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明
摘 要:人类学家们提出的“古苗疆走廊”概念将贵州的众多文化现象串在了一起。过去我们只是孤立地审视这些文化现象,认为这一切似乎在贵州这片土地上自然形成和存在。“古苗疆走廊”概念的提出,使这些文化的源头以及发展变化的过程开始逐渐浮出水面。民族音乐学的研究也以此为契机拓展了自己的思路,反过来也给“古苗疆走廊”的概念另开一窗。本文的目的就是要探讨贵州民间鼓吹乐文化与“古苗疆走廊”的因果关系,从跨民族、跨文化、跨时空的角度探讨“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通过几百年的磨合是如何演变为具有“共适”意义的“主体性”文化的。
关键词:古苗疆走廊;鼓吹乐;主体性 ;调北征南
中图分类号:J60-0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18)03-0092-04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18.03.015
一、鼓吹乐与“古苗疆走廊”
贵州鼓吹乐中最主要也是唯一能够演奏旋律的乐器是唢呐。鼓吹乐队的结构一般是两支唢呐再加上鼓、镲、小锣等打击乐器。唢呐对中国来说是一件外来乐器,它很可能从波斯传入中国,然后在中原大地获得了长足发展,最终形成表现中国民俗民风的地地道道的中国乐器。鼓吹乐什么时候传入贵州,目前尚无明确定论。然“古苗疆走廊”的概念却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思路。鼓吹乐的传入应该和大量的人口迁徙流动有关,我们可以从外来人口迁徙到贵州的一些史料中推测鼓吹乐传入的大致时期。
贵州是古人类发祥地之一。在明朝之前并没有贵州这个行政区划,春秋时期今天的贵州有很大一部分属于牂牁古国,秦始皇统一中国后,今天的贵州又分属巴郡、蜀郡、黔中郡和象郡管辖。宋朝时贵州的居民主要是少数民族,以仡佬族、苗族、布依族和彝族的先民为多。明王朝为了加强对西南各民族的统治才建立了贵州行省。
从明朝开始,朱氏政权便一直觊觎着西南这片土地,企图将诸土司直接受制于朝廷掌控之中。随着西南地区经济文化的逐渐发展,各少数民族的势力也逐渐强大,其中水西(今贵州毕节地区)的安氏彝族和永宁(今四川泸州地区)的奢氏彝族最具影响力。尽管土司上层明表归顺,但对朱元璋“归流”之意依然耿耿于怀。国家政权与土司权力之间的矛盾已见端倪。加之元朝的残余势力联合当地土司继续在云南负隅顽抗,更增强了明初政权的剪灭之志。
据《明史》记载:朱元璋命令征南将军颕川侯傅友德,如果平息云南土司闹事,可留江西、浙江、湖广、河南、四川都司兵守之。可见大量屯兵已在朝廷计划之中。
朱元璋的30万大军“调北征南”的军事行动以及战后留下的屯守部队是贵州历史上首次接受大规模的多元性外来文化。客观上给贵州本土文化带来了新的文化因素和理念。两者在以后的长期磨合中所产生的文化效应对贵州具有深刻的影响,改变和发展了后来的贵州文化,贵州“主体性”多元文化逐步形成。
贵州的建省以及大量汉族“屯军”驻黔,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保障“古苗疆走廊”的安全。而正是这条走廊给贵州带来了鼓吹乐文化。如果说“古苗疆走廊”不仅是云南与湖广地区重要的交通要道,同时也对“苗疆腹地”的贵州文化产生深刻影响的话,鼓吹乐就是直接受这种影响的结果。
