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玉竹 张 亮
作为一种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兴起的激进政治思潮,意大利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始终抗拒意大利共产党的理论传统,努力寻找新的理论资源,分析资本主义发展新境况,建构工人阶级斗争的新理论,以期实现新的历史条件下工人阶级的真正解放。虽然推崇工人阶级的直接行动,但该思潮也特别强调用 “科学的”理论指导实践,主张 “从一种理论观点出发,来重新思考现有的实践活动的问题”。①肖辉译:《马克思主义的发展与社会转型——内格里访谈》,《国外理论动态》2008年第12期。奈格里、哈特继承该学派的理论传统,在 《帝国》(Empire)中思考了他们自身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发现新境况并探索了其革命可能性。在 《帝国》一书中,他们创造性融合了 “一般智力”、“非物质劳动”以及 “生命政治”等概念,指出 “非物质劳动”与 “生命政治”是既互相关联又有差异的两个概念,并与帝国、大众等概念构成一套独特的逻辑架构和理论体系。但是,他们最终将马克思以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为基础的革命政治理论片面化为了以大众为本体基础的主体政治理论。这表明,奈格里、哈特曲解了马克思科学的革命政治理论,并没有成功地为现有的实践活动提供科学的理论指导。
在 “机器论片段”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88-110页,第92-93页、第93页,第102页。中,马克思探讨了机器化大工业生产中所形成的自动的机器体系,并由此引申出一般智力问题论述,尽管这些讨论在文中并不是论述的主体。在马克思看来,劳动资料在表现为劳动资料的同时也表现为固定资本。机器,或自动的机器体系,便是劳动资料在加入资本的生产过程后所表现出来的最后的物理形态。但是这一历史性转变符合资本追逐利润的本质。在这一体系下,活劳动被对象化劳动所占有,工人成为自动的机器体系中有意识的肢体,转变为机器的附件,生产也由一般物的生产转变为一般智力的生产,发明也将成为一种职业。对此,马克思指出:“劳动资料发展为机器体系,对于资本来说不是偶然的,而是传统的继承下来的劳动资料适合于资本要求的历史性变革。因此,知识和技能的积累,社会智力的一般生产力的积累,就同劳动相对立而被吸纳在资本当中,从而表现为资本的属性,更明确地说,表现为固定资本的属性,只要后者是作为真正的生产资料加入生产过程。”“机器体系表现为固定资本的最恰当的形式,而固定资本——就资本对自身的关系来看——则表现为资本一般的最恰当的形式。”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88-110页,第92-93页、第93页,第102页。换言之,在自动化机器体系中,机器体系成为资本运作的一个特殊阶段,是固定资本发展到这一阶段的物理体现形式。与此同时,这一形式也是固定资本的最恰当的形式。“固定资本的发展表明,一般社会知识,已经在多大程度上变成了直接的生产力,从而社会生活过程的条件本身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按照这种智力得到改造。它表明,社会生产力已经在多么大的程度上,不仅以知识的形式,而且作为社会实践的直接器官,作为实际生活过程的直接器官被生产出来。”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88-110页,第92-93页、第93页,第102页。正是在资本的控制下,一切力量都转化为资本的力量,一方面,机器体系发展为固定资本;另一方面,一般智力也被纳入资本体系中,一般的社会知识变成了直接的生产力。
马克思在该文本中对一般智力的论述预测了资本主义发展的趋势。这一趋势在奈格里、哈特所处的时代成为现实。基于此,20世纪60年代以来,《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便成了意大利自治主义共产主义的 “神启式文本”。他们借助该文本构造出一套新的政治理论,以把握当代资本主义发展的新动向并从中寻求政治解放的可能性。奈格里、哈特延续了意大利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学派的传统,创造性地解读了 《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在探讨由全球主权形式的变化带来的生产的新方式过程中,他们利用出现在 “机器论片段”中的 “一般智力”这一概念,把新型劳动形式称为 “非物质劳动”,并将其指称为 “非物质劳动的霸权”④许纪霖主编:《帝国、都市与现代性》,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0页,第139页。。
