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娃 羞涩的女权战士

2016-06-22 08:32罗屿
时代人物 2016年5期
关键词:波伏娃莱纳萨特

罗屿

“平日里,波伏娃总是呆在巴黎的某家咖啡馆——多姆、圆亭或花神。头上包着她那刻板的伊斯兰头巾。叼着烟,眉头紧皱,用一双暹罗猫般的眼睛,审视着周围的一切。她的脸,干巴巴的。薄薄的嘴唇,透着固执。脸上总是那副时刻准备用 ‘女权主义观点教导别人的表情。不过此时,波伏娃的心里该是美滋滋的吧,她的称呼终于不再是‘萨特女人,她已和他一样出名。”

——这是1949年,波伏娃写出惊世骇俗的 “女性解放运动《圣经》”《第二性》后,法国媒体对她的评论。很显然,此时,大多数人并不喜欢她支持堕胎、避孕的言论。至于书中 “婚姻是危险的,应废除家庭,进行集体生活”,“女性应学空手道,反抗男性暴力”的建议,更为当年主流文化所不齿。一时间,加缪谴责她“败坏法国男人的名誉”,作家弗朗索瓦·莫里亚克干脆写信给杂志社:“因为波伏娃,有关你们女老板阴道的一切,我都知道了。”

然而,波伏娃并没有被谴责击垮。她以强悍的姿态对抗着、甚至玩弄着那些敌意。她写专栏,作讲演,在世界各地宣讲 “女性解放”观点。从此后,爱她的人,说她是女斗士,勇猛无敌;恨她的人,骂她是疯婆子,刻薄极端。波伏娃去世后,无数与她稍带关联的人,都跳出来为她立传,把她的勇猛或疯狂,写到极致。然而,却有一位她的好友玛德莱纳·戈贝尔坚持说 ,那两种形象,都不是真的波伏娃。“生活中大多时候,她都是羞涩的,不喜言谈的”。

作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艺处原处长,玛德莱纳几乎在其整个后半生,都在传播波伏娃的理论,为波伏娃正名。20 08年是波伏娃诞辰一百周年。一年中,玛德莱纳带着1967年她专访萨特和波伏娃的纪录片《双人肖像》在世界巡展。2008年年末,她来到了中国。

羞涩脆弱的女权战士

玛德莱纳15岁那年,第一次知道波伏娃。有一天,她在家里翻出一本书——父母曾严禁她阅读的《第二性》。读后, 她马上被书里那些宣扬男女平等的语句,搞得激情澎湃。她觉得应该和作者分享一下 “读后心得”。于是她冒失地给波伏娃写了第一封信。

几天后,波伏娃回信了。信中,她亲切地称呼玛德莱纳为“小朋友”。她的文字也是“幽默活泼”的,并不像以往她的作品所呈现的那样“严肃凌厉”。玛德莱纳受了鼓舞。此后,每当读到好书,有了苦恼,甚至遇到心仪的男孩,她都会写信向波伏娃倾诉。波伏娃每次都会热情回应,有时还和玛德莱纳聊聊她与萨特的爱情。就这样,这对忘年笔友,一来一往,通了 三年信。

玛德莱纳18岁那年的一天,她并没和波伏娃打招呼,就跳上了开往巴黎的火车。“我按响她家门铃,她亲自开的门 。我说:‘我来了!她大笑。”那一年,波伏娃50岁。玛德莱纳回忆,“她梳着发髻,纹丝不乱,有种东方女性的温婉美 。”

玛德莱纳爱好文学,波伏娃便把她带进了“萨特——波伏娃圈子”。把自己的朋友让·热内、娜塔莉·萨洛特、玛格丽特·杜拉斯、西蒙娜·韦伊、米歇尔·莱里斯介绍给她认识。波伏娃还像孩子一样,时常和“小朋友”玩一玩 “读书竞赛游戏”:互相推荐新书,比谁读得快。

正因如此,在玛德莱纳眼里,波伏娃是个温和、慷慨、善良的女人。完全不像外界所形容的那样强势刻薄。或许,人始终都是多面体,所表现出的言行,只视乎遇到谁,以及对手是谁。

1967年,波伏娃已红遍全球。但她并不喜欢在媒体上抛头露面。可当玛德莱纳怯生生地说,自己所在的广播公司想要拍一部有关她和萨特的纪录片时。波伏娃却爽快地答应了。这部《双人肖像》,日后成了波伏娃和萨特留给世人最全面的影像记录。

片中,波伏娃坦言,年少时从没想过会有一段“契约式爱情”。她曾对自己的丈夫如此设想:“我们共同攀登高峰, 我的丈夫比我稍稍敏捷、强壮一些,他常常要助我一臂之力,与我一级一级地向上攀登。我的丈夫既不比我差,也不超出我许多,他保证我很好地生活,但不剥夺我的自主权。”

如此看来,波伏娃若不是倾慕于萨特,被动接受了这个风流男人的爱情理念,大概也不会成了一位坚定的“女权主义”者。她在片中回忆说,当萨特拉着她的手,深情款款地说:他们虽坚信对方必为终身伴侣,却不要以婚姻作为束缚。二人要保持绝对的性爱自由,交往期间都可寻找新欢,不得嫉妒。相反,一方若有新偶一定要第一时间汇报对方,并成为对方的朋友 。“我没有任何反驳的想法。只是一脸绯红地连连点头。”

