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渔的“风流道学”与清初士人心态的蜕变

2017-03-24 19:49黄春燕
民族艺术研究 2017年3期
关键词:道学袁宏道李渔

黄春燕

李渔的“风流道学”与清初士人心态的蜕变

黄春燕

明末清初的戏曲家李渔在《慎鸾交》传奇中提出了“风流道学”的主张,从充满狂欢色彩的机趣叙事到“风流道学”的观念演绎,隐约透露出清初士人心态的一种蜕变。就李渔的“风流道学”观而言,风流、道学二者的结合反映出其精神世界的安然自得,而失去了晚明文人式的痛苦挣扎。在晚明文人的人生追求中,风流与道学时常体现为二者在精神世界里的交织纠缠,欲使风流挣脱道学的束缚而往往无可奈何地屈从于道学的强大力量,即便佯狂放诞,也始终无法摆脱精神世界的矛盾挣扎。晚明文人所反抗的实际上是冬烘腐儒的伪道学,而不是儒家名教的道学传统,这份传统中蕴含着士人的责任与品格,蕴含着累积生成的士人精神。李渔竭力在名教与闲情之间寻觅一方快乐的天地,冲决传统的精神挣扎蜕变为随遇而安的顺从与颓废,在蜕变的历程中,嘲弄与颠覆的狂欢无可奈何地归于沉寂,“机趣”也沉入历史的漩流中。

李渔;创作观念;风流道学;士人心态

明末清初的戏曲家李渔(1611-1680,号湖上笠翁)擅长以尖新生动的语言传达耐人寻味的意趣。他的戏曲作品演绎耳目之前的人情物理,塑造不拘一格的才子佳人形象,在清初盛演一时。在李渔的观念中,戏曲不是言志抒怀的案头文字,而是自娱娱人的场上之曲,它的主要功用就是娱乐消愁。李渔意图以戏场的诙谐让人们超越人生的愁苦,这使他的戏曲作品表现出一种独特的机趣。不过,笠翁传奇的风格并非全然一致,在《笠翁十种曲》①即《怜香伴》《风筝误》《蜃中楼》《意中缘》《凰求凤》《奈何天》《比目鱼》《玉搔头》《慎鸾交》《巧团圆》十部传奇。完成较晚的《慎鸾交》中,李渔提出了“风流道学”的主张,着意追求戏文的“耐看”性,从其“勿使有道学气”[1](P20)到“风流道学”主张的演变,反映出清初士人心态的蜕变。

在《慎鸾交》第一出的上场小曲中,李渔自诩道:“年少填词填到老,好看词多,耐看词偏少。只为笔端尘未扫,于今始梦江花绕。这种情文差觉好,可惜元人,个个都亡了。若使至今还寿考,过予定不题凡鸟。”②本文所引《十种曲》文字均引自《李渔全集》(修订本)第二卷之《笠翁传奇十种》,以下不再注明。看来,李渔对自己的这部作品非常满意,也颇为自负。在这部戏中,李渔的创作观念发生了改变,不再追求“好看”,而是追求“耐看”。仔细比较可以发现,《慎鸾交》是《笠翁十种曲》中最不好看的一种,原因就在于这部戏缺少了其他作品所表现出的机趣,过分追求一份耐看的意蕴。在《闲情偶寄》中,李渔曾表示,制曲填词应当“无断续痕”“无道学气”。而在《慎鸾交》中,李渔提出了“风流道学”的主张,借主人公华秀之口表达:

小生外似风流,心偏持重。也知好色,但不好桑间之色;亦解钟情,却不钟伦外之情。我看世上有才有德之人,判然分作两种:崇尚风流者,力排道学;宗依道学者,酷诋风流。据我看来,名教之中,不无乐地,闲情之内,也尽有天机,毕竟要使道学、风流合而为一,方才算得个学士、文人。(《慎鸾交·送远》)

李渔在此表达了一种非常奇特的观念,要使道学和风流合而为一,并且将其作为学士、文人的一种品格要求。细细体味,将会发现风流道学的主张并非一种别出心裁的创见,它实际上反映出清初士人心态的一种蜕变。

