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晓欢
从政治学的维度对马克思政治理论的经典论断进行重新审视,并拓展其实践范围,构成了拉尔夫·密利本德分析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关键性环节。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资本主义国家生产力的不断发展引起了职业结构和就业结构的双重变化,并进一步推动了当时社会结构的重组。西方社会阶级结构变化的现状引发了关于阶级问题的热烈讨论,诸如 “工人阶级已经消亡”等观点充斥着当时的资本主义世界。通过重新检视马克思政治学理论,密利本德重新定位了阶级概念,并力图厘清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阶级构成,重申工人阶级在社会主义革命中仍然是主要的依靠力量。
20世纪70~80年代,出现了许多对资本主义社会阶级结构的考察和分析。然而,由于阶级划分标准不同,人们得出了许多不同的社会结构理论和模型,从而引发了关于阶级问题的热烈讨论,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 “工人阶级消亡论”。这种在阶级认识上的倒退,妄图掩盖资本主义社会中的阶级对立,导致了人们对资本主义社会理解的偏差。与当时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学术界的主流认识不同,密利本德重构了阶级划分的标准,并深入分析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阶级结构,揭示了阶级政治依然存在。他既遵循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划分标准,认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的阶级仍然主要分为两大对立阶级,即统治阶级和从属阶级,同时,他又借鉴了C.赖特·米尔斯的社会精英概念,将收入来源、收入水平和权力等级作为划分阶级结构的标准。在他看来,当代资本主义社会阶级结构总体上呈现为 “梨形”的金字塔状。在梨形金字塔的顶部,是少数统治阶级,他们又分化为权力精英和上层中产阶级;中间是规模中等的下层中产阶级;最底层是数量庞大的工人阶级。
在西方主流学者鼓吹阶级消亡论的时候,密利本德坚定地维护马克思主义的阶级理论,指出资本主义社会仍然存在统治阶级。早在写作 《资本主义社会的国家》时,他就指明,资本主义社会的“统治阶级”拥有并控制着生产资料,并凭借它的经济权力把国家作为它统治社会的工具。可见,密利本德仍然遵循马克思的方法,将阶级看作一个经济学范畴的概念。而在 《分裂的社会》一书中,密利本德做了进一步的修正。他借用C.赖特·米尔斯的术语,将 “统治阶级”和 “经济精英”结合在 “权力精英”①美国著名社会学家C.赖特·米尔斯的研究主要围绕二战后阶级结构的新变化即白领问题展开。在 《权力精英》一书中,他明确拒绝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以 “大众精英”的概念取代了统治阶级的概念。密利本德借用他的术语,将这些人称作权力精英。虽然米尔斯对他的影响巨大,但在社会变革依靠的主体问题上,两人还是有所不同。密利本德认为,工人阶级和社会主义政党在社会变革中所起的作用是首要的。但米尔斯持相反的意见,在他看来,工人运动已经和资本主义的制度结构成为一体。他甚至在 《白领》中将工人贬低为 “快乐的机器人”,他把更多的希望寄托于年轻一代的有文化的工人身上,也就是知识分子身上。对于米尔斯不承认阶级斗争能够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首要性,密利本德从理论基础上予以了反驳。他指出,工人运动确实和资本主义的制度和意识形态结构成为一体,但是,这种分析过于静态,没有看到工人的积极能动作用。这一概念中。根据密利本德的分析,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统治阶级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权力精英②Ralph Miliband, Socialism for a Sceptical Age, London: Polity Press, 1994, p.16.。它们是统治阶级中占有重要地位的 “先锋”。在密利本德看来,随着时代的变化,马克思主义对统治阶级的界定显得过于简单。于是,他根据时代变化,从统治阶级中又详细区分出了 “先锋”部分。这个 “先锋”位于社会金字塔的上层,主要包括执行者,政治的指挥部——人们操控国家的主要指挥所,军队里的上层。这些人拥有或控制经济命脉,控制国家机器、私人领域和公共部门的通讯方式,占据了社会结构中战略指挥的位置。他们的作用是做决策,并使之产生一定的影响。