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 狗

⊙ 文 / 杨则纬

赌 狗

⊙ 文 / 杨则纬

杨则纬：一九八六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中国作家》《十月》《青年文学》等刊，已出版长篇小说六本。曾获第二届柳青文学奖、第五届《中国作家》文学奖、第十五届陕西青年五四奖章。现居西安。

小林喜欢的第一个男孩是隔壁邻居，男孩皮肤白皙，有一双玻璃球一样的眼睛。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时候男孩们都喜欢玩两种游戏，其中一种就是弹球，邻居男孩玩得特别好，每次都能赢一大把。小林去他家玩，他举起两颗弹球在阳光下给她看里面的颜色，她惊喜地说：“你的眼球和弹球一样在阳光下会发光。”邻居男孩还有一只小猫咪，猫咪是白色的，右边的脑袋上有一块黑色，小林说：“猫咪应该叫小黑，因为它的头上有一块黑色。”

“猫咪叫小白，因为全身都是白色的。”

“可是白色的猫咪很多，这个脑袋上有一块黑色是它的特点，所以应该叫小黑。”

“可是我觉得小白好听，小白小白小白，喵喵喵，小白喵喵喵。”他说着就抱起猫咪，把自己的左脸贴在猫咪的身体上，来回地蹭着，一边蹭一边朝着小林做出陶醉的模样，小林忍不住伸手，并不是去摸小白，而是摸了一下他玻璃球般的眼睛。

女孩子总不会只喜欢一个人的吧，说不定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高中暑假的补习班，她迟到了，第一排靠近门的那里空了一个位置，她就坐了下来，上课的时候她无意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男孩，心里想：长得真好看。第二天来上课的时候，她习惯还坐在那里，接着有个女孩坐在了旁边，上课的时候那个女孩一直问她认识上节课坐这儿的男生吧？她实话说并不认识。到了课间的时候，男孩居然走了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小林盯着他看，他把一串项链递给她说：“送给你的。”塞到她的手里，就走了。

小林追出去，他已经不见了，然后她就站在教室门口等他，到了上课时间他还是不来上课，小林正犹豫着要不要先去上课，她突然感觉被一股力量抓住，就这样被他拉着走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老师已经来了，她只好坐下来。她的心跳得很快很急，手里还握着那串链子。

“你的链子干吗给我？”

“你干吗不给我占座位？”

“我……”

“以后你只能当我同桌。”

“为什么？”小林问完这句话，男孩突然钻到桌子下面，他的个子很高，钻下去很费力气，桌子也被他的身体掀了起来。

“你干吗，快站起来呀，一会儿老师看见了，上课呢。”

“你好无聊。”

“你坐回来呀，你要干吗，捡东西我帮你捡。”

他们就这样成了再也没有分开的同桌，男孩会骑着自行车去接小林。补习快结束的时候，男孩突然抱来一只小狗，白色的小狗，没有办法带到教室里，两个人就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男孩手很大，小小的狗一只手就托了起来，他把狗凑到小林的脸边，狗伸出舌头舔了她。

“好恶心。”她说着，男孩把手从她面前挪开，把小狗凑在自己的脸上，狗的舌头又在他的脸上，舔得更起劲了。小林看着侧脸的他，有一个遥远的画面突然飘过来，她很想伸手去摸摸那张脸，近在眼前的脸就变得遥远起来。

“狗狗亲了你，也亲了我，现在该我们亲亲了。”这句话在小林耳边响起，但是随着记忆摇曳起来。夏天的阳光透过盖住天空的大树，一簇簇、一道道，阳光印在他脸上、嘴唇上一点点扩散，那一点点扩散的感觉就像爬山虎不知不觉盘满了整面墙。

那是小林第一次晕倒。

第二次晕倒，她看见男孩没有骑自行车，手里拿着一个滑板，后来她常常觉得那是自己的幻境，男孩把滑板放在地上，冲着她招手，一只脚踩上了滑板，另一只脚轻轻地在地面上点了一下……之后发生的一幕就让小林晕倒了。他在小林的生命里真切地出现过，真切到她两次晕倒，第一次晕倒的时候被他托住了，没有造成任何危险，第二次晕倒的时候，小林磕破了脑袋。后来小林左边的脑门上有一条缝似的疤痕，她喜欢用手抚摸这道伤疤。

再后来小林没有晕倒，她都不记得老师把她从教室里叫出去后，他们上了出租车去了医院后发生的一切，她也记不起来自己的悲伤……只记得婶婶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抹眼泪，好像说你难过就哭出来，但是她哭不出来。她再也没有见过父母，她也记不得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她再也不喜欢笑和哭。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小伙伴们开始流行喜欢明星，古惑仔成为很多人都喜欢的对象，再后来郑伊健演的角色都会受到大家的欢迎，小林就记住了一个词语“天煞孤星”。心理暗示这东西，不像月亮挂在天边，你等到天黑抬头才能望到，它无时无刻不在笼罩着你。

