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正义?
——试论莫言 《檀香刑》中 “正义”的错杂性

2018-01-27 01:35
天府新论 2018年6期
关键词:檀香刑酷刑行刑

高 志

莫言创作以 “批判现实主义”①肖敏:《莫言小说创作与批判现实主义》,《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第十八届年会论文集》,2014年,第321页。著称,《天堂蒜薹之歌》《丰乳肥臀》《酒国》等小说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批判了社会,且质疑了宏大历史叙事。莫言曾在一次访谈中,谈到鲁迅 《铸剑》中的正义问题,“当三个头颅煮成一锅汤后,谁是 ‘正义’的,谁是 ‘非正义’的,已经变得非常模糊。它们互相追逐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好人坏人的区别。”②莫言,孙郁:《莫言孙郁对话录》,姜异新整理,《鲁迅研究月刊》2012年第10期。“正义”与 “非正义”的 “非此即彼”二元划分遮蔽了主体的复杂性,莫言超越了单一的归类模式。他认为酷刑、猫腔和中西语境中的 “正义”是复杂的混合体,而不能简单地用 “正义”来认领。“酷刑”代表政治的 “正义”,但行刑人背负着道德上 “非正义”的指责,社会生态下行刑人需要建构道德 “正义”说词,行刑的 “政治正义”需要“道德正义”的支持,行刑人在心理应激机制下完成 “道德正义”自我建构。《檀香刑》借用的民间文艺形式——猫腔,它蕴含多重 “正义”,是一个多种 “正义”重叠交叉的实存地带,并且多种 “正义”并存、越界甚至相互矛盾,它承载着不同的观念、意识形态,超越了具体历史空间,“猫腔”及其艺术形式的 “去历史化”折射出人类学特征。在中西文化语境下,工业经济逐渐代替小农经济,个人话语和物质欲望成为衡量社会发展的关键词,启蒙思想成为主要思潮,“个人主义”、“科学”、“民主”、“物质消费”成为 “正义”的代名词。但是,过分强调个人主义又会走向另一极端,西方本身显露的问题否定了经济现代性的永久真理性,“正义”又陷入他种意识形态的陷阱。综上所述,不能简单地以 “正义”和 “非正义”来评定事物和事件, “正义”是一个复杂的综合性概念,应以“大悲悯”的人道情怀来观照事物。

1971年,罗尔斯在 《正义论》中对 “正义”进行了卓有成效的分析,认为 “政治正义”和 “道德正义”具有内在一致性,“赋予了正义至高的美誉,即社会体制的第一美德。”①刘晨:《理想的下场》,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第67页。他于1985年发表的一系列相关文章结集为 《政治自由主义》,其中他的思想发生了明显变化。“在 《正义论》中政治的正义观念与道德的正义观念没有区别,而在 《政治自由主义》中,罗尔斯坚持把二者区别开来,主张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②杨宝国:《公平正义观的历史·传承·发展》,学习出版社,2015年,第203页。罗尔斯把真理从 “正义”中分离出去,曾引发一系列争论,以哈贝马斯为代表的大陆哲学就提出不同的观点,他们 “正好与罗尔斯欲使真理淡出正义观念的努力相反,哈贝马斯转而强调真理是人类交往与实践的基础”③张凤阳:《西方现代社会思潮史》,山东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68页。。论战后,罗尔斯总结了他与哈贝马斯观点的区别之一就是 “哈贝马斯的正义概念是个综合概念,而他自己的正义概念只是个政治概念”④袁久红:《正义与历史实践:当代西方自由主义正义理论批判》,东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88页。。罗尔斯开始将正义作为一个综合性的概念来建构社会哲学,即 “正义”既包括 “政治正义”又包括“道德正义”,真理是 “正义”评价的重要指标。

2001年,莫言发表了 《檀香刑》。这部作品意蕴丰富,有广阔的解读空间,也引起了持久的争议。在小说中,“政治正义”体现为酷刑 (规训和惩罚的载体)的合法性、各种国家机构及设施的正当性;“道德正义”体现在社会伦理层面,比如,刽子手 (赵甲)的恐惧和负罪心理的有意识迁移,猫腔剧团队员和起义军的义举,统治阶级内部 (钱丁)支持民众的言行等。以下对此作出具体解析。