统治阶级的另一部分是除权力精英之外的商业资产阶级和职业资产阶级。这部分人被密利本德称作 “上层中产阶级”,他们包括控制或拥有大量中等规模公司的人,律师、会计、中级公务员、军事人员和受过高等教育的具有高级职位的人,以及其他专业领域的人。从表面上看,上层中产阶级的权力不如权力精英大,但实际上他们代表着今天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资产阶级,并在事实上控制着权力精英及其他社会成员,他们是统治阶级的主要部分。就上层中产阶级在社会中行使的大量权力而言,他们对经济、社会、政治、文化和意识形态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可以说,他们是显著的、有影响力的 “舆论领袖”。
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尽管权力精英和其余占统治地位的资产阶级并没有在任何经济、社会、政治和文化条件中构成一个统一的、凝聚的阶级,而是存在大量的分化,但是,分化并不意味着分裂,他们仍然是团结的。也就是说,大部分统治阶级以国家、兴趣、自由和民主或任何其他名义来维持和加强现有社会秩序。
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大量的小资产阶级,他们也被密利本德称为 “下层中产阶级”。其中一部分小资产阶级是拥有或控制小商业的人,他们或者在规模较小的工厂、汽车修理厂和提供各种服务的机构中工作,或者是个体工匠、技术工人和小商人,总之,就是资本主义企业中各种各样的企业家。在密利本德看来,这些小资产阶级具有巨大的社会和政治重要性,他们对日常社会生活提供的服务是不可忽视的。另外一部分小资产阶级由学校教师、社会服务人员、记者、设计师、实验室的技术人员、电脑分析师、公务员和行政系统里级别较低的地方政府官员组成。这些操控着生产、管理、监督、控制和镇压机制的人们,有助于整个社会秩序的日常再生产。关于这一点,密利本德援引了马克思在 《资本论》中的论述:“在同一资本指挥下共同工作的大量工人也需要工业上的军官 (经理)和军士 (监工),在劳动过程中以资本的名义进行指挥。监督工作固定为他们的专职”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85页,第582页。。
在密利本德看来,小资产阶级既区别于资产阶级又区别于工人阶级,他们在事实上形成了一个真正的 “中间”阶级,并在政治生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按照密利本德的理解,小资产阶级拥有一定的政治潜能,他们是工人阶级潜在的同盟者。一方面,他们中的一些人受雇于国家,他们对于资本主义国家在福利和集体服务上的不作为有最切身的体会,对于来自政府的压迫感受最为强烈。还有一些在私营部门工作的人经常遭受不公平的待遇,由此产生不被认可的不良感觉,进而被左翼政党吸引。也就是说,在特定条件下,小资产阶级的保守倾向会发生转变。另一方面,有相当一部分下层中产阶级是左翼政党最有前途的选民。由于这个阶级在职业体系中找不到一个和他们的能力、教养、技术和期望值相称的工作,所以,经常处于失业状态的他们加入了 “新社会运动”的队伍,并在其中扮演着积极的角色。事实证明,许多工人运动的活动家和领导人产生自这一阶级。这一部分下层中产阶级成了工人阶级潜在的同盟者,并且使联合与同盟成为可能。
在密利本德看来,同马克思时代的工人阶级相比,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工人阶级仍然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人口的绝大部分,只不过工人阶级的内涵和张力持续扩大,处于不断的 “改写”中。这些变化促使密利本德以马克思主义阶级理论为指导,用实证主义的方法挖掘工人阶级的真实生活形态和政治形态。其中涉及三个问题:首先是工人阶级何以成为一个阶级。马克思在 《哲学的贫困》中曾经明确提出:“经济条件首先把大批的居民变成劳动者。资本的统治为这批人创造了同等的地位和共同的利害关系。因此,这批人对资本来说已经形成一个阶级,但还不是自为的阶级。”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54页。密利本德也提出,只有在 “客观”决定和 “主观”决定的共同作用下,工人阶级才能算是一个阶级。他所谓的 “客观”,就是指生产对于定义工人阶级的决定性意义。而 “主观”就是要有阶级意识,“没有觉悟,工人阶级只是一批人;但它有了觉悟之后,它才成为一个阶级”③拉尔夫·密利本德:《马克思主义与政治学》,黄子都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26页。。