但是,“非物质劳动”并非奈格里、哈特首创,他们的 “非物质劳动”思想得益于意大利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传统。这一点尤其体现在他们对意大利学者莫利兹奥·拉扎拉托 “非物质劳动”概念的继承和发展上。
莫利兹奥·拉扎拉托指出,作为工作组织的新形式,非物质劳动指 “生产商品信息和文化内容的劳动”⑤许纪霖主编:《帝国、都市与现代性》,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0页,第139页。。换言之,非物质劳动指商品的智能化生产 (工人处理神经机械学和计算机控制的信息的能力)以及商品文化内涵 (包括界定和确定文化与艺术规范、时尚、品位、消费者指针以及公众舆论等文化内容)的生产劳动。在非物质劳动中,生产与生活融合,劳动主体变成 “能动主体”,劳动组织形式呈现网络化、流动化,工作时间与休闲时间难以区分开,并不断地摧毁一切在经济、权力和知识中的反动因素。由此可以看出,莫利兹奥·拉扎拉托的 “非物质劳动”概念停留在智力和非物质方面。但是,奈格里、哈特对此并不满意,他们认为,这种理论阐释只是在语言和交往的层面中展示生命政治环境中的生产。他们引入肉体的生产力和情感的价值,进一步发展此概念并将其表述为:“创造非物质性的产品,例如知识、信息、交际、人际关系或情感反应的劳动……并认为可以从两种主要的方式来认识非物质劳动……第一种方式主要为脑力或语言的劳动,例如解决问题、符号型及分析型的任务及语言表达。这种非物质劳动产生思想、标志、规范、篇章……另一种主要的非物质劳动我们称之为 ‘情感型的劳动’……产生或控制情感,例如轻松、幸福、满足、兴奋或热情的感觉的劳动。”①许纪霖主编:《帝国、都市与现代性》,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1页。但是,他们对非物质劳动的这种理解并不排斥劳动的物质性,并为了进一步推进对该概念的理解,援引了生命政治的劳动——这种劳动除了创造物质产品外,也创造人际关系以及社会生活本身。这样,奈格里的非物质劳动就其产品来说具有非物质性,但又不排斥物质产品的创造。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奈格里的非物质劳动概念出现了内在的逻辑矛盾——非物质劳动创造的是非物质性的产品,但是又创造物质产品?
非物质劳动并不是一个具有内在逻辑矛盾的概念。这里涉及奈格里对当今生产方式新变化的判定。我们可以借此理解奈格里、哈特的 “非物质劳动”概念。他们认为,在当今生产方式中,非物质劳动取代了工业生产的霸权地位,成为新型劳动霸权。所谓非物质劳动的霸权,并不在于非物质劳动产品的数量以及非物质劳动在所有劳动形式中所占的比例,而在于其在质的方面而言占据主导地位,是一种决定其他的劳动方式和社会本身的发展趋势。换言之,在非物质劳动的霸权下,所有社会层面上的要素都被重新改造与重新定义,包括生产模式和人际关系。例如,在非物质劳动中,农业生产虽然是在生产物质性的农产品,但却突破根据物种规律进行生产的传统模式,转而成了一种知识型、科技型的农业生产,融入了知识、智力以及创新手段等科学知识;农业生产者不仅仅依据物种等各种自然规律,而且借助技能、知识、科技等因素利用自然规律进行农业生产。在奈格里他们的理解当中,“非物质劳动”具有以下特点:(1)等级分工。例如工作指令和工作等级或国际、国内市场的两极分化等仍然存在。(2)工作时间的界限模糊化。例如工作日中的业余时间和工作时间的区分越来越不明显。工作时间在工业范式中只是将工人局限在工厂里的时间,而到了非物质劳动霸权时代,工作时间就可能拓展到所有的生活时间。(3)劳动组织网络化分布。非物质劳动下,劳动关系由工厂工人隶属于工厂主的雇佣关系转为灵活的、流动的、不稳定的劳动关系;劳动组织形式由流水线的线性关系转变为网络化分布结构的无数不确定的关系。这一转换表明劳动者接受指令的方式变得更为自觉主动,也更为隐蔽。(4)具有全球性的影响。非物质劳动作为一种新型劳动生产模式,产生新型的国际劳动分工,把一切其他的生产方式都纳入非物质劳动生产之中,使劳动越来越抽象化、社会化。
