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岭的星星

2016-12-19 07:17余同友
青年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鼻头牛栏伯伯

⊙ 文 / 余同友

鲜花岭的星星

⊙ 文 / 余同友

余同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出生于安徽省石台县。有中短篇小说若干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及年度选本选载。现居合肥。

二〇一六年初夏的一天,作为本省文学期刊的一名编辑,我领受了一项任务——到著名的革命老区、有“将军县”之称的皖西金寨县组织一篇稿件。因为二〇一六年是红军长征胜利八十周年,主编曾提前半年约请了好几位省内外有名气的作家创作有关金寨县红色题材的作品,但她看了后均不满意,这位搞文学批评出身的主编对稿件的挑剔是出了名的,于是,便有了我的这次金寨之行。她在办公室里大手一挥对我说,干脆,你直接去金寨县,看看当地的作家有没有这方面的作品,要能真正呈现生活在那块红色土地上的人的生命细节和生命温度。

我自研究生毕业就到了这家老牌文学杂志社工作,算起来也有一年时间了,也看了不少名家的稿件,但独自一人外出组稿还是第一次,我抱着一颗好奇之心兴致勃勃地来到了金寨县。初夏,正是大别山最美的季节,山上的绿树掩映在雾岚中,田野里的油菜籽快要收割,散发出好闻的气息,布谷的啼鸣诗一样忧伤和悠长,我坐在长途大巴车上,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几次忍不住轻声地哼唱起来: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傍晚时分,我来到了金寨县城。事先联系好的几位本土作家,如约和我在县城的一家宾馆见了面。我草草地翻了一下他们送来的稿件,凭经验,我知道这些肯定都不合乎主编的要求。看着我一脸失望,他们便安慰我说,还有一部分作家没联系上,这就通知他们,争取让你圆满完成任务。

就这样,我在金寨县城宾馆封闭待了三天,看了几十篇稿件,可是仍然没有发现一篇符合主编大人要求的,我愁得一夜没怎么睡,怎么办呢?第四天早晨,我实在没有心情再工作了,再说,剩下征集的稿件也还没有送到,嘿,索性给自己放一天假,主编给我的期限是一周呢,我且到乡下四处走走吧。

到了县城汽车站,我也不知道去往哪里,茫然地看着停车场里的城乡公交客车,忽然,我看到有好几部车的前玻璃上贴着“张冲——鲜花岭”字样。“鲜花岭”,竟然还有这样一个诗意的地名,就是这里了,我立即上了那辆公交车。到鲜花岭,我对售票员说。

这季节是夏茶刚上市的日子,车厢里的乘客也大多是茶农,他们在城里卖了茶,手里虽只拎着空了的茶袋,但茶香仍然飘浮在空气里,他们互相聊着茶价、天气等。空着双手的我坐在他们中间,像鸡群里的一只鸭,有点格格不入,我再扫视了一遍车厢,发现了另一只鸭。——那人有六十多岁,满头白发,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他始终安静地坐着,两眼看着窗外的山色,而更引人注目的,则是他抱在胸前的画架,我猜想,他大概是一位画家。

一个多小时后,城乡公交到了终点站鲜花岭。下了车后,那些茶农们纷纷跨上自己先前留在镇上的摩托车,突突突地踩响了,一会儿就消失在山路上。那位画家呢,他不慌不忙地背着画架,拎着一个黑色大包(估计装满了画笔和颜料),往镇后头的一座山上走去。他坚定的步伐显示他已胸有成竹,这让我好奇,我也就跟着他,一步一步往山上去。

山上有一条小道,刚好容一人过,如果不注意的话,挥舞的幅度大一些,双手就会碰触到两旁的竹子、灌木和藤类植物。看着不高的山,走起来才知道“望山跑死马”的道理,走着走着,我就喘起来,呼哧呼哧,牛一样。前头的老人却依然心平气定,他看了我一眼,嘴角似有一丝笑意。这让我惭愧,但也让我有了搭讪的理由。

