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莲一夏

2016-12-19 07:17张晓琴
青年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永昌药铺凉州

⊙ 文 / 张晓琴

金莲一夏

⊙ 文 / 张晓琴

张晓琴:一九七五年出生,甘肃人。现为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有著作《直抵存在之困》《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研究》等,近年在《人民日报》《文艺争鸣》《当代作家评论》等报刊发表文学批评、诗歌、散文百万余字。获得黄河文学奖、甘肃省第十三届哲学社会科学奖等奖项。

三娘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老太太。

有人说那是因为她是我三娘,我也为此怀疑过自己的眼光,毕竟世界太大而我们凉州北乡太小。长大后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我发现自己的想法一点儿没变:我见过的最美的老太太还是三娘。

我三娘出身凉州北乡永昌镇大户人家,老一代人都把这里叫永昌府,据说元朝时成吉思汗的重孙在这里修了新城,起的名字就是永昌府。我们凉州北乡的老人们一说起这些就立刻来精神,他们总不忘说一句:“永昌府可是忽必烈赐的名啊!”我出生时,这里别说看不见一个蒙古人,一截城墙也看不见,只有镇子南面有块大石碑,上面字迹不清。但我们从小就知道永昌府有两大家:夏家和李家。三娘是夏家大掌柜最小的女儿,从小灵秀聪颖,教什么一学就会。十七岁时,李家托人为省城读书的大公子李文远来提亲,真是门当户对,夏家大掌柜当下答应。然而到了成亲的时间,李文远却一直不回来,说他正忙着革命,没心思成亲。李家人急中生智,托人给李文远带信,说他父亲得了绝症,让他速归。李文远回来后直接被抓住拜堂,拜堂时发现父亲很是健朗。这个年轻人颇受新学影响,正热血澎湃地反封建,认为只要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好的姑娘都不行。入洞房后看都没看他的新娘一眼,夜里趁人不注意离家出走了。李家再托人给李文远带信,省城里却已不见李文远的影子,说是随组织南下了。李家担心新媳妇伤心闹事,新媳妇却闭口不提李文远,每天看书绣花,生活与在娘家时并无两样。

翌年古历四月初八,我三娘和她的两个姐姐一起去凉州北乡松涛寺祈福,在寺门外的路口碰到了我三伯张云泽。我们张家远不如夏李两家大,却因为世代行医而闻名凉州北乡。三伯小时读过私塾,后来一心学医,先是随爷爷学,后又在城里随凉州最有名的丁大夫学,当然,学的都是中医。三伯那天从凉州城里进了些药材回永昌府,五叔赶着驴车拉药材,三伯一个人走在后面。五叔的驴车走得快,扬起一阵灰尘,三娘赶紧靠边躲,却和后面的三伯打了个照面。三伯赶紧把目光移开,三娘的脸和一双小脚已经印在了他心里。从松涛寺到永昌府二十里路,大家走走停停,彼此没有说一句话。

一个多月后,我们张家药铺里来了个病人,刚刚开始坐诊的三伯抬头一看,是那天同行的女子。三伯把脉开方,却不敢正眼看对方。

三伯开的第一味药是当归,第二味药是半夏,后面的都是寻常药。药抓好后,三娘拿药的同时要拿走药方。这在我们凉州是不合规矩的,那时的中药方都是大夫存着的。抓药的五叔看三伯,三伯不说话,五叔就明白了。后来,三娘偶尔会来药铺,有时看病,有时买一两味常用药。

说是半夏当归,整个夏天过去了,三娘还是李家的儿媳妇。

这年仲秋,共产党在凉州成立了行政督察专员公署,凉州改天换地。李文远也寄来一封信,说他已在南方工作,让家人放心。信末说他已有革命伴侣,让夏家女儿寻找自己的幸福。这个时候,我爷爷托媒人走进了李家。李家自觉亏欠了夏家,加之听说新政府有婚姻法,唯恐自家违法,按嫁女儿的规矩把三娘嫁到了我们张家。