第三,擅长挖掘自身的亮点和资源。一个18岁的少年,没有工作经验,大学只上了一个学期,看上去毫无亮点,但乔布斯很聪明,他自信地捕捉到了自己身上的闪光点和独特的资源,并且写了出来。比如,他在地址一栏填的是“里德学院”。里德学院在美国是响当当的名校,专注学术,博士毕业比例占据全美第三,也是美国第一所拒绝U.S.News大学排名的学校,以个性、奇才而闻名,里面的学生也是如此。乔布斯把自己的地址定在“里德学院”,其实是委婉地自我加分,说明自己也是一个奇才,虽然他因为经济原因早早辍学了。

一、越界:酷刑艺术化及 “道德正义”的建构

中国古代社会刑罚种类繁多,莫言从 “酷刑”出发探究 “正义”问题。 “酷刑”强化了惩罚的力度,并以震惊的方式确定了 “政治正义”性。从两千多年前的夏商开始,“酷刑”种类、强度、仪式发生很大变化,但其内在主旨是贯通的:践踏生命,缺少人道关怀。直至1906年, 《大清现行刑律》才规定:“以斩决代替其他如秦律所执行的车裂、定杀、弃市、戮、磔、射杀、具五刑、凿、俎醢、凌迟等酷刑”⑤张天佑:《专制文化的寓言:鲁迅、卡夫卡解读》,甘肃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45页。,“酷刑”的使命才告终结,但因历史的层积和文化的因袭,它的影响渗透在中国社会的角角落落。莫言选择 “酷刑”来考察 “正义”观念,意欲揭示文化的丑恶面,彰显出其人道主义关怀和强烈的批判精神。

猫腔的成员小山子代替孙丙到监狱受刑,彰显了小山子的 “正义”形象,这种 “道德正义”是建立在对孙丙崇拜的基点之上,戏中的孙丙被建构为封建王朝的名臣圣主,借用 《三侠五义》和《三国演义》中人物相类比,朱八、小山子等随众比作展护卫、王朝和狄龙等忠诚侠士,他们借用历史资源以 “政治正义”的名义来设计拯救孙丙,“小队伍,忒精干,展都尉,包青天,左王朝,右马汉,前狄龙,后狄虎,借东风,气周瑜,甘露寺里结良缘……”③莫言:《檀香刑》,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230页,第249页。。民间乞丐群体以想象虚构的方式建构其合法性。

“酷刑”是古代极刑的特点,是意识形态规训的重要组成部分。从国家的角度讲,“酷刑”旨在维护国家社会稳定,体现了 “政治正义”性。而对于受惩罚的个体来讲,它剥夺了生命生存的权力,违背 “道德正义”性;从行刑人层面来讲,行刑人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 “行刑职业中的 ‘工具伦理’和 ‘价值伦理’冲突构成了行刑者职业实践的伦理抉择困境。这个困境乃是一个沉重的职业‘十字架’:无论你是执行还是不执行,都可能面对法律、道德或历史的争议及其审判”⑥郭明:《生死朗读:行刑者的伦理困境》,《青少年犯罪问题》2011年第5期。。并且中国古代鬼神观念浓厚,行刑人内心恐惧,需要处理心理危机,他们将道德危机转移到锤炼技术,并以为他者 (国家、刑犯、观众)服务的借口来建构 “道德正义”性,因此他们精练 “酷刑”的每一个环节,量化细节,以审美行刑形式消除心理的恐惧,其托词就是完美终结生命,行刑人以此完成“道德正义”自我建构,已溢出“政治正义”范畴。“酷刑艺术化”扩大了受众群体,增强了规训力。“政治正义”以柔性的方式或艺术化扩大受众的范围和突入 “道德正义”。在国家层面,惩罚具有 “政治正义性”,且是社会道德正义的替身,而在行刑人层面,规训合法性由单一 “政治正义性”到 “道德正义”自我建构,升级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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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行刑是中国古代刑罚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指在一个公开的场所允许群众现场参观刑罚仪式,包括死刑和非死刑,其中死刑包括砍头、烹煮、醢刑、车裂、腰斩、绞杀、烧死、弃市和灭族等各类酷刑。广场行刑是国家意识形态教化的一个环节,形式不同,但惩劝意旨一致,“一、显示了法律的严酷无情和刽子手执行法律的一丝不苟,二、让惯性的群众受到心灵的震颤,从而收束恶念,不去犯罪,三、满足人们的心理需要”①莫言:《檀香刑》,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145页,第235页。。

