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俭锋
文学行为本身是潜意识记忆下的思维活动,裕固族作家的寻根写作就是他们集体记忆的主体体验。裕固族作家通过一系列文学的生产、流通以及消费、再生产,“想象”了裕固族这一民族共同体。想象共同体的实质建构是民族文化共同体的表征。
”
根性书写实质是文学的想象共同体。民族传统的文化记忆成为文学寻根中的主要依仗。贾平凹在《谈写作》第二讲中曾说:“从某种角度上来讲,文学是记忆的,而生活是关系的,文学在叙述它的记忆的时候表达的又是生活,就是记忆的生活。”裕固族对民族传统的根性书写是裕固族作家集体创作意识的选择,在这种集体意识之中又呈现出迥异的个人意识,让这个共同体更加鲜活饱满。
民族认同的根本是民族心理认同和民族文化认同。很难讲述清楚,是因为有了强烈的民族认同感,才有想象共同体,还是因为有了想象共同体,才造就了民族认同感。在笔者看来,民族认同可以简单分为族群成员对自己族群的认同和不同民族间的互相认同。本文主要论述的是前者,裕固族对自己文化的认同是民族认同的核心因素。为打破主流话语、主流文学光环下的少数民族文学势弱的境况,寻根成为少数民族张扬民族身份的必然选择。寻根实际是一次文化站位,为的是民族传统不被现代性消解。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裕固族作家创作中,寻根成为裕固本土经验更为深刻、质素更为丰富的主题。文学寻根首先是作家个人的寻根,个人寻根集合在同一个民族身份的旗帜下,就形成了作家群体的寻根,从而成为一种文学现象。
对于寻根主题的表达,裕固族作家通过独特的民族意象和对裕固语的直接转写来完成布局。民族意象是打开民族记忆的钥匙,对民族文化意象的梳理使裕固族文学寻根有了清晰的纹路。另外,在裕固族文学的作品中出现了大量的裕固语,这也是裕固族作家文学寻根的主要方式之一。
语言是文化的高度凝结。现代语言学家索绪尔就曾指出“文字既有用,又有缺陷和危险”,裕固族作家达隆东智谈及文学创作中裕固语转写这一问题时说:“在汉语语汇里,我很难找到母语相匹配的词语。我以为是我汉语学习不精,所以努力查找能够表达准确的词,有些能找到,有些找不到,对于找不到的词,我只能将其音译或者直接用裕固语表达。”Y.C.铁穆尔说:“如今把这些语词,这些寓意已经弱化了的神圣语词找回来,放在从前的语境里,凸显出了特殊的意义。那些和远古的祖先精神上的关联,还有他们的记忆都随之复活了。”
裕固族作家文学中的意象分为传统意象和现代意象。传统意象有草原、雪山、牧人、牧女、帐篷、冬窝子、夏营地、雪水河、雄鹰、马、牦牛、骆驼、鹿、狗熊等,现代意象有城市、工厂、摩托车、塑料袋、铁丝网、铁轨等。寻根正是在传统意象和现代意象的交叉中进行的,每一个民族意象都是游牧文化的缩影,这是“根”的外化形态。通过这些民族意象,人们可以穿越时空回到它们所发生的场域,直观事件的发生。关于“草原”,我们能想到牧人哼着长调、唱着民歌,马鞭与空气摩擦发出驱赶牛羊的声音;关于“帐篷”,温暖的草原风送来食物的香气,年老的阿妈正在为一家人的饭菜忙碌。传统的意象大多数激发人联想到的是温馨美好的画面,而现代意象作为外来者,更多的时候代表的是破坏、是侵入。
“流寓”,又作“流庽”,指流落他乡居住。裕固族是一个流浪的民族,他们的祖先在北方草原四处辗转流浪,一路向东,直至数百年前才迁徙到今天的祁连山一带,其民间文学就是在茫茫迁徙路上逐渐丰富的。裕固族文学得益于裕固族这个民族血与泪的历史,得益于一次又一次的迁徙。Y.C.铁穆尔是裕固族作家文学寻根的先锋人物,他的代表作《裕固民族尧熬尔千年史》不仅记录了裕固族的东迁,也记录下了尧熬尔跨越千年的忧伤与荣光,氤氲着浓郁的流寓情结。自此,裕固族作家文学的寻根才能称为真正意义上的文化寻根。
追寻民族正在遗失的传统,守望正在萎缩的家园是裕固族作家寻根内核和本质。Y.C.铁穆尔在散文集《星光下的乌拉金》里说:“30多年来,我一如既往地在草原上在陌生的荒原上孤身长旅,为的是去寻找永远的焦斯楞草原,寻找我们那神秘的尧熬尔部落的根源。”他就像一个苦行僧,放弃舒适的生活,不停地寻找,永远在路上。在这个浮躁的年代,这种寻找已成为一种稀缺的精神。
裕固族诗人贺中在《美人啊,世纪末的残阳中》里写道:“你多么娇艳凄苦……/后来,我更像一匹马/伫立河边,远处是雪山/河水一直流着/雪一直未化/马一直站着/再后来,那匹马更像我……”中国文学中自古就将“美人”比作君王或者自喻,而在这首诗里,美人象征着裕固族。“马”是游牧文化的缩影,在社会的日新月异中,裕固族因为地处边缘,所以处境十分凄苦,可是诗人以及大多数裕固族族人并没有抛弃自己的民族去寻求改变,而是更愿意默默伫立在母亲河旁边,最后已分不清“我”是“马”还是“马”是“我”了。因为“我”也成为游牧文化的象征,身体里流淌的是游牧民的血液。诗歌没有呐喊式的呼叫,娓娓道来的却是坚定的守护。