三伯和三娘的那场婚礼轰动了我们凉州北乡,也成了我们张家历史上的一个重要事件。那天的情景,我娘就给我讲过很多遍:“你三娘结婚那天骑着一头枣红大骡子,一身大红缎子衣服,三寸金莲上一双绣花鞋。头发在脑后面盘了个大髻,髻上别个长长的银簪子,前面还戴着个银发卡,发卡上全是银泡子,日头底下闪闪亮啊。你不知道,你三娘那天的头发梳得多光,上面抹了胡麻油,黑亮亮的。你三娘天生一双杏核眼,她看谁谁心上暖啊。你三娘结婚那天,咱们永昌府的天要多蓝有多蓝,白杨树的叶子要多黄有多黄。那一天送亲的队可是长得很,人都没有数清楚……”长大后,我突然发现了问题,我爹是家里老小,我娘是凉州东乡人,三娘结婚时我娘还是个小姑娘,根本不在场,怎么会这么清楚?我就问我娘,我娘说:“北乡的人都知道啊!”我问:“发卡上的银泡子什么样?”我娘说半天我还是不明白,后来,我娘拿笔画了出来,我发现那样子很奇怪,像是大西南少数民族的银饰。可我娘说:“银泡子发卡你们都没有见过,只有你三娘戴上好看。”我又问:“结婚时头上有盖头,怎么能看见三娘的头发?”我娘说:“没有盖头,新社会了嘛。”我说:“那你还夸三娘的脚小,裹脚是摧残女性!”我娘却说:“以前人就觉得脚小好看嘛。你们不知道,我们永昌府,最把女人当人的就是你三伯,不让你三娘挖冰水,干重活儿,一辈子对你三娘没说过一句重话。你三伯活着的时候,你三娘可是泡在蜜罐罐里的啊……”是的,三伯三娘曾经是我们凉州北乡当之无愧的恩爱夫妻模范夫妻。

结婚后,三娘跟三伯学抓药,看见徐长卿这味药的名字时,就问三伯:“这是个人的名字吧?”

三伯说:“就是。这个人用这味药救过赵匡胤,赵匡胤就把他的名字赐给了这味药。”

三娘说:“你就是徐长卿,我们种些徐长卿吧。”

三伯没有种徐长卿,却在药铺门前种了许多金丝莲,一到夏天,深橘红的花开成一片,鲜艳,喧闹。有一年夏天我一个远房堂哥小腿生疮,三娘就每天摘一些金丝莲叶子捣碎敷上,堂哥的病慢慢好了。

过了不久,政府将张家药铺并入凉州北乡卫生所,只给三伯一个人工资。三娘还是抓药,也干家务。

十年后,三娘家的一女二儿还未长大,大饥荒却来了。那时爷爷还在,一大家人一起吃饭,三娘每天把锅里稠的给别人,自己只喝稀汤。三伯要把自己的饭拨给三娘时,三娘就赶紧躲开了。三伯就把饭又分给家里的小孩。三娘从那时养成了食素的习惯。

终于熬到能吃饱饭了。可没过多长时间,满世变得疯狂起来,北乡里也整日不得安宁。有一天,三伯和三娘都被批斗,说他们身上有旧社会的遗毒,三娘那身打扮就是证明。是的,我任何时候见到三娘,她都是那一个打扮,也就是一身大襟衣服,缠着绑腿,露出一双小脚。批斗时,还有人站出来揭发,说他们种毒草祸害人。而揭发的那个人,就是三娘给敷过金丝莲叶子的堂哥。三娘家的金丝莲被连根拔光,三个孩子吓得不敢出门。这个堂哥后来上了大学,一口普通话,他带女朋友回来后把爹娘都改叫成了爸妈。他走在永昌府的街上趾高气扬,但一看见三娘就远远躲开了。