《慎鸾交》是《十种曲》中完成较晚的一部作品,咸宁县丞郭传芳为其作序评是康熙六年(1667年),①郭传芳在《慎鸾交序》中提及:“岁丁未,予丞于咸宁,笠翁适入关……遂出《慎鸾交》剧本,属予评。”“岁丁未”即康熙六年。此时,李渔的“前后八种”②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自己所撰传奇有“已经刊行之前后八种及已填未刻之内外八种”,郭传芳为《慎鸾交》所做的序中也有“前后八种”与“内外八种”之说。研究者对“内外八种”看法不一,但一般都认为“前后八种”是指《十种曲》中除《慎鸾交》和《巧团圆》之外的八种传奇。已盛行海内。在之前的作品中,道学与风流的关系就曾困扰过李渔,他一直觉得自己所追求的风流和道学有某种隐约的关联,与一般人所说的风流有所不同,但他对于道学的看法还不太确定。在《风筝误》第二出的定场白中,韩琦仲说自己“虽然好色,心还耻作登徒;亦自多情,缘独悭于宋玉”,当妓女们上门拜年时,他背过面去,远远立在一边。戚友先不解地问他:“老世兄,你为何这等道学,那些女客们来,也和他说说笑笑,才像个风流子弟。为何手也不动,口也不开,反背面立着,却像怕羞的一般?你也忒老实了。”在戚公子眼里,这个只知道作诗的儒生未免过于道学气浓,而事实上,韩琦仲坚守道学是别有缘故的,他坦言:“小生平日也不十分老实,只是见了这些丑妇,不由你不老实起来。”在这里,道学实际上是文人的一种虚假品格,它暗藏着士人阶层傲慢的优越感,而这种傲慢又往往呈现为不合时宜的滑稽。在《惊丑》一出中,韩琦仲深夜潜入詹小姐的闺房,与她面订百年之约,不曾想这个詹小姐并非想象中的佳人,却是个粗俗的丑妇,韩才子便搬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些纲常教条以作推托,詹小姐反唇相讥:“我今晚难道请你来讲道学么?你既是个道学先生,就不该到这个所在来了。”一语切中要害,毫不客气地撕破了韩才子虚假的道学面目。此时,在李渔的观念中,道学与风流之间仍然存在着难以相容的矛盾。

在《凰求凤》中,李渔用因果报应的商业逻辑诠释了道学对于风流的意义。在这部戏的《避色》一出里,吕哉生自言:

小生是个风流少年,却不是个轻薄子弟。虽不好拂人之情,也还要自爱其鼎。曾读《感应》之篇,极守淫邪之戒。做了别样歹事,那些轮回报应,虽然不爽,还有迟早之不同;独有奸淫之报,一定要现在本身,决不肯限到来世。淫人妻女,就将妻女还人,却像早晨借债,晚上还钱。只因打算不来,所以不肯胡行乱走。是便是了,小生负却这种才华,又生就这副躯貌,“风流”二字,是分明受之于天。这个道学先生,如何做得到底?只除非娶个绝代佳人做了妻室,使风流愿饱,色欲途穷,才能勾守义终身,不走邪路。

在这里,道学具有了规正风流的意义,同时竟又以满足风流作为前提。尽管李渔此时不再困惑于二者的对立,但在他的观念中,道学与风流仍然是分离的。

创作《慎鸾交》时,李渔似乎解决了一直困扰他的问题,将道学与风流合而为一,并以此为主题填写了一部“耐看词”,或者说李渔创作《慎鸾交》的目的就在于演绎“风流道学”的观念。《慎鸾交》一剧并不乏机趣的文词,但从“无道学气”变为“风流道学”,该作品已失去了整体风格上的机趣,“义贞慈孝,各尽人伦”的题旨取代了机趣叙事的狂欢意蕴。

