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报道中的策略性叙事:以《纽约时报》的南海报道为例

2018-05-04 01:01史安斌王沛楠
关键词:策略性纽约时报仲裁

史安斌, 王沛楠

(清华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 北京 100084)

近几年来,中国和周边国家在南海问题上多次爆发冲突,特别是与越南和菲律宾等国家在南海岛礁归属权问题上激烈对峙,使得南海问题一度成为国际社会热点议题。在中国与东南亚诸国的正面冲突背后,美国依旧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力量。相比之前在南海问题上较为克制和保守的态度,美国自2010年以来对南海问题介入的程度日益加深,这与其“重返亚太”的全球战略密不可分。在这一战略的主导下,美国逐渐摒弃曾经“对南海领土要求的合法性不持立场”的态度,不仅进一步关注南海的航行自由与安全,也开始在南海的领土问题上“选边站”[1],公然支持菲律宾和越南等国在南海的领土主张,进而实现其在亚太地区制衡中国的目的。美国的这一系列举措使得南海问题的不可预测性进一步增加,对中国也产生巨大的挑战[2]。

在这个过程中,媒体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由于大众媒体是政府向民众传递信息的主要手段,在观念塑造和议程设置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美国媒体在面对重大国际议题和涉及到美国国家利益的议题上,几乎完全与美国政府的论调保持一致,成为美国政府在“舆论战”中的重要武器。在伊拉克战争期间,无论是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微软全国广播公司节目(MSNBC)还是福克斯广播公司(FOX)都选择了类似于“自由之路(Road to Freedom)”或“为国家而战(Fight for the Nation)”这样带有明显倾向性的主题并围绕这个基调展开报道,以掩盖战争的非正义性。这种舆论导向使得美国民众对伊拉克战争的支持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民调显示,伊拉克战争开始一个月后普通民众对战争的支持率高达72%,即使是在十年之后,认为这场战争是正确的民众仍旧有62%[3]。由此可以看出,通过“讲故事”来设置议程、引导舆论的能力和手段依然是美国媒体的优势所在。

因此,本文将聚焦于美国媒体在南海问题上的报道,并以美国最具影响力的主流大报《纽约时报》为例,以米什基蒙(Miskimmon)等学者提出的策略性叙事(strategic narratives)为框架,运用语义网络分析和修辞分析的手段聚焦美国主流媒体是如何在国际议题上运用战略传播的思维搭建议题框架,如何讲述美国版的“南海故事”并影响到国际舆论对这个议题的态度。

一、策略性叙事的概念意涵

约瑟夫·奈(Joseph Nye)于1990年提出软实力(soft power)的概念以来,国际政治学和传播学的学者对这一概念进行了大量的讨论与阐释。多数学者都认为,软实力主要强调的是以文化为主的资源要素,特别是指价值观、政策等引导性元素及其能力,即影响力与领导力。这一概念既是对硬实力(hard power)的补充,也使得传播学所强调的观念形塑与意义传递在国际关系领域获得了主体性地位。以约瑟夫·奈的观点来看,美国所构建的战略传播体系,其本质目的就是在硬实力之外提升美国的软实力。

值得一提的是,约瑟夫·奈在2013年进一步阐释了软实力的概念,并且提出在信息时代处理国际事务的成败取决于“谁讲的故事更动听(whose story wins)”[4]。这说明当前软实力更多地表现为叙事和修辞的能力,通过叙事能够解释世界是什么样的,也能够塑造人类对于冲突和利益的感知。谁能够更好地讲述和传播自己的核心价值和发展战略,谁就更有可能获得国际社会的认同。在“和平与发展”为主流的21世纪,军事力量的竞争已经逐步让位于信息时代观念与意义的竞争,战场上的兵戎相见让位于媒体间的话语交锋。因此,关于叙事的研究开始受到学者的关注。

策略性叙事理论框架聚焦于国际关系中的叙事,分析作为叙事主体的国家如何向外部世界解释其对世界秩序的观点、本国发展理念的核心以及本国当前的主要政策[5]。从传播学的视角看,策略性叙事是一种具有解释力的工具,政治精英运用这种工具为过去、现在和未来搭建框架并赋予意义,以实现其政治目的[6]。

