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日

2016-12-01 09:35文/禹
作品 2016年11期
关键词:胸针波波西施

文/禹 风

交易日

文/禹 风

禹 风

上海作协会员,复旦大学文学士,巴

黎高等商学院硕士,著有长篇小说《巴黎飞鱼》及《假面舞会》,中短篇刊登于各地文学刊物。

进出口生意果然越来越不好做,美元和本币的纠葛本来是一场调情,现在成了决斗,生意的双方原先开完信用证可以一起到咖啡馆喝一杯聊聊天,现在不是你输得目瞪口呆,就是我赚得盘满钵满,像赌对手盘。白先生上周卖给旧金山的菲利浦一批铜浴缸,本币正好猛涨三百个点,菲利浦在美金上就贴了老大一笔,整周闷得不和白先生通电话。白先生在静安寺的办公楼里寂寞,恨不得还他一点钱,二十多年的老客户已经成了每天都想聊几句的老朋友。

每次去美国都是菲利浦夫妻陪着到处玩,住在这对美国佬的别墅里,菲利浦老婆每天一早为白先生端来早餐盘,里面放上自己种的紫玫瑰,花缀着露水;他们来上海,白先生的公寓没那么宜居,人家自己掏钱住宾馆,来白先生家里吃饭还带大大小小的礼物。白先生想,今天下午要和菲利浦敲定下一批冲淋龙头的发货日期,乘这个机会给菲利浦个惊喜吧,把他上次汇兑损失的一半贴补给他,显一显上海人的人情味。

电话铃响,白先生以为菲利浦恢复了随时和他越洋聊天的习惯,一开心,拿起来却是白太太:“波波,下班早点回家,我在真如买了热气羊肉,今天晚上我们涮羊肉。”

白静波白先生并非始终有这么个贤惠持家的白太太,曾几何时刀红还习惯于清锅冷灶不在家开火仓,波波你忙你的,我和闺蜜逛街去啦!刀红爱好胸针,她走进恒隆,名牌店的销售代表都认识她。

“白太,今天我们来了一款新针,是我们那位设计大师的绝笔,他喝醉了在网上骂犹太人,现在被炒了鱿鱼。”

“美国都提了价了,不过我们尚未接到提价通知,通知随时可能到哦!”

刀红的胸针已经放满了一堵墙的抽屉柜,几十个柜子拉开来,森森然闪着妖异光色。她每天换三枚胸针,永远挨着次序下来,童叟无欺,让胸针轮流出来放风。胸针对于白太太如勋章之于老兵,她说喜欢收集高跟鞋的总有一天老得会让鞋跟绊死,喜欢买包包的好比家里有十套公寓轮流住,麻烦的是记不住哪套公寓缺了手纸,卫生巾又搁在哪套公寓了,丢三落四,老年痴呆必定提前发作。而胸针,那是不变的魅力,年轻时流露你的品味,年老时挽留你的风韵,赛过女人的爵位。

让刀红饮泣一夜告别胸针、围上围兜下厨房的是个不知胸针为何物的年轻乡下女人,这女人年方二八,刚从山区到上海,白先生陪客户去了次夜场,被这女人前突后翘的好本钱电到,又被她单纯朴素的原味感动,竟然流连起KTV来,刀红嗅到波波衬衣上的异味,不是名牌香水而是蜂花檀香皂,不是淫荡气味而是青春气息,这让安于对男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她心动过速,她闭上眼伸直手指,手指上盖一张报纸,那报纸不停地抖动,好像雨打在水面上……白太太好歹总是个上海女人,见过世面动得脑筋,她把白先生交给她保管的存折拿出来,从里头取了十万元给私家侦探:“找到那个女人,打发她换个夜场,不和白先生联系,剩下都是你的。”

事如春梦了无痕,白先生回到家装着为生意难受,白太太挽起袖子下了厨房,每天开出好饭好菜,陪白先生喝酒解闷。波波还算是个男人,醉了三次醒来,稀奇原来自己还有一个知心解胃的好太太。

难不成每天主理厨房还戴什么胸针?刀红拉开抽屉对着成排成堆的胸针哭了一鼻子,找了个锁匠来,给每个放胸针的抽屉都上个小锁,得到一串小钥匙,装在一块桦木板上,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学校管锁门的校工老太婆。

下一次电话铃响,终于等来了菲利浦,菲利浦在大洋彼岸干笑了一声,对白先生说:“白,美元从窗户里跳下去自杀,可人民币还扯住它腿,不让它死个痛快。我得卖房子啦!”

白先生眼里浮现出美国佬那种着紫色三角梅的白色别墅,心里一阵难过,他说:“菲利浦,你卖了别墅,我到美国住哪里?这样吧,我每笔生意都分担一半你的汇兑损失,上次那笔汇兑损失全部算我的,我们老朋友有难同当!”

