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 夏

2016-12-19 07:17张子雨
青年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四爷玉兰教官

⊙ 文 / 张子雨

立 夏

⊙ 文 / 张子雨

张子雨:安徽省霍邱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律师。小说集《打死我也不信爱情》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二〇〇四年卷,出版有长篇小说《黑白布局》《旧城》等。

丁山问了几次才问到丁四爷的宅子。有几个人听说问丁四爷家,都摇摇头急忙忙地走,还回头看他。丁山放下担子,把草鞋在路边草地上蹭了一会儿,蹭干净了才喘了口气。路边的杏子树长了毛茸茸的青杏,山脚下的水田里飘着云彩,野山花红的白的连成片,比洋布还好看。天气暖和了,心也长草了。

这是个很大的宅子,石狮子有些怕人,大门上刻着一副金字对联:“忠厚传家,诗书继世”。这几个字丁山认得,自己家门对子也写过,伯天天指着让他念。

丁山去拍院墙西边的小门。半天出来一个人,皂布对襟褂子,露出半个瓜皮帽,堵着门问找哪个,丁山说:“花石冲的丁家小三,见我家四爷。”

门吱吱呀呀地完全打开,丁山把担子竖进门里。瓜皮帽子指着门边的一个小厢房,说:“放那儿。”又问:“里面是什么?”丁山说:“皮丝烟。”瓜皮帽从担子里掏出来一把,在斜阳下看看,闻闻,说:“这烟火候还行,只是去年春上受旱了,欠那么一股劲。”丁山说:“是呢,叔眼真是锥子。去年人都没水吃,哪里顾得上它们。这是山脚下背阴的一块地里的,只剩下这几十斤,伯让我带给四爷,说四爷稀罕外山烟。叔,你拿一包尝尝,味道好着呢!”

瓜皮帽脸上的云被风吹散了许多。

在金家寨,当地人都把自己住的地方叫内山,其他的都叫外山。

这是第一进院子,四水归一的天井,天井里一棵一人抱不过来的桂花树,树枝上挂着个鸟笼,树下一张石桌几个石凳。下雨不湿鞋的回廊,白墙壁上刻着一些画,丁山只看清楚近身的一幅。一个孩子卧冰上,旁边一条红鲤鱼。瓜皮帽说:“四爷在大王庙和丁家埠廖家、周家议事呢,估摸着晚饭时才能回。你在那凳子上坐一会儿,渴了去大厨房里舀水,别随便进后院子。”丁山点头。看自己脚指头露出许多,指甲上有黑灰泥,忙向凳子下藏。布包里还有双新布鞋,丁山不舍得穿。伯说穿长褂打算盘站柜台时才能穿。

瓜皮帽问:“一路来还顺畅?”丁山说:“还算顺畅,今年水大,史河水都漫到船帮子了。还有好些牛啊羊啊在水里漂,在古碑差点撞上一个大柜子。叔,今年雨水提前了,往年都到六月份。”

“是吧,亏着丁四爷的船停码头几个月了,不然也险呢。廖家一船货连人都卷走了,嘿……可听到船上人说什么没?”

“说了很多吓人的,又是土匪又是共匪又是国军的。说前几天金刚台上还杀了几个人,不知是什么人。头割下来挂老槐树上。叔,共匪是啥?”

瓜皮帽眼一横,又低下去,说:“听船上人乱说,你别跟着起哄!”

丁山忙点头。

瓜皮帽沿着回廊往后去,丁山才放开胆子看。回廊、厢房都是一色的青砖铺地,砖缝子里都看不见灰土。挑出来的屋檐像燕子尾巴,翘翘地透着秀气,又像玉兰的眉梢。正大门紧闭,朱红色门槛,青色的门槛石,应该是汤家汇金刚台上的。金刚台山上的大青石好看,一码色。门是整木的,门闩是栗树木,油亮亮的。门头上一块石雕,刻了字,弯弯曲曲的丁山不认识。门窝子是石乌龟,驮了朱色门框。丁山知道,大户人家的正门轻易是不开的,像他这样的外山人,就是亲戚也只能走旁边的门。这是伯临走时一再叨告的。

记忆里,丁山还是七岁时跟伯来过一次。那次伯也挑了皮丝烟。临走时丁四爷给了他一个拨浪鼓,一颗皮纸糖。拨浪鼓玩了几年,皮纸糖丁山没舍得吃,却不知咋弄丢了,哭了两天。那时的门楼好像比现在高了许多,小门的门槛他也爬不过去,伯拎着他后衣领一扔。丁四爷哈哈笑,说:“长大了有出息了,门槛比四爷的还高。”伯满脸核桃皮碎开:“托四爷的福,以后您老赏他口饭吃。”四爷说:“我们是至亲,推不得的。”伯不停地拱手。

后院子有响动,仔细听是几个小孩在打“花巴掌”,脆脆的如羊角酥。突然,一声断喝打断了孩子们的唱,就有孩子哭了,有女人责怪道:“你对孩子凶什么?”男人低声喊:“这都什么时候了,唱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女人说:“打小不都是这么唱的嘛。”男人说:“打小是打小,如今是如今。你知道当下政府县长姓啥……带他们去东厢房读书,抓俩糖哄哄。我去前面看看,听说丁家侄子来了。”

一个穿长袍高大的身影从二道门走出来,喊:“丁山呢,丁山,出来爷俩喝一杯。”丁山奇怪,四爷从哪儿进门的?

丁四爷和丁山的伯是同宗,要说也不算远,只是走着走着远了。伯常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丁四爷在丁家埠也算数一数二的人物。丁四爷最初也是租条小船,把山里的皮丝烟、野山菇、木材运到汤家汇,再从汤家汇换回来食盐、花布、煤油。一个月走好几趟,遇到风向好,一天可以来回,都是四爷自己划。有几次险被山洪卷走,丁家埠人说四爷命相好,子孙持世,能逢凶化吉。后来丁四爷的船一年比一年大,现在有了自己的大船。

丁家埠街道是丁字形,一水的青石板,是丁姓祖上修的。丁四爷的宅子依山而建,坐北朝南。东面是史河,西面是大王庙。

“伯的意思是让我跟着四爷跑码头学生意,长点见识以后有碗安稳饭吃,娶妻生子。”丁山声音很低,嗓子眼似乎堵了团棉花,也不敢正眼看四爷。

丁山才说完,四爷吸了口气:“多大了?”

“十八。”丁山稍稍底气足些。

“这世道你还学啥生意呀,我现在这碗饭都吃不安稳呢。”看丁山瞪大眼睛,四爷说,“我现在大船停码头两个多月了,一点进项都没有了。”

丁四爷不停地揉着一串檀香木珠子,珠子被揉得油亮,隐隐地有香味在游。鸟笼子里有“咕咕”“咕咕”的叫声。丁山觉得自己嗓子不如那鸟。

“四爷……”丁山想说什么,又堵住了。

“世道不太平,钱多了是祸事啊。前几个月船被土匪王麻子劫了一次,货抢去不说,还交了一大笔赎金。后来又被‘药葫芦’劫了一次,钢枪抵着脑袋,头都被打淌血。有人说劫道的是打着‘药葫芦’旗号守城的国军,散兵游勇靠劫道为生。现在山外又有了共党,说是一窝穷人抱团,专杀富人,分财产分土地,连女人也分。”丁四爷站起来踱着步,好像在地上找什么东西。影子在白墙上晃,晃得丁山心慌慌的。

“我在船上听说了,说是什么匪。”

四爷忙摆手:“隔墙有耳,你小点声,现在政府都怕共产党。大侄子,我们辛苦挣的家业是拿命换来的呀,汗珠子也啪嗒啪嗒掉呢。你哪里知道,你四爷好几次都差点沉尸河底,他们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打。唉,这不,蔡县长又让我们组民团自卫,每家又出了大血招人买枪。民团吃喝拉撒都要钱,你说这什么世道,政府不帮我们维持地方,还要我们自己保自己。哪还像……”

四爷停下不说了。丁山双手给四爷端茶。

桂花树影子也慢慢地斜在墙上,像丁山小时候看的皮影戏。四爷用一个小木勺子铲了点蜀黍给鸟。丁山咽了咽口水,那团棉花也咽下去了。

“大侄子,去年咋样?你伯身体还好?”檀香木珠子又一个个在四爷手里轮回,圆圆的像四爷吐出来的话。

“回四爷,去年不行,饥荒年。收成不够李善人的青苗钱,大旱,皮丝烟十成只收了三成。李家逼得凶,伯上山采野菇又跌了一跤,现在好了又不能持重。不然伯也不放我出来,说不能等死。”丁山拧着手指,心一下子阴了起来。

“买青苗”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向大户借钱,等庄稼成熟了拿去抵账。息高,是油锅里的钱,不是救命都不敢用。

“唉,大有大难,小有小难。遇到乱世,都不好过。大侄子,现在生意暂时是学不成了,要么你回去种田,要么你去民团当一段时间差,等世道稳定了再说。”

“民团?”丁山听说过,那只在外山大镇子上有。

“嗯,在大王庙。管吃管住半年有一块大洋,平时要训练习武,要会使钢枪。现在人不少了,你要去我面子还是够的。”

“民团是干吗的?”

