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香港)周洁茹
■ 同文馆
你和谁一起吃饭
文/(香港)周洁茹
周洁茹
女,1976年生于江苏常州,曾于《人民文学》、 《收获》、 《花城》、 《钟山》、《十月》等刊发表小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香港。
母亲做了咸菜毛豆,在香港,特别珍贵。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的食材,我在香港只买得到生菜和通菜,至于毛豆子,它们也和住在美国时一样,一包一包,冻在雪柜里,硬梆梆。
因为带回了母亲做的咸菜毛豆,而且冰箱里还有昨天晚饭时剩的一勺米饭,我就做了一碗泡饭,不是粥,是泡饭。
白水烧开,放入隔夜米饭,三分钟,就好了。配咸菜毛豆。一边吃一边笑。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吃过泡饭了。我小时候很恨吃泡饭,每天早晨都要吃,配龙须菜配宝塔菜配玫瑰腐乳就不能吃点别的吗?我只要离开家,去远方,更远的远方,永远不要吃泡饭。
我小时候的朋友后来找了一个北方的老公,这个老公只吃面食并且鄙夷南方。南方人很做作啊,南方人很矫情啊,南方人做菜居然都是甜的,米饭根本就没有营养你为什么还要吃,吃米饭会胖你不应该吃,米饭是甜点啊怎么可能是主食。这个朋友说我对我父母所有的愧疚,就是找了一个根本不喜欢我的丈夫。这个朋友后来信神并且决意改变自己,她不吃米饭了她也不再联络我,我再也找不到她,我想一定是神带走了她。
这个早晨,我给自己做了一碗泡饭,热腾腾的泡饭,北方人眼里不可思议的泡饭,一边吃,一边笑。为什么要哭呢?我还可以给自己做一碗泡饭,真的就是童年的滋味,真的好好吃啊。
瞿秋白说的,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
我不知道瞿秋白讲的好吃的豆腐是什么豆腐。瞿秋白生在常州市青果巷八桂堂,水瓶星座,十七岁离开家乡,三十六岁死在福建长汀。所以常州的豆腐和长汀的豆腐,瞿秋白都应该是吃过的。
我从来没有去过长汀,所以不知道长汀的豆腐到底有多好吃。去过的人说长汀豆腐是煎酿的做法,肉碎镶入豆腐,小火慢煎,福建菜好像很多都要剁的,把剁碎的什么再装入什么然后油煎。新搬到香港的时候,因为邻居总在半夜发出咚咚咚的巨响而报过警,直到一年以后,见多了街头的煎酿三宝,才醒悟得过来那声音不是斩人而是做饭。
所以我理解的长汀豆腐,就是剁,加上油煎。如果你要说那是不对的,你们江苏菜就只是加糖加糖加很多糖吗?我觉得好像也没有错,无锡的小笼包都是甜的。但是常州人做豆腐,是拌的。
我也许什么都不会做,但是拌豆腐,我是从小就会了的。
嫩豆腐划三刀,我的做法,你也可以划五刀或者不划,生皮蛋切碎,与香菜碎一起摆上豆腐,淋上香油及酱油,就好了。简单吗?只是,不是香葱必须是香菜,不是麻油必须是生豆油,不是山水牌盒装嫩豆腐必须是常州豆腐。
我再也没有做过拌豆腐,因为我也没有常州豆腐,我离开家乡已经快要二十年了。
我小时候的家附近就是一个豆腐厂,我记忆中的豆腐厂,总是昏黄的灯,天还没有亮的时候,豆腐厂就有了工人,我去上学的时候,看得到一板一板豆腐装上车运走,那些豆腐都是热腾腾的,用布包着。那些白色的热气总让我恍惚又让我悲伤,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瞿秋白十七岁离开家肯定是因为太穷了,如果穷到母亲只能吞火柴头自杀。我外婆家也是太穷了,穷到只能带着我的母亲离开了青果巷,然后我的母亲在很多年以后才回去那条巷子,巷口新开的楼盘买一个房,那个房窗子的方向,就是旧家。
我想的是,如果我离开了,我应该不会再回去吧。水瓶座最爱自由,可以为了自由去死。所以水瓶座的瞿秋白,死的时候一定是自由的。