在两人随后50年的“自由情侣关系”中,萨特确实没怎么吃过醋,但波伏娃不是。她对着镜头承认,当得知萨特和美国姑娘多萝丽斯·瓦尼蒂闪电式相爱,且深感无法分离后,她忍不住问萨特:“你爱我还是爱多萝丽斯?”萨特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我爱多萝丽斯,但我现在是和你在一起。”波伏娃只觉得一时间喘不过气,绝望到了顶点。于是在片中,她笑说 ,写作《第二性》大概是拜萨特所赐。“在这个社会,女性总是属于从属地位,受到男性和社会的束缚。”

“1949年《第二性》發表,到现在近20年了,但女性的生存状态仍没有任何改变。”当波伏娃谈起1967年的法国社会时,镜头推近至她的脸。她的表情有些失望,眼睛也不再闪烁着年轻时的锋芒。甚至有点颓唐。她声音沙哑,不停咳嗽。之后,镜头转到了波伏娃的手,她的左右手,换着夹烟,烟雾缭绕中,波伏娃浅浅一笑。

按玛德莱纳的说法,年老时的波伏娃,充满了对时光流逝和死亡的恐惧。她总是竭尽全力对抗着,因苍老、疾病而产生的脆弱,仍想以“现代女权运动教母”的强悍姿态示人,可时常都是徒劳。1963年,面对身患癌症的母亲,波伏娃第一次感到死亡的恐怖与丑陋。在母亲床前,她忽然惶惑了,一遍遍问自己:为了“自由”是否就可以抛弃一切血缘和温情?大概,只有在经历过疾患、分离,那些残酷的人生真相后,人才能真正去反思生命的真义。

玛德莱纳说,年老后,波伏娃的脆弱,还表现在她始终对同性恋身份保持缄默。一次聚会,有些敬慕她的女孩问她, 是否有过同性恋人。波伏娃的脸马上涨得通红,坚决否认。直到她的通信集出版,人们才知道她撒了谎。

萨特的先她离世,更是把波伏娃的脆弱推至极点。玛德莱纳回忆,足足10分钟,波伏娃像雕像一样,呆坐在萨特墓边 。她的世界仿佛静止了。寒冷的细雨、喧闹的人群、闪动的相机,所有一切,都不再与她相关。之后,她久久趴在萨特的墓碑上,口中念念有词,和相伴走过50年的爱人做最后的诀别。

“有些时候,她不过是个羞涩的、渴望温暖与保护的小女人。甚至对忽然而至的骚扰,都不知如何应对。”玛德莱纳记得,萨特去世后,她为了让波伏娃尽快走出丧“夫”之痛,常约她外出散心。有一次,她俩在餐厅吃饭,一位妇女突然冲过 来对波伏娃大叫:“离别人远些。你恶毒的思想,会腐化大家!”波伏娃望望她,没做出任何回应,只是拉玛德莱纳默默离开 了。

上帝选出的演员

早年间,一些研究者表示,《第二性》译成英文时,出现了很多翻译错误,且译者擅自做过一些删改,严重歪曲了波伏娃的本意。玛德莱纳因而认定,多年来,世界一直在误读波伏娃,“在她的情爱生活里,你才会发现,她是个多么丰富、复杂 、神秘且矛盾的女人。”

除萨特外,波伏娃还有两位著名情人——美国作家尼尔森·奥格林、电影导演克劳德·朗兹曼。波伏娃曾出版《穿越大西洋的爱》,书中集结了她与尼尔森的情书。这些情书让人感觉,面对爱人时,波伏娃也不过是个纯情女人。她会在给他的信上,印几百个红唇印,并向他保证:“我会乖乖地听话;我会洗碗、拖地;我会自己去买鸡蛋和甜酒;如果没有你的允许,我不会碰你的头发、面颊和肩膀;我永远不会做,你不准我做的事情。”

只是,尼尔森终究不能接受波伏娃所崇尚的“契约爱情”,更无法忍受她动不动就把自己灌醉,晕乎乎地在酒吧的长椅上啜泣。最终与她绝情地分开。几年后,44岁的波伏娃遇到了27岁的克劳德。在她眼中,他“头发棕黑,眼睛湛蓝,五官分明”。而他眼里的她,则“美得优雅”。当他第一次请她去看电影时,自认已经太老、不会再恋爱的她,竟然流下了眼泪 。之后,她给了他,一个属于20年前的微笑。

波伏娃去世后多年,克劳德仍时常翻出二人的情书一遍遍念。每当读到“亲爱的”、“我的爱”、“我的丈夫”之类的字眼,他就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此后多年,克劳德家里一直保持着波伏娃居住时的样子,有她喜欢的金黄色沙发和淡紫色 靠垫,冰箱里摆满了她爱喝的威士忌和伏特加。

2008年是波伏娃诞辰100周年,法国各界发起了大大小小的纪念活动。《新观察家》等多家媒体,都刊出了一张波伏娃露出整个后身的裸照。人们在感慨她身体匀称的同时,免不了要在心底问上一句:“那扛在肩头的‘女权运动, 多大程度掩饰了这脆弱、柔和的线条?她呈现给世人的潇洒,又浸透了多少心酸?”或许,波伏娃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好女人”,但她确实活得有血有肉,而并非一贯表现出的那样冷冰冰。当然,作为 一个有野心的女人,她自然也会付出代价——她宛如上帝甄选出的演员,在某一历史时期,把“女权主义先驱”的作派,演到极致。然而,在临近散场时,她终究还是累了,有些荒腔走板。

但波伏娃毕竟是个聪明人,很早就参透了“历史不过是个大舞台,舞台上都是些演绎过的真相”。于是,她曾提前借笔下人物之口,说出了人生感悟:“没有什么,比自己的生活更真实了。只是,那真实总是无法言说。人们憋得太久,難免会有些一反常态的表演。让一切更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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