明朝进士王圻在《三才图会》中说:“唢呐,其制如喇叭……,当是军中之乐也”。可见,明时战场以唢呐为主奏乐器的鼓吹乐在军队出征、凯旋归来、冲锋陷阵等军仪活动中已经广泛使用。
“调北征南”之前,贵州民间有没有鼓吹乐无从考察,从贵州各民族鼓吹乐的表现形态来看,鼓吹乐进入贵州的时间很难早于明代。鼓吹乐极有可能随“调北征南”的大规模军事行动进入贵州。直到朱棣的永乐十一年(1413年)设立贵州行省,“调北征南”的目的仍主要从军事上考虑而并非从经济、文化上考虑。所以,鼓吹乐一开始便以“军乐、军仪”的形式、以“礼乐”的遗风和“礼仪”的程序范式被贵州各民族所接受。“调北征南”之前,各民族、各土司之间的战争不太可能使用中原战场的鼓吹军乐,元蒙大军也没有使用以唢呐为主的鼓吹军乐的习俗。唯一的可能就是在荡涤元蒙残余及各土司反抗的铁蹄下,在浩浩荡荡的三十万汉族军队的军乐齐鸣声中,将鼓吹乐留在了贵州。我们至今仍然看到贵州各地、各民族以唢呐为旋律代表的鼓吹乐行施于各种民间仪式活动之中,极少行施于娱乐性表现场面。所以,从1291年开通“苗疆走廊”至1413年贵州設立行省的100多年间,鼓吹乐主要以军乐、军仪形式在贵州展示它的人文价值。只是随着后来外来人口的大量增加,才逐渐流传到民间。
云南大学教授古永继在他的《元明清时贵州地区的外来移民》一文中谈到:明代戍守军士必须婚配,妻小跟随丈夫到戍守地。明初屯军最盛时有20万大军,按一户4口之家计算,应有60、70万人之多。这些军士,绝大部分来自湖广、江西、四川。[1]如此庞大的外来移民也会给贵州民间各民族生活的方方面面带来巨大影响。“自立军卫以控制,卫之熏陶,渐染中原衣冠之俗,亦尚义而重文,服饰,食器用,婚丧之礼皆可视之”[2]。清代学者也有文记述:“苗皆剃发,衣帽悉仿汉人”,“通汉语者亦众”,“婚姻丧葬,与汉人渐同”[3]。
两则记述中都特别提到婚丧之礼皆习汉俗。很可能在湖广、江西、四川等地的丧葬民俗活动中流行的鼓吹乐形式随戍守屯、卫的大军及家属在贵州落地生根。先以军仪的形式进入贵州的鼓吹乐,以后又在贵州民间扎了根。今天我们在贵州的各个村寨都能听到“婚丧嫁娶”仪礼活动中鼓吹乐的音响。
鼓吹乐传入贵州虽说有600年左右的时间,可为什么没有像中原大地那样将鼓吹乐发展成既可行施于各种民间仪礼活动,又能满足老百姓娱乐需求的技艺精湛的乐种呢?有个比较特殊的原因值得我们注意:外来迁徙人口的不稳定性所造成的文化交融过程中的连贯性缺失。
到了明代的中后期,走廊由于逐渐失去军事意义,各驿站、屯卫逐渐衰落,移民人口由此锐减。正如徐霞客所说:已经是“半错(废弃)屯卫,半沦苗孽”。这时传入的鼓吹乐虽不一定随之消亡,但进一步的发展肯定会受到影响。另外,由于清代初期的“三藩之乱”,贵州的人口又一次锐减,在籍的只有一万左右,直到乾隆晚期人口才逐渐达到500万左右,但这已经是18世纪末的事了。
外来迁徙人口是鼓吹乐的传播主体,本土文化与其形成文化的交融,这样的交融必须依靠一定数量的群体互动,缺乏一定数量的人的行为,文化交融是很有限的。迁徙者在这样的文化交融中始终处于主导地位,他们主动地展示自己带来的鼓吹乐文化;而本土族群体则处于配合性地承受外来的鼓吹乐文化。一旦处于主导地位的外来迁徙人口锐减,这种文化交融的势头必然要受到遏制。要么半途而废,随之消亡;要么留下种子,蓄势发展。值得庆幸的是,鼓吹乐的形式并没有因迁徙人口的锐减而消失,它已在贵州各民族的土壤上扎下了根,被贵州各民族所接纳。然而,鼓吹乐的社会功能却一直局限于礼仪范畴,并被贵州各民族保存至今。
二、鼓吹乐与贵州文化的“主体性”