于是小林就过上了自己觉得希望拥有的生活。忘掉自己是小林后，她只记得自己是小怪兽。

她坐在沙发靠着墙的位置，昏暗的灯光下，她乱蓬蓬的短发从来不用梳理，很多男孩的头发都比她的长，她染了灰色，过度的漂洗让头发几乎发白了。长期不见阳光，她的皮肤变得更白了。小怪兽不喜欢化妆，因为喝醉了常常忘记卸妆，可是染了这种头发之后，如果没有一个重的眼妆，她每每喝得晕乎乎的时候，看到洗手池上面镜子里的自己都会吓一跳，有种把内心暴露出来的感觉。所以她还是会化妆。她会给手机上个闹钟，早上的时候爬起来卸了妆，再继续睡觉。她的耳朵上有七个耳洞，全部戴上很小的黄金环，每一个就小拇指盖那么大，右边五个，左边二个，都在耳骨上，其中右边有一个是在耳朵中间的那块小小的骨头上。

有人指着那个白头发的女孩对他说：这是小怪兽。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是Fendi这个牌子，有时候刷朋友圈的时候，常常看到卖货的发“小怪兽”，一只三角形的黄色眼睛……

这个“小怪兽”靠着墙，左边的腿蜷缩着，右边的其实也是蜷起来的，因为手里夹着烟，时不时地要抖动烟灰，这才放下一条腿来，支撑着地，前倾了身体去弹落烟灰。她拿烟的姿势不是食指和中指，她的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烟嘴，每吸一口烟都好像饿极了，也可能是因为太瘦，身体都跟着吸烟用力。但是吐出烟的时候又很轻，也还是因为她太瘦，感觉整个身体都跟着吐出的烟飘了起来。

他是狗子，在这间酒吧里大家都这么叫他。但凡有世界杯或者欧洲杯以及五大联赛中比较重要的比赛，他都在这里。是的，他自己开了一个彩票店，还有这间和人合伙的酒吧，他给任何人推荐买球，十块钱的比分到上百万的输赢，麻将馆里的大爷大妈，酒吧里买醉挥霍的年轻人，任何客户狗子都不会拒绝。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没有什么令他激动，除了买球时跳动的比分后出现的高赔率，这时候会升腾出一丝丝满足。这样的满足也在慢慢地升级，从前他给人推荐并不抽钱，从请客吃饭喝酒到各种礼物，后来渐渐变成抽钱……现在又成了另外的模样。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其实挺难的，他自我麻醉地告诉自己，这就是赌博，本来赌博就是高风险的事情，他可以推荐对的买法，可以给对方赚来成倍的钱，当然也可以推荐错的买法，买不买又不是他强迫的。他也为此吃过不少苦头，欧冠最后一场比赛，皇马对马竞；皇马赢2.2平3.0，马竞赢2.97，皇马开的初盘平半高水，但是交易量又是大热的情况下，庄家的赔付率太高，他断定肯定无胜。考虑到大赛都是平局很没意思，他果断买马竞赢。但是他没有给别人这么推荐，他一番讲解后，推荐了一个老客户买平，这个人跟了他很久，也赚了不少钱，对他深信不疑。

比赛结果出来居然是平，点球时皇马五比三赢了马竞。那场比赛那个客户买了十万的平。狗子根本没有给他买，等着比赛结果出来这十万就是自己的了。最终他自掏腰包给人家赔了二十万。还好欧洲杯就要开赛了，狗子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狗子转到别的桌子上应酬了几杯，再回来的时候，看见小怪兽不抽烟了，怀里抱着他的“叮当”。她的腿还是蜷在沙发上，叮当就卡在她的腿和肚子中间，她低着头，认真地看着同样认真休息的猫。

“我家叮当一般不接客。”

“这猫叫叮当？”

“是的，这是我的叮当。”

“你给它取这么难听的名字考虑过它的感受吗？”

“这样呀？可是这是我的猫。”他笑着说。小怪兽就突然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灰暗的灯光下，她的头发显得很亮，两只眼睛就像是镶嵌在脸上的黑洞，这样的目光看得他突然不知道怎么接住，好像正在手里剥的热鸡蛋，很烫又很想吃，舍不得扔掉。

叮当被她塞到了他的怀里，他居然都不知道是怎么塞过来的。

“生气了呀？你为什么叫小怪兽？”狗子一边抚摸着叮当，一边看着她问。她也不回答，只是这样盯着他，就这么几分钟，她的目光就转到桌子上，自己端起酒杯开始喝酒了。

狗子的注意力开始集中在整理自己客户上面，欧洲杯就要开赛了，比赛越到后面越难买，可是只有开始就看得准，才会得到信任。他了解这种心态：越是一直赢钱，越是想要赌得更大。他开始频繁地出入合伙的酒吧，和人喝酒、聊天，寻找着大的客户，寻找着将要来到的刺激感。

“叮当哎！”小怪兽说。

“你叫我？”

“嗯，看你不忙了，既然是你的猫，你要多给它关爱。”

“我要忙着赚钱给它买罐头呀！”

“得了吧，罐头几个钱。给我买一万，法国赢。”小怪兽把一沓钱塞到他怀里。

“你还赌球呀？我还以为你塞钱给我让我给叮当买罐头呢。”

