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云
第五章 祸不单行(上)
江南夏季多雨,沿海一带这个季节通常台风盛行。
每天晚饭后,我都习惯在厂区散散步,走一走。由于厂区占地三千多亩,走一遍约四个小时,所以我习惯分开走,单日用两个小时去研发制造各分厂,看一看建材机械、钢门钢窗、大型砌块、砖瓦半成品和成品,而双日用两个小时沿着砖瓦取土的泥塘走一圈。
望着灯火通明的厂区,运输车船在有条不紊地穿梭,工人们踏着三班转的节奏,我想在自己的八小时之外,仍能与职工们亲密接触,并希望通过这个渠道发现企业生产制造中的一些问题,以便尽快将其扼杀在萌芽之中。
这次,我跟着取土铁轨翻斗车,来到取土泥塘最深处,有职工向我反映说:
“现在取土泥塘越挖越深,遇见许多石头,疑似石灰石。”
当时,我也没在意,后来半成品出来没问题,直到成品出来发现了重大问题。经过烧制的砖瓦,夹在里面的石灰石变成了白色石灰,一遇水马上爆裂。
之前生产厂长带着技术人员,一直没有找到问题原因,后来我突然想到那晚职工反映的情况,赶紧跑到现场一看,由于泥塘资源濒临枯竭,再向下挖全是石头,而这些石头都是石灰石,经高温焙烧后成了产品爆炸的元凶。
既然企业出现了如此重大的质量事故,我让经营部门马上锁定销售单位和个人,这才发现大部分产品进了省属重点工程工地,因为那时省内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省级以上重大工程必须使用我厂的产品,当时看重的就是我们产品质量有保证。所以各大建筑设计单位在设计图纸时,无一例外都强制推荐使用我厂建筑材料,不然的话工程质量就不敢保证,你说这事大吧。
即便是一般工程,如果拿不到我厂的产品,至少基础部分使用的建材必须是我厂生产的。
这样一来,我厂每年的生产计划,全部由省级主管部门下达,也由他们计划分配。而承包之外超生产计划的部分,则百分之百由企业自产自销,销售对象基本是关系户。
可见,企业产品大头流向了省级重大工程,小头流向了企业协作生产的关系户。也就是说,这产品一边事关国家重点发展的高楼大厦,一边事关企业“皇亲国戚”的花园别墅。
对企业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马上找到厂党委黄书记,希望他能支持我的工作。
“问题产品必须全部追回,企业以此为教训,严查追责。”
我的呼吁立即得到了书记的肯定和支持,他还强调让我抓紧落实,一边向社会公开召回问题产品,承诺百分之百由企业上门调换;一边在媒体的监督下,百分之百由企业将问题产品统一销毁。
当时,此举立马成了当地一个爆炸性的新闻。
本来是企业一个质量事故,经过媒体这么一炒作,反而進一步扩大了企业影响,可谓因祸得福。
黄书记赞叹说:“到底是经过厂长统考培训的人,那些企业管理知识立竿见影了!”
我苦笑说:“书记,你不撤我的职,对我已是格外宽容了!”
书记也没有多说,只是用他宽大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我从他温暖的手上得到了一股无穷的力量。
但好心未必能办成好事,在召回问题产品时,我碰到了隔壁一家乡镇企业的厂长吕冠球,当时他已是全国乡镇企业的一面旗帜,他非常惋惜地对我说:
“你们国营大厂产品,我们乡镇企业没有资格享受。现在你们能在计划外给我们紧俏产品,就已经算我吕冠球面子大了。”
我对老朋友的夸赞,一边是感激,一边还是愧疚:
“谁使用我们的产品,谁就是我们的上帝。我们只有做好服务的责任,来不得半点马虎和折扣,何况建筑工程百年大计呢!”
吕冠球向我伸出大拇指,诚挚地说:
“你们省属企业质量再有问题,也比我们乡镇企业产品靠得住。”
他还给我讲了一个他们企业自己的故事。全厂数百人,只有一个高中生,大多数工人几乎目不识丁:
“‘全面质量管理的英文字母TQM,只认识其中一个Q字,说是老K牌上有,叫作‘皮蛋。”
老吕说着一口地方土话,我听得很吃力,但还是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我知道老吕已经将这次的问题产品用到厂房建设中,所以我更加着急地说:
“在质量问题上,没有企业等级或高低贵贱之分。老吕,涉及你们已使用到工程上的产品,拆除费误工费均由我们企业来负担。”
吕冠球厂长被我的真心诚意所感动,连声称赞道:
“谢谢你们国营企业老大哥!”
我当时就在想,你们这些在国营企业一统天下的夹缝中生存下来的乡镇企业,别说怎么做贡献,如今能平安地活下来,也许就是对中国经济的奉献了。
我头脑非常清醒:“千万别把我们国营企业捧上天,我们只是沾了体制的光。如此被人供着的日子,这是长不了,也是不正常的。”
吕冠球半信半疑地问我:“这要等到猴年马月?”
我肯定地说:“这个日子应该快了!”
一个国营企业厂长与一个乡镇企业厂长,如此推心置腹的谈话,令我们得到了一种久违的享受,为此两人都会心地笑了……
通过千方百计,企业组织人力物力共追回问题产品一百多万元。要知道在那个职工月工资仅仅是几十块钱的年代,这显然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数字。
我把这些报废产品堆在厂中间,召开了全厂职工大会,要大家对照生产中的废品举一反三。
然后再带着员工,将它作为垃圾处理。工人们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厂长,这些产品再不行,大不了做铺地砖,也比泥巴地好呀!”
有人发牢骚:“这上百万元钱,我们挣工资几百年也赚不了那么多呀!厂长是不是太大方了!”
我对广大职工铁面无私地说:“企业生产出这样的次品,不仅是对省属建材企业信誉的损害,更是对国家、对人民的犯罪。一个厂的信誉与品牌是至高无上的。今后不管哪个人出了次品,都得罚款,都得砸他的饭碗。”
接着,我从百万产品报废入手,开始了铁腕治厂的全面企业整顿,提出“先质量后产量”的产品质量观,又制定了严格的管理制度,推行企业全面质量管理,把责任落实到每个分厂、每个部门,直至每道工序。
我按照自己心中的一张张蓝图,大胆有序整顿这个老厂,某种程度上不亚于拯救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首先在这个风云变幻的社会,想办法先延长他的寿命,然后再考虑他的生活质量,直至慢慢恢复他的生命力。
我多么希望我能成为工厂这台老掉牙机器的八级技工,尽快让它走向正轨,催生出新的造血干细胞。
我坚信,我既然是厂长,就应该有这个能量和能力,不然的话你占着茅坑不拉屎,迟早会被职工被社会淘汰的……
就在我感到得心应手时,厂长统考的分数下来了,我的心怦怦乱跳,紧张万分地打开通知信函,连我自己都傻眼了:
“不及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