策略性叙事强调沟通过程中“包装”原有的内容,通过强调一部分内容进而隐蔽另一部分,使叙事以特定的形态呈现出来,从而控制受众按传播者希望的方向去完成对这个议题的理解。为了完成这种“包装”,通过讲故事的方式塑造受众对议题的理解,策略性叙事需要搭建一整套关于“故事”的要素。在分析美国媒体的策略性叙事时,有学者归纳出策略性叙事的四类主要要素:人物与角色、布景与语境、情节与冲突、结局与解决方案[7]。本文在策略性叙事的分析中,也将围绕着上述要素剖析策略性叙事中媒体所塑造的故事和情节。

二、研究设计与问题

美国在2010年选择“重返亚太”的外交战略,并进一步介入到南海地区的事务之后,由岛屿归属主导的南海问题一步步被美国通过话语修辞的策略转化为关涉美国国家利益和国际航海安全的国际性议题,并且引发了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特别是在希拉里发表“河内讲话”之后,南海问题被纳入到美国的外交战略考量中。从2010年起,美国媒体开始配合美国政府的外交政策,加大对南海问题的关注。本文通过LexisNexis Academic数据库选取了《纽约时报》2010年至2016年之间涉及南海问题的相关报道共440篇,以此为文本进行进一步的分析。

在研究方法上,本文将通过宏观和微观两个层面分别讨论南海问题中美两国的策略性叙事。在宏观层面上,通过议题管理的视角划分美国在南海问题报道上的不同阶段,并分析每一阶段的触发事件(triggering event)。触发事件是议题管理中的重要概念,在一个议题演变的过程中,触发事件会引发议题的扩散和转向,并促使媒体的报道框架发生变化[8]。在划定报道阶段之后,通过语义网分析和框架分析梳理每一阶段美国媒体报道的主要特点。

在微观层面上,通过修辞手段的分析概括美国媒体在报道中的角色与情景设定,并由此得出其策略性叙事的主要模式。策略性叙事强调的是寻找叙事中的角色设定、场景设定、情节设定和结果设定等要素。通过对新闻报道的文本细读,利用话语分析的手法将文本解构,并分解出不同时间段内媒体所设定的角色、场景与情节。

在此基础上,本文将着重回答以下几个问题:

RQ1:美国针对南海问题的策略性叙事分为几个部分,每个部分的触发性事件是什么?

RQ2:在每个阶段内,美国媒体的修辞模式是怎样的,媒体搭建了怎样的报道框架?

RQ3:通过策略性叙事建构出的中国在事件中的形象在不同阶段是怎样变化的?

三、《纽约时报》南海问题报道的框架演变

(一)《纽约时报》南海问题的报道概况与触发事件

通过对《纽约时报》近十年(2006—2016年)的数据库进行分析,可以发现南海问题在《纽约时报》中出现的频率在近几年呈现迅速增长的态势。其中最为明显的转折点出现在2010年。自2010年起,“南海(south China sea)”这个词在《纽约时报》上出现的频率迅速提升。2010年之后每年平均的报道量(127篇)是2010年前年均报道量(5.5篇)的23倍。由此可见,南海议题是直到2010年起才被纳入到《纽约时报》所关注的热点议题的,这与美国的国家战略走向具有高度的重合性,说明《纽约时报》作为美国的主流大报,在涉及国家利益的报道主题选择上与美国政府的政策走向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图1是自2006年以来历年有关南海问题报道量的变化趋势。

图1 《纽约时报》南海问题报道数量的变化

从图中可以看出,南海问题的议程演变存在多个关键节点,2010年、2012年和2016年都是报道量出现跃升的年份。回溯南海问题的历史,可以发现这些年份分别对应着希拉里的“河内讲话”(2010年)、中菲“黄岩岛事件”(2012年)、中国在南海诸岛填海造陆并与越南等国发生军事对峙(2014年)以及菲律宾发起的“南海仲裁案”结果宣判(2016年)。本文在分析2010年以来的南海问题时,将整个事件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2010年希拉里“河内讲话”到2012年“黄岩岛事件”前;第二阶段是2012年“黄岩岛事件”到2016年“南海仲裁案”前;第三阶段是2016年“南海仲裁案”结果出炉后。三次激发事件分别是“河内讲话”“黄岩岛事件”和“南海仲裁案”。《纽约时报》在这三个阶段的报道中,对南海问题架构了不同的框架,从报道的频率、内容和视角上都有明显的不同,在叙事方式、修辞措辞和情景设置方面都表现出很大的差异。