“乡愁”是一个现代性的词汇,带有淡淡的、明亮的忧伤。对故土的思念是人类永恒的感情。由于独处一隅,远离母族文化,裕固族作家很容易产生孤独感,陷入“迷惘”之中。在创作中,裕固族作家有意识地以书写乡愁遣散心中的抑郁,在达隆东智、苏柯静想、阿拉旦·淖尔的散文、小说中都出现大量关于乡愁的描写。例如,达隆东智在《我的乃曼人》里写道:“我的心底常常泛起一丝苍凉的忧愁,那是北方草原一缕浓郁的乡愁。它常在银子般发亮的月夜悠悠响起,像风一样呼呼掠过星光闪烁的冬营地。”乃曼是生活在北方草原的游牧部落,他们经常游走在茫茫群山之中,自由地捕猎。他们是祁连山的守护神,是萨满的使者,与苍穹对话。作者在叙述时明显的欣羡神情似乎透过纸面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裕固族和乃曼人同属于一族,乃曼人的英雄传说时时激荡着作者的心灵。在现实中,他看到年轻的牧人浑然不知自己民族的历史和文化,更加焦急。民族文化在我们的手里难道要断送吗?作者经常发出这样的反思,在现实和历史间飘荡的他开始乡愁了。
“那个银灿灿月夜,山峦里忽地响起一阵清笛般委婉的歌谣,从乃曼人星光灿烂的冬营地悠悠响起,音律神秘而苍郁、辽远而哀伤,像隔着千山万水刺耳碎心。”人在抑郁的时候,最想听到的就是乡音,可是最害怕听到的也是乡音。想听到是因为乡音可以缓解痛苦,害怕听到是因为乡音会加剧对故乡的思念。《巴彦察汗腹地》讲述了达隆东智去搜集尧熬尔护法神传说的过程,以第三人称讲述了裕固族的神话及狩猎习俗。作者在祖先们的英雄事迹中不可自拔:我们撒里尧熬尔人是一个流浪的民族,我们有很多故乡……
裕固族作家文学主根主题书写具有极其重要的现实意义:首先是在一定程度上缝补了裕固族文化的碎片,是对民族传统的一次诗性建构,使裕固族文化更加完整。其次,这一文化现象也是对多元共生文化体系建设的热烈回应。另外,重新叙说历史也是对工具理性的深刻反思,裕固族作家试图在文化传统中找到更适宜人类精神生存的空间,即灵魂诗意栖居之地。
因为没有文字,裕固族的历史是在一代代族民的口耳相传中保存下来的,譬如民间传说和歌谣就是在田野调查中受访老人的讲述中被发掘的。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很多文化被无意识地遗失。裕固族作家妥清德在散文《岁月的马鞍》里写道:“让我们记住,永远的记住,一个民族兴衰的历史。忘却历史,那是对生命的背叛,你的灵魂将永远无法得到安宁。”可是没有文字仅靠口述的历史是不完整的,因此重新叙说历史又成为裕固族作家寻根途中的目的之一。
裕固族的文化传统影响着裕固族作家的文学创作,并在他们的文学创作中隐性地出现。族群历史的记忆指引着裕固族作家寻根,只有找到象征传统文化密码才能抚慰浮躁的心灵。他们试图与族群建立联系,回归到传统,以应对现代文化的冲击。作为少数民族,裕固族作家深切忧思民族传统被误读,被涂抹,他们渴望建构起被族人遗忘的民族传统。“集体的失忆让我感到无比的恐惧”。当Y.C.铁穆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在他眼前浮现是年轻的裕固族人不知道自己民族的历史,不会吟唱自己民族的歌谣,对民族信仰的冷漠等等,这一切都令他恐惧。在裕固族作家的作品中,经常用神话或者民歌中的朴素的道德评价或宗教的劝恶向善等观照民族外部的现代化,在这些神话的重述中完成对民族传统的现代性建构。
“工具”和“理性”在词性上分析同属中性词,无褒贬之意。“理性”本来是指人类对世界作出的认识和判断,与“感性相对”。马克思认为“理性认知”要高于“感性认知”,主张透过感性的表层看到事物理性的本质。“工具”本指生产生活所使用的器具,引申为达成目的的事物。“工具理性”即人类为达成目的对世界作出的一种认识,属于认识论范畴。工具在工业文明时期发展到了极致,成了无所不能的机械。至此,工具理性便成了当下人们反对的“机械理性”或“绝对理性”。人在长时间操控机械后,离开机械会产生一种失落感,久而久之,人会变成失去本真、乏味的代名词。虽然寻根文学时常被人抨击,但文学寻根行为本身就是对工具理性的一种反思,在某种层面修复了传统意识。
工业化浪潮下,裕固族的文化开始陷入困境。工具理性与文学的感性特征格格不入,文学开始控诉工具、批判工具理性。文学的批判使得工具理性下逼仄的现实生存和被压抑的人性得到释放。文学的社会功能性说明文学有反映社会现实的基本诉求,寻根,其实质就是文化反思。在文化反思表征下的文学反思是对历史主体自我的一种逆向检视。全球化最终势必会抹杀文化的差异性,使文化趋同或同质化。文化多元是文学及文学主体的客观诉求,寻根使得文化更加丰富多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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