一九七○年春节刚过,西营水库开始修建,水库在凉州西乡西营河,我们北乡每家也必须出一个人去干活儿,每天记十个工分。可是没有几个人愿意去。西营河离我们永昌府有八十里路,太远了,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有些人家实在没有办法,就让家里的女人带了孩子去。三娘要去,她担心三伯从小没干过重活儿,吃不了那个苦。三伯更舍不得让三娘受苦,他说反正药铺不让开了,孩子们还小,不能离了娘,还是他去。三伯一走,三娘的日子变得漫长,她一有时间就站在门前朝西望,每次远处走来个人,她都觉得像三伯,但走近后都不是。她想去看看三伯,却没有得到人民公社允许。因为永昌府来了工作组,她虽然不是重点批斗对象,但也要随叫随到,不能离开革命群众的视线。工作组里有个叫齐德山的,平时工作热情高得要命,第一次批斗三娘时,却一言不发,脸一阵红一阵白。知道了三娘的情况后,过几天就叫三娘去公社,也不批斗,先是问这问那,后来就要三娘和三伯划清界限。三娘说:“我生是张家人,死是张家的鬼,划不清。”齐德山的脸就白了,过了好久,他说:“你喜欢戴高帽子,我给你戴。”三娘被批斗的次数变多了,每次头上都戴着高帽子。

三伯在西营水库一干就是大半年,转眼到了仲秋。三伯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离开家,他想三娘和孩子,想回家,就去请假。工地办公室里坐着两个城里来的干部,他们问三伯为什么请假?三伯说想回家看看。其中一个问三伯:“张云泽,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吗?”三伯说:“没有。”他们互相看了一眼,说:“没有特殊情况不给假。你坚持一下,腊月里就可以回家过年了。”请假失败后,一个念头在三伯的心里暗暗滋长。他吃饭时趁人不注意偷偷剩下一些馒头,用报纸包了藏在褥子下面,又用一个军用水壶装了一壶水。几天后的一个夜里,三伯带上它们离开了,后天就是中秋节了,他要赶在中秋节的夜里回家。三伯白天不敢走大路,沿着大路不远处的山沟农田走一会儿,再找个僻静的地方睡一会儿,就走得慢。天黑之后,他才敢在大路上放开步子走。

三伯不敢设想自己回家后的境地,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能见到三娘就行。他想起在凉州城随丁大夫学医时,街上有一些弹三弦唱民歌的盲人,他们唱歌时总是仰着头,失明的眼睛向着天空,仿佛要把一切唱给苍天。三伯好久没有进过城了,只听说不让盲人唱了,三弦也被砸了,有些盲人还被戴上高帽子批斗。

凉州的月亮照着三伯,三伯突然特别想唱一首民歌,又怕被人发现,就在心里唱:

一溜溜山来着哟两溜溜山

啊三呀溜溜山

脚户哥下了个四川

今个儿牵来明个儿牵

天天牵

夜夜的晚夕里梦见

十五的月亮哟咋这么圆

刚爬上山口是半圆

两岸里看月不见面

眼望穿

把好人相思成病汉

中秋节的深夜,三伯回到自家门前,不敢敲门,从墙上翻了进去,轻轻敲三娘睡觉的房间窗户,三娘问:“谁?”三伯小声说:“我。”三娘以为自己在做梦,打开门,三伯真的站在眼前。两人紧紧抱在一起,说不出一句话,三娘只是哭,仿佛要把这辈子的委屈都哭出来。第二天天没亮,工作组和公社的人一起出现,带走了三伯。下午,公社的喇叭通知社员开会,正式批斗三伯和三娘。批斗结束时,三伯反绑着的胳膊不能动了,当时以为是绑得太久麻木了,回家后才发现是被打骨折了。西营水库的人也来了,他们原本要带走三伯,一看人成了这样,就怎样也不要了,说他们水库不养闲人。在三伯三娘看来,这是因祸得福,在一起被批斗总比见不着面强。