“就是看家护院,丁家埠几家大户凑份子,谁家有难就帮谁,主要是防土匪,也维持地方治安。”四爷站下了,影子也贴住墙不动。

丁山惶恐起来,像是走了百里去找亲戚,好不容易到了地儿,邻居却说亲戚搬家了。

“四爷,伯说让我来学手艺,学生意……”丁山不敢看丁四爷,“如果伯知道了,会骂我的。”

“你这孩子呀,和你说这么多瞎说了。那你明儿回花石冲吧,四爷也没有办法帮你。”影子又晃动,丁山头晕。

“账房,明天给大侄子挑担米回去。”四爷冲后院喊了一句。影子开始向回廊晃,越来越小。丁山觉得影子像一根绳,拴在自己脖子上,越来越紧。

“四爷,当民团不要杀人吧?”丁山感觉用最后一口气在喊。影子站住了,绳子松了。

“杀什么人呀!我们现在是防着别让人杀了,别让人抢了。有人要杀你四爷抢你四爷,你能眼睁睁看着?”

“那肯定不能。我听四爷的。”丁山站起来回。

“唉,大侄子,也不是听我的,现在这世道。山洪下来了,小草小树能挡得住?势不可挡啊。你伯那儿,以后我和他说。大侄子定亲了吗?”

丁山脸红了,隐在灯影里:“伯说立夏节定呢,是山下的玉兰。也是孤儿寡母的日子。伯说两家要是成了一家,两难就变成一难呢。”丁山心里暖和起来,血就往头上去。

“行,行,好事啊。你回去四爷送你一套新衣裳一双新鞋。去民团要好好干,帮你四爷提防点。你四爷现在睡觉都睁一只眼啊。”

瓜皮帽进来说:“四爷,杨团总来了,凑牌局。”

四爷说:“你带丁山去厨房吃饭,倒一碗小吊子酒,解解乏。”丁山站起来目送。四爷的方步,一步两块砖,不多不少。

四爷没有坐轿,拿了根拐杖在手里摇。见到路人就抱拳,笑容满面地说:“去大王庙。”不时有人站在白墙黑瓦下低头给丁四爷让路,丁四爷胶底子布鞋踏在青石板上听不到声音。瓜皮帽在后面偷偷对丁山说:“现在丁家埠的有钱人都不敢坐轿了,说山外有个什么会,姓马,会里的人见到坐轿子的就闹。”

路边的河沟里,有鸭子争食,翅膀打水,水花雪白。

昨晚丁山把瓜皮帽喝得兴起,搂着丁山喊小兄弟。吐了丁山一身,丁山把他背到卧房躺下,又倒了杯茶放床边的斗柜上。小吊子酒也能让人醉成这样?心里笑。

丁山在十二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能喝酒。那年立夏节,伯夹了条野猪,四个人才扛回来。当晚就割了一条猪腿加上猪下水,在稻场上支了灶台架上劈柴,炖了一大锅。香味把邻居都喊来了,各家自己带碗筷,伯把玉兰娘俩也喊上来吃肉。那晚伯让他也喝小吊子酒,喝了多少不知道,到后来稻场上横七竖八躺下不少,只有丁山和玉兰在收拾碗筷,烧水抹桌子。月亮从东山凹跳出来,白亮亮。玉兰不停地把夜风吹乱的头发捋好。

四爷才到大王庙门,就有人迎上来,声音炸耳。两边拿枪的人也站直了身子。丁四爷把身后的丁山闪出来,说:“见过杨团总,以后杨爷就是你的长官,是衣食父母,你要事事听他的。”丁山忙上前鞠躬:“杨爷好。”杨爷哈哈笑起来,说:“好,好。四爷的侄子果然一表人才,这眉眼像雕出来的。”

杨爷穿暗红色的对襟大褂,领口扣不住了,脖子上冒出油油的汗,一笑满嘴黑牙,一手拿核桃搓,一手挠大脑袋,腰上吊一大烟袋。烟袋是玉的,被肥手指攥得沁了色。四爷把瓜皮帽手里拎的纸包递给杨爷:“丁山孝敬你的,外山烟,劲头足,火候好。他伯还会做极好的小吊子酒,喝了三天不醒,下次让丁山带给你。”杨爷仰天大笑,说:“四爷要再送我一副玉麻雀,我一生‘三癖’就齐了。”瓜皮帽对丁山说:“杨团总喜欢烟、酒、麻将,比对女人还喜欢得很。”杨爷笑得门框子响,说:“女人是衣服,要勤换洗,谁耐烦。”

几个人进到院子里来,院子大门两边是厢房,有十几间,一个小巷子通往深处,里面几道弯看不见。高高的柏树上有喜鹊“叽叽喳喳”叫,杨爷说:“回回四爷来都有喜鹊,四爷是喜神,是我们的财神。”

四爷问人呢?杨爷说:“周教官带他们去山里训练了,要午饭时辰才能回来。今天去练放枪,子弹打一粒少一粒,响一声我心扯一下,干脆就不去了,在家候着四爷。”丁四爷说:“改天我坐你上家放水,给你凑个清一色冲天四归一,算送你几粒枪子儿。”杨爷忙说:“四爷,四爷,托你的福,你让我赢钱行,送我枪子儿就算了。”又是一场大笑。

一个香客从大殿出来,见到杨爷鞠个躬想绕开,被杨爷一把薅住:“狗日的,钱再不还,我带你家丫头去汤家汇挣大钱。”那人苦着脸说:“杨大爷,再宽我十天,我在想法子呢。这不等到秋,哪有进项。”

“宽你个头!”杨爷一巴掌打得那人到处找鞋,没穿好就趿拉着跑了。四爷说:“咋了,让你生这么大气?”杨爷说:“去年春上买青苗的钱没还,倒天天来求神求财,求他爹的卵。”四爷轻轻笑了一下:“杨团总,骂这话场合不对呀……”杨爷忙向大殿作揖:“罪过,罪过,说走嘴了。你老人家菩萨心肠,大人不记小人过。”

丁山恨恨地盯着杨团总后背看,没有脖子,像肥猪脊梁。

大王庙门朝正南,台阶之上是大殿,供的观音菩萨。四爷捏着珠子合十向菩萨拜了两拜,杨团总敬了个礼。

大殿两边有厢房,放了八仙桌和大条凳,也有库房,堆了一些货。出大殿后门有一条河,是史河的一个汊。码头全都用青石铺的,拴了几条船,落了帆。丁四爷指着船对丁山说:“你四爷的船停在那儿,你说你学啥生意。”叹气,摇头。杨爷说:“等世道平安了,四爷你还是日进斗金。”杨爷对着丁山说:“你好好干,有你四爷这个财神在,怎么着也要提携你,过段时间提个班副干干。”四爷说:“还不谢杨团总。”

正说着,大门全开,有人喊:“一二一!一二一!”整齐脚步声传进来。杨团总说:“他们回来了,四爷来阅阅,训话。”

几个人站在大殿门口,丁山靠在一根柱子边,露了半张脸看。三行队伍穿着一样的衣服在跺脚,前面几个身上背着枪,后面背的是大刀。一个国字形脸,背着一个皮盒子,眉毛浓黑的年轻人上来手举到额头敬礼。

“报告杨团总,丁家埠民团三十九人全部到齐,训练完毕请检阅。”

杨团总指着年轻人对四爷说:“你看我这个周教官咋样,雕得比你侄子还俊吧?你瞧那身板。”

四爷说:“那是,黄埔出来的人。也亏你杨团总慧眼识英才。”

杨团总说:“好,好。周教官,今天你就要训练四十个人了,这是丁四爷的家门侄子。以后你们都是同队兄弟了。丁山,见过你的周教官。”

丁山跑下来石阶,鞠躬说:“见过周教官。”周教官拉着他手说:“以后要敬礼了,兄弟们鼓掌欢迎。”杨团总说:“既然进了民团,咱们也是军事管理。不许随便溜号,不许玩纸牌抽大烟,有事要报告,撒尿屙屎也要。听清楚没有?”