其次,“工人”概念已经扩大。密利本德认为,工人阶级这个概念已经超出了产业和工厂雇佣劳动者的范围。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西方主流学者不断鼓吹:将社会解放的主体力量聚焦工人阶级身上是一个神话;工人阶级已经在现今的资本主义社会萎缩了。密利本德认为,产生这些观点的重要原因在于,人们将工人阶级局限在工业、制造业。这种狭隘的视野使人们忽视了工人阶级仍然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人口的主要部分的事实。在密利本德看来,当代资本主义条件下的阶级讨论,不能局限于马克思所说的生产过程。马克思在 《资本论》中注解:“只有为资本家生产剩余价值或者为资本的自行增值服务的工人,才是生产工人”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85页,第582页。。他用 “物质生产之外的生产”为例论证了这一观点。因此,生产性工人和非生产性工人之间的差别不是源于工人的物质特征 (既不源于生产的本质,也不源于工人作为具体劳动的独有特点),而是源于一定的社会形态,劳工实现的生产的社会关系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19页,第219页。。在这个基础上,“作家之所以是生产劳动者,并不是因为他生产出观念,而是因为他使出版他的著作的书商发财。或者说,因为他是一个资本家的一个雇佣劳动者”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19页,第219页。。密利本德认为,不论 “生产性的”工人和 “非生产性的”工人之间的差别有多么重要,它都不能成为划分工人阶级的标准,因为它在现实中不可能区分生产剩余价值的工人。而绝大多数左派试图把工人阶级限定在 “生产性的”工人上的做法也是不科学的,没有被雇佣的工人不属于工人阶级的观点是不合理的。为此,他提出要重新定义工人阶级。
密利本德认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人阶级范围实际上已经有所增大。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总人口的三分之二到四分之三是工人阶级。一方面,工人阶级除了包括产业工人、办事员、分配工人和服务业等生产意义上的工人之外,还包括他们的配偶。她们每天处理好家庭事务,工人就可以解除后顾之忧,安心工作。就这一意义而言,她们对于剩余价值的生产也做出了关键性贡献。此外,这些没有 “被雇佣的”女性还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延续这个体制,那就是再生产和养育未来的工薪族。另一方面,失业工人、工人子女和其他工薪族要赡养的人,以及生病的和退休的工人,也属于工人阶级。密利本德指出,很大程度上,工人阶级来源于这些人。然而,他们又和大部分工薪族有所区别。他们由最贫穷的和最受剥削的工人阶级、社会边缘人员、失业者、残疾人等组成,他们在很大程度上是完全依靠公积金、亲属和慈善机构帮助的 “底层阶级”(under-class)。
密利本德对西方社会阶级结构的分析在今天仍然具有一定的现实解释力。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工人阶级生活研究中心主任米歇尔·茨威格对美国社会结构调查之后得出结论,工人阶级占劳动力的绝大多数,约为62%,资本家阶级仅占2%,中间阶级约占劳动力的36%。①姜 辉,等:《当代西方工人阶级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26-28页。无疑,二者关于西方社会阶级结构的分析基本一致。
但是,密利本德关于阶级划分的标准仍然有待讨论。因为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阶级划分是以占有生产资料为标准,收入来源、收入水平和权力只能作为阶层的划分标准。只有从经济结构和生产关系的角度来定义阶级,才能清醒地认识到,西方社会的新变化并不能改变雇佣劳动者的阶级地位、掩盖两大阶级的对立。
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人类历史其实就是一部阶级斗争史。阶级斗争的主角,一方是生产资料的所有者,另一方是生产者,且双方经常处于不可避免的冲突中。密利本德非常赞同他们的观点,认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目前仍然存在阶级斗争,它仍然是当今资本主义国家无法掩盖的事实,并不断地塑造着这些国家的 “社会存在”。“从生产的意义上讲,阶级斗争并不会永久的流行,但无论如何,对抗就在那里,阻碍着双方积极的和解:像这样已经达到的表面的合作其实是不稳定的,它经常会瓦解成为对抗和冲突。”②Ralph Miliband, Divided Societies: Class Struggle in Contemporary Capitalis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9, p.5.