春天说来就来,三伯又开起了药铺给人看病,又在门前种上了大片的金丝莲,三娘又开始给人抓药。我小时候经常在药铺门前玩,药铺其实是三娘家南面的两间房子,里面有个小门可以直接通到三娘家的院子里。三娘家的房子带着门廊,门廊上全是木雕,夏天坐在门廊下很凉快。没有病人时,三娘就坐在门廊下绣花,或者和三伯一起做大蜜丸丸药。三娘做什么,我都喜欢坐在旁边看。天热,三娘就给我泡一碗蜂蜜水。她每次端了蜂蜜水都会对我说:“来,我的娃,喝水。”三娘的蜂蜜水是我儿时最好的饮料,比那时候流行的豆沙冰棍香。有人说那是因为三娘做丸药用的蜂蜜是凉州南乡张义堡的土蜂蜜。

说到蜂蜜,我不得不说起三娘的女儿张玉春。这个堂姐就是随着三伯去南乡收蜂蜜时认识了她的第一任丈夫。据说三娘对这门亲事表示过反对,最终还是尊重女儿的选择。婚后不久,堂姐动不动就鼻青脸肿地跑回家,三伯三娘每每沉默。两个弟弟要去找姐夫论理,被三伯拦住了。有一天,堂姐失踪了。几年后突然来信,说自己对不起爹娘,当年实在受不住家庭暴力,就坐火车到了新疆,现如今在吐鲁番,已经有了新的家庭,生了两个儿子,日子过得还好,就是想念亲人。三伯三娘终于松了一口气,而南乡的那个男人已经另娶了一房媳妇,也不来纠缠了。这时候,三娘的大儿子张玉秋已经大学毕业在凉州城里工作,小儿子张玉冬卫校毕业后子承父业在药铺里给人看病抓药。三娘就只在家干点家务了。

一九八四年暑假,堂姐玉春从新疆回来了,她带来新疆的葡萄干、巴旦木,还给我带了一条艾德莱斯绸的裙子,上面的花纹我喜欢极了,虽然九岁的我穿上有点大,可一天到晚舍不得脱。我们凉州北乡的孩子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裙子,有几个男生远远看见我就喊:“新疆砂锅!新疆砂锅!”我气得说不出话,三娘说:“我的娃,不理他们。”

堂姐说家里种了许多棉花,离不开人,所以她只能一个人回来。但是姐夫说一定要请家里人去新疆看看。确实应该去的。三伯想和三娘一起去,但三娘从来没出过远门,一坐车就晕,又想到自己是小脚,怕给女儿添麻烦,就说不去了。两个儿子一个工作太忙走不开,一个走了药铺就得关门,也去不了。一家人最后商定,让堂姐带三伯去新疆看看。

三伯出门前一天夜里,三娘做梦,梦见三伯穿得很破烂,直喊口渴。醒来后觉得这梦不好,却不敢对任何人说。她给三伯穿上了新做的布鞋,又一再叮嘱堂姐路上让三伯多喝水,不要中暑了。

父女二人上了绿皮火车,座位在最后一节车厢,是硬座。过道里有些买了站票的人,有的自己带了小板凳,有的坐在自己的包上。担心有小偷,三伯和堂姐轮流休息。火车越往西,买站票上车的人越多。

到鄯善时是下午两点多一点,堂姐看火车进站了,说,爹,你看着东西,我去打点开水。三伯刚刚睡醒,说了一声好。堂姐打上水,从过道里艰难地返回,却发现座位上没有人。这时火车已经出站了。她急忙问对面的人有没有看见她爹,对面的人说,你刚走,他就起来挤出去了,可能去厕所了吧。堂姐觉得也对,过道里这么多人,去趟厕所不容易呢。可是十几分钟后,三伯还是没有回来。堂姐心慌起来,她到车厢的厕所里找,没有人,再到前面一节找,还是没有人,再找……