您老人家身体可真好,我说,爬山就像走平地一样。他还是不说话,只是点点头,将脸上笑的面积扩大了一些。

您是到山上画画儿吗?我努力撵上去问他。

算是吧,他说。

他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步子。眼前是一幢旧房子,典型的皖西民居风格,红砖黑瓦,三开间,有点特别的是门楣上画了一颗红色的五角星。房子显然好长时间没有人居住了,房门紧锁,石槛都上了青苔,门前晾衣的竹竿上停着一只鸟,见了人来,愣了一下,才急急地振翅飞走。老人站在房前看了看,放下画架,打开黑包,一样样地往外掏,果然是画具,粗粗细细的油画笔,各种油画颜料,刮刀,便携式水洗,马扎。他一样样摆好,归整齐全,调整好画架,便坐下来,面对着前方的山峦开始画画儿。

我以为他要先起一个稿子,凑到他身后一看,画架上却已经有了一个很完整的画面了。画的应该是夜间的景象:岭上有一角房子,房檐上挂着一只灯泡,灯泡泛着微黄的光芒,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站在夜空下看着前方,前方的山道上,隐约可见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戴着头灯,自行车旁跑着一只土狗;山,人,道路等等,都画得简约而模糊,反而是夜空上的星星却画得灿烂、清晰。老画家手里拿了笔,却没有下笔,他的手就停顿在画作面前,像突然怔住了,他看着画面,似乎陷入了一场回忆。良久,他才用笔在夜空的边缘,轻轻描了一笔,然后又停顿了下来,在我看来,那一笔描了就如没描一样。

老先生,您这是画什么呢?我忍不住问。

他缓缓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这幅画从一九九六年画起,我画了二十年了,我每年都要来画一次,可是我总觉得还没有画好,没有画出我想要画的全部内容。

可是,我觉得这画面已经很丰富了啊。

不,他摇摇头,丰富的永远是记忆与想象。

记忆与想象?

老画家点点头说,我给你说说我的记忆吧。

那天半夜,那声音好像是骤然响起来的,我父亲李大刚有点奇怪,那声音一阵阵的,他先以为是溪水声,但溪水没有这样清脆呀,他又以为是花子的叫声,但土狗花子叫出来也不会这样连续不断啊,忽然,他知道了,那是枪炮声哪。密集的枪炮声不知是从哪个方向传过来的,他着急万分,他觉得自己躺在战壕里,应该端起枪去冲锋,可是,怎么自己老是睁不开眼睛呢,他急出了一身汗,大叫了一声;这时,眼睛才睁开了,四下一片黑暗,愣了好一会儿,我父亲才明白那声音是从床头的电话机里发出的。

电话是半个月以前,县里统一为他们这批回乡老红军安装的,父亲当时坚决不要,但县里的意见同样很坚决,在省城工作的我也回来做他工作。我对他说,安装了电话,有个什么急事,可以随时联系,再说,我们儿女们没事时,也可以打电话来问候问候。父亲明白我的意思,那时母亲刚过世不久,身边没了人照料,我们怕他有个三长两短都没人知道。电话装好后,我来了几次电话,另外就是他的战友沈阳林沈伯伯打得多了,他几乎一天一个电话,也没什么说的,聊了几句后,两个人就都握着话筒,沉默着,听彼此的呼吸声,听了一会儿,那边说,那好吧,这边就说,那好吧,然后,同时挂了电话。

父亲看了一眼床头的夜光闹钟,那是我姐姐给他买的,上面绿色发光字显示:“1996年5月3日2时26分”。太晚了,肯定不是儿女打来的,那就是沈阳林打来的了,一想到这里,父亲预感有点不好,赶忙赤着脚下床接起电话。果然,沈伯伯在电话里地急切说,老李,不好了,黑鼻头怕是难产,小牛硬是不肯从它肚子里出来。