美国佬倒抽了一口气:“白,你让我心暖!生意场上没永恒的朋友,你倒是一个!不过,我不单有你一个客户,我不能单单拿你的补贴,这样对你不公平,也是杯水车薪,救不了我的急。”

“那我怎么帮到你呢?”白先生说,“你不能倒,暂时对付着过难关吧!”

菲利浦说:“这样子你看行不行?我有三个集装箱的加州红酒快到上海了,我拿这抵你的冲淋龙头,多出来的红酒算我给你的礼物,可以吗?”

白先生窘得狠摸自己的肉鼻子,什么时代了,菲利浦还玩以物易物的原始游戏?看来这美国佬真有点走投无路了,人在水面上伸手,你不拉他他可能就打个水花消失,这对自己也没好处,白先生吱吱唔唔,最后却口清齿白:“Okforthistime(这次就这么办好了),Phillip!”

菲利浦千恩万谢挂了电话,白先生这才想自己天真,很可能让美国佬坑了,自己从来不玩红酒,这红酒卖给谁去?不过,他肯定自己做人还算过得去,顶多亏蚀这一单,良心和名声是无亏的了。什么世道?明明本币坚挺,自己却还劳心费神、担惊受怕、甚至往里贴钱!

回到家里吃火锅,波波吃不出滋味,他看着刀红忙进忙出放下无数的食料,古色古香的铜炉红着黑炭,炭火像生意人焦灼的心肠,翻滚的羊肉像煞你捞我挟的利润,他抢过一块放到嘴里,却烫了舌头。

波波看看自己的屋子,屋子真的漂亮:西式的浑水护墙从榆木地板上升起,一直高到人胸口,漆成雅静的淡绿色,屋顶有玫瑰石膏线,堂皇的水晶吊灯照着客厅和餐厅,客厅的牛皮沙发散发出真皮的毛躁味儿,餐厅全是胡桃木的椅子和桌子。哪国来的客户到家里吃饭都夸白先生白太太洋气,连他们安排的餐具都是一色的骨瓷,刀叉是银的。

在这餐厅里吃火锅,本该高兴,波波却一肚子闷气,涮羊肉让他上火,他把菲利浦的事情告诉了刀红:“你说我不这样子做行吗?多少年的老客户,我总不至于袖手旁观。”

刀红咬着自己的筷子头,静了一静,才说:“你做得对!”

波波放下筷子:“不过做好人要付代价,我心里其实不情愿,你明白?”

“过一夜就好了,波波。”老婆安慰他,“你的损失就是我的损失,我们没有其它的选择呀!”

西施呜呜在玄关里低吟,它不喜欢火锅冒出的热气,它是一只漂亮的雪橇犬,它需要到寒风中去奔跑,撒一撒野。

刀红当初能接纳西施充分证明她对白静波不是一般的夫妻感情,这个城市里一般的夫妻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大家维护感情就像往扑满里存钱。想上床?请提前三天开始造气氛,送花请吃看电影;想打架倒可以随时奉陪。要像她们,刀红绝不会让西施进门,绝不会让它活到今天。

她耳朵不聋,听说了白静波在巴黎和那法国女买手不三不四,古陶夫人年纪三四十岁,棕色皮肤身材不高,胸脯高耸腰肢纤细,屁股很艺术地翘起来,有雕塑美,她的英语说得有法国味,来过上海出席华交会。刀红带她逛过周庄,她觉得古陶夫人不会看上白静波,白静波不是她的菜,光看体能和体格白静波就不合适,猫头鹰不可能和鸽子来电。

可她想错了,她没想到鸽子会对猫头鹰流口水,还想做交易。白静波往巴黎跑了三次,说要把整体浴室卖给古陶夫人,卖是卖成了,没挣到什么代理费,便宜全让法国女人落了。波波对比他年纪大的刀红历来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刀红一问,他就竹筒倒豆子全招了,像个出门吃了亏的男孩子向妈咪一吐胸中块垒:“这法国婆娘真会演戏,两只眼睛含情脉脉,我以为碰上个金头发的红颜知己,哪知道她就是为了杀价。”刀红问他骑洋马骑得爽不爽,他竟然实不相瞒:“妈的,亏大了,她只肯让我摸不肯让我上。”法国女人行事迷死人,古陶夫人送了只纯种小母狗给白先生,让他得到一个温暖和鲜活的身体作纪念。白静波带西施回家的时候刀红还不知道故事,爱这白毛黑眉的狗狗,天天搂着睡觉,知道了古陶夫人的故事,她到药房弄了包安眠药拌到狗食里让西施吃,西施吃完了满足地哼哼,舔刀红的手,刀红对着它发了一阵呆,抱起狗狗猛开车,送到动物园后面全城最贵的宠物医院去灌肠。