“赢了的话给叮当买罐头。”

“输了呢？”

“输了你自己买。”

“你看不看足球，怎么想起来买球了？”小怪兽用那比黑夜还黑的眼睛看着他，这一次她没有走开，而是坐在了他的身边。她太瘦了，屁股大腿蹭着他的身体几乎没有什么诱惑的感觉。她轻微地蹭蹭他，示意他给自己让点位置。

坐下来后，她从包里翻找什么，但是没找到。

“你不抽烟？一个喜欢赌博喝酒看球的人怎么会不抽烟？”

“第一场别买了，蚊子肉。或者少买点，你看不看球？这个就是为了看球的时候有点意思。”

⊙ 朱世良·故园系列3

“我要一直买，要么赢钱，要么全输了。”

“你这样的心态最不能买呀，你是不是找不到烟，你抽什么给你拿一包去。”

“你连猫都舍不得给人抱一下，还舍得给我买包烟？哼。”小怪兽说完，就站了起来，但是她并没有拿走包，酒吧里灯光闪烁，一下子就看不到她了。一会儿她又回来了，点了一根烟，还是中指和食指捏着烟，用力地吸了一口。随着烟吐了出来，她开始说话：“我喜欢意大利，我运气很好，我会一直买，赚够五十万，押意大利和比利时的那场。”

“哈哈哈……那我觉得你就能看四场意大利了。”

“给我买个二比一。”

“威尔士赢？”

“去死，英格兰赢五万，然后一万的比分，二比一。”

“英格兰根本就是坑好不好？我知道你前几场都赢，但是你不能这样。我们买比赛都是看盘口的，不是胡乱买的，你运气好，是很好，但是赢了也不能任性自己随意买。”狗子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认真地劝她，好像是用他的钱一样。说完后他就感觉到了，于是他又补了一句：“随你。”

“抽根烟冷静冷静。”小怪兽把自己刚含在嘴里的烟递了过来，他接了过来，吸了一口，很呛，咳嗽了起来。

“叮当今天还抽烟了。”

“老子被你气死了。”

“气什么气，用赢的钱给叮当买了这么多罐头，不高兴呀？”

“今天要是二比一，我一口气吹一瓶红酒。”

“两瓶！我出钱。”

“哈哈，让你花钱买个教训。”

那场比赛是威尔士先进的球，上半场就进了那一个球，小怪兽坐在他的旁边，进球的时候狗子抓过小怪兽手里的烟狠狠地抽了几口。他已经不会因为抽烟咳嗽了，他每天坐在小怪兽的旁边看球赛，进球或者打偏了的时候，小怪兽自己手里的烟就这么递进他的嘴里。开始的时候，他会一边抽一边骂小怪兽，但是每次都接受了。一场比赛和一场比赛中间还有好长间隔，他有时候和其他客人聊球赛，吸引他们买球；小怪兽就坐在他的旁边抱着猫玩，偶尔插几句话，都是泄气的话，可是他一点也不生气。累了小怪兽就睡觉，她的身体小，一个小沙发，她盘起腿就能装下身体，他就会让店里把空调关了，其他人埋怨他，他只是白白眼也不去理会。有一次小怪兽趴在他旁边睡着了，叮当猫就卧在她的背上，他伸手想把猫抱下来，当他碰到她的头发，感觉头发干得像冬天的芦苇。黑暗中，在闪烁的灯光下，黑猫身体下的小怪兽突然像是枯萎了。她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只有头发是明亮的，而这份色彩却也不是充满生命力的。狗子心颤了一下，手立刻缩了回来。

下半场的时候英格兰终于进了一个球，小怪兽就要了三瓶红酒，说现在就醒上。他嘴上问她“是要输了自己吹了吗”，心里却希望喝酒的是自己。

“两瓶当然是你的，另一瓶我自己庆祝的。”她说着把一口烟吐到他的脸上。

“少嘴硬。”

眼看着比赛剩下十几分钟了，狗子的心慌极了，小怪兽却还是缩着两条腿，抽烟的时候就放下一只脚，光脚点在地板上，支撑身体往烟缸里弹烟灰。狗子后来想，这个女人是不是偶尔可以穿越了时光……最后几分钟的时候英格兰居然进球了，比分锁定在二比一。

他一口气干了一瓶红酒后，拿起另一瓶，小怪兽拉住了他的手。

“咱俩碰着杯慢慢喝好不好，庆祝我们赢了。”狗子伸出手，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放了下来，和上次一样，一种奇怪极了的感觉，让他定在那里。

狗子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是在家里，浑身难受得要死，印象里凌晨三点是波兰和德国比，他看盘口看得很准，觉得这场德国大热，但是肯定不是赢，也许是酒劲，一般很少买比分的他买了一比一。他去伸手摸手机，想看看新闻。

“这个浑蛋小怪兽，究竟让我喝了多少酒，耽误我做买卖。”他心里念叨着，觉得从床上直起身子后，后背像是被划烂了一般，和宿醉后的那种酸困不一样。去抓手机的手转而去抓后背，一触碰手就弹了回来。