父亲坐在床沿上,拉亮电灯,同时伸出了一只手,伸出了好一会儿,他才醒悟过来,自己还是以为往常一样呢,手一伸,母亲就会拿着衣服递过来,这个动作他们配合了几十年了。快半年了,还是这样,不光光是递衣服,其他的时候也如此,比如,他在晒场上转一圈后,回到屋里,伸出左手往桌边去;以往,这个时候,一杯泡好的六安瓜片就会放在桌上,就连位置也是固定的——靠左边的桌角,因为他的右手胳膊有枪伤,有许多事,他都是通过左手来完成,左手后来比右手更灵活了。还比如,出诊归来,走到门前的山路上,他就要举起手中的食品袋,差点说出话来,哎,老太婆,今天买了张冲的水豆腐!待快要说出口时,才想到那个人已经听不见了。现在,只剩下土狗花子还能懂得他一些,看到房间里灯亮了,它已经警觉地从墙角下专为它留的洞里钻了进来,它昂着头,在他面前打着转转,好像在说,准备好了,我准备好了,出发吧。

父亲一个人穿戴好,背上药箱,推出自行车,打开门,抬头看看夜空,天上繁星点点,四下里虫鸣也像星星一样,繁密而热烈,他整了整头上的矿灯,推上了开关,矿灯亮了,在眼前打开一条明亮的道路。花子立即箭一样冲了出去,父亲也一甩腿跨上了车凳,不料,车龙头晃了几晃,差点把他晃倒在地,他赶紧两腿叉地,稳住龙头,踩住脚蹬,定了定神,才用力往前骑去。父亲不禁有点惭愧,看来,真是老了,连骑个车都要费劲了,而当年,在后来被称为鲜花岭大捷的那场战斗中,红一军包围了敌四十六师,在追歼逃敌中,他一个人扛着灌满水(防止机枪管过热爆裂)的重机枪,猛追二十余里,虽然事后累得吐血住进了红军医院,可是当时一点也没觉得脚底下打踉跄呢。

沈伯伯家住在岭下,从岭上到岭下有十华里的样子,不过山路不太好骑,刚才那一晃荡,让父亲再不敢大意了,他捏着车刹,顺着山道而下。山坡上的树木散发着浓烈的清香,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他喜欢树木的味道,他发现,树木其实是会说话的;它们在一天的各个时段说的话都不一样;早晨,它们会轻声说,随着日头越升越高,它们的话就越来越少,它们一心在听日头说话听风声说话,而到了傍晚以后,它们就开始互相聊天了,而且越聊越兴奋,它们最喜欢在有月光的晚上聊天,每一个叶片都像是一根舌头,争先恐后地说着,说得满山都是树木的气息。在树木的话音里,还不时穿插着乌脚鸟的叫声,“乌脚葵葵——乌脚葵葵——”父亲想起他刚当上红军的时候,新婚的翠也就是我的母亲便是在这鸟叫声里送别他的,母亲指着树林深处说,乌脚鸟儿都在叫你“快去快回——快去快回——”,父亲记得他当时被母亲逗笑了。母亲学那鸟叫声学得真像,可是,父亲笑了,却发现母亲哭了。他说,你哭什么呢,肯定快去快回的,天下太平了,我就会回来的,我不会离开鲜花岭的。

咔,一个小石子在车轮子底子蹦了出去,龙头又晃荡了一下,父亲赶紧收回了漫游的思绪,专心骑车,他已经有两年没有出诊了。也是两年前我特意回家强迫他歇业的,村里的兽医职位也就空缺了两年;平时,村里人家猪啊牛啊的出了毛病,就去喊镇上的兽医,但是沈伯伯还是一直喊他,沈伯伯不是图父亲看病不要钱,而是因为,他们在一个连队时就说好了的。等打完仗了,大家都能吃上饭了,我还是回家放牛,有你这个兽医,我就不怕我养的牛生病了!在一九三五年的嘉陵江边,行军的途中,沈伯伯就是这样对我父亲李大刚这么说的。