根据密利本德的考察,当代西方社会仍然存在对立的两大阶级,并且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两大对立阶级也发生了重要变化。
就雇佣者阶层而言,资本以及资本主义企业的所有者和控制者虽然出现了分离,但所有权与管理权的分离并没有对资本主义企业产生实质性的影响。因此,不论经理阶层是否拥有企业,他们和资本家一样,最关心的仍然是企业最大限度地长期利润和资本积累。经理同企业主本质上没有区别。由此可以断定,在当代,“资本家阶级”的范围也有所扩大,除了传统意义上的资产阶级外,它还包括大批代表这些 “利益集团”而从事某种具体职业和其他职务的人,例如所有权与管理权分离产生的经理阶层。他们同资本家阶级一起构成了当前资本主义社会的 “统治阶级”。
就工人阶级而言,它的变化最突出地体现在他们丧失了革命的意识。从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来看,工人阶级的生产条件同过去相比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体系中,生产工人的斗争是阶级斗争的主要部分,但当代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工人阶级并没有发起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设想的那种革命,甚至没有发起这样革命的意图。工人阶级实际上是在 “历史强迫”下参与阶级斗争。因此,密利本德提出,工人阶级不会必然产生马克思所设想的那种革命意识。也就是说,他们不会推翻现有的体制,用一个新的体制来代替它。
恩格斯曾经指出,“社会各阶级之间的斗争仍然同过去一样激烈地继续进行着。……但是,阶级之间的战争的进行,并不取决于是否采取真正的军事行动,它并不是永远都需要用街垒和刺刀来进行的;只要有利益相互对立、相互冲突和社会地位不同的阶级存在,阶级之间的战争就不会消灭。”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64页。无疑,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阶级斗争仍然存在,并愈加呈现复杂的形式。密利本德将其划分为来自下层的阶级斗争和来自上层的阶级斗争,并对两类斗争做了深入地分析。在密利本德看来,阶级斗争主体涉及双方,所以阶级斗争是一个双向过程。这个过程通常包括来自上层的阶级斗争和来自下层的阶级斗争,他们有各自的代理机构,政治、历史传统和行动模式,而且他们有各自的需求和利益。来自下层的阶级斗争就是从属阶级发起的反对统治阶级的斗争。它包括两部分:一是传统意义上的工人阶级发起的工人运动,二是新社会运动。在他看来,前者是来自下层的阶级斗争的主要组成部分,后者是前者的补充。正是这种来自下层的阶级斗争施加给上层阶级一定的压力,才迫使他们不断进行社会改革。同时,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资本主义国家国民生产总值的一大部分都花费在国家的公共服务和福利项目上,因为 “那里的工会组织非常强大,或者来自下层的其他压力是强烈的”②Ralph Miliband, Divided Societies: Class Struggle in Contemporary Capitalis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72.。来自上层的阶级斗争,就是由统治阶级发起的对抗从属阶级的斗争。
但长期以来,依附于统治阶级的大众媒体一直向被剥削阶级灌输逆来顺受的思想。也就是说,资产阶级将人们的注意力引向来自下层的阶级斗争,掩盖了来自上层的阶级斗争。对此,密利本德分析道,“在讨论这些冲突时,一直以来的习惯是专注于来自下层的压力,并认为阶级斗争是一个单向的过程……这是一个重大错误,因为来自上层的压力至少和来自下层的压力同等重要”③Ralph Miliband, Socialism for a Sceptical Age, London: Polity Press,1994, p.22, p.22, p.23.。可见,密利本德力图使人们关注权力精英和其他统治阶级成员,以及他们在维护和捍卫的现存社会秩序方面的举措。在他看来,这种来自上层的压力较工人阶级施加的压力更加持续和坚定,它对社会生活的影响力更大。因为这种来自上层的压力分布在各行各业,并且诱使人们相信 “现有的社会秩序,虽然不是完美的,但却是在一个非常不完美的世界中最好的。因此,必须要同所有修改它的企图作斗争”④Ralph Miliband, Socialism for a Sceptical Age, London: Polity Press,1994, p.22, p.22, p.23.。尽管来自上层的阶级斗争的参与者身份各异,但他们大致可分为保守主义的强硬派和保守主义的温和派。在解决社会冲突采用的策略问题上,他们的态度并非一成不变,“反动派可能屈从于一定的必要性而参与到改革之中,温和的保守派也可能在压力的环境中可能会变得毫无理智”⑤Ralph Miliband, Socialism for a Sceptical Age, London: Polity Press,1994, p.22, p.22, p.23.。因此,密利本德指出,来自上层的压力是真实存在的,必须从双向互动的视角讨论当前资本主义社会中的阶级斗争。