“哎呀……”他疼得叫出声音来，“昨天喝多了肯定蹭哪儿了，简直没这么疼过。”他起身，去洗手池前找镜子。背过身子扭着头去看后背。

“小怪兽，你昨天对我做了什么？”

他打了不知道多少遍电话，才听到她懒洋洋的声音。

“好困。”

“你是不是疯了？”

“叮当你喊什么喊呀。”

“我不喊你我喊谁？我还要打死你呢！”

“昨天在我的鼓动下你买了一万的一比一呢，赢了还要打死我呀？”

“啊？是一比一吗？”

“是呀，我买了二比一中了，你买了一比一也中了，这么高兴的夜晚。”

“起床，出来吃饭。”

“我睡觉，我不吃。”

“我去接你，给我发定位。”

“你要杀了我呢，我才不送死。”

定位很快就发了过来，狗子看着手机屏幕上小怪兽头像下发来的那个地址，为了她的听话他高兴得想笑。背部隐隐的疼让他又回到镜子前，他看到背上文了一只黑色的猫咪，下面写着一串奇奇怪怪的字母。

“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不讨厌猫咪，也不讨厌小怪兽。”他这么想着，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他根本没有给小怪兽买二比一这样的比分，根本不相信英格兰会以二比一这样的比分赢了威尔士。好在自己昨天喝多了买了一万的一比一，这两笔钱就这样差不多抵消了。“妈的，这个小怪兽真的是有狗屎运。”他说着，抹了一把自己的后背，疼痛的感觉，他用这种感觉提醒自己：只有钱才是实实在在的。

他开着车特意绕到商场，买了橱窗里的裙子才去了小怪兽住的地方，等她下楼来拉开车门的时候，果然是一把抓住装衣服的纸袋就扔到后座去。她关上车门坐下来的同时，狗子转身把纸袋子拿过来，从里面掏出裙子扔在小怪兽的腿上。

“抹布？”

“去换上我带你玩去。”

“你有病吗？”

“是你有病。我问你，我背上那些字母是什么东西？”

“你自己要文的，我怎么知道什么东西。”

“要不是你，我怎么会文身！”

“文在你自己身体上的东西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带我去文的。”

“谁说的？我带你去死你去不去？你要找事也要找给你文身的人。”

“行了，去把这个换上再和我出去，算你赎罪。”

“赎罪？”

“我以前喜欢过一个女孩，她特别喜欢飞儿乐队，他们有首歌的MV里面，男的把橱窗砸烂给女孩拿了里面的新衣服，然后两个人亡命天涯。那女孩说觉得特别浪漫，可是那时候我不敢那么做，所以错过了。”

“然后呢？”

“你他妈现在穿上橱窗里的衣服和我亡命天涯。”

“哎哟，你砸橱窗了？”

“我晚上文身，早上砸橱窗，你真以为我演MV呢。”

“我不穿，我好讨厌白色。”她说着中指和食指拎起衣服在空中抖了抖接着说，“而且这个白色没什么设计感，像抹布。”

“快去穿。”

“那你承认你就是编了一个故事，其实是想给我送礼物。”

“快滚去换，不然哪天把你灌醉了给你文个‘我是猪’在脖子上。”

小怪兽套上白色的裙子，又肥又大的裙子好像麻袋，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深棕色的眼影和白色大褂子配在一起真不好看，她发现原来白色也可以显得她这么消瘦。她一屁股坐在马桶上，想起他说的话，想起的全是飞儿乐队那个MV的画面。她知道那是哪一首MV，很早以前她最喜欢看那一首MV，最喜欢幻想自己就是里面的那个女孩。她觉得此刻自己更想成为那个女孩，就这么去亡命天涯。

狗子坐在车里，等着她出来，他一边好奇小怪兽穿上那条裙子的模样，一边告诉自己一切都是计划。然而他刚刚讲的那个故事是真的，可是有什么呢，那个姑娘还不是找了更有钱的人。这么一想，狗子的心情就更加混乱了。

衣服也不是没有设计感，前面的那边布料比较短，后面的那片比较长，右边腰部设计了一个大口袋，小怪兽把手塞进去的时候感觉非常不爽，左边的永远都塞个空。她在脑袋上套了一个粉色的发带，本来是她为了洗脸方便买的，有天照镜子发现搭配她灰白的短发十分好看。既然穿了这样的“白布袋子”，就干脆换一下风格。

“你怎么这么瘦？”

“这个衣服好不爽，怎么只有一边有口袋。”

“我带你去喝咖啡吧。”

“赢了钱这么抠门。”

“你能不能变成好好的姑娘，你看你头上乱七八糟的毛，还有你耳朵上那些洞，还有……今天没有画黑漆漆的眼影呀。”

“一个靠赌博活着的人怎么好意思说我不是好好的姑娘？你明明看到的只是我的外表。”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小怪兽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狗子也一样，不知道怎么接下句。“其实吧，我不想有什么光明的人生，我就想活到三十五岁，晚上宿醉，白天昏睡，想打孔就打孔，想文身就文身，想和谁好就和谁好，再过几年，老了丑了没意思了就去死。”小怪兽接着说道，也许这是为了缓解刚才的尴尬，也许是突然想到用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