“广场刑罚”的规训意图潜移默化地融入行刑者和观众的观念之中,强化了意识形态教化功能。同时,刑后回忆反思的过程强化了警示和规训。福柯的 《规训与惩罚》把监狱选为意识形态规训和认同的典型场所,监狱的禁闭、管束、惩罚与凌迟等措施与现场刑罚有很多类似点,唯一不同的是,监狱行刑是一个长期的和受众范围较窄的活动,而现场行刑具有短期和受众多的特点,所以现场刑罚要求规格更高,需要在短时间内达到以儆效尤的效果。在 《檀香刑》中,莫言详细描写行刑过程主要有四次:对太监 “小虫子”施行 “阎王闩”,凌迟处死钱雄飞,斩首戊戌六君子,对孙丙执行檀香刑。《猪肚部·杰作》不厌其烦地介绍凌迟不同刑犯的技术要求,以肌肉皮肤弹性来鉴定凌迟的完美程度和揣摩观众欣赏时的心理活动,行刑者以科学的标准来量度,观众以奇观欲求推动行刑仪式发展,且使 “酷刑”上升到审美的高度,“惩罚应该是一种制造效果的艺术”②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103页,第113页。。

不过究其实质,称谓虽然不同,但它们针对的内容对象却并无截然的不同,它们所论述和传授的方法并无二致,都是为了使所要研究的社会现实状况明朗化,都是获取社会信息数据的手段或操作过程。甚至还有一些名称看似相去甚远,但其论述的内容仍然是调查方法或曰研究方法。比如,菲利普·迈耶是一位精确新闻学家,他所著的《精确新闻报道》副标题却是“记者应掌握的社会科学研究方法”,论述的主要内容也还是抽样、调查、统计分析等,是将社会调查研究方法尤其是量化研究方法运用到新闻报道中去罢了。

“政治正义”通过一系列的程序渗透到民众的思想里,观众参与到行刑中,与受刑者融为一体,行刑艺术化在移位中起到重要的媒介作用,为达到良好的教化效果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在对钱雄飞凌迟到498刀时,赵甲的徒弟和数十名士兵晕倒在地,好奇、恐惧、施虐、认同、屈服,他们加入了迫害的行列,“赵甲举起刘头,按照规矩,展示给台下的看客。台下有喝彩声,有哭叫声”④莫言:《檀香刑》,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145页,第158页。。国家机器借助技术的艺术化达到了意识形态控制的目的。在鲁迅 《狂人日记》中,狂人认为 “狼子村”的每一个人都是吃人者,甚至其本人也进入吃人的行列,狂人的自省与 《檀香刑》观众的沉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行刑的细节都完全展开在观众视野中,观众成了 “铁屋子”⑤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74页。里沉睡的民众,莫言在此讽刺了观众的麻木和酷刑魅惑性, “酷刑”不仅完成了政治合法性的惩戒,还祛除了刽子手道德上的“非正义”感,作品通过细致的观察,解构了 “酷刑”的合法性。

而在现代西方行刑中,参与的观众很少,且改变了刑罚形式为电刑、枪毙等,甚至废除死刑,以“人道”的思想重新审视惩罚制度,“通过控制思想来征服肉体;把表象分析确定为肉体政治学的一个原则,这种政治学比酷刑相处决的仪式解剖学要有效得多。‘启蒙思想家’的思想不仅仅是关于个人与社会的理论,而且形成了一种关于精密、有效和经济的权力的技术学,与那种君主权力的奢侈使用形成对照”⑤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103页,第113页。。清末民初,中国不可能有这样的认知,广场刑罚仍在场,传统行刑、游街以及公审制度依旧普遍存在。