(二)《纽约时报》报道的框架分析

通过对《纽约时报》南海问题相关报道的全文进行梳理,并利用wordij3.0对文本进行语义网分析,本文总结出不同时段报道的语义网络结构。通过不同时段关键词之间关系的变化,可以对《纽约时报》报道重点的变化有较为清晰的认识。

第一阶段(2010—2012年),虽然中美在这个议题上已经呈现出对峙的局面,但由于此时局势较为平稳,对话空间尚存。因此这一阶段的高频词汇在情感态度上相对较为温和,并且内容结构较为简单。语义网如图2所示。

图2 2010—2012年《纽约时报》南海问题报道语义网

这一阶段值得注意的几个概念包括core interest(核心利益)、meeting(会谈)、should be resolved(应当被解决)。《纽约时报》多次援引中国政府和领导人的表态,强调南海已经成为中国的核心利益所在,并且对中国在南海问题上的态度进行了报道。虽然美国在“重返亚太”的战略布局下开始对中国施压,越南和菲律宾等国家也在南沙诸岛上小动作频繁,但这一阶段整体的南海局势尚处于可控的范围内,因此《纽约时报》的报道也倾向于将南海问题构建成一种处于存在对话空间的状态。

在第二阶段(2012—2015年),由于“黄岩岛事件”之后南海问题迅速升温,中美都开始在南海地区进行巡航,并且中国开始在南海地区填海造陆,使得这一时段报道的关键词与第一阶段呈现出明显的差异。

图3 2012—2015《纽约时报》南海问题报道语义网

如图3,这一阶段出现了一些第一阶段没有的新概念,例如international law(国际法)、war(战争)、sovereignty(主权)、coast guard ship(海岸警卫队)和oil(石油)等。而第一阶段处于重要地位的core interest(核心利益)和meeting(会谈)在第二阶段中所占的比重微乎其微,可以看出《纽约时报》认为这一阶段通过对话解决南海问题的希望已经非常渺茫,取而代之的law(法律)、war(战争)、sovereignty(主权)等词汇则更具有对抗性。特别是一系列与海洋相关的词(boat、rig、fishing)频繁出现,意味着南海问题已经由纯粹的领土争端转向了讨论整个海域的控制问题,议题的主角从“南沙”被悄然改变成“南海”,从中国与周边国家岛礁归属争端演变成了一场中美之间的海权争夺。而伴随international law(国际法)出现的词句大多是在强调《联合国海洋法公约》(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the Law of the Sea),这也是东南亚国家对南沙岛礁提出声索的主要依据,菲律宾也是基于这个公约提出的仲裁。此外,oil(石油)这个词的出现也颇具戏剧性,《纽约时报》在这一阶段反复强调中国在南海的所作所为是因为窥伺南海丰富的油气资源,这就为其构建中国在这个议题中的角色提供了“依据”。

在第三阶段(2016年),由于各国在南海填海造陆的行为和对峙的局势没有明显缓解,《纽约时报》的报道基本沿袭第二阶段的特点。但由于第三阶段内南海仲裁案的结果出炉,使得报道的中心也开始向这方面偏移,见图4。