奈格里、哈特以马克思的 “机器论片段”为文本支撑,以当代资本主义新境况为现实根据,以意大利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为理论依托,开拓出一套以大众为本体基础的主体政治理论。在该政治理论中,“非物质劳动”概念与 “生命政治”概念是一对既联系密切又有区别的概念,又同 “帝国”概念、“大众”概念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马克思没有提出生命政治概念,只是指出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在协作—工厂手工业—机器大工业的发展历程中,资本由于其逐利本性不断革新生产工具和技术以提高生产力。其结果是越来越多的人,包括家庭妇女、儿童甚至小资产者,都被纳入工人群体中,成为无产阶级,对于工人的控制、剥削程度愈加严厉且隐蔽。尤其是到了自动的机器体系阶段,机器体系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表现为 “资本一般的最恰当的形式”,工人成为机器体系的器官,成为机器体系中的 “有意识的肢体”。这时,社会中一切有形的 (机器等)、无形的 (知识、文化、意识等)要素都被资本吸纳,甚至人口的再生产都没有逃脱资本的掌控。
奈格里、哈特基于当今资本主义发展的新境况,借助福柯的生命政治概念,在意大利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的 “非物质劳动”概念的基础上创造性发展 《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的一般智力思想,形成了具有其独特理论色彩的主体政治理论。正如我们之前指出的,为了更好地理解这种新的霸权形式,他们引入了 “生命政治的劳动”。这样,他们把非物质劳动与生命政治勾连起来,尽管非物质劳动概念主要在于说明经济变化的总体趋势,“生命政治”概念主要强调人际关系以及社会生活本身的再生产。
提及生命政治,福柯往往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一个人,尽管生命政治的概念既不是由福柯开启,又不是由福柯终结。在 《帝国》的 “Biopolitical Production”一节里,奈格里、哈特也没有跳过福柯,而是借助福柯的生命政治思想,考察了德勒兹、瓜塔里以及当代意大利马克思主义者的相关思想,以把握社会生产与生命权力的关系。福柯的生命政治理论表明,生命在权力和知识的框架下运转,通过各种规训机关,比如监狱、医院、学校等,生命个体从宏观的权力奴役与控制到微观的个体、身体和生理机制的治理,全面适应于 “理性”的规训,由此展现出现代社会就是一个规训社会。奈格里、哈特认为,福柯的理论分析尽管在后期注意到了社会规训变得越来越内在于主体自身而得以使规训的规范化手段强化和普遍化,但是,由于拘泥于结构主义认识论而没有抓住生命政治社会中生产的真实动力。对于德勒兹和瓜塔里的生命权力思想,奈格里、哈特指出,他们聚焦在机器生产,展现出社会再生产的生产能力,但却只是将其粗浅地表述为 “一种混乱的、不确定的、由不可把握的事件标出的疆界”①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Empir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28, p.30, p.41.。在意大利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者的理论中,意大利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者们用 “一般智力”、“非物质劳动”等术语把握当今劳动的新本质,由此建立新的价值理论以及新的主体理论。奈格里、哈特对此表示认可,但是又指出,意大利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者的理论由于过度重视劳动的非物质性、智力化而导致把理论主要停留在知识、交往和语言领域内,最终忽视了肉体的生产力和情感的价值,并不能具体把握物质生产和社会再生产之间动态的、创造性的相互关系。因此,奈格里、哈特指出,要确定集体生命政治体的新形象,体现一种不断游移于物质生产和社会再生产之间的关系,“它既是生产,也是再生产;它既是基础结构,也是上层建筑,因为它是最丰富的生活,最标准的政治。”②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Empir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28, p.30, p.41.