虽然加拿大已经实现了致密气和页岩气的商业生产,但与美国页岩气相比并不具备成本优势,甚至在当前价格水平下很难大规模开发。

“酷刑”被赵甲们视为奇观伟业,但遮蔽了其 “吃人”本质,“千秋壮烈,万古留名”的檀香刑是社会规训的载体,赵甲们也成为统治文化重要组成部分,成为 “合法惩罚体制”来 “正当控制权利”③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20页。的一部分。

刑罚伪装为审美艺术,观众带着 “嗜残”的力比多冲动去欣赏表演,他们成为吃人者的同谋。比如,《阿Q正传》中的民众 (铁屋子里的人)要求阿Q唱几句,阿Q也稀里糊涂地激情澎湃地应和民众开唱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③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39页。。阿Q不自觉地成为规训中配合游行的一分子,游行继而强化了规训的力度,意识形态的主体希望看到受刑者的配合、观众的参与。借用鲁迅 《复仇》,审视观众配合的效果,“《复仇》以 ‘也不拥抱,也不杀戮’自身的干枯实现着对旁观者的复仇”④孙伟:《向谁复仇,如何复仇?——重论鲁迅 〈复仇〉〈复仇 (其二)〉》,《西南民族大学学报 (人文与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7期。。如果观众看不到两位仇敌相互争斗的激烈和惨状,失望扫兴,刑罚将失去广而告之的惩戒功能。

二、猫腔:多种 “正义”杂糅

猫腔是山东高密一带的地方小戏,“这个小戏唱腔悲凉,尤其是旦角的唱腔,简直就是受压迫妇女的泣血哭诉”⑥吴树新:《读懂莫言》,安徽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9页。。它以地方历史和传统文化为书写内容,通过民间传唱或口耳相传来流播,其受众多,影响广泛;猫腔立足社会基层,传达民间文化认知,又杂糅庙堂政治;在政治、经济、文化多元语境下,猫腔既包含 “政治正义”,又承载 “道德正义”,还有人类学视野,多种 “正义”出现在同一时空,并置、混杂、糅合,莫言以此为载体,有意或无意地生产出一个复杂的文本。

小说追溯了猫腔的历史,由 “哭丧”到 “唱丧”,这可以与刘震云的 《手机》和 《一句顶一万句》中的哭丧文化形成互文。“哭丧”是一种对死者哀悼的形式,而 “唱丧”加进了表演和喜剧因素,旨在满足观众视听觉的需求,强化了艺术形式的功效,表演者把 “唱丧”提炼成为一种艺术。《常茂哭丧》是猫腔的第一个经典剧目,表演者与戏中人物混为一体,这回到了猫腔的起源,并点出其本质特征,“您笃定了自己要进戏,演戏演戏,演到最后自己也成了戏”①莫言:《檀香刑》,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8页,第261页,第271页。。犹如酒神节上的表演,狄俄尼索斯沉醉在艺术狂欢之中,梦与现实界限不清晰。

猫腔是 《檀香刑》的载体,承载着民间的悲欢,它以民间的视角来思考问题和解决问题,反映民间伦理观。孙眉娘的重情 (眉娘救抚钱丁)、重孝 (拼死拯救其父孙丙),这是民间伦理观的表征。在 《豹尾部·眉娘诉说》中,小山子到监狱顶替孙丙受刑,这一故事原型源于木兰代父从军故事,其故事类型为观众熟悉。从接受美学角度来看,“代父从军”这一传统故事情节被借鉴和改编,迎合了消费市场的需求,形式创新性受到一定抑制 (形式即内容),其思想观念也会不自觉地陷入封建意识形态教化的窠臼,“文状元武状元文武状元,有道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咱家就是刽子手行里大状元。儿子啊,这状元是当朝太后亲口封,皇太后金口玉言不是戏言。”①莫言:《檀香刑》,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230页,第249页。赵甲诉说的内质是忠君思想,“政治正义”观念渗透在字里行间;从另一个层面上讲,赵甲残害他人生命,道德 “非正义”使赵甲承受巨大心理压力,他心理应对的策略就是不断建构道德的合法性,意欲将道德 “非正义”转化为合理性,“但会想我是替皇上干事,真正杀人的是皇上,是国法,我不杀,别人也会来杀,但如果让别人来干,会让罪犯受到更多的痛苦,我干得更漂亮,会表现出残酷的优美。你们可以咒骂我,但我是在为你们表演,你们这些看客,实际上比我这个刽子手还要虚伪、凶残”②莫言,孙郁:《莫言孙郁对话录》,姜异新整理,《鲁迅研究月刊》2012年第10期。。赵甲所说的三点理由皆是从为他者服务角度阐述的,行刑也是尽职、帮忙和满足观众的好奇心,赵甲的三点理由是 “酷刑”艺术化的升级之作,这一心理应激策略是以行刑艺术化替代纯粹的技术,目的是转移道德的谴责和进行 “道德正义”的自我建构。