图4 2016年《纽约时报》南海问题报道语义网

这一阶段的高频词中,不仅有第二阶段的sovereignty(主权)和oil(能源),也有tribunal(裁决)、court(法庭)、Hague(海牙)等涉及到南海仲裁的相关词汇,artificial island(人造岛屿)也具有较高的出现频率,说明《纽约时报》对中国填海造陆的行为有更加密切的关注。值得注意的是,《纽约时报》的报道混淆了代表司法裁决的court(法庭)与代表仲裁的tribunal(裁决),将不具有法律效力的仲裁模糊成为具有法律效力的判决,并以此作为中国不遵守国际法和国际秩序框架的依据。但实质上,这二者在法律意义上完全不同,其法律效力亦是天差地别。这种概念上的偷换说明《纽约时报》试图通过话语技巧来扭曲中国的国际形象,以维护美国在这一地区拥有主导权的正当性。此外,Pacific(太平洋)这个概念进入语义网中,这一点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因为南海问题本质上与太平洋地区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因为美国介入,才会试图将这个区域性的议题描述扩大化。Pacific的出现体现出南海问题已经波及到了环太平洋地区,整个议题的影响得到进一步扩大。

通过语义网的分析,可以看出《纽约时报》对南海问题的报道经历了“协商框架—冲突框架—法律框架”的转变。从第一阶段的协商框架开始,《纽约时报》就试图将这个区域问题国际化,并以此作为美国介入这一地区争端的理由。在第二阶段冲突框架中,《纽约时报》描绘下的冲突进一步升级,并从政治议程被纳入到媒体议程中。在第三阶段,《纽约时报》聚焦于“南海仲裁”的宣判,并通过模糊语境将其纳入到国际法审判的框架中。

四、策略性叙事与《纽约时报》的“南海故事”

不论对于政府还是媒体,策略性叙事都是其实现战略性目标必不可少的要素。这是因为策略性叙事具有意义赋予和观念生成的能力。建构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认为,不论是内政还是外交观念,都是可以通过符号和话语“塑造”的。例如,冷战结束后美国大肆宣扬并输出的以“选举民主+市场经济”为内核的价值观,就是一套建构形成的话语体系,但实质上这套体系从来没有在美国的政治领域进行过实践[9]。因此,这种观念完全是由美国政客利用策略性叙事构建的体系,但这套体系却在很长时间内成为全世界通行的主流价值观。

美国媒体非常善于利用策略性叙事,配合政府的公关修辞共同构成美国的政治传播话语体系。这套话语体系在美国媒体的熟练运用下,在塑造受众对世界体系的认识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在《纽约时报》对南海问题进行的报道中,策略性叙事也有着非常广泛的运用。本节将《纽约时报》的报道文本以“戏剧”的形态加以解构,通过分析文本在不同阶段所构建的“人物情节”关系和它所设定的结局,探究《纽约时报》如何搭建起自己的“南海故事”。

(一)第一阶段(2010—2012年)

2010—2012年,南海问题处于刚刚被激发的阶段。由于各方在这个时间段内表现较为克制,因此《纽约时报》在第一阶段设置的故事情节相对较为简单。

1.人物:

中国:利益捍卫者

在高频词分析中,core interest(核心利益)这个词占据一席之地。这一阶段中国的南海主张被《纽约时报》设置为中国自身的核心利益,中国则以利益捍卫者的形象出现。

Chinese officials had labeled the South China Sea a ″core interest″.

(中国官员已经将南海贴上了“核心利益”的标签。)

China Hedges Over Whether South China Sea is a ″Core Interest″ Worth War.

(中国在考量南海是否是值得一战的“核心利益”。)

美国:航行自由捍卫者

与中国相对应的,美国在2010年之后开始介入南海问题。但在这一阶段,美国在官方表态上依然维持着“不选边站”的立场,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参与南海问题。与此同时,美国以“航行自由”将南海问题国际化,将自己塑造成国际秩序维持者的形象,以维护南海地区航行安全的名义开始插手南海地区的事务。

United States did not take sides in such disputes.

(美国在争议中不选边站。)

United States had an interest in preserving free shipping in the area.

(美国保障这一地区的航行安全是有利可图的。)

American Navy′s role as guarantor of freedom of the seas.