对于生命政治的概念,奈格里、哈特并没有直接给出定义,而是借助福柯的生命政治概念,将其与新的权力范式、与他们对现代社会政治秩序——帝国——的理解结合起来进行理解。
一方面,“帝国”具有先进性。在 《帝国》中,奈格里、哈特指出,“帝国”作为一种正在形成的趋势正瓦解着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具有先进性。在质疑当前以民族国家主权为基础的世界政治秩序时,他们指出,随着全球化市场和生产的形成,新的主权形式——帝国——正在出现。“帝国”作为全球化的秩序、一种新的规训的逻辑结构,是一种离散的、网络形态的主权。“帝国”与帝国主义有区别:后者建立在主导性的民族国家主权的基础上;而前者既不是建立在国家主权基础之上,没有建立权力的中心,也不依赖固定的疆界和界限,而是一个没有中心、没有疆界的统治机器,将一切收容纳入它的统治之中。“帝国秩序得以形成的基础不仅在于帝国进行积累和全球扩张的力量,也在于帝国向纵深发展、获得重生、把自身涨满世界社会的生态政治空间的能力。帝国权力的绝对性同帝国内存于生产和再生产之中的完全性是两个互补的术语,它们同生态政治 (即生命政治)环境有着互相补充的关系。”③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Empir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28, p.30, p.41.所以,在奈格里、哈特看来,生命政治不过是体现着帝国权力在帝国内的生产与再生产的关系的布展,展现的是帝国权力在微观层面上已全面系统地掌控社会机理。
另一方面,“帝国”使自身走向瓦解之路。“帝国”作为一种新型全球主权,是资本主义市场全球化的产物,它随着帝国主义全球化体系的建立不断地突破疆界,尤其是从内界突破既有封闭的疆界。它通过 “融合——区别——操控”三个阶段将一切领域都纳入它的领域之内:首先是融合,即把一切都融合为一体,同时,又承认一切所内含的差异;其次是区别,即肯定被接纳的差异;最后是操控,即在有效的控制系统中安排这些差异。最终,“帝国”成了一部普遍融合的机器,帝国主权操纵着整个社会领域,既有的各种界定所囊括的封闭边界早已普遍崩溃,各种内外部之界难以区分。与此同时,“帝国”的这种多元混合体也表明,“帝国”是一个自相矛盾并走向毁灭的机器体系。一方面,“帝国”容纳各种差异,成为一个有差异的统一体,中性权力公共空间借以产生,普遍权力观便获得了合法性,因此,“帝国”内在地包含着一种普遍基础,即包容性、中性、无差别性的法则;另一方面,“帝国”肯定并控制差异,作为反对帝国主义的新型权力关系,借助分裂、解构发挥效用。这意味着 “帝国”并非有一个固定封闭的疆界,而是一个不断游移流动的网络结构。在这一网络结构中,危机四伏,各种矛盾冲突游移不定、四处扩散,包含着一种普遍的分裂或畸变过程。因此,这个至大混合体的帝国体系在其内部滋生着毁灭性因素。“帝国”结束了现代权力的统治,与此同时,也增加了解放的潜能。①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Empir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43-44, pp.329-332, p.103.“帝国”走向毁灭正是 “帝国”本身应有之意。
“帝国”在瓦解着旧的权力关系的同时又建立了一套符合自身的以剥削为基础的新型权力关系。但是,“帝国”在瓦解帝国主义的同时,解放的潜能也与之相伴而生。因此,“帝国”自身蕴藏着使解放得以可能的因素。然而,使帝国具有这一极其戏谑性效果的原因在于生命政治,即社会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在帝国主义向 “帝国”的转化过程中,规训型社会向控制型社会转变,生命政治转向杂交的和具有调节性的主体性的生产。主体的自我规训在这一转变历程中变得非区域化,也变得更为彻底、更为普遍,主体性的生产超越一定具体场域的限制,具有混合特质。②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Empir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43-44, pp.329-332, p.103.在这里,生产与生活难以区别,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和生命的一切融为一体,它们完全相互关联并且彻底地可互相交换。