虽然都是一个镇上的人,又是前后脚参加红军的,可是他们俩一直没有遇见,直到一九三五年三月,红四方面军强渡嘉陵江战役时,他们在江边小镇被重新整编到一个连队才相遇了。那是一个夜晚,半夜里突然下起了雪,雪籽打得头疼,冷气钻进单薄的棉衣,冻得人直哆嗦,而他们就是要趁这样的夜晚强渡,漆黑的大江对岸,有数倍于他们的敌方兵力在围堵,不用说,这是一场硬仗。沈伯伯指指头顶对父亲说,对老天发誓,如果我们能活着回到鲜花岭,那我们就待在那里,一起待到老。他说着,伸出了一只手,父亲握住了他的手,冷冷的风雪中,他感觉到了对方手心里的热气。

下坡的路走完了,前面就是平路,父亲用力蹬了两下,想让车子快一些,他急着沈阳林那头黑鼻头的病情,不知道现在那头牛情况怎么样了。白天的时候,沈伯伯还在电话里对他说了黑鼻头的情况,他说估计黑鼻头这两天就要生产了,目前好像一切正常。黑鼻头是一头水牛。沈阳林养了五头牛,其中四头黄牛,只有黑鼻头是水牛,所以,他很稀罕它,如果它顺利产下一头小水牛的话,他就是六头牛的司令员了。父亲知道,沈伯伯很看重这个牛司令的身份,就像自己很看重自己的兽医身份。当年,从金寨转战川陕,长征后,又接着是平津战役,解放了,仗总算是打完了,组织上给父亲和沈伯伯都分别安排了工作,都知道他俩关系好,便都安排在天津市,一个在食品公司,一个在畜牧局,还真挺专业对口的,可是两个人一起跑到老领导面前“抗议”,就是要回家。

为什么呢?老领导问。

不为什么呀。他们俩一起说,当时我们穿上军装吃上军粮时就说好了,这仗打完了,我们就回到老家,继续当我们的农民多好呀!

老领导把他们俩狠狠批评了一顿,哦?你们的理想就是三亩耕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干革命还有这样讨价还价的?回去给我写检查!

老领导以为这一训,父亲和沈伯伯两个人就会断了回乡当农民的念头,哪知道,第二天一早,这两人又一齐跑到他办公室。

老领导说,检查写好了?

父亲递上去了一张纸,纸的抬头写着:关于要求返回鲜花岭继续当农民的报告……落款摁着他们俩的红手印。

老领导一拍桌子说,胡闹!这要是战争年代,我立马关你们的禁闭!

父亲和沈伯伯低了头一声不吭。看着他们俩这样子,老领导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这两个熊货!

这是老领导的口头禅,这么一说,父亲和沈伯伯就偷偷交换了一下眼神,知道老领导这就是同意了,果然,他一挥手,让他们走了。几天后,他们到了安徽,上级将他们俩安排在省城工作,他们又不愿意,继而安排在六安地区行署,他们也不愿意,一路降格降到了金寨县城,再到镇里,他们始终不愿意,硬是闹着;最终回到了鲜花岭,胜利争取到了做自己以前的老本行,一个还是当兽医,一个还是当牛司令。

沈伯伯沈阳林养牛有一套,牛们好像听得懂这位前红军哨兵的口令,只要他一声喊,它们不管多远都快快地集合到一起,接受他的检阅。沈伯伯站在它们面前,踱来踱去,不时地训它们几句:黑鼻头,你今天又偷吃了庄稼吧?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没有背熟吗?立正!稍息!沈伯伯给队里放牛,放到最多的时候,有三十多头牛,别的村里春耕时牛力不够,就要到沈伯伯村里来借,所有来借牛的,都要经过沈伯伯同意。沈司令,我们来借生产力了!老远地,借牛的人就这样喊。沈伯伯老远就应着,好嘛,支援生产,应该的!