(美国海军的角色是海洋航行自由的捍卫者。)

值得一提的是,“航行自由”这个概念已经成为美国公共修辞的一个重要内容。“航行自由”最早来源于卡特总统的设计,力图利用这一战略保障其海洋霸权。在南海争端中,美国同样使用了这一修辞,从而将区域性的领土争端扩大成为事关全球航行安全与自由的事件,以方便美国作为利益攸关方介入其中。

菲律宾、越南等国:争端的另一方

在这一阶段,菲律宾、越南等国家被描绘成为争端的另一方,但是《纽约时报》的报道并没有为其设置更富情感倾向的角色。由于这一阶段构建的是“协商框架”,因此菲越等国也被纳入到“协商”的框架下,成为寻求协商解决争端的角色。

Vietnam′s strategy has been to try to ″internationalize″ the disputes by bringing in other players for multilateral negotiations.

(越南试图将这个议题“国际化”,将其他主体带入到这个多边协商之中来。)

2.情节:

《纽约时报》在南海问题这一阶段塑造的情节是,中国与周边国家因为南海问题形成冲突,中国为了捍卫自身利益而威胁到地区安全,美国则为了保障这一地区的航行自由,作为国际秩序的捍卫者介入事件中并试图调停。

(二)第二阶段(2012—2015年)

2012年4月的黄岩岛事件致使南海问题急转直下,对峙双方从相对克制转向了剑拔弩张。对于这种区域环境的激烈变动,《纽约时报》在报道中开始加入更多的阐释性要素,以抵抗式解码来解读中国在南海问题上的行动,使得第二阶段的故事情节具有强烈的对抗色彩。

1.人物:

中国:霸权主义者,局势挑起者,资源掠夺者

在这一阶段,中国的形象在《纽约时报》的塑造下发生了剧烈转变,从第一阶段带有防御意味的“利益捍卫者”变成了强势侵略者。在描述中国的时候,aggressive(侵略性的)成为最常见的修饰词。不完全统计,这一阶段aggressive在报道中至少出现了20次,全部是用来修饰中国。

The world is growing used to reports of aggressive diplomatic and military behavior by China over ownership of the South China Sea.

(通过中国在南海所有权问题上的姿态,世界已经逐渐习惯中国在外交和军事上侵略性行为的报道。)

The Philippine government has accused China of ″bullying″ its vessels in the disputed area by making aggressive maneuvers.

(菲律宾政府控诉中国以侵略性的姿态在争议海域恐吓本国船只的行为。)

在解释南海局势升级的原因时,《纽约时报》也归咎于中国,在使用escalate(激化)的时候,主语一般都是中国。借此将中国描述成为主动挑衅,使得南海问题走向恶化的主要责任方,以激化局势。

China escalated its quarrel with the Philippines over an island in the South China Sea on Thursday.

(中国在周四挑起与菲律宾在南海的争端。)

同时,《纽约时报》也开始寻找中国“侵占”南海的原因,以配合对中国挑起局势的解释。在《纽约时报》的解释中,中国主动挑起事端并不断扩张的主要原因就是窥伺南海丰富的油气资源。这一修辞模式在2014年后被频繁使用。

China needs resources.It will seek them near and far.

(中国需要能源,它会在各处寻找能源。)

China claims sovereignty over almost all of the South China Sea,which is resource-rich with fish and potentially oil and gas.

(中国对几乎整个南海宣称主权,这是一片油气和鱼类资源丰富的海域。)

菲律宾、越南等国:弱小力量,强权的抵抗者

相对于被塑造成为强权的中国,菲律宾、越南等国则被描述成弱势的一方,处于“被挑战”“被侵犯”进而“主动抵抗”的地位。但是在南海问题中越南和菲律宾不断挑衅的行为却被故意忽略。在《纽约时报》的报道中,它们被有意识地置于受动者的地位,以抵抗被描绘为侵略势力的中国。

If the Philippines is challenged,we are prepared to secure our sovereignty.

(如果菲律宾被挑战,我们已准备保卫主权。)

The Philippines is resisting China′s claims in the South China Sea.

(菲律宾正在抵抗中国对南海的主权声索。)

美国:弱小力量的维护者

美国政府在这一阶段也一改“不选边站”的政策,在外交政策上明确表示支持东南亚国家的领土主张。因此,面对菲律宾、越南等国被“强权”欺压的局面,《纽约时报》将美国塑造成承担起维护弱小国家不受侵犯的“正义力量”的角色。

The Philippines,which has a small navy and air force,has been relying on support from the United States.