“帝国”内部孕育着的解放的潜力正是作为 “新的无产阶级”的 “大众” (the multitude)。“帝国”表明,“大众”存在于 “帝国”之中,表现为双重相悖的角色——作为呼出 “帝国”的 “大众”与作为反抗帝国的 “大众”。在后福特制时代,“大众”是由 “帝国”机器所呼出的新型劳动者,是时代的产儿。随着资本主义世界市场全球化的发展,民族国家的权力关系逐渐瓦解,生产与再生产模式扩展到了社会生活领域,因结合了知识、技术等智力因素而具有流动性和非疆域化特质。这时,劳动者的生产活动和生活之间的界限不再有明确的区分,劳动者的劳动主要不是体现在自身的体力劳动,而是体现在与其自身的知识水平、科学技术能力等智力因素相结合的劳动。他们向往解放的欲望反抗着帝国主义权力机器,要求突破以民族国家权力为基础所建立的各个既有分界。马克思意义上的“无产阶级”概念已不再适用于后福特制时代的需要, “大众”出场。这里,奈格里、哈特的 “大众”概念实际上扩展了马克思的 “无产阶级”概念:前者指主要从事非物质劳动的劳动者,指附属于资本且深受资本剥削与统治的所有人,他们的劳动融合了知识、科技等智力因素;后者指那些不占有生产资料、只有靠出卖自己劳动为生的劳动者,主要指产业工人。
然而,与此同时,“大众”又反抗 “帝国”,具有对抗性和创造性的积极力量,成为 “帝国”的“掘墓人”。“大众”内在具有解放的欲望。这种解放的欲望在瓦解帝国主义权力机制的同时,又塑造了新的权力机器——帝国,继而,将再次使 “大众”走向反新型权力机制之路。换言之,“大众”之所以承担着解放的政治活动正是在于其内在具有解放的欲望、反抗的意志。为了更好地理解 “大众”,《帝国》明确区分了 “大众”与 “人民”(the people):“大众”是一个基于差异的统一体,展现的是与自身存在着非同一的开放关系,与外界有着模糊的、包容的关系;相反,“人民”则排除异己,内在倾向于同一,展现的是一个为集权意志而准备的综合体。③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Empir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43-44, pp.329-332, p.103.这一概念在纪念 《帝国》出版15周年的访谈中明确表述为:“大众”展示出被 “人民”所遮蔽的多元现实,它所展现的政治组织形式是能够在斗争中确立关系的多元性,而不是像 “人民”那样需要主权代表来实施一致化和中央集权。①Ceren Özselçuk.Fifteen Years After the Empire: An Interview with Michael Hardt.Rethinking Marxism, 2016, 28 (1), p.1, pp.124-138.基于此,“大众”并不隶属于某一特定的意志或集权统治,而是属于诸多主体自身,内在地具有一种解放的欲望,其活动自动地生产和再生产整个生活世界,其所展现的是工人自身的对抗性与自主性。“大众”的政治活动并没有一个前定的一致性,而是根植于内在解放的欲望,以非同一化为基础,展现出开放的多元性。由此,奈格里、哈特摈弃马克思的革命政治理论,开辟出一条以大众为本体基础的主体政治理论。
总而言之,在奈格里、哈特看来,一方面,非物质劳动与生命政治并不是两个互不相关的概念,而是两个互相联系、具有交叉性质的概念,它们又与 “帝国”、“大众”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这在他们的 《帝国与后社会主义政治》中明确表述为,随着全球主权形式的变化,新的生产方式也发生了变化——非物质劳动霸权取代了以往工业生产的霸权,而 “生命政治的劳动”有助于理解非物质劳动这一概念。这里,两个概念表现为同一化,但也是具有差异的两个概念。第一,就其内容而言,非物质劳动是一种区别于传统工业生产而言的一种新型生产范式,表明经济发展的总体趋势,侧重于劳动产品的非物质性;生命政治指涉更多的领域,指不仅仅创造物质产品,而且还创造非物质产品的生产,比如人际关系以及社会生活本身,这使得传统的经济、政治、社会和文化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第二,从其与 “帝国”的关系角度来看,非物质劳动致力于创造思想、信息、情感等非物质性产品,保障着 “帝国”生命权力运转机制;生命政治则致力于物质生产以及社会生活的生产与再生产,某种程度上又体现了对 “帝国”权力的抵抗。第三,就生产主体而言,两者都是一种主体性生产。在非物质劳动占据霸权的劳动范式下,社会中的一切要素都被重新定义和调整。在这一范式下,信息、知识的沟通、交流与合作成为劳动的基础,从事着非物质劳动的主体借此得以形成。同时,这种反抗 “帝国”主权形式的主体也自动形成。换言之,在全球经济的后现代化中,财富的创造不再依赖于直接的物质生产劳动,而是依赖于非物质生产劳动。这一新的劳动范式将成为一种主体性的生产,重新塑造主体,以维系 “帝国”机器的运转。生命政治的生产指社会生活本身的生产与再生产,其中,经济、政治、文化的生活不断增长地相互重叠,生产与生活交织在帝国权力布展之中。这将塑造着新的推翻帝国机器的主体。这样,无论是非物质劳动还是生命政治,两者都包含着主体性的生产。不过,前者是从对帝国权力的塑造性而言的,后者则是从对帝国权力的否定性而言的。