隐隐地,能看见沈伯伯家门前的灯光了,父亲再次用力蹬起来,他忽然有点紧张,但愿黑鼻头没什么事,千万不要让他用到枪。鲜花岭一带的人都知道父亲李大刚有个习惯,他是个好兽医,可是他最见不得家畜们病得无药可医时的痛苦样子。山区农民家家都养猪,可是他们多是凭老经验防病治病,平时也不舍得请兽医,只有猪躺在圈里几天不吃食,口吐白沫,或者痢菌感染,烧得眼睛发白四肢颤抖了,他们才会慌慌张张地来找兽医。一见到那样的情况,父亲就会生气地骂人,你们早干什么去了?它们也是一条命哪!父亲那时候出诊总是随身带着一杆猎枪,见到那样的家畜,他闭着眼睛,给它们痛快的一枪。对于父亲的这个解决办法,只有沈伯伯理解,因为,多少次,长征路上,看着伙伴们生了病,那种痛苦的样子,他们不愿意再经历哪怕是一秒钟。

花子吠了两声,父亲知道,再转过一个弯就到了,他特意看了一眼拐弯的山坡,那个小山包还在。去年秋天的时候,他到沈伯伯家来串门,走到拐弯的地方,坡底下有个白色的东西闪了一下,他盯住了看,随后又喊来了沈伯伯。他们用小挖锄轻轻地在土里掏,掏出了几块零碎的骨头,显然不是一个人的,已经拼凑不起来完整的人形了。大概是前几天下雨,冲刷了泥土,这才露出一片来。他们俩默默地将几块白骨移到了山坡上,堆了一个土包。直到添完最后一锹土,沈伯伯才说,活下来,不容易啊。父亲点点头,是啊,死了多少人哪,就我们老李家一个家族就死了四百多人,有好多人尸骨都找不到。

沈伯伯的耳朵还很灵敏,听到花子的叫声,他已经在门口迎接父亲了。你慢点,他对父亲喊,那里有个小土坎。

父亲说,知道了,黑鼻头呢,还在牛栏里吗?

在呢,还是没有出来!

沈伯伯在前头带路,父亲背了药箱在后面跟着,他花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牛栏前昏黄的灯光。牛栏门栓子打开了,一头水牛躺在厚厚的稻草上。牛的身旁斜摆着一只木盆,里面是麦麸和豆饼,满满的,似乎一口也没吃。牛栏左边的木门框上,挂着一支长杆猎枪。

父亲放下药箱,蹲到水牛黑鼻头的跟前,抚摸着它的肚皮。黑鼻头原先总是湿漉漉的鼻子,现在变得干燥如土块,它显然已经使完了所有的力气对抗疼痛,嘴里发出"咕咕"的呻吟声,这时,它只是抬起眼皮,颤抖着,看了一眼父亲,就又无力地眨着。

多久了?父亲用手指按着黑鼻头的肚皮,它的腹围宽大,羊水已经湿透了身底下的稻草。

晚饭后就开始了。

怎么不早喊我呢?父亲虎着脸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嘛,一发现不对头就通知我。他说着又翻看了一下黑鼻头的口腔,然后把听诊器的听筒对准了黑鼻头的侧腹。

我原本想着不麻烦你的,可是,没想到……沈伯伯递过来一支香烟,给父亲点燃了。恐怕是横位吧?他说。

父亲深吸了一口气,看来,只有试试了,他卷起衣袖,露出手臂,又让沈伯伯拿水冲了冲,便把左手和小臂慢慢地伸到黑鼻头的体内。他跪在地上,膝盖立时有如刀割一样,人老了,许多零件他妈的都不管用了,他暗自骂了自己一声。他先是摸到了一条细细的腿,弯曲的,然后是背部,横着的,另一条腿,最后是头,摸得到耳朵,嘴巴。他试着往小牛嘴巴里塞进一根小手指头,小家伙立即吮吸着,吸得他心尖上痒痒的,也正是这一吮吸,让他下定了决心;他慢慢地退出手臂,一边退一边对沈伯伯说,你挂把枪在那里做什么?你把它拿走好不好?