“听清了。”众人齐声答道。

“好,弟兄们辛苦,你们去饭堂吧,照顾好新来的小兄弟。”杨团总把丁四爷拉进大殿的厢房。

大家依次进院门旁的厢房,放下物件排队去食堂。周教官把丁山带到里面一间屋,指着最里面一张小床说:“你和曾哥、徐哥、王哥住,不明白的问他们就行,都是你哥。徐班副,你给丁山留着饭,我带他去领被子、衣服、用品。”

厨房里飘出来的饭菜香,让丁山肚子唱起了歌。

丁山很快就融入了民团,他年轻又好学,汉阳造在他手里拉得“咔咔”响,大刀舞起来生风。周教官经常在训练时就说:“你们看看丁山。廖小二,下次放枪再尿裤子就不许换了,让你长记性。”

但是丁山却不喜欢钢枪和大刀,手里掂着这些东西总不是好事,透着寒气。再说,以后回家了这些手艺也用不着。丁山就时不时地坐床上发呆,或去厨房帮大厨。大厨教他做肉,丁山说:“学会了也没有那么多肉给我做。在俺花石冲,把肉烀熟了就能香十里。”

徐班副告诉他:“周教官是黄埔出身。黄埔不知道?就是专门培训军官的学校,校长是当今的委员长。周教官也是咱们金家寨的沙河人,别看人家舞刀弄枪,也教过书,能文能武,人又和气,肚子里全是道理。”丁山点头,他觉得这个方脸的教官身上有样东西拽着自己,是什么东西却说不出来。他能看出来,众人怕杨团总,内心却服周教官。

周教官有时找丁山散步,两人沿着山泉走,弯弯曲曲,高高低低,话时短时长。有时曾哥、徐班副也一起。周教官知道了丁山家的情况,说:“自己也是穷苦人,靠家族祠堂资助读了书。看了外面的世界才知道,有的人为什么穷,有的人为什么富。”

丁山说:“不吃苦,咋能富。我就想学门手艺,老老实实挣一份家业,安安稳稳过日子,给伯养老送终。”周教官说:“那些富人,有几个是老老实实靠手艺做生意发财的?”“我四爷就是啊,也是几辈子挣下来的。”丁山拔山坡上的嫩“茅衣”放嘴里嚼,这种野草能吃,软软的,像糯米糖。“茅衣”长大了就是漫山的白茅花,随风飘。

周教官一笑:“你不一定知道你四爷呢,小兄弟。你知道的,都是你四爷说的吧?”丁山点头。周教官从丁山手里拿了一根“茅衣”放嘴里。“哎,这茅衣不如我家后山上的,真甜啊。”周教官说,“咱不说你四爷。你想过没有,我们的地是租的,辛辛苦苦一年一大半要送给地主;做皮丝烟的,一年到头累个半死,工钱不够养活自己的;划大船的,风里来雨里去,船主坐舱里喝酒打牌,不晒太阳不出力。”

映山红沿着小溪连成一片一片,有几只鸟儿在蹦,像是过大年时的跳戏。周教官折了柳条编成了帽子戴在丁山头上,一只蝴蝶围着帽子飞。周教官的手也有老茧子,太阳透过树枝照在他脸上,像刀削的板扎。

丁山长长地出气,想把堵在心里的东西吐出来。

“那是地主的田呀,当然要收租。有钱人干吗还要吃苦?”丁山也折来柳条,学着周教官编帽子。

“为什么他们有田,我们穷人就没有呢?”周教官伸手去摘溪边的果子,果子是去年的,干瘪了,挂在枝头上摇晃。

“穷人没钱买呀,咱家要是有钱,就一定买几亩像李善人家的地,旱涝保收,长出来庄稼喜人。”丁山抬眼远望,山风吹动丛林。

周教官把摘下的果壳掰开,把里面的种子往山坡上撒,夏天的时候就会有成片的小苗长出来。“那穷人为什么穷呢,是我们生就来就穷?你没有去过山外,你看不到世界的变化,日新月异。”周教官拍着手上的碎屑,转身向着丁山。

丁山说:“唉,我只想着下辈子投胎到山外面富人家。伯说行善积德,下辈子就有好日子过。”丁山捡起一块鹅卵石扔到远处。

周教官仰天笑起来:“丁山啊,丁山。你花石冲的李善人剥削了你们那么多血汗钱,他行善积德了吗?下辈子你主宰不了,只有这辈子你能主宰。”

“什么是主宰?”丁山觉得周教官是一个深潭,水清透亮却看不见底,总有一些泡“叽里咕噜”地冒出来,让丁山不懂。

“就是自己当自己的家,自己当这个世界的家。”周教官手一挥,“凭什么好宅子就是富人住?凭什么地都在地主家?凭什么富人的孩子不受冻不挨饿?”

周教官好像在问他,又好像在自说自话。周教官其实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像个百宝囊,掏出来的东西都是丁山没有见过的新奇,仔细一想都是道理。“是啊,凭什么他们天天吃大米。那又能咋的?”丁山垂头丧气。

“世道在变,每天都在变。山外面有个穷人组织,叫共产党,打土豪分田地,大家都一样,人人平等,没有剥削没有压迫。”周教官手往下一劈。

“那不和土匪一样吗?”丁山捂住嘴。

“不一样。土匪劫财是为了自己,共产党是为了天下的穷人。”周教官眼里有不一样的光,是丁山没有见过的。

丁山四下张望,说:“周教官,小心草窠儿有人。我四爷说这是要杀头的,据说前些日子金刚台杀的就是共产党,还有女的,女的还有吃奶的娃。”

⊙ 朱世良·故园系列1

本期插图作者 / 朱世良:河北黄骅人,毕业于中国艺术研究院油画创作研究生班。作品多次参加各级展览获奖,并发表于《中国油画》《美术报》《当代油画》《河北美术文献》等。

周教官把一块石头砸进小溪里,崩了丁山一脸的水:“丁山,你看那块大石头为啥在河沟里?”周教官指着一块歪斜在河床里的石头,石头被水冲得像大鸭蛋。

“山洪冲下来的呗。别说这么大的,比这更大的,都经不住山洪呢,我家花石冲乡一条河沟里都是大石头,每年都冲下来许多。”丁山奇怪周教官为什么问这个,哪个山里都有啊。他是山里人,咋会不知道这个。

周教官站起来拍着丁山肩膀说:“穷人多了,也是洪流。那些富人是大石头,能挡得住嘛。”

山风吹过来有了潮气,徐班副和曾哥从山上下来,俩人扛了几棵毛竹。曾哥说:“快立夏了,要打凉席了。”曾哥是篾匠出身,斑竹园人,伯病了用了印子钱,后来还是死了,房子被债主占了,就到丁家埠当了团丁。

周教官说:“这几棵哪够。丁山,你帮徐班副把毛竹扛回大王庙,我带他们再去砍一些。”

丁山知道周教官和徐班副、曾哥、田哥、罗班副走得近,听说是喝过血酒的,是什么兄弟会。有时聚在一起说得正热闹,外人一到就不说了。自己才来,凡事小心就是,不能给四爷添麻烦。

一想到周教官讲的话,丁山就心里发慌,没缘由地发慌。像一个人走在乱坟岗里找路,萤火虫无声无息地飞。

瓜皮帽在等丁山,见到他拉起来就走,说:“四爷找你去家吃饭,有杨团总。”丁山说:“我要向周教官报告一声。”瓜皮帽说:“你老总都在,你还要报告什么。”丁山说:“这是纪律,也是杨团总定的呀。”

到教官寝室门口喊报告。周教官走出来,问丁山什么事。丁山说四爷让我去他家吃饭,说还有杨团总。周教官哦了一声,说:“你去吧,回来早点,喝了酒就别到处玩了,免得有事。”

“是。”丁山敬礼,教官回礼。瓜皮帽已经在大门外了。

走路上,丁山问瓜皮帽:“叔,四爷和杨团总喝酒吃饭,咋轮得上我陪呀?”瓜皮帽说:“杨团总点名的,听四爷说你能喝酒,就鼓掌笑呢,说要见识见识。杨团总一说,四爷就立马让我来找你呢。你酒量大,只管喝酒就是。他们说话的时候,你当聋子;让你说话的时候,你当哑巴。”丁山说记住了。

瓜皮帽引着丁山穿过回廊,台阶,门,进了第二道院子,杨团总他们牌局刚结束。丁山是第一次到四爷的二进院子。院子里有个高台,高台上有四根木柱子,刻了盘龙。台子上摆了八仙桌太师椅,用人正在打扫桌子摆放碗碟,上菜。丁山知道这台子是节日里唱戏用的。

杨团总哈哈笑,手里的核桃咔啦咔啦响,说:“四爷,大侄子这礼敬得像个样子了,透着股什么气来着?”