综上所述,在 《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预测了资本主义社会发展新动向,指出,由于资本逐利的本性,机器、技术等一般智力将被纳入资本体系,为资本服务。奈格里、哈特则从马克思的论述中吸取灵感,针对后福特制社会出现的新特点,借用福柯的生命政治概念,创造性地发展了意大利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者的 “一般智力”、“非物质劳动”思想,提出了自己独具特色的主体政治理论。在他们看来,(1)非物质劳动是 “帝国”机器的生产力基础,保障 “帝国”统治机器的运转。“帝国”作为当今全球出现的新的世界秩序正在瓦解着帝国主义统治,是一种没有中心、没有疆界的多元化的网络权力。为了保障 “帝国”机器的运转,生产方式也发生了相应的变革,出现了一种区别于工业生产霸权的非物质劳动霸权。(2)非物质劳动与生命政治有着密切的联系。非物质劳动作为一种新的生产方式,创造非物质性的产品。它既包括主要为脑力或语言的劳动,又包括情感型的劳动。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个概念,他们引用 “生命政治的劳动”这一概念。在某种程度上,这两个概念确实是两个可互相替换的词。但是,我们不可忽视这两个概念内涵上的差异。(3) “帝国”机器在瓦解着帝国主义机器的同时自身也瓦解着自身,“帝国”最终将从自身内部被自身超越。这种超越的主体正是作为 “新的无产阶级”的大众。而 “帝国”的自我超越正在于生命政治的生产,这种生产深入社会生活领域,突破主体内在界限,解放的政治主体由此产生。
奈格里、哈特的理论分析为我们思考当代资本主义新境况及其解放的可能提供了深刻的启示。但是,深入研究他们理论体系的布展机制,我们发现,奈格里、哈特意在像马克思那样从当代资本主义发展新境况中寻求革命潜能,可是他们却将这种革命潜能诉诸大众。这实际上把马克思以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为根基的革命政治理论片面化为了以大众为本体论基础的主体政治理论。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的资本主义崩溃理论尽管在诸多方面还存有明显的历史局限性,例如在财富尺度和劳动二重性方面,相对剩余价值理论方面,一般智力与剩余价值生产问题以及自由时间问题等论述,但始终是以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为基准。①孙乐强:《超越 “机器论片断”:〈资本论〉哲学意义的再审视》,《学术月刊》2017年第5期。对此,马克思明确指出:“一方面,资本唤起科学和自然界的一切力量,同样也唤起社会结合和社会交往的一切力量,以便使财富的创造不取决于 (相对地)耗费在这种创造上的劳动时间。另一方面,资本想用劳动时间去衡量这样创造出来的巨大的社会力量,并把这些力量限制在为了把已经创造的价值作为价值来保存所需要的限度之内。生产力和社会关系——这二者是社会个人的发展的不同方面——对于资本来说仅仅表现为手段,仅仅是资本用来从它的有限的基础出发进行生产的手段。但是,实际上它们是炸毁这个基础的物质条件。”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01页。然而,奈格里、哈特从非物质劳动和生命政治中引出解放主体——大众。而大众之所以会成为摧毁 “帝国”的 “新的无产阶级”在于生命政治将生产出反抗这种帝国主权的主体性,大众则是承载这种主体性的主体。由此,奈格里、哈特的解放逻辑并不是基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而是以大众本体为基础的主体自我解放逻辑。如此一来,奈格里、哈特的这种理论阐释将马克思科学的革命政治理论片面化为以大众为本体基础的主体政治理论,并未能成功地向当代资本主义新境况下的革命实践活动提供科学的理论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