(只拥有小规模海军和空军力量的菲律宾依赖美国的支持。)

The United States has vowed to maintain its influence in the region in the face of China′s rise,and this year won an agreement with the Philippines to give American troops,warships and planes greater access to bases there.

(面对中国的崛起,美国致力于保持在这一地区的影响力,并在这一年与菲政府达成协议,将使美国士兵、军舰和飞机更大规模地介入这一地区。)

《纽约时报》在这一阶段的报道中反复强调菲律宾等国军事实力不足,以此作为美国以维护弱小力量免受强权压迫的理由,为美军在南海地区的军事行动背书。美国在这一阶段显然承担了比第一阶段更加重要的角色,成为地区稳定的守护者和弱小国家可以依赖的正义力量。

2.情节:

中国在南海进行的填海造陆和资源侵占引发了周边国家的不安与恐惧,菲律宾和越南等国面对中国的挑战而坚决抵抗,但由于其实力弱小而选择投靠美国。美国则作为地区稳定的守卫者,保护菲越等国的安全。

(三)第三阶段(2016年)

2016年7月,南海仲裁案结果正式出炉。在南海仲裁案期间,这个议题在国际社会引发了广泛关注。《纽约时报》对于南海仲裁的报道,模糊了仲裁庭和法庭、仲裁结果与司法结果的差别,将中国不接受仲裁结果的态度曲解为与国际法体系的对抗,从而进一步塑造了中国“破坏者”的形象。

1.人物:

中国:国际秩序的破坏者

从菲律宾提起南海仲裁的2013年开始,《纽约时报》在报道南海问题时基本上都会增加一段关于南海仲裁的背景介绍,其中“中国拒绝参与仲裁”是最常见的对中方立场的表述,但却从来没有对中国为什么拒绝参与仲裁,仲裁与国际法庭的关系之类的问题进行进一步的阐释。这就为《纽约时报》塑造中国“国际秩序破坏者”的形象提供了机会。

特别是仲裁援引的《联合国国际海洋法公约》(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the Law of the Sea)是国际法体系的一部分,中国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也被《纽约时报》利用,围绕着国际法(International Law)这个概念进一步地巩固了中国“国际秩序破坏者”的形象。

But they should participate in the tribunal process if China wants to be recognized as a leader in a world that values the resolution of disputes within a legal framework.

(如果中国真的想被承认是世界的领导者,它就应该参与这个在法律框架下解决争端的仲裁过程。)

... a conspicuous test of Beijing′s respect for international law and multilateral institutions.

(这对北京是否尊重国际法和多边协调组织是一个明显的考验。)

在南海仲裁前后的报道中,《纽约时报》不断以诸如上文所示的修辞明示或暗示中国在破坏国际秩序和国际法框架,强调中国不能够很好地承担国际责任,无法像其所宣称的那样成为负责任的大国。而这样的设定,对中国的国际形象和道义感召力具有严重的破坏性。事实上,中国所面对的是菲律宾提起的仲裁,而非国际法庭的审判,中国拒绝接受仲裁结果并不等于中国在破坏当前的国际秩序。《纽约时报》隐藏了细小而重大的事实,借助这种关键信息的模糊处理扭曲了事实,但也成功地实现了策略性叙事“有目的地构建现实”的要求。

美国:国际秩序维护者

与中国的形象相对应,美国在这一阶段不仅是区域秩序的维护者,更肩负起了维护国际秩序的责任。回溯整个事件,美国以维护航行自由的名义介入南海问题,第三阶段中的叙事已经与航行自由的修辞没有任何关系。但这一阶段中美国已经成为南海问题中最重要的角色而无法被忽视掉。

The United States continues to call on all claimants to halt land reclamation,construction and militarization of features in the South China Sea.

(美国坚持要求所有声索方停止对南海土地的声索,在南海进行建设和军事化过程。)

Obama urged the Chinese to stop military activities there and endorsed a process of arbitration to settle differences between Beijing and its Southeast Asian neighbors.