清真寺旁边有一个小店,只卖锅贴和牛杂汤。我很小的时候就在他家吃下午点心,放学以后,周末,有空就弯过去吃。我觉得他家的锅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锅贴。有一次还和妈妈在锅贴店门口碰到了同班同学,妈妈也请同学吃了好吃的锅贴,妈妈对待我的同学和朋友都好像是对待我一样,有同学来找我玩都会留饭,大概是因为妈妈做的饭太好吃了,饭点来找我的同学和朋友变得越来越多。我的外婆也是这样,外公去世以后,家里很穷,可要是哪一天做了大馄饨,外婆都是会端给邻居们的。妈妈讲是因为我们家的人鼻孔生得大,鼻孔很大,人就会很大方。
后来我开始写作,出版了一些书,有一个邻市的姐姐很喜欢我的书,设法找到了我,和我成为朋友。邻市姐姐有失眠的问题,睡前总要一瓶黄酒配两颗安眠药,然后打很长时间的长途电话给我,直到说了晚安才能够睡去,每天都是这样。我很难过,我知道失眠很痛苦,我又不能为她做点什么。
邻市姐姐带了她的小孩来找我,妈妈做了好多好吃的菜,邻市姐姐说了很多谢谢,我也请他们去锅贴店吃我最喜欢的锅贴,小朋友也很喜欢锅贴,吃了很多很多,邻市姐姐就有点不好意思,说她其实是管小孩的,不许他吃太多。我说为什么不许呢,好不容易碰到喜欢吃的东西。但是我确定了锅贴真的是非常好吃的,不止我一个人喜欢,大家都喜欢。
后来我中止了写作,离开家乡。直到有一年回家过年,想起那个姐姐,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她接了电话,没有欣喜,却说,有的人真的很奇怪呐,都已经混得好惨了还敢装腔作势地来找我。我以为我听错了,我说你说什么?她以为她讲的是双关语,于是我没有懂,她就又说了一遍,有的人真的很奇怪呐,都已经混得好惨了还敢装腔作势地来找我。我说了晚安,挂了电话。原来对于有的人来说,不写作的我,真的是一钱不值了呢。
我并没有因为失去朋友和尊重就又写作,我回去美国,继续我的生活,我也许不知道未来是什么,但是我坚定地知道,比写作更重要的是生活。即使后来我又回来写作了,重新拥有一个工作的圈和一些一起工作的朋友,但是我会一直一直地记得有人说的,你可以忙这忙那,你可以有这个圈那个圈,但是你要知道,有一个最重要的圈,叫做家。
我很少回家乡,但是只要我回家,我肯定会去吃锅贴,真的是过了很久,清真寺都没有了,那家锅贴店已经搬去别处,巷子的深处,我找到它,用家乡话,叫二两牛肉锅贴,配上一碗加多香菜碎的牛杂汤,还是跟我年轻时候的味道一模一样呢。
真热啊,如果爸爸妈妈在家,一定会给我买一支赤豆棒冰的,就如往常那样。可是爸爸妈妈不在家,可是真的好热啊。
卖冰棒的又停在门外,一直一直地敲,棒冰!棒冰!
如果爸爸妈妈在家,会给我买一支奶油的棒冰,一支赤豆的,给妈妈,一支芝麻的,给爸爸,如果爸爸妈妈在家,就会从手提包里拿出钱来,去买棒冰。
这么想着,就从妈妈的手提包里拿出钱,去买棒冰了。爸爸一支,妈妈一支,我一支。
捧着三支棒冰回家,高兴地吃了自己的棒冰。等着等着,爸爸妈妈还不回家,棒冰都化了。
化掉的棒冰被放入水池,赤小豆棒冰,芝麻棒冰,颜色很深的糖水,凝在水池口。突然有点害怕。
爸爸妈妈回家了,不敢告诉他们棒冰的事情,头一次自己买东西,而且没有经过大人的同意,不敢发出来一点点声音。妈妈晚上发现钱不见了,那是三张十块钱,很多很多钱,好像是妈妈一个月的工资。
卖棒冰的大人收了三张钱,给了小孩三支棒冰,就骑着自行车跑了。自行车的后架上是棒冰箱子,棒冰都用毛巾包起来。一个小木棍,敲着小木箱,棒冰!棒冰!卖棒冰的大人踢掉撑脚,自行车骑得飞快,棒冰箱子都没有来得及合上。
爸爸说,要打手心。妈妈说,不要打,要教会她认钱。爸爸说,要打,要不记不得。妈妈说,女儿不能打。爸爸说,要打,打一下,就记得牢。妈妈说,好吧。眼眶里充满眼泪,蹲下身,对住女儿说,记住,以后不可以拿大人的钱,永远都不可以,这次拿了,要打手心。女儿点头。