“英武之气。也是你杨团总教导有方啊。”丁四爷一手揉珠子,一手捋短胡须,帮它们捋顺了,捋在一起,像山羊。

“对,英武之气。稍息,稍息。家不拘礼。今天干了些什么?”杨团总把脚跷在太师椅靠上,不停地摇。

“早起跑操,练拳,识字,整理内务,执勤;下午练习瞄准,擦枪。”丁山一字一句回。

丁四爷表情有些奇怪:“周教官还教你们识字啊,教的什么?”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丁山张口就能背出来。

“好,好。识字也是好事。只要别说那些混账的歪理。有没有溜号的?”杨团总盯着丁山。

“没有。只有廖小二想请假,吴队长没批。”

“那些兄弟们,还有周教官,在背后有没有说我什么?”杨团总的玉烟袋轻一下重一下地在桌腿上磕,眼睛却像锥子扎在丁山脸上。

“没有。”丁山想起瓜皮帽的交代,话一句一句往外蹦。

“以后听到什么要及时告诉我。特别是说到我的,说到共产党的。你以后就是我的耳朵我的眼睛,是我的人。我不会亏待你的。今天来吃饭,请假了没有?”

“请了。周教官批的。”

“咋不向队长请?”杨四爷眼斜看着丁山。

“吴队长在打牌,吩咐我们有事找教官。”丁山实话实说。

杨团总骂:“这婊子儿就知道玩,早晚非把脑袋玩掉。哈哈哈,也不怪他,我也这熊样。你请假教官咋说的?”

“没有,只是让我喝酒别到处玩了,不能在外夜宿,尽快归队。”

杨团总看瓜皮帽,瓜皮帽点头,说:“我听到也是这样。”丁山有些生气。你杨团总问我什么我答什么,还不信我啊?生气又无奈,就索性不说了,帮用人摆碗筷。

四爷说:“菜都上来了,喝酒。”

杨团总重重地拍了一下丁山的肩膀:“大侄子,给你杨爷露一手。你喝俩我喝一可行?我就喜欢豪气的人!”“行。杨团总叫干吗就干吗。”丁山双手先给杨团总和四爷斟上,自己站着等四爷话。四爷说:“我喝酒不行,你杨爷今天赢钱了,兴致高,你放开敬。”

杨团总笑得身上肉乱颤:“大侄子,这一坛子小吊酒你喝了,爷赏你一块大洋。”丁山说:“大洋不敢要,杨团总吩咐了,酒我喝。”四爷说:“杨团总也不能闲着呀,倒一杯我们俩喝呀!”

用人掌上灯了,戏台的白墙上就有了乱晃的影子。丁山看到杨团总的手像大蒲扇,自己的影子像蚊子。

那晚丁山喝了三坛子,出了一身汗。杨团总和瓜皮帽都倒了,四爷喝得少还清醒,把瓜皮帽踢醒,让丁山他们俩把杨团总扶进客房,走半道瓜皮帽又倒了。丁山回头又把他扶进卧房。

回到大王庙,月亮已偏西了。周教官还在灯下看书等他,说不放心,你回来我就可以睡了,斗柜上有沏好的野山茶。丁山心里一热,敬礼。

“周教官,什么时候我能像你这样读书就好了。”

周教官笑了,眉眼展开许多:“你进步很快,很快就可以读书了。只有读书了,人才能活得明白。”

脱衣服时口袋里滑出两枚大洋,想起来是杨团总硬塞给他的,说是赏钱,丁山不要。这钱够他爷俩挣一年的,没来由的杨团总咋给他这么多呢?他想起在大王庙杨团总扇香客的耳光,肥猪一样的脊梁,大洋就烫手。四爷见他不要,就让他留着娶玉兰。

杨团总的钱有腥气,脏,咋能拿去娶玉兰!丁山用草纸把它包起来扔在床板下才睡踏实。

天气渐渐地热起来,有关汤家汇、斑竹园的传说也多起来。汤家汇、斑竹园是大集市,风声传得远。有说汤家汇开始了清乡,蔡县长专门派了清乡局的人驻点,抓了不少人;有的说金刚台上有一个女子队,全部用手枪,常在集市上游荡,见到政府的人掏枪就打。打过还挎篮子卖菜,根本认不出来。有说斑竹园大部分佃户都不交租子了,也不交税、交捐了,佃主们没有办法,告到县政府,县政府都顾不过来。丁山仔细花石冲的消息,却没有。

花石冲小,凌乱住着几十户人家,旱田少,水田更少,大都靠种栗子树、柿子树为生,收成了却运不出去。

丁山回家的心又切了些。

周教官似乎比平时忙了许多,进进出出的,眉头见天地紧锁着。有时两天又见不到影,说杨团总安排去外山,去汤家汇、斑竹园侦察。丁山不知什么是侦察,徐班副说就是打探消息。

杨团总突然穿了团服在院子里吹哨子,团丁忙整理衣服背枪扛刀集合。丁山见徐班副不在,就背了他的枪站队。

杨团总点数报名,少了徐班副。吴队长说他去了古碑,家里带信说大姑死了。大队副张生尖声说他家天天死人啊,谁知真的假的。杨团总说:“吴队长等会儿查查,不能端我的碗还把锅门草往外抱。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天有个紧急行动,上峰指令,有个共党头目姓徐,从汤家汇去穿石庙密谋造反,路过南溪。县党部人手不够,也来不及,命令我们去南溪堵截。你们听好了,凡是水里游的,地上爬的,一个个查。有可疑,逮;一查就跑的,杀。抓活的赏十块大洋,打死了八块大洋,听到没有?”

“听到了。”

“李家集、斑竹园民团也去抢食。咱们丁家埠民团要抢头功,得赏银。谁偷奸滑懒,别怪我回来打屁股罚薪水,惹急老子,盒子枪不认人。”

杨团总把俩核桃换成盒子枪,在风里乱摇。

周教官说:“报告杨团总,姓徐的长什么样?多大年龄?穿什么衣服?弟兄们好下手。”

“听说是三十岁左右,男的,看上去像的你们就查,外山人一律也查,没有证件的一律扣。”

杨团总命令丁山、周教官和其他八个人值班,其余的去码头坐船赶往南溪。丁山想这人这么重要,咋不让周教官去。

周教官留两个人在门口站岗,让其余的人打纸牌待命。丁山不会打牌,就随着周教官往巷子里走。这巷子是通往茅房的,有几间库房堆了团丁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一间是团丁们偷着赌钱的地方。

“周教官,你说杨团总他们能抓住这个姓徐的吗?”丁山不知杨团总去抓人是好事还是坏事,心里乱。

“估计难,共产党神通着呢,他们脸上也没刻字。只是怕杨团总胡闹,趁火打劫,伤及无辜。”

周教官轻轻拍了他肩膀,笑:“咱们山里人咋说?鹰刁兔子也刁。”

“周教官,我们不是看家护院的嘛,咋也去抓共产党?”丁山不解。

“看家护院是他们的一个借口,这其实是有钱人的私人武装,是维护他们利益的手段,和他们的主子利益是一致的。对共产党,他们的委员长公开宣扬‘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这是世界上最无耻的杀人宣言!”周教官把手指节掰得啪啪响。

“周教官,我想回家了。我不懂共产党,也不懂委员长,你说的好些我也不懂。”丁山坐在一棵苦楝树下,捡起石子砸蚂蚁。

“以后慢慢你会懂的。”周教官声音小了许多。

徐班副气喘吁吁跑进来:“我没有耽误团里的事吧?”

周教官说:“没有,你回来得正好。家里后事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老人家九十岁了,也是老丧为喜。丁山,你去给曾哥替一下岗,他喊着要去茅房呢。”徐班副笑嘻嘻地说。

小傍晚,杨团总带着队伍裹了几个男人回来。让队副张生分别关不同的小房里。周教官问:“这些都是共产党?”