嘿,我不是怕你要用吗?

尽量不用,你拿走,你拿走!

沈伯伯拿走了猎枪。父亲摊开布片,把药箱里要用的物品一一拿了出来。他摆弄这一切时,花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昏黄的灯光下,世界好像也缩成了这样一个小小的光圈,光圈里罩着两个老年男人,一头水牛,一只土狗,还有一头看不见的小牛犊。

不仅仅是横位,黑鼻头是头胎,产道窄小,很有点麻烦,父亲说着,拿出药箱里的药品看说明书,这一看,他不禁咝咝地哈气,糟糕,药品过期了,本来我想给它打一针药缓解宫缩的。

那怎么办?

父亲看着黑鼻头,它又在“咕咕咕”地呻吟着。他手一挥说,那只有让它再受些苦了。他蹲下身子,拉起黑鼻头的牛鼻栓,示意沈伯伯扶着黑鼻头的后腿,努力让它站立起来。起来,起来,起来你才有救!他拼命地拉着黑鼻头,像拉着一艘沉重的搁浅的船。

还好,黑鼻头大约听懂了父亲的话,顽强地撑起四蹄,靠牛栏壁站立起来,为防止它倒下去,他俩用布条和木条固定住它的四肢。站起来以后,黑鼻头的腹部渐渐松弛了一些,它的眼睛也无声地睁大了一些。牛栏外边大概是一只夜老鼠在飞,忽上忽下,把灯光扑腾得一闪一闪的。世界重又变得安静下来。小牛犊在黑夜的深处等待他的解救,就像多年前,他在夜间和营长一起执行一项秘密营救同志的任务;要么成功了,他们就会活着,要么失败了,大家可能再也不能相见。父亲觉得自己双手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尤其是受过伤的右手,像有一万根钢针在扎着它。父亲看着自己的手,手背上长满了灰蘑菇一样的老年斑,血管曲张像爬满了绿蚯蚓,骨节也变得树瘤般粗大,这都是类风湿闹的。他想起以前碰到的另一起难产,情况没有这么糟糕,那会儿,他刚从地区兽医站进修回来,心里对自己的技术还挺自信的,可是,就是那一次,他一不小心撕裂了水牛的子宫壁,最后,老牛和牛犊都死了。母亲翠那时候正怀着我姐呢,当父亲回家时,母亲问起那头老牛和牛犊的情况时,父亲撒了谎,他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对翠撒谎。

沈伯伯咳了一声,你没事吧?

没事。父亲摇头。

父亲的手深入黑鼻头的骨盆腔,试着将小牛犊向后推,尽量腾出空间来。他一时没有好的着力点,手老是用不上劲,推了这里又滑了那里。汗水黄豆粒一样从他额头上掉落。他咬了牙,找到了口鼻部,往左边推推,又往右边推推,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臂成了一根直直的木棍了,没有一点知觉了,而心脏却打鼓一样,有另一双手在剧烈地敲打它,仿佛要把它敲打破才罢休。

你行不行?

没事。父亲摇头。

过了快二十分钟,小牛犊才被推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父亲擦擦满头的大汗,又让沈伯伯给他点了一支烟,休息了一会儿,等到一支烟吸完了,父亲指指布绳说,好了,先把腿拉出来。