从充满狂欢色彩的机趣叙事到“风流道学”的观念演绎,隐约透露出士人心态的一种蜕变。李渔创作《慎鸾交》时已是康熙执政时期,这时社会生产逐渐恢复,江南城市又开始飘曳安适闲逸的情韵,故国之思渐趋淡薄,社会亟须重新恢复秩序。清统治者以汉人之文教治理汉人,儒家伦理纲常的价值再一次被发掘,率性而为的放诞和闲逸品鉴的情致渐渐隐向心灵深处。在这样的文化环境中,走向人生暮年的李渔提出以道学匡正风流,以风流激活道学。在《笠翁十种曲》中,绝大多数的男主人公是无父的孤儿,在《一家言》诗文集中,父亲的形象也令人费解地缺失,只有一篇《回煞辩》探寻已逝父亲的灵魂,最终将其归之于子虚乌有。父权的丧失是淆乱世界的文化心理,这是李渔无意识中透露的消息,李渔在戏曲中对权威与秩序极尽揶揄嘲弄,以其机趣的叙事嘲谑那个无父世界的伦理纲常。《慎鸾交》是《十种曲》中唯一一部男主人公受父权控制的作品①《笠翁十种曲》中最后完成的《巧团圆》,其寻父主题可与此相参照。。在此剧中,男主人公华秀极其遵从父亲的权威,苏州名妓王又嫱一心要嫁与他为妾,但他遵守“不娶青楼”的家训,一再推托,直到王又嫱说出一通节义纲常的道理,他才松口,却还要又嫱再等他十年,他解释了这样做的理由:“小生素重天伦,看了生身的父母,极其尊大,不敢在他面前浪措一词。只除非多等几年,待我砺志青云,立身廊庙,做些显亲扬名的大事出来。到那时节,得了父母的欢心,才可以恃爱而求,所以要你如此。”在一个父权不曾缺失的世界里,士人华秀目标明确,行事果断,在他的意念中,恩爱情缘必须服从于人伦纲常,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则是人伦纲常的责任延伸,父权的回归多少透露出对于秩序的渴望。比之《比目鱼》中为情而弃士为优的谭楚玉、《玉搔头》中为情而浪游的正德皇帝,华秀的人生价值取向有了很大不同。

在晚明文人身上也时常可见风流加道学的行为方式,余怀和李姬、冒襄和董小宛的情缘都与《慎鸾交》里华秀和王又嫱的故事有相类之处。然而,在晚明文人的人生追求中,风流加道学往往体现为二者在精神世界里的交织纠缠,欲使风流挣脱道学的束缚而往往无可奈何地屈从于道学的强大力量,即便佯狂放诞,也始终无法摆脱精神世界的矛盾挣扎。晚明文人时常表现出反抗道学的姿态,但他们所反抗的实际上是冬烘腐儒的伪道学,而不是儒家名教的道学传统,这份传统中蕴含着士人的责任与品格,蕴含着经历千载累积生成的士人精神。

李渔的友人余怀在《板桥杂记》中记载了他与秦淮李姬的一段哀婉情缘:

十娘有兄女曰媚姐,十三才有余,白皙,发覆额,眉目如画。余心爱之。媚亦知余爱,娇啼宛转,作掌中舞。十娘曰:“吾当为汝媒。”岁壬午,入棘闱。媚日以金钱投琼,卜余中否。及榜发,落第。余乃愤郁成疾,避栖霞山寺,经年不相闻矣。鼎革后,泰州刺史陈澹仙寓丛桂园,拥一姬,曰姓李。余披帏见之,媚也。各黯然掩袂。[2](P24)

才子的风流情趣难以抚慰士人落第、壮志难酬的伤痛,对余怀而言,如画美人不过是名士生活的闲情点缀,当士人情怀受到挫伤之时,娇啼宛转、舞态翩跹只能化为隔世的黯然。

冒襄与董小宛的情爱中也有类似的境况,不过,他们的经历更加曲折跌宕。初见之时,小宛薄醉未醒,香姿玉色,神韵天然,冒襄“惊爱之”。三年后再见,小宛一心相从,舟行二十七日,二十七辞而不去,一心相从。冒襄虽有怜惜之心,终究还是狠心坚辞:

余变色拒绝,告以期迫科试,年来以大人滞危疆,家事委弃,老母定省俱违,今始归,经理一切。且姬吴门责逋甚众,金陵落籍,亦费商量,仍归吴门,俟季夏应试,相约同赴金陵。秋试毕,第与否,始暇及此,此时缠绵,两妨无益。姬仍踌躇不肯行……不得已,始掩面痛哭,失声而别。余虽怜姬,然得轻身归,如释重负。[3](P6)