那一下真疼啊!疼得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手心红了,过了一会儿,还肿了,肿得连吃晚饭的筷子都握不住了。妈妈一直在擦眼泪,女儿却把眼泪咽回去了。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打手心,我记得,而且记得很牢很牢。
米安教会了我做味噌汤。米安也是中国人,住在日本很久,很会做日式的饭菜。
所以《小花的味噌汤》里四岁的小花把豆腐放在掌心用小刀切,我都会觉得很亲切,因为米安也是这么教我的。所以我做味噌汤的时候,也是把豆腐握在手心的。轻轻的,刀锋怎么会伤到手呢?做味噌汤的豆腐都是很嫩很嫩的。
米安管味噌叫做米索,应该是日文的发音。米安说韩国店都会有卖,一盒一盒,像咖啡冰淇淋。
挖出来的味噌浸在滚水里,用筛子一点一点研磨,我说反正都是煮在汤里,一整勺放进去不就好了?米安抿着嘴笑笑,放入昆布,豆腐握在掌心,切成细小的方块。
为什么要放在手心切?我问米安。
就是这样的啊,米安答。松开手,豆腐落入汤底。
最主要是这个,米安说。橱柜里拿出小小的一个瓶,上面写着味之素。我后来再也没有找到那种画着鱼和海洋的小瓶子,有的瓶子很相像,可是上面写着别的字。
最后是香葱和柴鱼片。已经刨好的鱼片,我不好意思让米安再现场刨给我看一下,那个刨鱼干的木盒子,成为我心目中永远的神秘盒。我也曾经给韩国的朋友带去大白菜,希望她腌制泡菜给我看,可是她说她已经不会在家里做泡菜了,她家每天用的泡菜都是去韩国店买,而且到了美国,她家也不是天天吃泡菜了。
手心里握过的温暖的豆腐,用筛子研过的味噌汤,果然细致了很多。但我都是要隔了好多年才知道,味噌汤和味噌汤都会有很大的不同。搬到香港以后,到处都是日料店,可是没有一家店的味噌汤,能够做得出来米安的味道。
米安说的,你要学会做饭,即使只是一道汤。吃得好了,整个生活就会好了。
熙珍一出现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因为她的口红太红,就是那种红得像鲜血一样的颜色,于是她的脸上除了那张嘴外再也没有其他了。我望着那片红离我越来越近,最后停留在了我的对面。我们正在喝一模一样的水,一种难喝死了的苏打水,但它是这个烧烤会上唯一不会使人发胖的饮料,所有的亚洲女人都在喝它。后来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找到了一个垃圾桶扔那瓶水,垃圾桶里面已经堆满了被扔掉的苏打水。现在只有熙珍了,她还举着那瓶水。
当烧烤会的烟雾开始弥漫整个树林,我们远离了所有的烤炉,我们都一样,熙珍和我,我们害怕令人发胖的一切,这里的空气都会让你发胖,即使你戒掉了食物和水,你仍然在发胖,除非你不呼吸。
可是如果你去了烧烤会却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围绕在烤炉旁边,你就实在太作了。我给自己的盘子装饰了一些蓬松的玉米片,它们使我的盘子看起来很满。可是熙珍连盘子都不要,她揪住了一个正在玩滑板的小孩,亲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小孩不说话,抱着滑板飞快地跑掉了。我想也许是因为熙珍的口红太红,她吓坏他了。
后来巧克力蛋糕出现的时候,我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