(奥巴马敦促中国停止军事活动,并致力于通过仲裁解决中国与它东南亚邻居的争端。)

而在这一阶段,包括菲律宾、越南在内的东南亚国家已经很少在《纽约时报》的报道中出现,它们已经不再作为一个独立角色在南海问题上现身。可以说,这个议题被《纽约时报》完全塑造成为中美在南海的一场大国博弈。

2.情节:

中国拒绝承认南海仲裁的有效性,破坏国际法律与秩序,不能作为负责任大国承担起维护国际秩序和领导世界的责任。美国作为国际秩序的守卫者,维护着地区安全与国际秩序不受破坏。

结局与解决方案:

至此,《纽约时报》对于南海问题的报道已经与2010年时大相径庭。面对中国成为“国际秩序破坏者”,美国理所应当地承担起代表“正义力量”保护越菲免受中国威胁、维护南海地区和平稳定的责任。特别是在“南海仲裁案”之后,《纽约时报》设定的这一结局变得似乎更加不可避免。通过《纽约时报》的策略性叙事,美国选择介入南海事务并且在南海制衡崛起的中国成为整个故事被设定的“结局”。

(四)《纽约时报》南海报道的总体性框架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看出,《纽约时报》通过各种修辞技巧,搭建了一个关于南海问题的完整“故事”。中国、美国、越南、菲律宾等国参与其中,步步深入的情节向着美国人所期待的方向发展,并将中国塑造成为美国影视作品中常见的“大反派”形象,以彰显美国在故事中的正面形象。从中不难理解策略性叙事的运行方式,即运用修辞手法以“改写”事实,塑造受众对于某一特定问题的认知和理解。这种改写并不是无中生有或者掩耳盗铃,而是基于某些新闻事实,但又选择性地报道和解读这些事实而形成的。

表1将上述两节的内容进行了概括,由此可以从宏观和微观的角度综合地分析 《纽约时报》是如何“勾画”出自己的“南海故事”。

对于《纽约时报》的忠实读者来说,他认知中“南海问题”的过程基本上就是表1所描绘的情形。基于这种框架,读者很容易去支持美国在南海问题上的立场并对中国在南海的所作所为产生负面情绪。基于《纽约时报》强大的国际影响力,这样的叙事也很容易影响到国际社会甚至国际主流舆论的认知。

表1 《纽约时报》南海问题的叙事修辞框架

五、总结与启示

(一)从“南沙”到“南海”:南海问题的话语演变

回溯南海问题的历史发现“南海问题”本质上是一个伪命题。在地理上,“广义南海”指的是整个南中国海(South China Sea)。由于广义的南中国海地区不仅包括中国主张的“九段线”内的南海,也包括九段线之外的海域,因此中国不可能实质上也没有对整个南中国海地区提出主权声索。而狭义的南海则是九段线内的南海,包括东沙、中沙、西沙和南沙群岛四部分。在狭义南海的范围内,东沙、西沙和中沙群岛的岛屿归属问题已经基本得到解决,目前尚存争议的只有南沙群岛。在南沙地区岛屿和岛礁的主权归属上,中国的主张更多强调了历史因素和法理因素,如捕鱼权、历史航行权等历史性权利,而东南亚诸国大多强调海洋法所规定的大陆架延伸等依据。

由此可见,“南海问题”的实质是“南沙问题”,是中国与越南、菲律宾等部分东南亚国家间历史遗留的局部争议问题,其本源焦点是围绕南沙群岛及其附近海域的主权和权益之争。这样的争端既不是全球性的议题,也与美国没有任何关系。但是,美国利用政府的公共修辞和媒体的新闻修辞,将这一区域性问题扩大化并演化成为一个国际热点议题。这一过程在2016年菲律宾发起所谓“南海仲裁案”时达到顶峰。虽然中国对所谓“南海仲裁”的结果秉持“不参与,不接受,不承认”的态度,但这一事件对中国的国际形象却已经造成较为严重的影响。美国和东南亚国家在这个议题上的“借题发挥”也给中国在外交领域制造了困难和阻碍。同时,南海仲裁案的结果已经被援引成为一些国际贸易仲裁的依据,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也会对我国的海外贸易产生一定程度的负面影响。

