认为,女性特殊的生理结构是影响女性第二性的一个重要原因,但是仅仅用生理结构的不同并不能完全解释女性的第二性地位。妊娠、生殖是女性的生育权利,但是女性是否要行使这一权利应该是在考虑现实状况后由女性自身所决定。也就是说成为母亲并不是女性必然的义务,是否成为母亲是可以自由选择的,女性并不等同于母亲。此外,波伏娃否定了男权社会所推崇的母性本能,认为其并不存在。“所有这些例子都足以证明母性《本能》并不存在。这一词汇并不能适用于人类。母亲的态度由其本身情况以及生活样式来决定。正如我们探讨的实际上也是千差万别。”[5]62明确指出母爱并非是天生的,而是根据生活环境及母亲的生活方式而不同。不仅如此,波伏娃针对母亲与孩子的关系,将理想的母亲形象描绘如下:“如果母亲……并不专制的试图通过孩子实现自我,而是在工作与社会的关系中需求自我价值,这对于孩子而言很明显是最理想的……享有最丰富个人生活的女性才能够给予孩子最多,索取最少。在努力奋斗中领会人真正价值的女性才会是最好的教育者。”[5]340从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出,波伏娃提倡母亲与孩子的和平共处,并不反对母性。其致力否认的是与母性相关的两个偏见,即“女人的天职是结婚生子”,“母性是天生的”。之所以反对围绕母性的两个偏见,是因为意识到偏见会导致母亲在第二性中迷失自我,失去自由。

波伏娃在爱丽丝·史瓦兹的访问集《拒绝做第二性的女人:西蒙波娃访问录》中曾就母子关系做出过回答。爱丽丝问道:“您后悔过没有孩子吗?”波伏娃回答道:“完全不!提及我所知道的母子关系,尤其母女关系,那是相当的惨烈!我恰恰相反,没有被困在这种关系中感到幸运至极。”[10]71明确表明自己不愿被婚姻孩子所束缚,向往自由的生活。波伏娃自身选择了与母性背道而驰的道路,认为现代人之所以重视家庭和孩子,是因为没有朋友,生活寂寞,将孩子和家庭当作摆脱孤独的权宜之计。

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在日本贤妻良母一词自古就有。男人在外工作,女人在家料理家务这种家庭内劳动分工是日本传统的家庭形态。1955年日本的专职主妇是517万,到1980年达到1093万。[11]39从这个庞大的数字我们不难看出家庭主妇观念深入人心。在日本社会中,家庭主妇是最理想的女性形象,它是建立在对女性独立个体的否认之上的。男性是自由、拥有独立自我的个体,与此相对,女性地位同战前没有太大不同,在家庭内依然是作为男性的附属而存在。女性存在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丈夫跟儿子。女性在政治、经济、精神方面被剥夺了自主性,这是因为人们普遍认为女性角色应当也只能是妻子、母亲,如果女性作为个体存在,会给家庭带来混乱和矛盾。

仓桥在《我的“第三性”》中批判了贤妻良母的家庭观念,着眼于恋爱关系、婚姻关系中的两性不平等,认为这种不平等的根源在于女性独特的生理结构——妊娠。仓桥认为,“发生性关系后等待女性的是妊娠的生殖陷阱。而生育则意味着组建家庭。”“结婚是通过将女性纳入家庭从而从社会层面确保男性的所有权与被捕获女性的自由。”[7]268所谓结婚,是男性通过把女性纳入家庭来拥有掌控女性的自由。这背后是生物结构的不合理性在作祟。

长期以来,女性由于生理结构的原因,在发生性关系后,如果不避孕,将不可避免地背负着怀孕、繁衍后代的责任。这是由生物学所决定的,是女性不可扭转的宿命。由于身体较男性羸弱,女性在男性为中心的家庭生活中不论是在经济层面还是在身份层面总是依赖男性。她们自出生以来,长期束缚在家庭中,终日在育儿和家务的忙碌中度日。然而即便如此,一旦脱离这个生活圈子,女性生活会陷入极端困难的境地,连自身的生存本身都无法保证。家庭内的束缚都如此,家庭外的束缚也就可想而知了。由于男性在社会领域中占据中心位置,在家庭中也就掌握着主导权。反过来,在家庭内的主导地位也巩固了社会中的中心位置。这种恶性循环下,女性无法摆脱男性和家庭的彻底束缚。所以,女性在积极追求自身权利时,第一步必须要打破男性所强加给女性的的传统形象,只有从对家庭、男性的依赖和附属中摆脱出来,才有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和权利。这里,仓桥否认社会传统观念,认为妊娠是生育的陷阱,结婚生子只不过是把女性束缚在家庭牢笼中的工具,她考虑的不仅仅是停留在摆脱家庭束缚的层面,而是拒绝走入家庭,以从根本上摆脱家庭束缚。