“各位乘客,现在广播找人……”

找遍了整列火车,也没有三伯的影子。

火车上有人说看见三伯在鄯善下了车。堂姐觉得不可能,车在站上停的时间那么短,过道里人那么多,爹年纪不小了,怎么能挤得下去?!终于等到下一站,堂姐带上所有行李下了车,车站上的人给鄯善车站打电话,对方说没有看见这么个人。堂姐不甘心,坐车到了鄯善,找遍了整个车站,就是没有三伯的影子。堂姐只好坐火车回到凉州城。她先去找大弟弟张玉秋,她希望三伯就在弟弟家。然而,弟弟看见她时的惊讶说明了一切。于是,一时间凉州的电视上,报纸上,全是寻找三伯的启事。

三伯失踪的事情儿女们不敢对三娘说,三娘是从邻居的口里得知的,她很后悔自己没和三伯一起去新疆,又想起自己的梦,隐约觉得三伯出事了。然而,她想起了一九七○年的事,觉得三伯不会这么轻易抛下自己,说不定三伯和那年秋天一样,正连夜赶路回来见她。她对儿女们说:“不要担心,你爹能回来。”

一个多星期之后,刚刚回到单位的堂哥张玉秋听见收发室的老刘喊他,他下楼来,看见一个衣着破烂的老人站在单位门口,脚上的鞋像是破麻袋编的。这个人看见堂哥后立刻瘫倒在地上。堂哥纳闷,老刘却说:“张玉秋,你爹回来了,赶紧带他回家啊!”

三伯回家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休养了好几天后才开始说话:“真正是做了个梦啊!车到鄯善时我刚睡醒,玉春去打水。我看见窗外几个少数民族姑娘笑着喊我的名字,她们说我娘也在这里,让我赶紧下车。我就赶紧下去了。下去后她们在前面带着我走,走着走着,她们不见了,我再看,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了,四面全是沙子。我想顺着来时的路回去,走了几步就看不见刚刚走过的脚印了。风太大了,一会儿就吹没了。”

“三哥,你这是遇见蜃怪了啊,这妖怪专门吐气迷惑人。”五叔说。

“我一个人在沙漠里像只没头苍蝇,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下午迟一点时,太阳要落,我才辨清方向,就拿出口袋里的钥匙放在右边做了个记号。我感觉自己好像是从南边来的,想着往南就能回去。”

“爹,你在沙漠里吃什么啊?”堂姐抹着眼泪问。

“吃草。第二天往南走,走了大半天,还是在沙漠里,除了沙子什么看不见。人又累又饿,身上什么也没有。天快黑时,突然看见一些骆驼刺,还开着粉花,我当又是幻觉,伸手一摸,是真的,就摘了花和叶子吃。然后就睡在骆驼刺旁边。第三天起来,我折了些骆驼刺带上继续走。其实已经饿过头了,只是渴,特别想喝水。中午的时候,看见前面有一小片海子,海子边上还有矮矮的芦苇,我觉得老天要让我活下去,立刻有了力气,拼了命朝海子走,走着走着,海子就不见了。第四天下午,碰到了几棵梭梭,从小就听说梭梭的根下面有苁蓉,我没有工具,也没有力气去挖了,就靠在梭梭下面休息。这天夜里风很大,我睡觉前想,可能自己这一觉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了。可是天亮后,我模模糊糊听见了汽车的喇叭声。仔细听,那声音在东面。”

“三伯,是不是又是蜃怪骗你的?”虽然三伯现在就在我眼前,我还是很担心。

“我也怕是幻觉,但过了很久,又听见了喇叭声。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往东面走,其实是连滚带爬,你们不知道,沙漠里走路比平地上费劲得多。唉!”