杨志强教授通过“古苗疆走廊”的学说首次提出了贵州文化的“主体性”是什么这一思考命题。将“古苗疆走廊”与今天的贵州文化很自然地结合在一起。这种结合,使我们能够站在文化的制高点上全面整体地审视贵州今天的文化现象。
贵州省在明代以前,分属湖广、四川、云南三个行省管辖,本来这三个行省的大部就被视为“南蛮之地”,而当时的贵州又是南蛮之地的最偏远荒僻之疆域。所以,我们可以说在建省之前以及刚建省的初期阶段,这片地域的文化是没有“主体性”的,其文化呈散状。湖广、四川、云南三个行省以及各族群之间的文化呈孤立状,并没有多少联系。为了确保“古苗疆走廊”的畅通,永乐十一年(1413年)设立了贵州行省。一个新行省的诞生,自然会产生这个地域内不同于其他行省的文化特性要求,而这种要求却在围绕“古苗疆走廊”基础上的大量汉文化的输入得以逐步实现。汉文化对当时这片无“主体性”,呈散状的各族群的文化来讲,它就像粘合剂将这些文化粘合在一起。就像中国民族乐队中的笙,将各种音色性格迥异的乐器粘合在一起一样。汉族文化是外来的,然汉文化与当地本土文化经过几百年的磨合,有不少在内外的概念上早已模糊,有的还处于待消化状态。但曾经的“外来”却是不争的事实。
如上所述,由于外来迁徙人口的不稳定性所造成的文化交融过程中的连贯性缺失,汉族文化和本土各族群之间的文化交融必然要受到影响。另外,大规模的“调北征南”行动和以后的镇压“三藩之乱”以及历史上各统治王朝无数次对贵州境内各少数民族残酷的杀戮和歧视,造成汉民族与当地各少数民族之间的严重隔阂和仇视。苗族有这样一种说法:“三十年一小反,六十年一大反”,可见民族矛盾之激烈,一些记载中也详细记述了官军在剿杀少数民族过程中的难以想象的惨状。这些都严重阻碍了汉文化与当地文化的正常交融,直到现在,一些年长的少数民族老百姓对汉族的官员、汉族的文化仍存在抵触情绪。所以,我在五年前就提出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體现贵州地方文化的“主体性”?“主体性”肯定是存在的,但其“主体性”是否还未成熟或正在成熟?何况外来文化的属性也很复杂,对贵州影响最大的是四川、湖广、江西等行省的文化。文化属性的复杂也给贵州文化“主体性”的形成带来融合方面的难度。
贵州更大规模的汉文化涌入应该是1949年以后。1949年后留下的大量南下官兵、“三线建设”迁入的众多外籍人员以及改革开放以来如潮水般涌入贵州的务工人员,使贵州才在真正的意义上与汉文化产生“速溶”。所以笔者认为贵州的“主体性”文化也许正处于“待成熟”阶段。此阶段既表现了贵州未来发展的勃勃生机,也体现了“古苗疆走廊”的特殊性在其中的影响和作用。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古苗疆走廊”至今已有700多年的历史,“对中国西南民族地区纳入中华帝国疆域版图的政治整合过程产生了深远的影响”[4]。70年快过去了,为什么没发生“60年一大反”的情况呢?这主要得益于宋、元、明、清以来历代统治集团利用这条走廊所表现的对江山社稷的极大关注,从“羁縻制”逐渐过渡到“改土归流”,才有了我们今天的支部建到各个村寨。这条走廊为贵州的和平统一、稳定繁荣打下了良好的基础。1949年到2018年不到70年的时间,虽有文化结合的“速溶”,但要说“成熟”似乎有些牵强。而今天所谈到的贵州鼓吹乐正是处于一种“待成熟”的文化状态之中。笔者在毕节地区的“田调”中还发现,在当地的汉、苗、彝等民族中还流行一种由几把胡琴和鼓、镲等打击乐构成的乐队,演奏的都是汉族的音调,我暂时将它命名为“胡琴古乐”。乐手们也说不清这种演奏形式到底存在了多久,是否也和“古苗疆走廊”有关系?之所以称之为“待成熟”的贵州“主体文化”,是因为这些演绎只是被贵州各族群接纳其表面形式,还没有来得及将自己本民族的音乐元素融入这些外来的音乐文化里,还没有完全变成自己的东西。