与波伏娃不同,仓桥表现出了更彻底的反母性意识。仓桥在前期作品中塑造了多个拒绝怀孕或即便怀孕也选择流产的女性形象。比如说《政党》中的“我”在同劳动者发生关系妊娠后,感到了强烈的现实疏离感和自我嫌恶,在“劳动者”明确表示想要孩子后,声称虽然作为女性具备生育机能,但自己并没有生育打算,将终止妊娠。《婚约》中,K与F/B试图通过婚约实现双赢,即K试图通过婚约关系与世界和解从而重新回归社会,作为交换条件,F/B希望获取K的经济援助以维持现有的生活水准。然而F/B以牺牲部分自由而获取生活保障的付出没有得到回报,反而再度确认了女性在男权社会中的第二性属性,出离愤怒的F/B吃掉了代表K子嗣的孩子。仓桥在《蛇》中颠覆了女性妊娠的生理结构,大胆发挥想象力,设定男性为怀孕体质,并且塑造了两个这样的男性形象,强烈控诉了女性的第二性,同时表现了对母性的嫌恶。不论是拒绝妊娠、杀子,还是将男女关系进行逆转,赋予男性妊娠体质,这都无不反映了仓桥的反母性论。尽管传统观念以母性为女性的天职并加以称赞,但是仓桥文学中的女主人公以拒绝怀孕或选择流产的方式体现了对母性的反感和嫌恶,控诉了妊娠是男性将女性束缚在家庭内的陷阱。仓桥反母性论的形成同仓桥认为女性怀孕的特殊生理结构是两性不平等的根本原因,密不可分。

综上所述,波伏娃认识到女性特有的生理结构对女性第二性的影响,但是第二性形成的更深层原因在于社会及历史发展的结果。波伏娃抨击了围绕母性的两个偏见,主张女性应该掌控生殖的权利。与波伏娃的观点不同,仓桥认为两性不平等的根源在于女性独特的生理结构——妊娠,在《我的“第三性”》乃至前期作品中,表现出了彻底的反母性意识。

三、第三性之理想国的构建者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从哲学、历史、文学、生物学、古代神话、风俗文化等各个方面切入,探讨了从原始社会到现代社会的各个历史阶段中女性的地位、处境等,揭示了性别歧视在女性发展史中产生的原因。波伏娃称:“定义和区分女人的参照物是男人,而定义和区分男人的参照物却不是女人。她是附属的人,是同主要者相对立的次要者。他是主体,是绝对。而她则是他者。”[12]68男性的性是绝对的,与此相对,女性的性是附属存在的,是第二性。

波伏娃认为资本主义制度及社会传统思想是将女性逼入不平等境地的原因,在对女性处境及特征形成进行分析的基础上,宣称只有推翻他者性,获得自立才是改变女性第二性的出路。但是,由于两性问题存在深刻的社会和历史根源,改变深入人心的社会观念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提到如何获得自立时,波伏娃在“走向自由与解放”中提出经济独立为女性解放独立的首要条件,但是如果经济独立没有伴随着精神、社会、文化等各方面的自立,则不能称之为真正的新女性。同时,波伏娃认为,工作与家庭的双肩挑会将女性逼到过劳的境地,真正的自由只有在苏联革命所承诺的社会主义社会才能实现,并列举了平等教育、性自由、婚姻自由、社会共同育儿等具体手段。

仓桥在《我的“第三性”》中对两性关系进行表述时,同波伏娃一致,援引了“他者”概念。仓桥认为:“世界是男性的。在这里,女性仅仅是以与男性相对应的性别而存在的。正如波伏娃所称,女性属于他者范畴。如石膏般,在男性世界的视线及加工下固定成型的他者,由男性来决定的作为客体存在的性别,这就是女性。”[7]266通常来讲,“他者化”需要有对立的双方。但是在仓桥看来,在两性世界中的“他者化”与一般规律相悖,并不是左右对称的双行道,而是女性被单方面他者化、客体化的单行道。即在两性关系中,女性不具有主体性,或是不被希望有主体性。从位置关系来看,男性的性是绝对的,是第一性的,而女性的性是第二性的。女性是男性的附属物,是男性的负面、男性的客体。