功名抱负、父母人伦占据了才子的胸怀,世事离乱增添了士人的忧虑,名士风流必须服从于家国天下这个大前提,尽管缱绻情爱令人沉醉,但是终究不能取代士人的责任。冒襄显然并不打算让自己的风流逸出名教之外,而且,他还有更加实际的考虑,要替小宛这样一个“责逋甚众”的名妓落籍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花费大笔的钱财,这也是他难以办到的。科试落第之后,他更加没有心情顾及此事,遂冷面铁心,让小宛自行解决所有的麻烦,然后再图其他。直到钱谦益出面为小宛还清所有债务,买舟将其送至如皋,这段风流情缘才有了一个结果。此后,小宛尽心尽意侍奉才子,淑德娴雅,进退有节,且兰心蕙性,伴才子校书赏鉴、焚香品茗,玉臂云鬟,把玩晨昏,令其享尽风流闲情。然而,乙酉离乱,才子再一次舍弃风流,侍两亲、挈妻子流离,独忍心割舍小宛,竟至于双亲不忍,复携小宛同行。冒襄的种种狠心之举可能会令人不解,甚至有些令人憎恶,然而,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才子风流,始终难以摆脱名教伦理的纠缠。

对于晚明文人来说,风流是才子的一种气质,但却难以融入士人的精神,因此,他们中的激进者便以放纵的风流表现一种反抗传统的姿态,往往因为放诞不羁而为世所指目。如余怀和冒襄者因为科场受挫而愤懑,然而,生逢末世,即便有意为官治国,也无从改变乱世的倾颓。于是,有些士人开始追求个体的享乐纵恣与人生的率性赤真,在食色之性和耳目之娱中体会一种独特的风流情趣,在这种情境下,风流不再只是才子佳人的缠绵缱绻,它更意味着对于世事的一种态度。

袁宏道在万历二十三至二十四年间曾任吴县知县,在任期间,他有很好的政绩,颇为人称道。他曾写有这样的诗句:“苑花经四果,门柳近千枝。年俭迟君俸,官贫独我知。痛民心似病,感事泪成诗。不是催科拙,由来薄茧丝。”[4](P135)廉政爱民之意,溢于笔端。然而,正是这位袁中郎,在吴县任职期间写下了一封令人既惊且佩的尺牍,标举人生五种真乐:

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谈,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后度曲,宾客满席,男女交舄,烛气薰天,珠翠委地,金钱不足,继以田土,二快活也。箧中藏万卷书,书皆珍异。宅畔置一馆,馆中约真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识见极高,如司马迁、罗贯中、关汉卿者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千金买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数人,游闲数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将至,四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资田地荡尽矣。然后一身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五快活也。[5](P205-206)

这种无所顾忌的风流放纵似乎透露出一种颓废,但是,如果细细体味,就会发现其中蕴蓄的无奈和悲凉。这种心境在中郎的诗作中也有所呈现:“碌碌复碌碌,浮生如转毂。帝宏匝地罗,人窘弥天狱。堕地三十载,强半是颦蹙。算喜无十星,量愁有千斛。”[6](P142)这也是在吴县为官时所做的诗,既有人生五乐,又何来千斛之愁?其中意味,大可体会。袁宏道的“人生五种真乐”是一种极端的精神追求,前四种快活极尽人生之乐,第五种快活则分明是一种自虐。人生一世,纵情享乐,只图眼前,不问将来,享尽欢娱后落得一身狼狈,以自虐求得一份挥霍生命之后的心安。这不是宏道一个人的思维逻辑,且看《叙小修诗》中描绘的袁中道:“盖弟不得志于时,多感慨;又性喜豪华,不安贫窘;爱念光景,不受寂寞。百金到手,顷刻都尽,故尝贫;而沉湎嬉戏,不知樽节,故尝病;贫复不任贫,病复不任病,故多愁。愁极则吟,故尝以贫病无聊之苦,发之于诗,每每若哭若骂,不胜其哀生失路之感。”[7](P188)明知纵乐嬉游之后是贫病交加,依然不加节制,在纵情欢娱中实践个体生命的无拘无束,然后在哀生失路的痛苦中付出任性风流的代价,体会自虐带来的精神快感。从这个意义上说,放浪洒脱的袁氏兄弟也始终未曾挣脱名教道学对于士人精神的压抑。