可见,根据密利本德的分析,当代西方社会仍然存在激烈的阶级斗争,并且这种斗争将会一直持续。
事实证明,密利本德的阶级斗争理论在今天仍然具有现实意义。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统治阶级在社会民主范式、福利国家、凯恩斯主义管理的混合经济的掩盖下,采取了意识形态措施来维护其统治的合法地位。例如,他们采用政党、宗教、民族主义、实业、大众媒介和教育等主要手段来维护既定秩序,稳定其统治的合法地位。20世纪70年代以来,以金融资本家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力量日益强大,采取了更为隐蔽的方式剥削广大民众。但这并不能表明,工人阶级对待剥削和压迫采取沉默的态度。2008年3月19日,希腊爆发了公用事业部门和工商企业的大罢工,参加人数多达30万。随之,西班牙、德国、意大利等地都爆发了声势浩大的罢工运动和游行示威。同样的抗议运动也在美国上演,2011年9月,纽约爆发的 “占领华尔街”运动,在美国乃至世界范围内产生了重要影响。金融危机发生后,席卷全球的抗议运动有力地表明,当今西方社会的阶级斗争仍然在继续上演。
密利本德指出,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极其强调工人阶级本身在革命中的作用,马克思和恩格斯甚至反对成立工人阶级政党,因为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工人阶级的解放应该由工人阶级自己去争取”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26页。。虽然在马克思逝世后,恩格斯和德国社会民主党以及欧洲和北美的社会主义政党领导人间有密切的关系,但他们始终关注的是工人阶级本身。对他们而言,工人阶级是革命斗争的真正的 “主体”。
虽然工人阶级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但就工人阶级自身的变化而言,他们似乎正在逐渐丧失革命的意识。因为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来看,工人阶级的生产条件同过去相比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在资本主义的哄骗、劝说和恐吓下,工人阶级已经趋于顺从。而且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工人阶级并没有发起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设想的那种革命,甚至没有发起这样的革命的意图。工人阶级似乎是在“历史强迫”下参与阶级斗争。一些西方主流学者据此认为,在晚期资本主义的背景下,科技发展同新的国际劳动分工相结合,意味着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 “工人阶级”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日渐消失,基于民族、种族、性别、生态、经济关系和和平斗争的 “新社会运动”对现存的社会秩序和工人阶级表现出巨大的挑战。因此,人们应该用一个基于利益、关系和 “话语”的多样性主题来置换工人阶级。
对此,密利本德予以反驳。他指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统治阶级处心积虑地想要掩盖他们与工人阶级之间的对立,但事实上二者的冲突仍然存在,并且这种冲突已经超出了 “直接生产者”和他们的雇佣者之间的冲突。应当说,冲突仍存在于所有雇佣劳动者和他们的雇佣者直接的关系中,工人阶级仍然是革命的依靠力量。
一是工人阶级数量庞大。密利本德认为,在后工业时代,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的工人阶级并没有消失,只是进行了重新组合。处于生产过程从属地位的工薪阶层成员规模甚至大幅增加,其数量之大决定了它仍然是工人阶级中的最大部分。虽然他们和马克思时代的工人阶级相比并不完全一样,但从他们在生产过程中的地位和收入水平等情况来看,他们作为工人阶级与之前的工人阶级相比并无两样。因此,密利本德坚信,这种重新组合的工人阶级具有阶级意识并有可能实现社会主义者一直追求的目标。