仓桥在接受波伏娃“第二性”观点的基础上,提出了“第三性”,以“第三性”为女性应有的姿态,在此基础上导入积极的社会性参加,以其为“第三性”实现的必要条件。关于“第三性”,波伏娃曾在《第二性》中提及:“当女性要逃脱种族的势力时,她必须要经历一场艰难的危机。在45至50岁之间,女性会迎来停经现象。有的女性在这一时期变得肥胖,有的女性变得男性化。多数女性的内分泌平衡得到恢复。这时女性终于得以摆脱雌性的耻辱而获得自由……有时人们会称年长的女性为‘第三性’。事实上,虽然她们不是雄性,然而也已经不再是雌性。这种生理上的自律性多以她们获得从未拥有过的健康、平衡、活力为表现。”[12]66与波伏娃及社会大众所普遍认可的“第三性”不同,在随笔《家庭论与我的“第三性”》之中,仓桥也对“第三性”概念进一步做出了解释:“曾经我所提及的第二性(并非笔者错误,原文如此),并不是指当今常见的一系列中性化现象,如男性女性化,女性疑似男性化等。而是指女性由只能是妻子或者母亲这样的第二性角色中解脱出来,通过从事创造性工作来探索女性作为自由体的人类的可能性。”[13]7

关于如何改变女性社会地位,实现由“第二性”到“第三性”的飞跃,仓桥在“发生性关系后等待女性的是妊娠的生殖陷阱。而生育则意味着组建家庭”观念的影响下,认为必须要达成两个实现:“第一,医学革命的实现,如完全的避孕方法,通过人口胎盘实现母体外妊娠等。第二,社会制度的实现,即将育儿作为社会共同责任实现社会共同养育。但是,现代医学的进步依然无法实现对生殖的完全调控,同时在男性掌控政治的局面下,否定家庭的制度恐怕很难通过。这只不过是一个关于理想国的空想罢了。”[7]269虽说是空想,但是仓桥从未停止过对这个理想国的憧憬。在泉镜花文学奖获奖小说《阿玛农国往返记》中,仓桥回归初心,将理想国付诸笔端,构建了一个不受“母性神话”荼毒的“女儿国”。在医学技术高度发达的阿玛农国,繁衍后代通过精子库审查、人工授精、人工子宫受孕、人工哺育装置抚养等一系列的过程进行。除了得到公认的精子提供者外,男性几乎不存在。在受精卵阶段可以辨别婴儿性别,一旦发现是男性就会被处置。由于养育及教育有专门的服务公司负担,女性得以从生儿育女中得到解放,从事社会性工作。《阿玛农国往返记》将《我的“第三性”》中的种种要素理想化,体现出了对美好国家的愿景,但是这种具有超前性的理想国过于理想化,最终随着男性的入侵而被轻易打破,理想国迎来失衡与崩塌终成乌托邦。

在认识到医学革命及社会变革难以实现后,仓桥将“第二性”观念深入人心的社会现实纳入考量,认为与其否认“第二性”同“第一性”正面开战,倒不如巧妙地利用“第二性”以实现“第三性”,即接受男性将女性他者化的现实,在此基础上通过积极的社会参与实现“第三性”。仓桥以“女性通过文学积极地参与社会”为例,对社会参与做出了解释。以女性作家为例,在积极接受女性作家这个称号的基础上,从女性特有的视角认识世界、解释世界以得到自我救赎。仓桥认为,女性书写具有双重意义,在对自己与男性世界的关系进行梳理的过程中,不只能达到自我救赎,还能够实现男性世界的他者化。通过积极利用女性独有的优势,积极参与社会来实现“第三性”,作为“人”的意义上重新确立自己的主体地位,并在此基础上构建新的观念体系,摆脱作为接受者不得不被动接受的处境。

仓桥曾在随笔中不止一次提及女性书写在女性实现自我过程中的重要性。例如,仓桥在《青春的起始与终焉》将青春比喻为“黑暗中异常耀眼的太阳”,还写道:“对我而言,青春的终止是小说创作的开始。”[9]260长篇小说《暗旅》以第二人称叙述展开,描述了主人公“你”追寻失踪男友的足迹在镰仓、京都三天旅行的故事。小说除叙述在旅行中实际所经历的故事之外,还穿插有对过去的回忆,女主人公的所思所想,这同极具抽象性、观念性的仓桥前期文学不同,是一部纯少女小说。顶着“男友”失踪的巨大压力在街头游荡后,在《暗旅》的结尾处“你”开始考虑创作小说。“比如说,此前他以与交媾相似的关系束缚着你的精神,随着束缚的消失,得到自由能够正式开始小说的创作。”[8]162最终“你”从男友的背弃中,体验到精神世界的自由与解放,开始了小说创作。可以说《暗旅》是摆脱对“共犯者”的依附,经历青春苦痛,少女到成人的成长物语。