“奶奶的,姓徐的据说从古碑走的,害我们空跑一趟,费钱费力的。这些家伙看上去不像好人,带回来审审再说,贼都不走空,我这去许多人不能就算了。”杨团总把盒子枪摔在桌子上,手上又多了俩大核桃。

几个男人喊杨团总:“我们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哪里是共产党。”

杨团总嘿嘿笑着,笑声奇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不去地里干活儿,在茶楼喝茶聊天的?你们放心,查出来不是共产党,明天就放你们回去。在这儿也不委屈你们,通知厨房,好饭好菜。”

杨团总喊了几个人到会堂里关上门开会,让丁山看门。

“你们几个一会儿从窗户偷偷地给我看他们吃饭,看谁先吃红烧肉的,谁先吃鱼的;吃鱼的看先吃鱼尾巴还是鱼肚子,记下后告我。”杨团总捏住嗓子说。

队副张生凑上前去:“杨爷,您老这是什么神机妙算,不打他们还给他们红烧肉、鱼吃?”

杨团总对着他秃头就是一巴掌:“你懂个屁,快去。”

丁山也糊涂,不知杨团总要干吗。晚饭后,陆续报,有三个是先吃红烧肉,两个是先吃鱼的。杨团总说:“让他们家里赎人,吃肉的二十块大洋,吃鱼的三十块大洋,那个吃鱼尾巴的四十块大洋。”

大队副张生看着杨团总不眨眼。

“家境一般的,当然先吃肉,谁耐烦慢慢地剥鱼吃。肚子里油水厚的,才去吃鱼尾巴,那是活肉。”

众人齐竖大拇指,说:“杨团总真高。”

明天就是立夏节了,街上人明显多起来,有卖菜的,卖山货的。心急的小孩还点纸炮玩。在金家寨,立夏节的热闹不次于元宵节,有钱没钱都要过节。各家大户遵照杨团总分派,开始往大王庙送猪肉、鸡鸭、小吊子酒。门口站岗的已不许香客进去,不是送东西的,枪一横。

丁山心里像着了火,急切地想回去看看伯,还想知道玉兰的消息。去找丁四爷,瓜皮帽说丁四爷一早就坐大船去了汤家汇,然后去金家寨,要三四天才能回。找杨团总告假,也不在,说去老盐店耍牌了。

瓜皮帽追出来问:“回家干吗?”丁山说:“想回花石冲看看。”瓜皮帽说:“你真会挑日子,你回花石冲有大鱼大肉小吊子酒?”丁山说我不馋这一口。瓜皮帽说:“你就是不馋这一口,逢年过节的,没有杨团总发话,谁敢准你假。要是溜,抓住了一顿打,惹火了还枪毙。”

丁山丢三落四地在院子里转,一会儿问吴队长杨团总回来没。吴队长说:“你心里长草了?他回来不回来我咋知道。一边玩去,别坏我手气。”

周教官也为难,说:“明天我是值星班长,你回去了我向杨团总交代不掉。明天晚上聚餐,你后天一早回去,我替你担下责任。回去和伯说,你现在是民团的人,有职在身,你伯也一定不会怪你。说不定还为你高兴呢。你看可行?”丁山只好叹气:“不行也行呀。”眉毛锁在一起,他怕伯担心,也怕玉兰说自己说话不算数。

“丁山,你我是不是兄弟?”周教官握住丁山的手问。

丁山忙站起来敬礼:“周教官看得起我,我当然愿意。你说是,咱就是,割头不换颈子的兄弟。”

“那好,明天晚上帮我个忙。我第一次在立夏节当值星班长,兄弟们这些日子辛苦,明天要让兄弟们喝好玩好,放开量让大家尽兴。明天晚上你、我、徐班副、曾哥我们几个,一人负责一桌敬酒。你看可好?”

丁山笑了:“周教官,这哪里是帮忙,这是你看得起我,让我不想家。我当然行,放心吧,我保证完成你的任务。”

“好,小兄弟,有你这句话,哥哥我脸上也有光。”周教官笑着拥抱了丁山一下,丁山突然觉得鼻子一酸。

丁山离开花石冲那天,拐了个弯,学布谷鸟叫,在山脚下见到了玉兰。玉兰的大辫子和眼睛,在桃树下漆黑。风吹过来,桃花飘在玉兰脸上。丁山说:“我立夏节回来看你,伯把媒人都托好了。”玉兰红了脸,扭头往回跑。丁山走出很远,还看见玉兰家门口那树桃花和树下的人。

想到这儿,丁山身上有些燥热,轻身起脚去茅房小解。走到团丁们经常赌钱的小屋附近,窗户还微亮着,却没有麻将声。都三更天了,不打牌了咋不熄灯?

刚走几步,有人声,很小,在夜里却听得清晰。

“他会不会是杨团总眼线?说回家,或许是去老盐店给杨团总通风报信。”是徐班副的声音。

“不会,我观察过他很多次,也是穷人出身,心是善的。他和杨团总不是一路子人。”居然是周教官的声音。

“你保证明天的事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周教官低声,清晰。

“如果是通风报信,那就前功尽弃,我们就要遭受重大损失。杨团总看上去稀里哗啦,其实阴险毒辣。从吃鱼吃肉要赎金看,就是个心机很深的人。”是曾哥的声音。

“不行把他解决了,万无一失。革命就是暴动,就是流血,为大事死几个人不算什么。”是严班长声音。

“那也不能滥杀无辜。他是我们解放的对象,不是我们革命的对象,以后也许是我们的中坚力量。放心,有什么后果我负责……”

回到床上,丁山一时睡不着,想不明白咋回事。他们是说我吗?为什么说到杀人?好在后天一早就可以回花石冲了,和玉兰到深山里搭个草屋,这地方再也不能来了。

院子的柏树上有几只鸟在争窝,有惨叫声。其中一只噼里啪啦在院子里不停地飞,飞。

立夏节早操,周教官出列朗声报告:“大队长,大队副,今天立夏节,弟兄们这些日子辛苦了。建议今天停止训练,打扫卫生,整理内务,把那些商户送来的菜烧出来,晚上喝大酒,过立夏节。让兄弟们尽个兴。”

众人都喊好,吴队长说:“行啊,你是值星班长,你安排吧,队伍解散。”

众人鼓掌,围着周教官听命。周教官说:“每间屋子都要打扫干净,不能草草了事。被子呀,鞋子呀,衣服都洗干净。”徐班副说:“那些枪啊刀啊的误事,还不好看管。”周教官想了想,说:“有道理。那就都集中起来放正厅里,由严班长负责守卫。”

吴队长带了队副张生凑了一桌麻将,丁山帮队长、队副洗了鞋子衣服。吴队长说:“丁山今天表现不错,谁赢了谁给你‘吃头子’。”

一时半会儿等不到杨团总,眼看晚饭要开席了。周教官有些着急,来来回回去门口看,面色阴沉了许多。人一着急,脾气也差了些。正好田班副迟到了一会儿,被罚站三炷香的岗。王五和两个人笑,也被罚站岗。四个人垂头丧气,拎着枪望着饭堂。

晚上在大厅摆了四桌。周教官让丁山陪队副张生这一桌,说这桌酒量最大。张生说:“丁山,早就听说你小子能喝,今天咱们比试比试?”丁山一边弯腰斟酒一边笑着说:“不敢,不敢,听他们胡说,我两杯酒就躺倒了。”

周教官站起来端起酒杯大声说:“第一杯酒我们共同祝吴队长步步高升。”吴队长笑开了花,说:“弟兄们辛苦。大家干了!”