后来的情形就简单了,三伯走到了一条沙漠边的土路上,他在路边等了大半天,天快黑时,终于来了一辆车,一个好心的司机把三伯带到了鄯善火车站,三伯在车站附近的一个招待所里休息了两天后坐火车回到了凉州。虽说活着回来了,但三伯的身体从此越来越差,精神也不时恍惚,不到一年就离开了人世。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堂姐要带三伯去新疆,为什么几个异族女子喊三伯,三伯就会下车,为什么人都活着回来了,却又这么快就走了,三娘一个人多可怜。三娘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说:“谁都不能怪,都是命啊!要是先躺在里面的人是我就好了。”三娘说是这样说,头发却很快白透了,和我们凉州南山顶上的雪一样。

后来,我在凉州城里读中学,在省城读大学,毕业后留校当老师,只是假期回家时看看三娘。此后好多年,三娘好像再没有变过,永远是一身大襟衣服,缠着绑腿,露出一双小脚。白头发永远盘在脑后,发髻上罩一个黑色的发网,皮肤永远是我们凉州女人特有的小麦色,脸上的皱纹也一直不见变深。每次去看她,她都微笑着说:“来,我的娃。”

再后来,我们永昌府临街的房子全变成了新农村的标准造型,三娘家带门廊的房子被拆掉了,新房子和周围的人家一模一样。张家药铺也变成了康泰诊所,门前的空地修路时被占用,没有地方种金丝莲了。两个堂哥的孩子也都上了学,三娘没有什么事可做,就每天坐在门前晒太阳,纳鞋底。三娘的眼睛老花后,就不再绣花了。

前年暑假,我去看三娘,三娘见到我很高兴,微笑着说:“来,我的娃,坐下我给你倒蜂蜜水。”我说:“三娘,我自己来吧。”我倒了杯水,坐下后却发现三娘一动不动,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像个雕塑一样。我喊她,她没有任何反应,我赶紧去诊所喊堂哥玉冬。堂哥却很平静:“已经犯了一年多了。去年爹的祭日,她去了趟坟上,回来就犯了。”我问:“那怎么办?!”堂哥说:“你别害怕,一会儿就活过来了。”再回到三娘身边,她还是那样,我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十几分钟后,她突然看着我说:“我的娃,你咋喝的白水?快放些蜂蜜!”

回到家,我娘说:“你三娘是老年痴呆症。刚犯时你玉秋哥就带到城里检查开药了,可她不吃,说她没病。现在越来越严重了。你嫂子做好饭端给她,她说刚刚吃过,没心吃。家里来了人,又说自己没有吃饭,饿得不行了。刚开始没什么,时间久了,你嫂子觉得很冤枉,脸上就难免不好看。你三娘也伤心呢,一伤心就偷偷去你三伯的坟上。今年西乡里搞开发,能干动活儿的人都去打工,管吃管住一天两百块钱,你嫂子也去了。你玉冬哥一忙,你三娘就没人管了,有时候在麦秸垛下就睡着了。唉,人老了就凄惶了!”

三娘是在麦秸垛下离开这个世界的。我娘说那天永昌府的天也很蓝,没有一丝风。吃午饭时堂哥到处找三娘,邻居家的小孩说看见三娘在麦秸垛下乘凉,堂哥赶紧去找,找到时三娘已经走了。堂哥按我们凉州的风俗把三娘和三伯合葬在一起。堂哥怕我伤心,又知道我工作忙,就没给我说。我娘说:“你三娘走的时候脸上带着笑,也是不想家了,没牵挂了。”

今年夏天,我参与一个文化项目,到凉州做田野调查。站在北乡,我发现再没有三娘那么美的老太太了,连三娘那样打扮的老太太都没了。从此,回到北乡,再也没有人会微笑着对我说:“来,我的娃。”

回到省城,我想,我该用自己的方式祭奠三娘——我要写写三娘。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三娘的名字,我觉得像她那样的人,应该叫玉莲、秀莲的。打电话问我娘,我娘说:“你三娘姓夏,叫夏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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