很多时候我就是这么作,我在卡罗家说过蛋糕是世界上最坏的东西吗,因为他们不由分说切给我一块最大的大蛋糕,之前我已经吃了两个面包卷一堆生菜叶子还有一盘意大利面条,在我咽下最后一口面条的时候,那块巨大的蛋糕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涂抹了厚厚奶油和糖霜的大蛋糕,比任何别人的都要大,是的是的,那天是我的生日,我怎么可以拒绝自己的生日蛋糕呢。然后,他们给我端来了一杯香草冰淇淋,在我极为勉强地完成了那杯冰淇淋以后,他们又塞给我一杯加了奶和糖的咖啡。总之,我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发下重誓不再吃一口蛋糕的。
可是现在,我遇到了一个多么好看的巧克力蛋糕啊。
我就对我自己说如果熙珍吃一块我也吃一块。我问熙珍,你想要一片蛋糕吗,我很乐意为你去取一片来。熙珍坚决地摇头,不,不要,我决不要甜食。
我尽量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沮丧,我们开始说点别的什么,直到我确信她已经彻底忘了蛋糕,我又试图重提那块蛋糕,熙珍再一次拒绝了我。她站在我的对面,看都不看一眼桌子上的蛋糕,她看起来是那么坚强,我就再也不好意思提蛋糕了。
我开始等待她离开,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为自己取一块蛋糕。她终于离开了,她什么都没吃,就离开了。
后来我们通过几次电话,我们都很客气,我说我的派对一定会邀请你。其实我不可能有我的派对,我乐意参加各种各样的派对,可是我厌恶组织自己的派对。而熙珍说她很想看一看我写的书,如果我愿意的话。虽然她的心里一定在说,天啊,她写的稀奇古怪的中国书。总之,我们在电话里所说的一切都是假话。
后来我又去烧烤会了,硬梆梆的牛肉饼还有黄芥末,美国人的烧烤会,一百年都没有变化。我看到了熙珍的丈夫,他正站在一堆人中间谈笑风生,他的手里是一个五颜六色的汉堡。我小心翼翼地绕过他,找到一个角落给熙珍打电话,我说这儿有个烧烤会,你来吗?熙珍在电话那头犹豫。我说熙珍你要为丈夫准备晚饭?熙珍说不用,丈夫很忙,没有时间回家吃饭。他很忙很忙,一天到晚在办公室里忙。熙珍说,他也不喜欢烧烤会那种场合,嗯,我也不去了,我要打扫房间。
我想起来,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和她的丈夫开一辆闪闪发光的韩国车。旁边的人说,韩国人只买韩国的车。我捧着我的蛋糕,望着他们远去的车,心里想,多么好的巧克力蛋糕啊,我终于吃到了。
一个在柏林上学的同学写信问我,加州是不是有著名的加州牛肉面馆?我答复他说我会去找一找,但是有的可能性不大。就像美国中餐馆的幸运饼干,美国有,中国却没有。我刚买了一桶幸运饼干,用来看每日运程,那些纸条上都写着名人名言,还有一些空的,一个字都没有。
加州的名菜,我也没有吃过,不知道说什么好。渔人码头有敲螃蟹和炸虾子,装在面包碗里的奶油浓汤,不知道算不算名菜。我认为的名菜,只是中国城的广东早茶,但是要把饮茶念成仰茶,多少让我不自在。
除了中国菜,最好吃的亚洲菜其实是泰国菜,也许是因为他们的咖喱最温和。至于印度菜,我真的不想试第二次了。越南菜在美国似乎就是火车座的牛肉粉,薄片肉加豆芽加绿酸橙加滚汤,像过桥米线,想用它治我的发烧,可是没有成功。
我没有去过中东餐馆,他们说摩洛哥餐馆的重点在肚皮舞而不在菜,幸好我有一个阿拉伯朋友,她让我品尝到了家庭式的阿拉伯菜,肉和蔬菜和奶油和通心粉全部放在一起烤,令人震憾的味道。奶油通心粉肯定不是阿拉伯菜的全部,可是我的这位朋友好像只吃这些,就好像我的一个印度邻居只吃豆子一样,我曾经担忧她的健康,实际上她的力气比我大多了。
法国菜没有意大利菜好吃,喜欢小饭馆,穿球鞋也能走进去的小饭馆,柏拉阿图城的Pasta,墙上画着地图,粗块面包,放在大筐里。用布包面包的是那帕的意大利餐馆,他们的暗香浮动的洗手间,星光大道的exIncendo,长颈瓶里冰冷的橄榄油。小饭馆也有好看的盘子,好看的刀叉,水晶杯。和我一起吃饭的人,都是我爱的人。