周教官又说:“然后我提议每人都敬一杯,今晚我们一醉方休。从我开始。”众人齐声附和。吴队长摆摆手,让大家静一静,问:“站岗的都安排好了?别都喝醉了。”“安排好了,你放心,今天特意安排了四人。吴队长,来,我再敬你一杯。”周教官举起酒杯。

张队副已经喝多了,缠上丁山要划拳,丁山划拳不行,输了很多。张队副哈哈大笑,逮住丁山就灌。周教官忙走过来,说:“张队副,听说你是‘金拳银牌’。我们划几拳咋样?”张队副说:“来。”丁山说:“输了算我的。”几拳猜下来,张队副输得一塌糊涂,也记不清喝多少了,拉住周教官还要猜。周教官轻轻一推,张队副倒在地上就呼噜起来。

地上都倒成一片的时候已经是三更时分,吴队长、张队副都被抬进房间里。周教官对丁山说:“你赶紧睡觉吧,明天一早还要回。”丁山头也有些晕了,但记得说谢,敬礼。

夜里,丁山做梦,小船漂啊,漂啊,咋就漂不到回花石冲的那道汊。丁山急了,用手划,用脚蹬船帮子,还是不行。船顺着激流往下,往下……这时,集合的哨子响了。丁山第一个跳起来穿上衣服列队,院子里灯火通明。看见队副张生被五花大绑,上茅房都要带着的手枪也在田班副手上。徐班副、曾哥和几个站岗的每人手里端着一支枪,身上背着几支枪,正挨房间喊人。个个睡眼蒙眬地摸衣服扣子,有的站着又睡了。

周教官冲天放了一枪,枪声在凌晨里格外刺耳。众人一下醒了许多。周教官面色像冬天的冰,怕人。

“弟兄们,我们是共产党,是穷人的党,领导的是革命队伍。我宣布丁家埠民团现在起义了,这支队伍现在归红军,我们要打土豪分田地,解放穷人,让天底下穷人都有饭吃有衣穿。反动的杨团总已经在老盐店被我们抓住了,你们不要有后顾之忧,不要怕。反动派、土豪劣绅都是纸老虎,你们看到了,枪在我们手,张生被绑起来了,丁四爷他们早就逃到县城去了。现在,我们就是丁家埠的主人,我们可以当家做主。我问你们,你们愿意起义吗?愿意加入红军闹革命吗?”

院子里冷了一会儿。吴队长带头喊愿意,也有零星呼应的。有人喊,只要你周教官领头,我们都愿意。众人呼应。

丁山没有说话,他完全蒙了。他不知道什么是革命,什么是共产党,他要回家,家里有伯有玉兰,有几亩荒地。

吴队长说:“弟兄们,我们也都是穷人出身,当兵吃饭,给谁都是干。可是给穷人干,就是给我们自己干。放着主人不做,谁愿意去当奴才。”

周教官说:“吴队长说得好。张队副,你呢?”

张队副说:“事到如今,我也参加了吧。”

周教官说:“好,松绑。你们按计划行事,我送丁山。我们共产党人说话算话,共产党人也讲良心,讲孝顺。”

丁山战战兢兢不敢动,周教官走上前拉住他:“走吧。”声音软和,温热。丁山不抖了。

鱼肚云映红了东方,晨风吹来了麦苗儿香。有斑鸠长一声短一声地鸣,初夏,能听到草木拔节的声音,空气中有一种躁动。

周教官把丁山送到码头,帮他整理了一下行李背带,说:“人各有志,你不愿意革命也不是错。但是时代的洪流来了,你无法置身事外。”

丁山鞠躬,说不出一句话来。周教官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大洋,说:“这是我们民团的共产党员给你凑的,拿回家好好孝顺父亲,早日把玉兰娶回家。我也想过安稳日子,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周教官抬眼远望,远处群山深浅,云遮雾罩。丁山眼泪下来了,跪下磕头。周教官忙拉起来,说:“我们共产党不时兴磕头。过去我们都是给地主老财磕头,今后除了父母,你不要给任何人磕头。”

船顺流而下,周教官模糊成了山。

船老大盯着丁山看了看,说:“你是民团的吧?”丁山点头。“那你咋回了呢?他们都去开仓放粮分地呢。我俩儿子都去了,我要不是周教官定好的,我也去了。”丁山说:“那丁四爷家呢?”“也肯定得分,共产党说了这都是咱们的血汗。”船老大一手摇桨,一手在光头上摸,来回地摸。

“咱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白花花的米啊,晚上吃它个饱。你不知道吧?昨晚斑竹园、李家集、南溪都闹起来了,还杀了一个‘张阎王’,那个‘张阎王’手上有好几条人命呢,听说他家里有金山银山啊。”

风顺水顺,日头还老高,丁山回到了家。

丁山喊了一声,伯从屋后菜园里出来,放下锹抓着他从头看到脚,又让他把上衣解下来。丁山说:“咋了?”

“听说丁家埠闹事了,包家畈还杀了人,你没事吧,没伤着你吧?”

“我没事。伯,看,我好好的。”丁山原地转了个圈。

“你丁四爷呢,他没事吧?”

“我回来的时候,四爷早走了,一家人都上城里去了。听船老大说今天要去分他家产呢。”丁山打开行李,拿出来一大块腊肉。这是早上周教官硬塞给他,说带给伯。

丁山和伯坐在石磨上,把前后经过说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把腰带里的大洋拿出来。

“这钱是周教官和民团的兄弟给我凑的,明天就把李善人的‘印子钱’还了。从今后,咱过咱们的安泰日子。”

“这一闹,怕以后没有安泰日子过啊。”伯叹气,“明儿你去玉兰家,送一袋米,送一块钱去。”

“嗯?”丁山没想到伯说这样的话。

“你不在家,我已经托人给你定下了。这世道乱,我也不知还能活多少年,想叫你们抓紧把事办了。”伯咳嗽了两声。

丁山跳起来摘桃树叶,又捡起一块石子,向山谷扔去。抢过伯手里的锹,往山坡上奔。伯喊:“菜园地在屋后,你去哪儿?”

“玉兰,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丁山在心里喊。

玉兰妈说:“玉兰前几天去斑竹园了,说好昨天回来的,到现在还没回,我正着急呢。”

“她一个去的吗?”丁山吃了一惊。

“不是,和村里识字班老师还有几个姐妹。你别去找,她今天该回来了。她还说你立夏节回来呢。”

“婶,那我等她。”丁山操起一把锄头,去玉兰家西屋山头一块地里除草。玉兰妈端了一碗水来,和丁山说着闲话。玉兰妈说:“那识字班老师人好,知道好多山外面的事,说天底下的穷人要是都一心,有钱人就不敢那么霸道了。”丁山停下锄头,说:“婶,让玉兰离她远一点,一个女孩子家……”玉兰妈笑:“老师也是女的。”丁山说:“我不是说男的女的。”

正说着,玉兰回来了,脸红扑扑的。见到丁山很意外,说:“你没有去斑竹园?”“去斑竹园干什么?”丁山也奇怪。“丁家埠、李家集、南溪的起义军今天会师斑竹园,说成立一支穷人的队伍,叫红军呢。我怕妈着急,才回来告一声,明天还去。”

“玉兰,你咋知道这些的?”丁山有些害怕了。

“那街上到处都是红旗,都是人,都是标语呀,还敲锣鼓,喜庆得不行。小雪老师还在那儿等我们呢。你咋不和丁家埠周教官他们一道?”玉兰不笑了。

“我不是惦记家里还有伯和你嘛!”丁山一时觉得矮了许多。

“好男儿志在四方,天天就惦记家里两亩地啊。”玉兰嘴噘起来,“你去看看,斑竹园好多半拉小子都参加队伍了呢。还有女的。”

“玉兰,你不懂。他们那是去杀人,去要人命的,他们叫革命。”丁山急得直跺脚。

“人总是要死的,出去创造新世界,总比在家里穷死憋屈死强。”玉兰脸挂下了。

“玉兰,我好不容易才逃回来,不是周教官都差点没命了。玉兰,你变得我都怕了。”

玉兰总算笑了一下:“咋了,玉兰还是玉兰,是你眼睛里只有花石冲了。”

丁山咋也睡不着了,睡不着就起来看月亮,听夜鸟叫山,任风吹衣襟。才几个月,玉兰说的咋和周教官、徐班副说的一样啊。

突然,一团嘈杂的声音,一些凌乱的脚步,丁山吓了一跳。刚回头,有枪栓响,一个硬硬的管子抵住了他的头。接着有火把照亮了夜空。几个穿黄制服的人抓住了丁山。

“王连长,他就是丁山。我怀疑是共产党。”李善人从暗处走过来。伯也起来了,被一个当兵的拉住不许动。

“李善人,你凭什么说我是共产党?”丁山一激灵。

“你从丁家埠回来,又还了我两块银洋的账。你家里就俩光棍,屌打板凳响,咋会有银洋?一定是在丁家埠抢了大户的钱财。抢大户钱财的肯定是共产党。”

李善人笑起来,丁山能看见他的大板牙。

王连长用手枪抵住他下巴:“说吧,不说今天毙了你。你还有没有同伙?”

李善人拍着手说:“这些刁民不杀完,咱们就没有好日子过。王连长,抓到共产党你有赏呢,死的也值钱。”

丁山突然镇静下来:“长官,我是立夏节第二天从丁家埠民团逃回来的。如果我是共产党,怎么没有和他们一起去斑竹园?共产党咋没给我好处?”

“也对啊。可谁能证明?”