二是劳动和资本的对抗仍然存在。统治阶级和工人阶级的冲突并没有限制在 “直接生产者”和他们的雇佣者之间的关系中,它还表现在所有雇佣劳动者和他们的雇佣者直接的关系中,不论是白领、服务人员还是分配工人,他们都在工作过程之中或之外被有效地剥削。因此,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主要矛盾以及这些社会冲突的基本根源仍然是劳动和资本的对抗。就这一点而言,阶级斗争是不可避免的,工人阶级在阶级斗争中仍然具有重要的作用。
三是工人阶级具有坚强的意志。在密利本德看来,工人阶级在纷繁复杂的斗争中铸就了钢铁般的意志,因此,他们有明确的目标,并愿意投入解放事业中。这就是为什么马克思和恩格斯毕生都有一种坚定的信念,认为工人阶级的解放必须由工人阶级本身去获得。工人阶级仍然是通往社会主义道路的主要力量,仍然是资本主义制度的 “掘墓人”。
以美国为例,茨威格指出,美国人的绝大多数是工人阶级,他们在经济领域的各个岗位上忙碌。工人阶级的数量首先奠定了他们作为资本主义掘墓人的地位。但是,工人阶级与社会主义事业发生必然联系的关键在于他们的阶级意识,即工人阶级意识到自身肩负着革命的使命,力图挣脱剥削和压迫,获得自身的解放。虽然目前西方社会的工人阶级并不能对资本主义形成具有实质性挑战的力量,仍然是 “自在的阶级”,但金融危机后发生欧洲和美国的工人罢工表明,工人阶级的意识正在觉醒,未来工人阶级会从 “自在”走向 “自为”,他们依然是革命依靠的力量。
阶级和阶级斗争是马克思主义政治学的核心概念。围绕马克思的阶级观问题,西方主流学者的观点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阶级已经消失,劳资之间的阶级对立也不复存在,因此,资本主义社会不再有阶级斗争。也有不少西方左翼学者根据新的时代条件对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观进行了重新的解读与延伸。其中主要的代表性观点有卢卡奇的阶级意识理论,法兰克福学派的工人阶级融合论,汤普森的工人阶级形成理论,普兰查斯的 “新小资产阶级论”,高兹的 “新工人阶级论”以及拉克劳和墨菲的 “多元主体代替阶级”理论,罗默的 “中间阶级”理论等。在众多的解读中,既有对马克思主义阶级观的肯定,也有对马克思主义观点的批判和改造。密利本德作为当代重要的左翼政治学家,从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状况的变化入手,结合马克思主义的阶级理论和一些西方左翼学者对阶级问题的思考,指明了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仍然是一个高度结构化和层次化的阶级社会,并结合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阶级结构的实证分析,对后马克思主义时代的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做了重新的理解和规定,对中产阶级做了必要的说明,突出了工人阶级在当下仍然具有的重要地位。面对一些对工人阶级的诘难,密利本德明确指出,工人阶级在挑战资本主义权力和重建社会秩序方面仍然具有“优先性”。他的这一阶级观点得到了美国学者约翰·F.曼雷的肯定: “密利本德在 《分裂的社会》一书中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所做的阶级分析,在美国得到了很好的印证”①Paul Wetherly,Clyde W.Barrow and Peter Burnham,Class,Power and the State in Capitalist Society:Essays on Ralph Miliband,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8, p.203, p.12.。此外,他强调唤醒工人阶级的阶级意识和政治觉悟,明确工人阶级对于资本主义国家走向社会主义道路的不可或缺性,即不论是通过改革还是革命的方式,只有工人阶级才能将资本主义变为社会主义,进而指明了当前历史阶段仍然是一个阶级政治的时代,社会主义仍然是代替资本主义的最好选择。因此,保罗·卫斯理等学者称密利本德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分析 “从理论上打开了对统治和抵抗的非经济形式的探索”②Paul Wetherly,Clyde W.Barrow and Peter Burnham,Class,Power and the State in Capitalist Society:Essays on Ralph Miliband,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8, p.203, p.12.。