但社会观念很难扭转,这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仓桥文学中塑造了很多以小说家为人物设定的女主人公,在小说中,女性作家不被容纳接受,艰难前行。如《犹如妖女》中,女主人公L以写小说维持生计。“女性创作小说,是怪物的工作,女性的怪物,称之为妖女。”[14]248在作品中对性行为进行了大量描写,由于女性尤其是未婚女性对性行为的描写被母亲及街道的人们视为禁忌,当母亲看到L将失败作品丢弃到火中烧毁时,揶揄讽刺正因写了羞耻之事才会散发如此恶臭。在L的弟弟失踪时,即便失踪字条旁边赫然摆放着男性作家的作品,固执的母亲依然称“跟你不同,OK先生可是非常优秀的作家,不可能教唆人背弃父母离家出走。话说回来,明明是女性偏偏要写小说这件事本事就是错的”[14]239,毫不犹豫地将责任归咎于女主人公的教唆,丝毫不怀疑男性作家作品的影响。宣扬男性作家是正统作家,顺道贬低女主人公的作品。此外,女性作家在塑造女主人公形象时,会不自觉地借用男性作家认识社会和描绘社会的方法,所以女性作家的社会参与将面临很多困难。仓桥认为,尽管会产生很多问题,但克服困难积极地进行社会参与才是女性的出路。

《第二性》发表于1949年,在法国这样一个天主教占主导地位的国家,堕胎在当时被认为是不尊重生命,不仅不合法,甚至曾被认为是反国家的罪行。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波伏娃呼吁废除“禁止堕胎”的法规,女性拿回处置自己身体的权利,女性意识重点在于除“生育权利”即妊娠、生产之外,追求争取法国女性“不生育的权利”,即避孕、堕胎合理化的权利。由于社会背景不同,仓桥的女性意识并没有涉及堕胎的权利,而是同波伏娃一起憧憬社会集体育儿等。但是与波伏娃不同,仓桥认识到这样的社会制度缺乏现实土壤,仅仅是个纸面上的理想国,从这一点而言,我们认为仓桥的论点更具有现实性。

四、结语

20世纪60年代,仓桥发出了女性的呐喊,提出了“第三性”,提倡不婚或者即便结婚也不生育的生活方式,这在当时的日本社会具有划时代的标志性意义,这一点是不可否认的。然而,同旗帜鲜明且身体力行践行女性意识的波伏娃不同,仓桥的女性意识特别是家庭意识存在复杂性。

婚姻意识方面,一方面高举不婚主义,抨击家庭是牢笼;另一方面又指出如果结婚还是推崇相亲结婚,结婚对象的选择要注重其经济能力等观点,仓桥自身也在《我的“第三性”》发表后的第四年,通过传统的相亲模式走入婚姻。从这一点上来看,仓桥并没有抛开自己熟悉的女性生活投身于更广阔的社会活动,她对传统价值与观念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妥协与顺从,存在不彻底性;母性意识方面,同波伏娃侧重对母性偏见,特别是“结婚生子是女人的天职”的抨击不同,仓桥认为女性特有的生理结构——妊娠是两性不平等的根源,在随笔乃至前期作品中对母性进行了猛烈的抨击,表现出了彻底的反母性意识。在女性如何改变第二性处境中,由于社会背景的不同,波伏娃追求女性堕胎合法化,而仓桥虽然同波伏娃一起憧憬社会共同育儿等制度的革新,但意识到缺乏现实土壤难以实现,由此高举女性书写的旗帜,倡议通过将男性他者化来实现“第二性”到“第三性”的飞跃。从这一点上来讲,仓桥的女性意识更贴合实际,更具有现实性。

综上所述,仓桥接受战后的男女平等教育,在精神自由得到保证的同时,个人的自我意识不断膨胀,另一方面,周围依旧充斥着家长制与传统社会价值观念对女性的束缚和精神统治。仓桥试图摆脱种种束缚,通过女性书写来表现真实的自我,然而夹缝中的生存依然限制了内部精神的独立性与完整性,致使仓桥的女性意识并不坚定,尤其是在家庭意识中表现出了对传统价值观念及家长制的妥协,游走在超前性与现实性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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