“丁四爷能证明,杨团总能证明。”丁山声音很响。

“丁四爷家被穷鬼抄了,他人也跑了。不过杨团总现在是我们保安团的团长,你认识他,我就带你去见他。保不准你小子还能捞个一官半职呢。走吧,是骡子是马,见到团座才明了。”

李善人说:“王连长,你别听他瞎说……”话没说完,王连长把他划拉到边上。

丁山回头喊:“伯,你老照顾好自己。对玉兰说一声,我过两天就回来。”

“走。”有枪托子打在屁股上。

“李善人,我日你祖宗!”丁山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消失在夜风里。

丁山被磕磕绊绊带进县城,杨团座灯下一看,哈哈笑起来:“大侄子,咋把你绑来了?王二狗,你真是狗日的,看把我大侄子绑的。掌嘴,掌嘴。”

王连长忙给丁山松绑,说:“兄弟,大水冲了龙王庙,你可要高抬贵手啊。我哪知道你是团座的大侄子。”

杨团座走上前来:“大侄子,听说你从共党那儿逃出来了,好,好,咱爷俩一样。以后跟着我干,有我吃的就有你喝的。”

“杨爷,让我回家耕田种地吧,我真不是当兵的料。”丁山有点绝望了。

“真想回家?”

“真想。”

杨团座脸挂了下来,眼也立睖了:“大侄子,阳关道你不走,要走独木桥啊。咋,莫不是你还想投靠共党?!如今这世道,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事,你想得美。老子想打仗啊?!周教官他们差点要了我的命。亏着我命大福大,我那么信任他,让他当班长,当教官,他居然要杀我。那个吴队长也暗通共产党……提到这我就想杀人。王连长,明天把丁山伯捆来,让他爷俩一道回老家。”

杨团座把盒子枪拔出来向桌子上一扔,“哐当”一声巨响。

丁山沉了一会儿说:“杨爷,我跟你干,别找我伯的碴子。”

杨团座一拍桌子,茶碗叮当响:“这就对了嘛,大侄子,到我的警卫连,我不会亏待你!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王连长,明天吩咐李善人给我大侄子家送两袋米、半头猪,让我那大兄弟也享享福。”

丁山突然想起来,周教官在大王庙不是说杨团总在老盐店被抓了嘛,心里疑惑起来,这是咋回事?

杨团座说:“大侄子,我还让你见一个人,你保证认识。王连长,喊管家。”

管家来了,居然是瓜皮帽。瓜皮帽握住丁山手,捏了捏:“小兄弟,在哪儿都是穿衣吃饭,杨爷仗义,跟着他干,升官发财是早晚的事。男人要有血气,小小年纪就想在山里种一辈子田那可不行啊!”

杨团座说:“你瞧,管家这话就是我想说的。你守穷山沟一辈子啊?这世道撑死胆大的。管家,你带大侄子去领衣服、行头,还有汉阳造。大侄子在民团就耍过枪,老猫上锅台——熟路。你王二狗以后也多学着点。”

后来丁山把前后经过一说,瓜皮帽笑起来:“山不转水转啊,你四爷家产被分光了,人现在流落南京。这才几天,就河东河西了。丁四爷临走时我央他给我荐到杨爷这儿,算是有碗饭吃。”

丁山问:“杨团总咋变成杨团座了?”

“杨爷命大啊。在老盐店被两只手枪抵住头,人都捆起来了。后来看管一走神,还真让他从后窗户跑了。也不敢回家,直接到县城里找到表舅,花了大价钱当了团长。”

“那他家没事?”

“当晚共产党又撵到他家,抄了家产和几支快枪,住在他家的一个清乡委员也被丁家埠起义民团打死了。上头为这事恼得不行,正调兵要剿灭共产党呢。”瓜皮帽小声说。

“那周教官会不会……”丁山担心起来。

“没事,保安团要能抓住他,早抓了。杨团座恨不得点他天灯。”

“叔,我咋办?”

“审时度势,随遇而安。你看我,给四爷当管家,给杨爷当管家,就是混个时间,说不定时来运转呢。”瓜皮帽站着说话不腰疼,丁山想。

“我咋能去杀人。”丁山快要哭了。

“杀人也分杀什么人。恶人不杀,人家不杀你?土匪不杀,人家不抢你?你别看叔瘦得像山鸡,该杀人的时候也杀。我问你,你咋被绑这儿了?不就是李善人害的嘛!”

瓜皮帽把汉阳造递给丁山,丁山摸着冰凉。

丁山后悔那时不该回家,早知有这样的后来,索性跟着周教官去闯一个新世界。周教官在丁山心里是一盏灯,能照亮自己的想法。

瓜皮帽说:“什么时候当好人都不迟,佛教里有立地成佛。对好人、对穷人,你枪口抬高一寸,就是积德。”丁山觉得很有道理,就常和瓜皮帽说心里一些不解的事,说过了,心里感觉好多了。

十一

丁山参加保安团后的第一仗就是清剿土匪“药葫芦”。“药葫芦”抢了国军的几车军火、物资,上峰震怒,勒令县保安团清剿这股土匪。“药葫芦”流窜在金家寨、西大山和金刚台,抢百姓,抢国军,抢红军,抢女人,能抢的都抢。人强马壮,又依据西大山,易守难攻。保安团攻打了两天都没有拿下,损失惨重。杨团座急了,带上警卫连亲自上前线查看,让丁山贴身护卫。

“狗日的‘药葫芦’,快把老子打成穷鬼了。”杨团座不停地号叫。

丁山观察了一段时间后说:“这样打不是办法。”

杨团座忙把望远镜递给丁山:“大侄子,你仔细看看想想法子,不能眼见着你杨爷打成孤鬼,立功有赏。”

丁山说:“前面工事太坚固,硬打我们吃亏。这边假进攻,吸引他们火力。找一个当地老乡,绕到后山,让一个排的人带足手榴弹,靠近后院墙一起扔。他们阵脚一乱,趁势就可以攻上去了。”

杨团座击掌:“好,这主意好啊,奶奶的,丁山你小子天生就是打仗的料。一营长,给我从后山上。”

下午,后院子炸了起来,火光冲天,地动山摇,“药葫芦”前方乱了,火力明显减弱了。丁山带着警卫连趁势攻了上去,喊声如潮。杨团座大喊抓“药葫芦”,要活的,活的值钱。

大门被炸开,众人一哄而进,后山进攻的人也杀进院子,“药葫芦”的人跪成一排举手,只是没见到“药葫芦”。杨团座带人满旮旯缝里地搜,终于在一个柴火堆里抓到了“药葫芦”,杨团座哈哈大笑。谁知,柴火堆里还有一个人,扔了一颗手榴弹出来。丁山只觉得眼前一黑,啥都不知道了。

等丁山醒过来已经在医院。丁山问咋了,瓜皮帽说:“你救了杨团座,手榴弹响了你把团座压在身下,团座毫发无伤。杨团座说你知道在紧要关头保护上峰,有功,你现在已经是连长了。”

丁山嘀咕说:“我哪里是护他,我自己都不知咋回事。”瓜皮帽也笑了,说:“当就当呗。当了连长有了权,可以当更大的好人,成更大的事。”

西大山一战,上峰奖励一千块大洋,杨团座官升一级。庆功会上杨团座唾沫星子乱飞,喷了丁山一脸。

丁山对瓜皮帽说:“我一看他脸上油光就恶心。”他和瓜皮帽无话不谈了,他隐隐地觉得瓜皮帽和周教官是一样的人。

十二

丁山因为在汤家汇抓共党不力,杨团座要关他禁闭,管家在旁劝。杨团座拍着桌子吼了半天,大核桃也震掉在地上。管家拾起,擦干净灰放好。丁山等他停息了才说:“团座,那些共党头上又没有字,往人群里一钻,都像鱼在河里游,鸡咋能抓住鱼。”

杨团座说:“大侄子,我要是查到你暗通共党,别怪我要你的命。到那时我才不管你是鸡还是鸭子。”

两天后的傍晚,瓜皮帽脸色阴沉地走进保安团第一连连长丁山寝室,轻轻掩上门,拉上窗帘。“和你说个事,别冲动,一定要冷静。”瓜皮帽抱着胳膊堵住门,“你说,我打过仗,从死人堆里走过的,能有什么事比生死大?”丁山有些意外,瓜皮帽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

“你伯前晚死了。”瓜皮帽声音冷得像冰。

屋里静得听到呼气声。好一会儿,丁山才一把抓住瓜皮帽:“咋回事,说,快说。”丁山低声怒吼。

瓜皮帽反剪了丁山双手把他按在椅子上,凑在他耳边说:“我说的很重要,如果处理不当,可能你、我都没命了。”瘦瘦的瓜皮帽两手像铁钳。

“前晚三更了,花石冲的李善人找到杨团座,给了杨团座一张两千的银票。说事成后,再给两千大洋。杨团座问什么事,李善人就说下午带人去收租,你伯抗租,两方推搡起来。你伯被推到山谷里跌死了。知道你现在是连长,怕你带兵回去报仇,来求杨团座。杨团座收到银票后应下了,说包在他身上了。”

“这么大的事,杨团座为什么不告诉我?”丁山冒冷汗。

“就是怕你回去报仇,才一再命令不许告诉你,说过几天还要有一场大仗。”瓜皮帽说。

丁山跳起来就往外跑,被瓜皮帽死死拉住。

“丁山,你想不想成大事?”