无论是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社会阶级结构进行重新分析,还是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阶级斗争的深入探讨,密利本德都在努力证明阶级仍然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客观存在,阶级斗争是资本主义社会重要的分裂,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提供解决压迫和剥削的方法。但是,我们也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观点并非正统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尤其是在阶级划分标准问题上有多元论的嫌疑,他实际上是把阶层划分的标准用在了阶级划分上。密利本德在 《分裂的社会》一书的序言中提到,马克思主义虽然概括了阶级斗争和阶级分析的基本主题,但其分析模式明显带有强烈的经济主题。密利本德进一步指出,阶级分析也具有强烈的政治和意识形态主题,它们和经济主题交织在一起,成为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简言之,“‘经济因素’并不能提供 ‘万能钥匙’来理解当前的历史的或是当前的现实”①Ralph Miliband, Divided Societies: Class Struggle in Contemporary Capitalis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9, p.3.。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阶级是个经济范畴,它是基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恩格斯也说过:“互相斗争的社会阶级在任何时候都是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的产物”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9页。。这一论断在当今是否适用,一度引起了西方学者极大的关注和讨论。有西方学者认为,阶级是一个历史进程,除经济因素起着根本决定作用外,它也受到政治、文化等影响。还有一些西方学者主张,阶级是一种剥削关系的社会表达,具体表现为社会结构。更有学者抛弃了阶级的经济范畴本质,认为当今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是个政治范畴。但不论怎样,他们都基本认同马克思对阶级划分标准的规定。密利本德是一位具有马克思主义传统的学者,他并不认为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划分标准是 “经济决定论”的,而且他也基本遵照了这一标准。但同时他也提出,当前阶级的划分也要综合考虑收入和权力因素。尤其是在划分统治阶级时,他受到米尔斯精英权力理论的影响,格外强调权力因素对于统治阶级的重要性,也更多地采用了社会学的研究方法,放弃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他在不知不觉中否定了真正起决定作用的经济因素,陷入多元论的泥淖,将原本是阶层划分标准的收入和权力因素当作了阶级划分的标准。因此,卫斯理评价密利本德的阶级理论是多元理论和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联姻,他强调的是阶级和政治权力在社会结构中的共同决定作用。但在阶级划分标准上,经济因素和其他因素不能并列,经济因素所起的作用仍然是决定性的。总之,我们对密利本德的阶级观要有一个科学的认识,既要看到他和马克思主义的关系,又要把握其理论提出的历史背景和语境。尤其要明白,由于研究方法的差异和转化,在阶级划分标准上,他和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是有明显区别的。对于其阶级理论,我们应辩证地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