父亲用布绳分别系在小牛犊的两前肢的球节上,让沈伯伯拉住双肢布绳,他用手伸入产道摸住小牛犊的头向下稍压,沈伯伯再配合牛的努力一推一拉地往外拖。

布条越绷越紧,沈伯伯嘴里直哼哼,两条腿轻微地颤抖着。他们俩不再说话,需要向哪一边用力时,父亲就努努嘴,头往一边侧过去。

终于,小牛犊的头部露出来了。

总攻的时候到了。父亲喘了口气,努力平复着心口擂个不停的大鼓。父亲知道,第二天,他们的腰、背估计都要贴上膏药了,在他们身体里待了几十年的旧伤痛又会乘机跑出来了。

要是孩子们知道我们今天晚上做的,沈伯伯揉着肩膀说,他们要把我们两个老头恨不得关禁闭。

嗯,说明他们胆子比我们小,他们没经过炮火嘛。父亲说。

接下来,他们用布绳套住小牛犊的头部,在颈下交叉,稍稍捻紧,既不能勒太紧,又不能让它脱落,父亲拉住头绳与沈伯伯协调一致,一推一拉往外拖。

终于,小牛犊的腰部露出来了,父亲解掉布绳,沈伯伯双手抱住牛犊。父亲平平扶住牛犊身体慢慢拉出,用力不疾不徐。

哗,牛犊整个拖出来了。沈伯伯开始清除牛犊身上的黏液,他也把手指头伸进了它的小嘴里,也感觉到了一阵吮吸。父亲坚持着将子宫内的胎衣取出,清除子宫内的胎衣碎片和瘀血。

两个人同时吁了一口气,剩下的事就是清洗黑鼻头的子宫内外,用纱布条吸足消毒液,再轻轻拭擦子宫内外,洗净后撒进抗菌素粉,以防感染。

父亲怀疑自己是否还能抬起手来做这些,歇会儿吧,他招呼沈伯伯。

再来支,父亲说。

烟递过来,火柴也划着了,父亲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在牛栏的上方。他们俩看着小牛犊,花子也新奇地看着,不时地摇着尾巴。小家伙用蹄子扒拉着稻草,头高高向上昂着,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绳索提拉着它,它往上,往上,撑起来,又倒下去,撑起来,又倒下去,这样经过几个回合,它终于找到了窍门,颤颤巍巍地站立了起来。它好像随时就要倒下去,但总是在关键时刻站稳了脚跟,而且,它还顺利地找到黑鼻头的乳头,急不可耐地吮吸着。

像是懂得父亲的心事,花子看到这里跳了起来,在他和沈伯伯面前跳了又跳。

真的不用动枪了,沈伯伯说。

所以我要你把枪拿走嘛。

到这时,他们才发现,天色好像变得亮了一些,远远的村里传来鸡鸣声。

沈伯伯想站起来,去烧点开水泡茶,早晨,喝一壶新泡的六安瓜片是他们俩多年不变的共同爱好。可是,他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腿肚里好像被抽空了,支撑不起他的身体了,他不禁再一次哼哼起来。

站不起来了吧。父亲说着,托着沈伯伯的大腿帮着他,他听到沈伯伯的膝盖发出咔咔声。沈伯伯站起来了,又反过来伸手拉他,他听见自己的关节也咯吱直响,像转动不灵的门轴。

他们一起走到了牛栏外面。

星星散落在头顶,其中,启明星亮得最为耀眼。不过,在周边森林的掩映下,低矮的牛栏前,他们俩的身影还是影影绰绰的,看不清彼此的脸。可是,不知不觉地,他们俩都努力地站直了腰身,他们都知道彼此此时的表情、动作。当年,他们都是哨兵,看得最多的就是头顶的星星,各种季节的星星,各个地方的星星。还是鲜花岭的星星最好看。有一次,两个人值勤交班时,沈伯伯对父亲说。父亲点点头表示同意。

四下里还是一片安静,听得见牛栏里小牛犊的吮吸声,还有初为人母的黑鼻头用舌头清洗牛犊的舔舐的声音,沙沙沙,像小雨落在沙土路上。

烟头在黑暗中闪着最后的一点红光。

你又抽烟了。

现在没人管我了。

翠是个好女人。

嗯,父亲说着,熄灭了烟头。他感觉力气已经一点一点地爬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了,可以给黑鼻头清洗一下了。可是他现在还想再等等,母亲走后,有很多个夜晚,他都睡不太沉,自己的眉头总是紧着的,可是,今晚,和沈伯伯一起站在黑暗中,他觉得自己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了。