原本是不会赌博的，小怪兽虽然看起来喜欢玩乐，不着边际，但是她知道赌博、毒品和嫖娼都是不能触碰的，会上瘾会沉迷会万劫不复。然而现在没有其他办法了，她的生命本来就成了一场赌博，她得了肝病，不治疗人生就基本走到尽头了。唯一的方法是服用一种美国进口药，当然不是说服用了就一定能治好，但是胜算会比较大，药一颗就要七千美金，一个疗程下来至少二百万。听他们讨论赌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开始因为自己是意大利的球迷就听听，得知生病后的某一天，突然想要搏一搏。

他们吃了特别辣的四川火锅，狗子感觉自己辣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小怪兽却嚷嚷着不够辣。他不知道小怪兽居然喜欢喝那么苦的咖啡，吃起巧克力一口塞进两块，嘴巴鼓鼓的半天也不咽下去，最后伸出舌头来给他看融化了的黑色。她的双脚总是不能好好地放在地板上，永远有一只是蜷缩在椅子上的。她说她只穿一种样子的鞋子，只是为了方便脱下来。

狗子突然对她充满了好奇，比如她的父母是做什么的，比如她的钱是哪里来的，比如她为什么会如此的生活，比如什么是她在乎的，比如在她的心里自己是什么模样的……

每天都有足球比赛，每天都在给别人分析球赛。第二轮比赛，冰岛和匈牙利，开始看时是冰岛胜，临场看赔付压力觉得是平局……英格兰对威尔士，威尔士先进球，看的是英格兰赢……葡萄牙对奥德利，看赔付还是平局……波兰和德国，也觉得应该押平局……

比赛就这样进入了四分之一，小怪兽和他已经连着好几次买比分都输了，从未押中过一次，这样的情况下，让人觉得有些急躁。今晚是法国的比赛，三点的时候法国对冰岛，早晨还没有睡醒过来，狗子的电话就来了。

“醒得这么早呀！”

“今天买比分，听我的。”

“什么比分呀？”

“法国对冰岛的，不要相信什么冰岛是黑马，一般一次最多有一匹黑马已经了不得了，威尔士已经是这次的黑马了，冰岛走到今天也有运气成分，不可能赢法国，你要相信我。”

“你做梦了是不？”

“什么做梦，是认真分析的结果，而且今天肯定是大比分，四比一或者五比二，我看好这两个比分。”

“你是不是最近连着输失心疯了，给你买件红衣服，老老实实穿着睡觉，起来买个输赢行吗？”

“你要听我的，这次要听我的。”

“五比二的赔率是多少？”

“一百五。”

“那我买十块钱的。”

“你听话好不好？”

“你睡醒了再说好不好？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告诉我你穿越了，现在你回来了，知道比分了，然后我现在就把所有现金提出来，房子也去抵押，买比分。”

“穿越了就买大乐透了，买什么比分。”

“再见。”小怪兽直接挂了电话。但是她已经醒了，刚刚一边说话的她已经慢慢坐了起来，她缩起双腿，一个胳膊抱住自己的膝盖，一个胳膊抬起，手指头在抓不住的头发上面来回搅动着。一百五十倍的赔率在她的脑海里翻滚起来，以前看球的时候，翻滚的都是足球，现在居然全是数不清的数字，赌博这件事情真是上瘾，金钱是带劲的毒品。如果十块钱就是一千五，那么一万五就是……数字在脑子里翻滚起来，她数学一直不好，在心里赞叹过狗子的数学那么好，每次随便报出一个赔率，他都一口报出价格。原本小怪兽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要算数字，她不需要很多钱，也不想要多么光鲜的人生，喝个小酒就能让她觉得很兴奋，在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一次次消失后，她的人生已经简单得多了。

原本只是想救命的，为什么有了心动的感觉？

那天晚上英格兰赢了比赛，因为英格兰的第二个球是最后时刻才踢进去的，当时小怪兽内心其实是紧张的，但是狗子问她的时候她很冷静地说：“肯定会进的。”结果真的如愿了。小怪兽那个比分赌的不是那二比一比分的赔率，而是赌自己和狗子的关系。她不敢去爱一个人，她害怕自己会把爱的人一个个害死，所以赌了自己也不相信的比分，赢了她就去爱，输了就滚远。

然而狗子其实没有给她买比分，他当然不相信会中那个比分，他甚至不觉得英格兰会赢。但是进球那一刻的神奇依旧深深地感染了他，不仅是最后的结果，明明没有买比分的他却时刻地给英格兰鼓劲儿。他喝了打赌输的酒，说不清是为了自己该死的感情，还是为了自己输掉的那些钱……一会儿就上头了，之后他就断片了。

其实文身前他们是有过交流的。

“你为什么喜欢猫呀？”

“我从小就喜欢。”

“那你为什么喜欢足球呀？”

“我从小就喜欢呀。”

“这是什么狗屁答案。”

“就是从小就喜欢，不是第一天喜欢的。你为什么喜欢足球呀？”

“我喜欢的第二个男孩喜欢足球，喜欢英格兰。”