这些白先生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刀红赶西施到他书房睡觉,再也不抱着狗发出母性的喉音,她把遛狗的工作也甩给了白静波。

“你胃口不好?那你遛狗去吧!我一个人清清静静再吃一会儿。”刀红对白静波说,向西施努了努嘴。

白先生站起来:“我今天多遛会儿狗,我心里闷,走远点呼吸呼吸空气。”

刀红无所谓地耸耸肩,低下头吃一小碗烫好了的嫩豆腐,她看男人和狗在一起,心里就踏实。白静波出去,她可以打电话给姐妹淘聊聊股票和美发师。她对花心的男人没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求每天像对待一只宠物,要他准时回家。

白先生牵着西施一路小跑,跑出了公寓小区,西施翘起后腿在一排杉树下舒舒服服地解了溲又拉了屎,轻松了。白先生拍拍它厚裹白毛的头颈:“施施,我俩谁跟谁呀?关系很铁是吧?今天委屈你一下,我不遛你了,我有点要紧事去办,ok?”

西施呜呜呜把大鼻子凑到白先生裤裆里,接着退后几步,默默跟着白先生走起路来,刚才是它带白先生跑,去它想去的地方,现在它亦步亦趋,可见是善解人意的好畜生。

白先生没跑远,其实就在公寓小区边上有条蛮热闹的商业街,他牵着狗走过几家灯火通明的饭店,往里一拐,不是一条小路,也不是弄堂,这是一个挺奇怪的暗暗的庭院,里面停着一排好车。一个细瘦的男人从亮着灯的一个不起眼的玻璃门里走出来:“先生还带着狗呀?”

“没办法,”白先生耸耸肩,“遛狗时间嘛!”

他牵着西施,跟那男人走进玻璃门去,进去是个空荡荡的门厅,什么也没有,一片空白。那男人掏出个遥控器,对着左边的玻璃墙壁一按,墙壁滑向两边,成了一道门,里面很有看头。

走进去,迎面一个颇有艺术气氛的大厅,灯光都从大块云石后头透出来,四周的高墙用手工敲的红铜片装饰,给人洞穴感,地面铺着厚厚的羊毛毯,地毯的图案是大片罂粟,红的和棕红的花朵。厅里散放几张长长的天鹅绒沙发,沙发旁茶几上插着鲜花。左手边有个柜台,两个穿黑色短袖旗袍的中年女人文静地站在柜台后面,凝望着白先生和他的爱斯基摩犬。

白先生咧开嘴笑了,他走过去,额头在云石的灯光下发光,比他的眼镜发射的光柔和:“难为情,老婆让我遛狗,否则我出不来!”

一个女人噗哧笑出来:“白经理,侬阿要太滑稽?我们这么高档的地方,你来遛狗了?”

另一个女人宽厚地笑笑:“这个么,白经理做事情不遮遮掩掩,我欢喜。来,把狗给我,我让阿德牵到院子里再遛遛。”

“不要出院子。”白先生关照,把狗交给了这女领班,跟着另一个女领班往里头走。

“白经理好久没来呀?”女领班笑着飞他一眼。

“不是说了吗?老婆让我回家吃饭,出不来。”白先生无可奈何地作个鬼脸,“好久都没来了,你还呆在柜台上收钱?我盼着你来拿我的小费呢!”

“喔哟,白经理你真抬举我老太婆!”女人张开一张长长的嘴,笑得露出齿根,“谢掉的花捡回花瓶里未必还张开花瓣?”

“是呀,我是盼着你张开花瓣呀!”白先生不由得伸出手,勾住了女领班的腰肢。

他的手被温热的腰肢一闪,然后白净的手“啪”一下打下来,女领班清了清喉咙,对着一道橘色的剪绒帘子喊:“先生一位。”

“先生一位!”里面一个小伙子接过去,撩起了门帘,“先生里面请!”

女领班正正面色,鞠个躬,高跟鞋笃笃走了。

白先生还色色地回头,望了望女领班扭动的腰肢和屁股,他走进小伙子撩起门帘的更衣室,对着55号柜开始脱衣服,一股温水池的淡淡漂白粉味儿飘过来,白静波心里松乏些,泛起了疲劳的涟漪,似乎头顶暗黄的灯光带来了某种放任自流的睡意。

“先生,今天你来得有点不巧。”更衣小厮露出一个油腻腻的微笑,“在你前头刚进来十多个客人!”