莫言在创作中展现了那时 “酷刑”的系列环节,《檀香刑》 “升天台”的布置,檀香刑的准备,刽子手技艺预演,游街的广告效应,每个环节都为一场大戏做准备,“俺会让你的爹变成一场大戏,你就等着看吧!”⑥莫言:《檀香刑》,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145页,第235页。这场大戏是谁的戏?有谁来做?这关系到惩罚和规训的主体的 “荣誉”。檀香刑的实施主体——赵甲代表着政府的威严和对僭越者的惩罚,把犯人看成一件艺术品的生料,其每一刀都是完成艺术品制作的有机环节,他也成为国家机器完美的惩罚者,“只有一条条的肌肉,一件件的脏器和一根根的骨头”①莫言:《檀香刑》,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145页,第158页。。赵甲们认同、宣扬和锤炼这种 “酷刑”技艺,膨胀、精细和完美每一个细部,如同庄子 《庖丁解牛》中娴熟的解牛技艺,“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到,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②《庄子》,方勇译注,中华书局,2010年,第46页。。赵甲目光所及仅是一系列无生命的器官组织,而不是有情感的生命,这对于统治阶级而言,赵甲们的作用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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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阴平声字“经”的唱调(《玉簪记·问病》【山坡羊】“何曾经害”,《中国昆剧大辞典》第697页。以下仅注页码)。由于阴平声字腔的基本音势是呈状的平后略降,而其中符合这个音势的音调只有,由此可认为,这个即昆曲运用依字行腔法创作而来的“经”的字腔。其后末音2的音乐材料,既不是来自于字声,也不是来自于剧种主调,而是来自于本唱调音阶的级音,故应属过腔。其是以级音为音乐材料,运用过腔法创作而来。

猫腔群体自我英雄化、神化和历史化,这是民间长期被遮蔽和压抑发泄的表征。他们凭借想象、艺术化和神化的方式走上了反抗的道路,他们要通过行动来显示力量和存在,以期取得合法性的地位,顺应历史演化的逻辑。比如,起义军喝 “符子”,用猪狗假冒人质来戏弄德兵,以屎尿作武器,号称孙悟空和猪八戒在世,将传说和神话中的虚构人物认作现实,把想象中的神力假想为真实,这是儿童的幼稚心理在作祟。同时,他们的非理性、虚构性和妄想性也否定了他们行动的 “正当性”(吻合主流意识形态)和有效性。

猫腔群体自我神化的同时丑化敌人,钱丁、袁世凯和克洛德被放到了对立的位置,这一对立结构透示出包青天背后的宋仁宗、诸葛亮背后的刘备被默认为潜在的合法存在。包拯带领属下除暴安良,前提是维护皇权,诸葛亮三气周瑜是为了维护刘皇族正统的地位。相较之下,朱八等反抗的对象是钱丁、袁世凯和克洛德等人,而并不是清政府和最高统治者。从这一层面上讲,他们 “清君侧、抵外侮”的观念肯定了清政府的合法性,道德羼杂了过多的政治因素,“道德正义”被“政治正义”所遮蔽,这一隐形框架存在于众多的历史和神化小说中。如 《西游记》中孙悟空降魔除妖,但前提是遵从玉皇大帝和如来佛祖的最高统治;《水浒传》中 “宋江招降”,《三国演义》中以刘姓皇族为正宗。