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曾这样描绘年少的自己:“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8](P199)当甲申、乙酉之变带来的震撼瓦解了酒筵歌场的欢娱,纵乐半世的张岱便避迹山居,著书修史,相伴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8](P199)年少的风流,是一种无所顾忌的纵恣;晚境的苍凉,则是一种主动追求的精神归宿。

李渔则不然,他提倡及时行乐,但却反对不加节制。他在《闲情偶寄·颐养部》中传授了各种行乐之法,同时又提醒人们不可行乐无度。如四时行乐,春季为首,“然当春行乐,每易过情,必留一线之余春,以度将来之酷夏”;秋季之乐,不亚春朝,李渔又提出忠告:“为欢即欲,视其精力短长,总留一线之余地。能行百里者,至九十而思休;善登浮屠者,至六级而即下。”他既标榜“行乐之地,首数房中”,又提出要“节色欲”。李渔所谓“风流道学”多少包含着风流和道学相互节制的意味,他在创作《凰求凤》时就在思考:如果将风流放纵为淫邪,就可能因违背伦理纲常而遭受报应;如果一心道学,又违背了天理人性。在创作《慎鸾交》时,他大约找到了解决的方法,就是使道学、风流合而为一。不过,当李渔意图用道学来匡正风流的时候,风流便失去了率性任情的真趣,变得酸腐起来,而所谓道学也表现出几分莫名其妙的滑稽。《慎鸾交》中的华秀称自己“也知好色,但不好桑间之色;亦解钟情,却不钟伦外之情”,那么,他所追求的就是一种伦理纲常之内的风流,也即是说,李渔用以节制风流的道学实际上就是伦理纲常。在《订游》一出中,当侯隽约华秀赏游山水、亲近佳人之时,华秀即刻表白:“这等说起来,那名山古刹之内,游女众多,男妇之间,不免混杂。小弟是个腐儒,最怕与良家女子相遇,宁可不去游山,这种瓜李之嫌,不可不避。”后听说所谓佳人指的是青楼姐妹,便立刻变得心安理得了。碍于“不娶青楼”的家训,华秀一再拒绝王又嫱的痴缠,虽然也承认心中留恋温柔,但却抵不过“家传懿范凛如秋”,只得明明白白地对又嫱说:“我如今要娶你回去,有何难哉!只是违却祖训,就算不得个孝子慈孙了。”听说此言,王又嫱竟也凛然起来,正色表白:“奴家虽落风尘,当初也是名门之女,颇知节义,素晓纲常。若使君为不义之人,奴家也就是不贤之妇了。不义之名君不肯当,不贤之名奴岂任受?若使郎君不忘私好,何妨把这段苦情向令尊堂面前道其委曲。若奉有高堂之命,前来娶我,就与祖训无妨了。”(《慎鸾交·久要》)这一对才子佳人开口纲常,闭口名义,尽是冬烘腐儒陈言,不再有言语之间的机趣。李渔戏曲作品中的才子佳人形象在这里出现了逆转,嬉笑诙谐的才子变成了道貌岸然的腐儒,不拘一格的佳人变成了守贞知义的贤妇。在这里,风流得道学而规正,道学因风流而彰显,没有丝毫的勉强,完全出于才子佳人的心甘情愿。

就李渔的“风流道学”观而言,风流、道学二者的结合反映出其精神世界的安然自得,而没有晚明文人式的痛苦挣扎。李渔竭力在名教与闲情之间寻觅一方快乐的天地,冲决传统的精神挣扎蜕变为随遇而安的顺从与颓废,在蜕变的历程中,嘲弄与颠覆的狂欢无可奈何地归于沉寂,“机趣”也沉入历史的漩流中。

(责任编辑 薛雁)

[1][清]李渔.闲情偶寄.卷一《词曲部·词采第二·重机趣》,《李渔全集》(修订本)第十一卷[M].杭州:淅江古籍出版社,1992.