他又看了看星星,沈伯伯也看着。

还是那句话,世上还是鲜花岭的星星最好看。

嗯,父亲再次表示同意,他说,上次儿子非要接我去省城,省城有什么好啊,晚上看不到一颗星星,我再也不去城里过夜了。

不过,说真的,星星真的这么多年都没有变呢,当年站岗放哨时,我经常寻找北斗星,不管在川西还是在陕北,只要天上有星星,我就能找到它们,找到它们我就当成我还是在鲜花岭。

我也做过几次这样的事,父亲说,尤其是打仗打得激烈,夜晚休整时,我就去找星星,找到了我就心定了。

再来一支?沈伯伯问。

不用啦,父亲摆摆手,我给它清洗一下就走,回头我再研些熟地黄、白芍、当归、川芎这些中药送来,给它灌下去,行气散瘀、补胃健脾,连用三天,黑鼻头就又能活蹦乱跳啦。

嗯,好啊,沈伯伯忽然说,我觉得我们现在都很好,你说呢?

是的,父亲说,是的。

昨天我听收音机,沈伯伯说,你知道吗?我们的老领导,胡团长去世了。

哦,父亲说,好多战友都走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们都过了八十了,也很快就要去黄土公社和他们见面了。

沈伯伯说,那也好,到时,我们还要在一个连队。

好,父亲说,最好还是当哨兵。

父亲回到牛栏里,给黑鼻头清洗干净了,收拾好药箱。花子知道它也该告别这里了,它率先冲到了牛栏外面。等父亲走到门外时,它已经奔跑到山路上了。天色又亮了一些,可以不需要打开头顶的矿灯照明了,鸡鸣声又一次传了过来。父亲冲沈伯伯挥挥手,两脚点地,搭在自行车上,慢慢蹬上了山路。父亲蹬到了那个拐弯处,看了一眼那个孤单的坟堆,又回头去看沈伯伯的家,只看到他家的一角了。但父亲知道,沈伯伯会将牛栏闩拴上,检查一下闩牛栏四周,给别的牛添上牛草,还会站在他家门前的高坎上,抽一支烟,远远地看着他和花子,就像所有优秀的哨兵做的那样。

老画家和我说着这些时,始终坐在画架前,他一边说,一边看着画儿,像是在与画面直接对话。

说完了这些他的“记忆与想象”,便微笑着向我点点头,并不说话,但我知道他的意思。

我有些明白了,我说,您要画的就是那样一个夜晚,在星空下面,您记忆与想象中的两个老人的故事?

两个回乡的老红军。老画家说。

鲜花岭上起风了,松涛一阵阵涌来,吹起了老画家额前的长发,他抬手理了理,对着远处轻声说,好像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说给远山听的:是的,是记忆也是想象,那天晚上是父亲最后一次出诊,他回去后,可能因为太劳累了,第二天就悄然离世了,我们这些做儿女的都不在身边哪。关于那一晚的情景,我是听我父亲的战友沈伯伯说的。后来,我就想着要把那一夜画下来,我不仅想要画出他们那一夜的具体场景,还要画出他们当时的心情、他们当时的想法;也许,他们那一辈人所做的、所想的都是我们今天的这代人所不能够理解的。我要把那些给找出来,可真难找啊,我总觉得我没有找全,总有一些东西遗漏在画面之外,所以,二十年了,我每年都要抽时间来这里,看鲜花岭,画同一张画儿。父亲走了,沈伯伯也走了,只留了这幢房子,也闲置了很多年了,可我每一次来到这里,都有新鲜的感受,我要把这些新鲜的感受再添加到我的画儿里去。

他说着,又把目光移到了画儿上,我也把目光再一次投向那幅画儿,我有了新发现,刚才,他在画儿中给老房子的门楣上添上了一枚红五星。我正准备说什么,手机响了,是总编打过来的。怎么样了?她问。

找到了,我大声说,主编,我确定我找到了,虽然它是一幅画儿!

⊙ 朱世良·故园系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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