三、猫腔 “去历史化”:“正义”的新动向

猫腔表情达意较为随意,不拘时间控制,不同时代故事和人物放在同一空间,表达出混杂的“正义”观,莫言虽赞许猫腔群体的反抗性,但以幽默的语言讽刺了义和团队伍的盲目性、想象性和超现实性。多重 “正义”混杂,猫腔戏词既含有 “政治正义”,又承载 “道德正义”。群众深受猫腔熏陶,以至于戏和人生合二为一,群众的 “正义”观念混杂。这是意识形态规训和民间伦理束缚的杂交体,其历史化和整体化的目标不可能实现,且不可避免地形成了历史碎片化的现实,宏观叙事解体。莫言其它作品也验证了这一结论,在 《红高粱》中,莫言对土匪、冷支队和胶高支队的书写采取了冷静的旁观态度,把人物放到历史微观层面去考察,而对 “政治正义”和 “道德正义”不予置评,这些人物体现为:缺点和优点并存,合法与违法并处,欲望与理性交织。莫言并不站在某一阶级的立场上去书写历史,而是回到历史现场,通过人性化的视角,以艺术化形式改写和重写历史,摒弃先在理念的命令式和一元化书写,这种重写历史的方式被命名为 “新历史小说”,其本质是历史可以被言说。元话语被小众话语取代,历史的复杂维度浮出水面。在后现代文化中,差异性取代同一性,一元中心被多元中心取代,边缘力量凸显,线性叙事由发散叙事替代,中心结构更改为 “星性结构”,巴赫金的复调小说理念受到推崇。莫言的 《丰乳肥臀》以母亲为颂扬对象,对各种历史力量滚刀肉般的反复较量进行不厌其烦的叙述,大量通感手法的使用,身体、权力和物质欲望在莫言的笔下呈现出五彩斑斓的花色,个人话语成为启蒙时代的真理,多元意识形态取代了单一意识形态,人类学的视野占据了整个文本中心,存在主义成为文本的底色,母亲以大地之母/盖亚的形象作为子嗣情感和心灵的寄托地,接受灾难,呕心沥血抚养后代,化解子女矛盾,母亲形象是大地之母的隐喻,极具生长性,这是生命的历史,而非社会化、阶级化和政治化的历史。

《檀香刑》中有多处人性化的处理方式:孙丙被抓,眉娘、朱八和小八子等人夜潜钱宅,孙眉娘回忆与钱丁幽会的美景,救父行程被延宕;赵甲施行檀香刑时的沉醉,行刑每一个环节的美妙和刺激、紧张和愉快,他沉醉于酷刑的技术层面而无视刑罚的本质内涵。这些延宕既是人性迷误所致,又是社会禁锢和规训带来的反作用和恶果。赵甲在政治正确前提下意欲获得 “道德正义”,依他所述,一是为国家服务;二是为刑犯着想,意欲给他们一个完美的人生终结;三是满足观众的残酷的心理欲望。赵甲打着为他人着想的牌子完成了 “道德正义”的建构,以酷刑的艺术化表演来完成救赎,这一 “异形同构”让读者从人类学和艺术学的角度去反思这个问题,从而摆脱政治学的小视角。

莫言借镜民间艺术和章回体形式,创作了 《檀香刑》这个复杂文本,其回归传统并不是向传统思想臣服,而是借助古衣冠来安置其现代意识,原生态地呈现猫腔的多种 “正义”性。民间艺术形式曾被确立为艺术普及典范 (中国气派和中国风格),被主流意识形态所推崇;当社会环境不允许借用西方形式来行批评之能事时,莫言借用猫腔地方戏进行创作有其策略性的面向。