Li Yu,Enjoying Leisure Occasionally(Volume one),in CompleteWorks of Li Yu(Revised Edition),No.11,Hangzhou:Zhejiang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1992.

[2][清]余怀.板桥杂记.中卷,丽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Yu Huai,Banqiao Miscellany(Volume two),Shanghai:Shanghai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2000.

[3][清]冒襄.影梅庵忆语[M].长沙:岳麓书社,1991.

Mao Xiang,Memory about Yingmei House,Changsha:Yuelu Publishing House,1991.

[4][明]袁宏道.赠江进之.袁宏道集笺校.卷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Yuan Hongdao,Annotation and Revision on Collected Works of Yuan Hongdao(Volume three),Shanghai:Shanghai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1981.

[5][明]袁宏道.龚惟长先生.袁宏道集笺校.卷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Yuan Hongdao,Annotation and Revision on Collected Works of Yuan Hongdao(Volume five),Shanghai:Shanghai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1981.

[6][明]袁宏道.初度戏题.袁宏道集笺校.卷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Yuan Hongdao,Annotation and Revision on Collected Works of Yuan Hongdao(Volume three),Shanghai:Shanghai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1981.

[7][明]袁宏道.叙小修诗.袁宏道集笺校.卷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Yuan Hongdao,Annotation and Revision on Collected Works of Yuan Hongdao(Volume four),Shanghai:Shanghai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1981.

[8][明]张岱.自为墓志铭.琅嬛文集[M].长沙:岳麓书社,1985.

Zhang Dai,Self-written Epitaph,Heaven's Library Collection,Changsha:Yuelu Publishing House,1985.

Li Yu's Concept of“Romantic Neo-Confucianism”and the Change of Scholars'M entality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Huang Chunyan

The operawriter,Li Yu,lived during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ies,proposed the“Fengliu Daoxue”(romantic Neo-Confucianism)concept in the legend Shen Luan Jiao.From interesting narrative filled with hilarity to the concept of“romantic Neo-Confucianism”,a transformation of the scholars' mentality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was vaguely revealed.As far as Li Yu's“romantic Neo-Confucianism”was concerned,the combination of romanticism and Neo-Confucianism reflected Li's peacefulness inside his spiritual world while a painful struggle seen in later Ming scholarswas lost.In lives of scholars in late Ming Dynasty,romance and Neo-Confucianism usually appeared as an entanglement in the spiritual world where,though romance tried to free from the confinement of Neo-Confucianism,it had to give in to the power of Neo-Confucianism.Nomatter how unrestrainedly they pretended to behave,itwas impossible for them to get rid of the struggle of the spiritualworld.What the scholars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tried to rebel was actually the deteriorating false Neo-Confucianism but not the Neo-Confucius tradition of the Confucianism.The responsibility and character of scholarswere embodied in this tradition which also brewed the spirits of scholars.Li Yu was dedicated to pursue a happy land between the Confucius ethical code and the leisurelymood,in such a way,Li Yu's spirit of breaking the traditional spiritual struggle transformed into happy-go-lucky obedience and decadence.During this transformation,the hilarity of sarcasm and rebellion was turned into silence and the opera expression was vanished in history.

Li Yu,concept in creation,Fengliu Daoxue(romantic Neo-Confucianism),mentality of scholars

J805

A

1003-840X(2017)03-0165-06

黄春燕,同济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讲师,博士。上海 200092

http://dx.doi.org/10.21004/issn.1003-840x.2017.03.165

2017-04-26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李渔的戏曲叙事观念与明末清初的江南城市文化”(11YJC751032)阶段性成果。

About the author:Huang Chunyan,PhD,Lecturer at the Department of Chinese,College of Humanities of Tongji University,Shanghai,200092

The paper is funded by the follow ing:Phased resultof the project Li Yu's Narrative Notion of Chinese Opera and the Civic Culture of Jiangnan Region in the Transitional Period betwee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No.11YJC751032)funded by the Youth Fund Project of the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Studies Project of the Ministry of Educ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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