“那你喜欢猫是因为第一个男孩喜欢猫吗？”

“是因为我从小就喜欢猫。”

“你怎么学我。”

“如果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多久呢？”

“我会一直记得你的。”

“那把我文在你的身上可以吗？”

“文个小怪兽吗？哈哈哈哈。”

“文一只黑色的猫，文一模一样的两只黑猫。”

“那我的猫要比你的大。”

“这又是什么？”

“我的身体比你大，所以我的猫要比你大，这样……”

“这样什么？”

“这样比较配吧。”

对一个事件与不确定的结果，下注钱或物质价值的东西，其主要目的是为赢取更多的金钱或物质价值。这大概就是赌博最浅显的解释。而实际上，金钱承载的对于赌博的人来说，绝对不单单是更多的金钱。是的，人们总是被一个虚假发光体迷惑，从围观的状态小心翼翼地走进其中，都自信满满可以全身而退，然而那颗或者好胜或者贪婪的心总是暗藏汹涌。赌博，只不过是被自己滚动起来的自信滚成了旋涡，你自成陷阱，往哪里爬出去？

那天的狗子不知道哪来的神经，告诉每一个店里的人，冰岛和法国的比赛，不买四比一就买五比二。在酒精和音乐的蛊惑下，一百五十倍的高赔率更是很快就在每一个听到者的脑海里，排山倒海的金钱潮涨潮落般，大部分人觉得买个一百块钱纯粹玩玩的心态，但是赢了就是一万五千块钱。

小怪兽坐在黑暗里，她第一次感觉自己被黑暗包围，她看到有一束射灯般的光一直从天花板打在狗子的头顶，狗子在灯光下比画着手势说着，她无法看清他的脸，周围的人都是被黑暗包围着的。她突然觉得这一次会不一样，厄运一次次带走她的爱人，这一次降临自己身上，狗子不再会因为她遭遇意外。她感受到胸口那股激动的热流，让她枯瘦的身体被灌溉。她回过神来，发现手里的烟已经燃烧出一截长长的烟灰，她前倾身体去找烟灰缸，那一刻，烟灰随着身体的惯性落在了地板上。就像下决心的时候往往都是无声的。

她摁灭了手里的烟。

首先她要开始戒烟，当然还有酒，她觉得自己一定可以赢下去。

“我买一万块钱的五比二。”

“什么？你坐下来说。”狗子正在和一群人说着，身体自觉地给她挪一个位置。实际上，他早就等着她。当一个你在意的人躲在一边看着你的时候，这种悄悄只是做给周围人看的。

“我说我要买一万块钱的比分。”

周围人立刻叽叽喳喳起来，人与人的声音和音箱发出的声响是不同的，虽然不如音箱般轰鸣，因为人是活物，有气场。整个酒吧活力的重心都围绕着小怪兽。狗子看她，不能多看，立刻拿起手机帮她买入。

“你买得太多了，一千块钱就了不起了。”

“小怪兽，我看最多三个球，五比二简直痴心妄想。”

“我觉得根本就是冰岛赢，怎么就把一万块钱扔着玩了呀。”

……

她站起来，拉了一把狗子的袖口。两个人走到了洗手间，周围暂时安静下来。他们一人一边站在洗手池的两侧，镜子里是两个人的侧面，他们面对面。

“结果不是，可别哭。”

“你见过我哭吗？”

“笑都没见过几次。”

这句话一出口，小怪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好像变成另一个人。

“我回家看比赛了，害怕一会儿哭给你看。”

“这几天不对劲呀。”

“你才不对劲，等着结果出来被店里客人砍死吧，买这么邪门的比分。”

“那你还买这么多。”

“拜拜啦。”镜子里小怪兽的侧影变成背影，狗子也变成镜子里的背影，镜子里只剩一前一后的两个背影，直到什么也没有。

比赛在三点钟的时候准时开始，小怪兽一个人坐在地板上，屏幕上绿色草地上很多缩小了的人开始跑动，电视机里传出解说员的声音。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电视的声音让她觉得嘈杂，她干脆换成了静音。

“开始了开始了。”

“你在看吗？”

“你来店里吧。”

“路上的时候我给你手机直播，你快来呀。”

“店里今天特别热闹。”

“你是不是在睡觉呀，我给你打电话了？”

手机里狗子的微信一条一条刷屏，她茫然极了，明明觉得不可能的比分，为什么还要买那么多。不过对于她来说，一万块钱还是十万块钱都没有什么意义了，很快这些钱都不会是自己的。

好像还是抱着希望吧。她拿着手机不知道回复什么，有好多想要诉说的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又怎么说起。

狗子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她看着电话，挂断了。

“你还是回家保命吧。”

“都买了那么点钱，谁会要我命，除非是你。”

法国和冰岛，上半场的时候球员就像开了挂，冰岛完全不是前几场的冰岛，法国一个球接一个，中场休息的时候，已经四比零了。

“你看看我说的怎么样。”屏幕上传来这句话，小怪兽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激动的心情了，她从地板上转移到了沙发上，拿起一个垫子抱在怀里，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把手机凑到嘴边，给了屏幕一个响亮的吻。如果狗子在，她会把他抱住，这么给他一个吻。赢了就会有一百五十万了，距离治病的钱好近，天哪，真的会那么幸运吗？