贵州的鼓吹乐已经遍布贵州几乎所有村落,被汉族、苗族、侗族、彝族、布依族、水族、瑶族、土家族、仡佬族等众多民族所接受。虽然鼓吹乐在很多少数民族的音乐文化里还不具备明显的具有自己民族特色的演绎特征,使得各民族的鼓吹乐形式至今还呈现出差异不大的“共性”,比如,旋律音调和这些民族自己的传统音调几乎没有多少关系以及共同的仪式性特征等等,但鼓吹乐的形式早已融入这些民族的生活习俗之中,成为他们的精神依托,并逐渐成为贵州“主体性”文化的一部分。“主体性”必须要体现由某些族群掌握的文化现象中所蕴含的一定分量的“共性”,若“共性”缺失或“共性”不足,则“族界化”明显。[5]
但也有很特殊的例子。笔者在黔东南从江县的田野考察中发现,侗族的鼓吹乐已经将这种外来音乐形式按照本民族的生活习俗、本民族的音乐理念进行了较大力度的改变。我们都知道侗族大歌,侗族大歌最大的特色就是它的多声性演唱,而多声性的音乐表现是这个地区的侗民族特有的天赋,也是他们将生活的理解用多声音乐的形式进行的特有的表现方式。这种理念其实不光体现在侗族大歌里,也体现在侗族器乐文化里,比如侗琵琶、牛腿琴、芦笙、侗笛等。侗族鼓吹乐里的两支唢呐也是按照侗民族特有的音乐理念,将其分成两支不同旋律进行演奏,侗族将这两只不同的旋律叫做“公声”和“母声”,与西方音乐的和声理论是完全不同的。侗族鼓吹乐的多声现象在贵州其他民族乃至全国鼓吹乐形式里都是极为罕见的。它的出现说明外来音乐文化与本土、本族群音乐文化在接触和碰撞中,会有一个从初期的照搬采纳到以后的消化改造的发展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民族特性开始逐渐彰显,“个性”与“共性”在这时得以完美的体现,进而推动了贵州文化“主体性”的健康发展。2017年8月,全国第二届唢呐文化研究暨展演活动在陕西米脂举办,趁此机会,笔者将贵州侗族的鼓吹乐第一次带出大山、带向全国,并向来自全国的专家学者做了侗族鼓吹乐的专题讲座,引起学界极大地关注。
结 语
贵州鼓吹乐与“古苗疆走廊”的关系只是众多文化现象的一例,应该还有很多的文化现象可以说明在“古苗疆走廊”的“牵引”下所形成的众多主体文化。如果说五年前我问,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体现贵州地方文化的“主体性”还只是一种猜测和怀疑的话,今天我的贵州鼓吹乐的研究结果便是以事实来说明这个问题。从贵州文化现象上看,类似鼓吹乐的还有不少。只要深入田野,一定会有更多发现。
参考文献:
[1] 古永继.元明清时贵州地区的外来移民[J].贵州民族研究,2003(01).
[2] 翁家烈.明代汉民族对贵州社会历史发展的贡献[J].贵州民族研究,1993(02).
[3] 爱必达.黔南识略(卷二十)[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
[4] 马静.“古苗疆走廊”之特点及文化内涵[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03).
[5] 龙哗生.“古苗疆走廊”研究及其现实启示[J].民族论坛,2012(05).
(责任编辑:杨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