从“南沙问题”到“南海问题”,从区域争端到国际议题,美国政府与媒体的战略传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通过近几十年的发展,美国早已形成一整套完善的战略传播体系,不论是在二战时期建立的克里尔委员会,在冷战时期为与苏联对抗而设立的美国新闻署,还是在后冷战时期基于华盛顿共识所搭建的新自由主义叙事,都包含一整套明确的战略传播蓝图,并且通过多领域、多层次的实践,搭建了美国作为世界头号强国的形象,提升了美国在国际社会的声誉和地位。

(二)策略性叙事与“讲好中国故事”

在以色列历史学家赫拉利的眼中,人类社会本来就是一个基于“故事”形成的虚拟共同体。当一个社群超过150人的时候,基于人际传播的网络已经不能覆盖整个社群,人类只有依赖大众媒介来塑造自己对世界的认知[10]。与之类似,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把由此形成的民族、国家和社会称为“想象的共同体”,认为包括民族在内的“共同体”都是可以被创造和改变的[11]。这种建构主义的观点,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传播研究对国际关系的认知。它使得传播学者相信,国际关系和国家形象作为一种“主体间性”的现实,都是可以被塑造、被改变的。因此,大众传播才会在国际关系的形塑过程中占据重要的地位。

如果承认人类社会是基于共同认同的故事而存在的,那么如何讲好故事、如何提升故事的影响力和感召力则是亟待解决的问题。习近平总书记所提出的“讲好中国故事”本质上就是要求基于中国视角和中国表达对国际议题和中国在国际社会中的定位提出新的阐释。在这个过程中,怎样才能讲好故事、应当讲述怎样的故事成为问题的关键。策略性叙事的理论框架则为这个问题的解决提出了一种可能的思路。

因此,分析《纽约时报》为代表的西方主流媒体在国际报道中运用策略性叙事进行的有效的战略传播,可以给中国媒体在未来的国际报道和对外传播实践中带来以下几点启示。

首先,媒体与政府的联动是实现外交战略的重要手段。通过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美国媒体在进行涉及国家利益的议题的报道时绝非孤军奋战,媒体的报道框架和价值倾向与美国政府主导的叙事保持高度一致。这说明美国媒体的国际传播是美国政府外交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媒体利用自身较强的传播能力和丰富的传播渠道在国际社会营造舆论,以便为美国政府的战略铺平道路。

其次,在议程设置上需要增强议题管理的能力。长期以来,舆论引导是处理舆情的主要手段。当中国以“大国外宣”的战略更加深入地参与到国际传播的过程中时,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国际舆论引导”这样的方法论[12-13]。但事实上,国际舆论的复杂多变与“舆论引导”在国际社会所面对的意识形态冲突都使得传统的舆论引导策略在国际舆论场上很难奏效。因此,当前的国际传播需要建立起议题管理的思维。议题管理不同于传统的舆论引导,强调在议题发酵到扩散的全过程中都需要有意识地建构相应的话语表述和解释,并以此影响受众对议题的理解,将议题向着有利于自身的方向引导。

第三,将宏观的战略传播与微观的策略叙事相结合,共同构建议题管理的框架。从《纽约时报》的报道可以看出,美国媒体对一个议题的报道不是漫无目的地设置议程,而是在不同阶段有意识地设计不同的叙事框架,并通过修辞技巧有意识地搭建起这样的框架,以影响公众对事件的理解。在国际传播的过程中,我国主流媒体也需要有意识地对事件发展进行预判,有意识地设置传播框架和传播战略。同时,在进行报道的过程中,也需要围绕着传播战略设置有效的修辞,利用策略性叙事的工具对议题进行再语境化(Recontextualization)和再框架化(Reframing),以引导受众和舆论接受既定的战略目标。

自2013年以来,“讲好中国故事”的战略目标就成为主流媒体所关注的焦点。从传播学的角度看,讲故事的能力在宏观上就是设置议题的能力,在微观上就是修辞和叙事的能力。只有把握这两种技巧,并配合国家发展的总体性战略,中国的主流媒体才能真正把讲好故事和传播好中国声音结合起来,才能为中国在国际舆论中占据一席之地发挥自身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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