下半场开始，冰岛在五十六分钟的时候终于进了一个。

“我说的怎么样，我说的怎么样，已经四比一了，还差两个球了。”

“那不是还差两个嘛。”

“你就等着吧。”

法国接着在六十分钟的时候又进了一个。

“啊啊啊啊啊……”

“你叫什么呀。”

“我是替你叫呀，一百五十万呀。幸亏我没告诉别人给你买了这么多。”

“为什么呀？”

“担心你的安全呀，害怕别人绑架你呀。”

“这不是还差一个球呢嘛。”

“天哪，你能不能激动一点，眼看就要赢了。”

“哦！”小怪兽在屏幕上打出这个字的时候，其实她抱着靠垫哭了，眼泪哗啦啦哗啦啦，足球场上的一切都被泪水弄得看不清楚，赌球这件事情，会超越了看球人原本的目的，尤其是随着赌注的砝码越来越大。小怪兽越哭越委屈，而这种委屈让她感觉舒服。

电视机就突然蓝屏了，上面显示一行字：您因为欠费无权观看！一脸泪水的她这下看清了电视，破涕为笑了。她抓起手机，对着电视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狗子。

“你这是什么情况，关键时刻。”

“没事，我给你直播。”

“现在就坐等冰岛进球了。”

“整个酒吧里的人都在做法，冰岛一定要进一个呀。”

“啊啊啊啊啊，你紧张不？”

“小怪兽！”

“进球了！”

“进球了！”

“去他妈的，法国进球了。”

“怎么办，六比一。”

“好伤心。”

小怪兽看到狗子发来这样的微信，在后面还跟着一长串心碎的表情。她就坐在沙发上，怀抱着垫子的胳膊拿着手机，电视机还是继续蓝屏着。她安慰自己：哪有那么神奇的事情，赌博就是赌博，怎么可能中一百五十倍。

“哈哈哈哈哈，快给我下跪，逗你玩呢，自己搜消息呀。”

“八十五分钟的时候冰岛进了球，现在结束了，我们赢了。”

“小怪兽，我们赢了！”

很多画面好像明信片，从记忆里一张张邮寄来：大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小截烟、蜷缩在角落里的身体、耳朵上一个又一个的小环……狗子洗完手，抬起头的时候，镜子里出现自己的模样，那个模样的脑子里全是另一个人的景象。自己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就像面对球赛，原本一片盎然的绿茵场，被一个足球闹得翻了天，狗子随着他们，忽而冷忽而热、忽而明快忽而阴暗、忽而平缓忽而旋转。他的生命里亮着一片光，是一个耀眼的黄金梦，当然穿过耀眼很可能是万丈深渊，但是他不害怕。

却害怕她了。他把身体转动，半侧着身体看镜子。裸露的后背一只黑色的小猫，他拿另一侧的手臂去够那只黑猫，已经长好了，没有疼痛的感觉。不是对着镜子，也感受不到那里多了一块文身。

“就是自己抚摸自己皮肤嘛，干吗要生出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他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不过就是一只赌狗！”他抽回抚摸后背的手，指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不——过——就是——一——只——狗！”又说了一次，一个字一个字反而让他内心更加慌乱。那个头发又白又短又枯的姑娘，穿着小白裙子也好像套着大麻袋，鞋子从来都不好好穿在脚上，坐也坐不端正，用劲儿地喝酒奋力地抽烟……自己怎么会被这样一个奇奇怪怪的人吸引，又干吗要手软？

她要用一百五十万全部押在最后一场比赛上，她完全信任自己，这两点就够了呀，这种千年难遇的好事终于轮到他的头上，但是他为什么这么犹豫？

“小怪兽，你再想想嘛！”

“你赢了一百五十万，根本连你的户头都没有进去呢，一直放我这儿，现在全买了，好赖给自己留一点嘛。”

“这是赌球呀，也是赌博呀，我也不是神，也可能会买错呀！”

“如果你真的觉得想买，要不买个一百万？”

“我觉得一百万有点太多，你还是买五十万吧。”

狗子还是没有忍住，掏出手机就开始噼里啪啦地打出一条条的信息。

“本来就是你帮我赢的。”屏幕上亮出这几个字。

“你怎么那么傻呀，那也是你决定买你才赢的呀！”

“赌博就是越赌越大，你买比分那个完全是运气，你不要陷进去。”

“呵呵。”小怪兽就回复了这两个字。

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决赛是法国和葡萄牙。法国初盘，让葡萄牙半球高水，本届欧洲杯两队的走势，法国一路强势，葡萄牙一路磕磕绊绊，无论是从纸面实力，还是从受热度，法国都是受热方。开赛前法国百分之七十八的交易量，顶半球高水，如果法国赢的话，庄家的赔付率将会空前巨大，所以本场比赛，法国九十分钟内肯定赢不了比赛。决赛一般都是加时赛分胜负，狗子的心里判断的是买平。

“那一百五十万全买法国赢了？”