猫腔的艺术回归是 “去历史化”的表征,“猫腔”形式作为人生演绎的载体,成为一种生命存在的艺术形式。从这个层面上讲,“猫腔”表演即人生,“去历史化”的猫腔被还原到人类学的底色上去演绎。孙丙从 “斗须”开始,胡须的丢掉这一偶然因素,却改变了其一生的运命。他与小桃结婚,过着幸福的生活,小桃上街遭德国兵侮辱,孙丙怒杀德国兵,被追捕而逃跑,家破人亡被逼上反抗的道路,随之请兵义和团,扒铁路,占城池,一系列偶然性致使孙丙走上了反抗的不归路。这是生存的选择,情节互文 《水浒传》林冲遭遇。从另一角度来看,孙丙的英雄主义情怀根深蒂固,无论是与钱知县的 “斗须”,还是临死被救时的表现:“俺生是英雄,死也要强梁”②莫言:《檀香刑》,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8页,第261页,第271页。。猫腔的熏陶成就了孙丙民间狭义的 “英雄主义”,这反过来又害了孙丙,当朱八设计拯救孙丙时,孙丙盲目、无理性,不懂得韧性战斗策略,导致多人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猫腔中所包含的民间英雄主义的自大、自傲与无理性将孙丙的所谓 “正义”放在了廉价的位置上,其关键点是孙丙把人生和猫腔混为一体。人生是现实的、客观的和线性不可逆的,孙丙却把人生当成猫腔,“咱们爷俩个正在演出猫腔的第二台看家大戏,这出戏的名字也许就叫 《檀香刑》”③莫言:《檀香刑》,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8页,第261页,第271页。。而艺术具有虚构性、超现实主义、主观性、无逻辑性和多元性特点,现实和想象是不契合的,由此必然会产生悲剧。孙丙的人生就是大悲悯和大悲壮的猫腔,是艺术的一生,而不能简单理解为反帝反殖民的民间斗争。

不把自己的“经验”和“智慧”给予孩子(除非孩子主动要求,即使主动要求,也要慎重再慎重),而是尽量保持理智。然后理解孩子,明确对孩子和大人都尊重的健康界限。然后找到合适的方法,引导孩子自己找到解决方法,并且允许孩子和自己不一样,也做好孩子和自己都会犯错的准备。

四、中西文化语境中的 “正义”

时间、历史在空间、中西较量下败退,身体和物质文化启蒙在清政府崩溃的前夕全面侵入腐朽的传统文化之中,“个人”的禁忌被打开了一条光明的出口,“力比多”书写从无到有,中国传统文化边缘化。从政治角度来讲,“正义”站到了西方文化、身体欲望和物质的一方,“正义”由“政治正义”到“道德正义”再到科学启蒙 (个人发现)真理的 “正义”,这种移位为我们提出了终极问题:“正义”是谁的正义?“正义”的标准由谁来定?

“先服务好月嫂,才能服务好客户”是菩提果独特的服务理念,在菩提果内部的KEEP赋能体系中包括知识赋能(Knowledge)、效率赋能(Efficiency)、情感赋能(Emotion)、模式赋能(Pattern),通过KEEP赋能体系给好月嫂提供帮助,让更多家庭受益!

小说中的 “公道”是建立在不触动清朝封建统治的基础之上。孙丙被抓,民众要求的 “公道”即释放孙丙,为死去的人进行赔偿,停止修建胶济铁路。由此可见,起义民众根本不想改朝换代,而旨在争生存,希望保持他们安静的小农经济生活,归根结底,他们维护的是封建地主阶级的利益,这种 “公道”真的 “公道”吗?孙丙主观上反对修建胶济铁路和资本主义方式的入侵,客观上却维护了封建经济的自足性和完整性,他们把火车 (资本主义经济的隐喻)看作洪水猛兽,这与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对现代物质文明的恐惧何其类似,“片刻间,马孔多被可怕的汽笛声和噗哧噗哧的喷气声吓得战栗起来”①加夫里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高长荣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4年,第209-210页。。

此语境下 “个人发现”不同于资本主义的个人主义,中国场域下的个人话语融入了中西文化质素,成为文化的杂交体,不能用单方面文化标准来衡量,否则就会落入机械唯物主义的窠臼。孙丙的“英雄主义”是生长在中国传统文化下的狭隘的英雄主义,“一将功名万骨休”,类似于李自成和洪秀全等小农意识的民间英雄主义,他们的起义反抗行为是自发的和盲目的,对旧王朝最终也不过是“取而代之”,而不是取而改制,其 “正义”受到质疑。