“成什么大事!我伯被人害了,我手里有枪连烧火棍都不如,我有什么脸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比杀父之仇还大的事。”丁山哭起来。

瓜皮帽堵住门,说:“你哭吧,等你哭好了我才说。”

丁山好不容易止住了哭。

“你现在回去,肯定找不到李善人。你没有了动静,说明事情了了,他才敢回家。你敢擅自带兵回去,别说连长保不住,性命都不一定能保住。杨团座可以以你违抗军令枪毙你。再说,杨团座也不可能让你带兵回去。你手里没有一兵一卒,你拿什么报仇?你性命都没有了,咋报仇?”

“那你说咋办?一条命啊,不能就这么了了。”丁山手在桌子上都拍出了血,殷红。

“如果你真想报仇,就听我的。”瓜皮帽按住丁山的肩膀,“过两天就有个机会,就看你的了。”

丁山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手拽着,越拽越紧。痛得他不能吸气。

“伯现在呢?我起码要回去料理一下后事。”

“后事安顿好了,玉兰妈操办的,杨团座安排我去了。墓在后山坡上,立了木牌。”瓜皮帽平静地说。

“见到玉兰没?”

“没有。她妈说去斑竹园了,和识字班老师一道的,据说跟一支队伍走了。”

“是红军吗?”丁山忙问。

“应该是吧,她是从斑竹园走的。”瓜皮帽贴着丁山耳朵说。

丁山长出一口气,向花石冲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说:“伯,你老安心走吧,儿子现在也没有什么要担心的了!”

瓜皮帽陪他跪下磕头。

一九三〇年立夏节,县保安团配合国民党独立旅和四十八师、十三师在南溪围剿红一军第三师。剿匪总司令命令保安团配合,杨团座命令第一连打先锋。

瓜皮帽说:“丁山,知道杨团座的意思?”

“知道,借红军刀杀我呗。如果我死了,几千大洋落在杨团座腰里就稳当了,他眼里只有钱,命就是一棵草。我这样的命好找,钱不好找。”知道了杨团座的用意,丁山反倒轻松了。

瓜皮帽哈哈一笑,说:“丁山长大了。你知道第三十二师师长是谁,是丁家埠民团的周教官。你的枪能对着他吗?”

“不能,绝对不可能。”丁山攥紧了拳头。

“那好,你去找杨团座这样说……”瓜皮帽握紧了丁山的手。

“报告团座,正规军根本不拿我们当回事,前几次他们围剿都失败了,这次却让我们打先锋,明显是让我们当炮灰,他们好捡便宜。”

丁山站直了报告,脸色平静。

杨团座在地图前回过头来看了丁山半晌,点点头,牙疼似的吸凉气:“奶奶个熊,鼻大压嘴呀,他们治我们一个违抗军令咋办?”

“打先锋也行,上峰也要给我们补充枪支、弹药、人员呀,咱不能白打。不然我们的家当打光了,你杨团座说话就不硬气了。”

“说得对。好,你要什么,开个单子来。我来找他们。你要给我面上贴金,打个样子给那些狗日的看看。他们想摘桃子,门都没有!”

“是。杨团座随我们第一连督战吗?你亲自指挥,我们心里有底,兄弟们就不怕死。”丁山两脚又一并。

杨团座双手乱摇:“大侄子,你打先锋,我心放肚子里。你那里一打响,我带大队人马立马包抄上去。对了,你知道共产党三十二师师长是谁?是周教官。你要抓住他,要活的,亲自交给我。奶奶的,大丈夫报仇等不得十年了。”

“是。”丁山响亮地应了一声。

队伍扎营在丁家埠,丁山把连部设在丁四爷宅子里。宅子空荡荡的,石狮子倒了,门板被拆了,墙上到处都是红军的标语,戏台上的木柱子也被拆走了。丁山走到第三进院子,果然还有个门,直通史河岸边。丁山让勤务兵从后门接来了瓜皮帽。瓜皮帽捎来了一段话,丁山听后鼓掌大笑。

丁山让瓜皮帽守在连部,自己带了一个亲兵班,连夜赶往花石冲。天亮前回到丁家埠,冲瓜皮帽一抱拳。

“曾先生,我大仇已报,下面听凭吩咐。”

第二天,保安团第一连宣布起义,所有装备、人员直接编入红三十二师。国军四十八师、十三师看先锋队反水,又守住了丁家埠咽喉要塞,没放一枪,退回湖北电报南京。

杨团座听说丁山反水,跌坐在地上。新配的钢枪啊,几十箱子弹,让共军得去了。大骂瓜皮帽,逮住了要剥他的皮。

南溪镇红三十二师指挥部,周教官出门迎接丁山,丁山上前敬礼。

“报告,中国工农红军第十一军第三十二师第一连连长丁山率部前来听令。请指示!”

周教官笑哈哈地握住丁山的手:“丁山同志,欢迎归队。”

瓜皮帽笑着说:“丁连长,你看这位是谁。”

一个戴八角帽的女战士走过来,离他三步远站住:“丁山连长,你好吗?”

“玉兰!”

十三

丁四爷联合了一些乡绅弹劾杨团座,南京震怒,命令将人押解,提交军事法庭审判。

一九三一年初夏,一支装备精良的“铲共还乡团”从汤家汇杀回丁家埠,团长是丁四爷。沿途很多红军家属被害,分得的财产被抢回。

阴雨连天,日头隐在厚厚的云层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似乎太阳也怕了丁四爷。

站在昔日繁华的大宅子前,丁四爷如狼般号叫,见人就杀。红一军第三师周师长听报后拍烂了桌子,命令一营飞驰丁家埠,迎头痛击,务必全歼。丁山领命,告别两个月大的儿子丁立夏,从斑竹园连夜开拔。激战一天后,丁四爷被围在大王庙。仅剩的几个团丁也纷纷跪地举枪投降。

“丁耀祖,投降吧!”丁山对着大殿喊话。

丁四爷打开大殿大门,丁山示意不要开火:“丁耀祖,放下武器。”

“丁山大侄子,你出息了!当初你投奔我,送你去民团是护你四爷的,你今天却要我的命了。这就是报应吗?”丁四爷哀号。他看上去老了十岁,稀疏的花白胡子,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攥着手枪,檀香木珠子戴在手腕上,也没有了往日的油亮,像个黑布条。

“丁耀祖,放下武器,接受公判,或许能饶你不死。你想想那些被你杀害的红军家属吧,他们难道不是命嘛!”丁山大喊。

“我家产没了,老婆孩子流落街头。我回不去过去的日子了,我也不可能过你们的日子。我好好的日子被你们祸害了,我现在活着和死有什么区别?丁山,四爷最后求你一件事,别让我暴尸荒野就行,也不枉四爷曾经对你……”

丁四爷看了大王庙一圈,慢慢地举起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丁耀祖——”

柏树上的几只喜鹊被枪声惊起,鸣叫着冲天而去。

尾声

二〇一四年立夏节,丁家埠立夏节起义纪念馆——大王庙来了一批游客,操一口京腔。其中一个腰板挺直的老人久久地立在一幅相片前凝视。相片里的男子戴八角帽,国字形脸,双目炯炯有神。

众人见状纷纷围了上来。

“丁首长,这是你父亲?”

“不是。他是我父亲的教官,也是父亲革命的领路人。”

“这个纪念馆里有你父亲的记载吗?”

“有。”

老人颤抖地手指着牌子上一行字,说:“除一名团丁要求回家外,其余的都拥护起义,参加了革命队伍。”

“我父亲就是那名回家的团丁。”老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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