“嗯。”

“决赛我真的看不出来，就是觉得法国一路都踢得好，葡萄牙你自己也看了，进了决赛也是搞笑。”

“晚上一起去酒店看吧。”

“咱俩？”

“对呀。”

“我不照顾生意了？”

“法国赢了的赔率是多少，赢多少？”

“一点七的赔率，赚一百零五万，加上本是二百五十五万。”

“赢了分你五十五万。”

“真的假的。”狗子这么说着，心里却知道，他买的是平，赔率是三，比赛结束后，不出意外，他就有四百五十万了。当然也有可能不是这个结果，但是他觉得法国赢是最不可能的，最坏的结果法国赢了，这笔钱本来就在自己名下，就是打官司小怪兽也赢不了。

“输了我就没办法了。”小怪兽声音很小地吐出这几个字，那些字变成气一股脑地涌入狗子的眼睛里。狗子心里念叨着：“还不是和我一样贪念的人，活该相信我。”嘴里却说出了：“要不还是买一百万？”

“我们都是活生生和心意抗争的人，晚上一醉方休。”她说完，转过身去，没有停下脚步。

狗子并不是很明白。

感情和人生是不是就是这样？靠猜？靠蒙？靠赌？

比赛是凌晨三点，小怪兽调好电视，坐在地毯上，靠着后面的床。脚的旁边放了红酒、洋酒还有啤酒，切好的红色草莓、剥好的黄色柚子、片状的绿色猕猴桃……还有一盘核桃，是刚刚下来的鲜核桃，小怪兽剥了一个下午，指甲缝和手指上全是一道道的口子。狗子很快就会从他们相识的店里出来，夏天的晚上还是热的，赌球的人因为最后的一场比赛而更加躁动，因为钱！城市里的夏夜总是比冬日热闹，除了灯光，轰隆隆的空调消耗着世界，穿着太少让男女容易相爱，树叶随着气温的下降渐渐变黄的时候，热烈的爱却不像四季更替有个过程，它们来得快去得也快。

城市让人记不住每一个相爱的瞬间，都被高楼遮盖，都被车声碾轧。也许，只是也许，会有一些什么在心底，雨水洗刷不掉，风儿吹过亦不散落。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小怪兽要他喝醉，狗子也必须喝醉，比赛的每一分钟都是煎熬。黄金梦就在眼前，而他怎么一点儿也不开心。足球在绿色草地上跳跃、翻滚，他的眼里只有她，心里也只有她，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狗子就喝酒，一杯杯地喝酒，他就闭上眼睛，干脆什么都不看。

“你的手好小。”狗子也靠着床，他吃了很多新鲜的核桃，喝了很多酒，闭着眼睛还是忍不住抓住了旁边小怪兽的手。他把手一直拉到自己的嘴边，亲吻了它。他看到手上剥核桃留下的口子，他看了她的脸。就感觉她的眼睛黑漆漆的，像黑洞。

一杯杯地喝，三种酒混合的力量让狗子想说话说不出来，只有她的目光，让他迷醉。狗子拉着她的手，一把把她拽进自己怀里，他给了她很用力的吻，用尽了小怪兽吸烟那般力气。之后，他就这么沉沉地入睡了。他觉得幸福极了，幸福得像只狗，明天早上醒来，他要毫不保留地告诉她，自己是个骗子，但是骗子爱她，求她给骗子一个机会，他想着自己下跪的画面，好像求婚。

他喝醉了，他吻得小怪兽嘴里流了血，小怪兽一点也不疼。她关了电视机的声音，屋子里都是狗子的呼噜声，真是漫长的比赛，九十分钟的时候又补时三分钟，她拉着熟睡了的狗子的手祈祷着奇迹发生。

九十二分钟的时候，法国队一脚射门……有那么一刻，小怪兽看到了两个人的未来，她从来没有感受过胸口有这般剧烈的感觉，好比跳楼机升入最高，狠狠坠落，机器坏了，她被摔死了，速度太快，兴奋和疼痛也就一下。

九十二分钟法国队一脚射门打中了立柱，球弹了出来。

九十三分钟，比赛结束。

法国和葡萄牙平局。对于赌球来说，这之后的输赢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小怪兽拿起自己的手机，发送了一张照片给狗子。是文身师傅给他们文身的合影，一只大的猫和一只小的猫，大猫那里文的字是花体写法的西班牙文“小林爱你”。小猫下面写的是“爱你的小林”。

⊙ 朱世良·故园系列4

小林这一次终于是自己选择离开了爱的人。她没有再看一眼狗子，没有拿走任何东西，没有停下脚步。

天亮起来的时候，下雨了。讨论决赛的人还会讲起这场比赛，夏天的热还没有散去的时候，人们对球赛的热情就会没有了。雨水在窗户上划出一道道痕迹，画出一个男孩躺在女孩身边。女孩还说了几句话，只不过是掩饰内心的鬼话。风声比音乐声美好，因为浑然天成，想起你比看着你美好，因为不是所有感情都能剪成连贯漂亮的窗花，大部分都在练习中残破掉了。

还在下雨，这一刻永远不会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