这是两种文化、社会、经济和军事的较量,钱丁保护属民的愿望落空,钱丁 “正义”之举没能达到预期的效果。钱丁是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把克洛德假想成相同文化背景下的个体,幼稚地相信克洛德会退兵,孙丙投降而克洛德仍炮轰了村镇,彻底粉碎了钱丁的幼稚思想。清政府与德国殖民者调和,而以平民牺牲和孙丙受檀香刑为交易筹码,这一恶果使钱丁的 “正义”在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中名存实亡,钱丁的 “正义”建立在清政府的媚敌买荣 “非正义”的基点之上,清政府屈服于殖民者,默认殖民者残害属民的行为,他们站在了政治和道德 “非正义”的立场,何谈 “正义”?钱雄飞弃科举出国学武,走军事科学救国的道路,以变革现有制度建立民主国家为鹄的;钱丁科举为官,目的是维持现存的社会秩序和意识形态系统的稳定。两兄弟殊途同归,旨在救国图存,一个保守,一个激进;一个保皇,一个革命。兄弟俩是清末民初两股社会思潮的寓言和象征,是时代缩影,也即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所说,“所有第三世界的文本均带有寓言性和特殊性:我们应该把这些文本当作民族寓言来阅读”②詹姆逊·弗雷德里克:《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张京嫒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523页。。。

莫言的个人发现从身体器官入手,胡子、眉毛和脚被赋予象征意义。孙丙的胡子在斗法时被撸去了,选择与小桃结婚生子,过上了安定的日常生活。胡子隐喻阳刚之气,胡子丢掉意味着去势,莫言在此隐含了生命力衰退的主题。孙眉娘的大脚输给了钱丁夫人的小脚,本质上是大脚文化败给了小脚文化,从反面讲,孙眉娘的大脚彰显了眉娘的个性张扬,这源于清末民初资本主义经济入侵带来的个体价值的发现和张扬。胡须、眉毛、脚等身体器官成为文化的代名词,它们承载着社会禁忌与喜好,成为打开文本和文化的钥匙。莫言既汲取了传统文化因素,又以现代启蒙和个体思想为媒介对丑陋的禁忌文化进行了讽刺:孙眉娘因为大脚败北,但以身体和物质即狗肉诱惑征服了钱丁,演绎了一曲欲望叙事的欢歌。

个人力比多的迸发,在肉欲开放度上,孙眉娘独树一帜。如果仔细考察一下莫言创作 《檀香刑》的文化和社会背景,她的形象有其来自。 《檀香刑》发表于2001年,市场经济体制已经运行多年,消费经济冲击文化市场,个人观念得到尊崇,欲望表达冲出历史地表。20世纪90年代,“美女作家”身体写作吻合女性主义的兴起与发展,书报地摊上的欲望叙事、侦探叙事和猎奇叙事等迎合市场需求。在此潮流中,莫言也不能例外,发表于1993年的 《酒国》就采用了侦探小说的框架,发表于1995年的 《丰乳肥臀》则以书名来满足市场消费欲望,女性肉体形象塑造和对性的描写量不断增加,这些创作的新动向与社会文化环境和全球化语境密不可分。《檀香刑》中孙眉娘对爱情积极、主动、大胆,“不学那崔莺莺待月东厢,却如那张君瑞深夜跳墙”①莫言:《檀香刑》,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188页。。眉娘与钱丁情欲的大尺度描写,不仅仅反映社会文化语境,还反映个体在全球化中的处境与挣扎,“第三世界的文本,甚至那些看起来好像是关于个人和利比多趋力的文本,总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来投射一种政治:关于个人命运的故事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化和社会受到冲击的寓言”②詹姆逊·弗雷德里克:《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张京嫒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523页。。

“正义”与政治、经济和文化纠缠在一起,在文化场合力的作用下,“正义”内涵驳杂。莫言选定清末民初的山东作为故事的发生背景 (资本主义经济和文化突入中国的重要地域),反思 “酷刑”、“猫腔”和中西语境下个人欲望中的 “正义”的错杂性,详细区分了 “政治正义”和 “道德正义”的风格和界限,理性地将人还原为社会、国家、全球化中复杂的存在,超越了狭隘的政治、阶级和民粹主义的理念,具有大悲悯情怀和超越的文化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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