到美国的第一餐在中国餐馆,库佩提诺的醉香居,如果你还不习惯不要乘以八,那里的每一盘菜就会很珍贵,付帐单的是林和太太,我要记得。第二餐还是在中国餐馆,加州大街对面的鸭子阁。每一个城市都有一条加州大街,就如同每一个中国城市总有一条叫做南京路的路,我不再听加州旅馆了,每一条加州大街上都会有一间加州旅馆,它们不在沙漠中,而且也不是那么可爱。加州大街对面的鸭子阁,一起吃饭的小奇不吃任何两只脚的东西,一起吃饭的吕贝卡不吃任何有脸的东西,于是我们没有什么可吃的了,我们吃了很多没有脸也没有脚的蔬菜。
后来吕贝卡带我去巨蟹庄饮茶,所有的女人都把肉类扒拉出来,并且拒绝已经上桌的甜品。我就和吕贝卡一起吃光了所有的甜品。
小奇在中午吃墨西哥卷,总与玉米有关的墨西哥菜,彩色的玉米薄片,牛油果酱,西红柿酱,软的脆的玉米面饼,糊烂的米和豆子,没有脚的肉,卷起来吃,一定要用两根手指,剩余的手指用来防止另一头漏馅。
墨西哥卷像土笋冻,有人很爱,一天不吃就想得发狂,有人吃了会恶心,我一定是第二种。亚里桑那州沙漠里的塔可钟,买他家的塔可就有可能抽到电影《古墓丽影》送出的机票,为了可能的机票我要了一个牛肉馅的塔可,柔软极了的玉米皮,只一口就饱得想吐,揭开对奖卡,我的运气就是那么好,我又中了一个塔可,还是牛肉馅的。
此后的多年,我再也没有迈进塔可钟一步,我去过赛百味吃三明治,我去过圆桌吃双倍起司披萨,我再也没有选择过墨西哥卷。所以我和小奇,到底连一起吃饭的朋友都做不成了。
我和苏在柏拉阿图的日本餐馆吃日本菜,我们的旁边是高中生,要一碗白米饭,倒入桌上的酱油,拌一拌,吃得高兴,我羡慕他的高兴。我和苏,坐在离回转寿司很远的远处,她吃素,而且吃得很少,她已经很瘦了,她几乎不吃什么,她说她开那么大的车是因为孩子们还有要买的菜太多。我再也没有见过苏,她的脸我也不大记得了,我只记得她的那盒天妇罗里,有胡萝卜有红薯还有茄子。
我和老刘一起喝过咖啡,老刘在杜克大学十年,没有喝过一杯星巴克的咖啡。他说你们这些小孩真时髦。他忘了我们一起在三亚的时候,我吃了一根有蓝色花纹的起司,我问他是什么,这么奇怪。他惊讶的脸,他说这是古岗左拉呀。他忘记了,我的第一个关于起司的单词,是他教的。
美国菜,就像美国,移民的,短暂的,世界的。我找不出经典的美国菜,他们说汉堡薯条配可乐就是美国菜的代表,我觉得这样的说法对美国人不公平,你能说福建餐馆的外卖盒饭就能代表中国菜吗,尽管美国人看中国菜也就是宫保虾,甜酸牛,左宗鸡,炒饭炒面,炒面炒饭。
我理解的美国菜,其实是土豆,我对土豆的情感很特殊。我经常吃的美国饭,配菜一定不是生芹菜或者白煮西兰花,我选择土豆,土豆泥,土豆条,土豆块,烤土豆,炸土豆,土豆夹起司,土豆夹鸡蛋沙拉。我是不是说过世界就是一个土豆,土豆熟了,世界也熟了。
除了土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记得节假日才吃得到的,万圣节的苹果派或者南瓜派,感恩节的火鸡,木头一样的火鸡肉配上红色浆果的酱,圣诞节的姜饼,小孩们总在睡前问玛丽阿姨要的姜汁饼干,复活节的黄色棉花糖,像春天的小鸡。
离家的美国小孩总会记得藏在后院草丛里的巧克力彩蛋,家人一起搭的姜饼屋,离家的中国小孩也不会忘记端午的粽子重阳的糕,元宵的汤圆,夏至的荠菜馄饨。
我不知道那个去柏林上学的同学为什么要问我加州有没有牛肉面,还有加利福尼亚芳香鸡,我去过了加州的很多地方都没有看到那两间店。墨西哥人说的,塔可钟是美国人的骗局,美国人大概也可以说,加州牛肉面是骗中国人的,整个加州,只有中国餐馆才有牛肉面。
我正在看电视,电视里在卖烤箱,推销员用铁夹夹住一只鸡,和它夹在一起的还有柠檬片和罗勒叶,夹好后的鸡被放进烤箱自动翻滚,鸡开始变得金光闪闪,我就在那只翻滚的鸡中想美国人的经典食物到底是什么,想到现在还没有想出来。
(责编:王十月)
守门人(组诗)/石舒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