白静波“啊”了一声,解扣子的手停了下来。

小厮吞吞吐吐说:“还好,他们还在池子里泡。”他的眼睛望着白静波,眼珠在讲话。

白先生听懂了,他掏出钱包,往小厮手里放了一张五十元:“你慢慢给他们更衣。”

他热水淋浴一下,换上浴袍就进了休息大厅,对迎上来的侍应小姐点点头:“我赶时间,直接带我去按摩房好了。”

白静波躺在幽暗的按摩房床上,对着天花板吐烟圈,他平时做生意不觉得累,只有躺在按摩床上才觉得透心透肺地累,生意顺利的时候他是不会想按摩的,碰到不痛快不爽利的事情他如果不来按摩,就会在梦里梦见一池热水和修长的手指在他背上按,然后看见一个老朽的绷床匠在修一张古老的棕绷床,小铁梭子拉着棕线,一道道白光穿过床的纬度……

他突然想起刀红,想起的刀红不是伏在桌上吃涮羊肉的刀红,而是一个年轻俏丽的刀红,那时候,他成天痴想着腻到刀红身上,把窗帘拉起来,把周围的世界挡在外面,只留下他和刀红,成全他像只湿滑的蜗牛趴在一张绿色蜀葵叶上,慢吞吞地啃……

轻轻有节制的敲门声打断了白先生半梦半醒的回忆,他抬起身来,说:“请进!”

一位丰满得有点过头的按摩女郎一闪身进了门,她好奇地看着一身白浴袍的白先生,白先生也挑剔地看着她。

“先生,我可以上钟了吗?”按摩女郎问。

“哦!真有点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帮我找个本地人来?我按摩是想聊聊天,讲本地话轻松点。”白先生一伸手,把五十元小费塞在按摩女郎手里。

房间复归安静,白静波执拗地又在想曾经让他神不守舍的刀红,那个刀红去哪里了呢?他没有为那个刀红买过什么好东西,也没带她玩过什么好地方,那时候他还是大学生,还不知道钱和前程在哪里,刀红也是,她也和他一样,只要在一起,他们就忘记掉整个世界,像两条缠绕在一起跳舞的蛇,两条相濡以沫的干渴的鱼……

轻轻的有节制的敲门声,这家高档会所把人都训练得很有礼貌,白静波有点懊恼自己的回忆又被扯碎,他疲惫地说:“进来!”

这次博对了,按摩女郎高挑苗条,穿着白色连衫裙,让白静波看着顺眼。白静波并不仔细看她长相,一个翻身伏倒在按摩床上,叹口气:“我快吃力死了!”

女郎很柔软地接口:“是呀,现在的男人都很吃力,而且在外头还要装,先生你就趴着吧,我先洗洗手。”

她出去又进来,这当口白静波有点兴奋,不再去想那遥远的刀红,他琢磨眼前这位女郎:她属于哪种类型?

女郎关上门,把原本就暗淡的灯光调得更暗,她帮着白静波脱掉浴袍,盖一条干净的棉质长巾在他身上,然后一手按住他头颈、一手按住他腰和臀间的凹处,一使劲,推拿起来。

白静波摊开手脚,放弃抵抗,向世界投降,任由一个陌生人点住他的周身穴道,想在他身上哪里用力便在哪里用力,理论上来说,这个有力的按摩女郎随时可以置他于死地,所以白静波才感到自己得到了休息,放下武装撤除戒备是真正的休息。他感到昏昏沉沉,被一双女人的巧手推向生与死之间的灰色地带,在那里他可以像躺在死海上一样怪异地漂浮,仿佛被危险和凶恶暂时赦免。他觉得口水流出了嘴唇,他懒得去吸,任由口水洇湿白色床单。女郎不声不响,手法专业,吐气均匀,处理白静波的身体如同医师对濒死的人进行人工呼吸,只是按压的不是胸膛而是背部。白静波吐出一口长气,像个破口气球,瘪在她手底。

女郎噗哧笑了:“先生真有这么吃力吗?都干些什么好事了?”

白静波嘿嘿一声:“好事我倒真干了!今天有个美国客户遭了难,为了不让他破产,我花了一笔大钱买下他的呆货。”

“世界上有你这样的傻瓜吗?”女郎按他腰的手停了一停,像在认真思考。

“二十多年的老客户呀,我不帮他谁帮他?”白静波说。

“我猜是个女客户吧?”按摩女郎暧昧地笑了。

“男客户,另外,我也不是同性恋。我只是不忍心。”白静波说。

“看来先生是个好人。”女郎按摩他的肩膀,不再隔着长巾,直接按在皮肤上,她的手指像玉一样温凉,“生意人能像先生这样子,就算是圣人了!”

白静波听了,浑身舒坦了一下,他说:“其实也不是,我还没那么高贵。我怕他破产,他是我长期大客户,没了他我怎么办?说到底我还是为我自己,这算一个潜规则吧?今天我帮他,说不定哪天我也要他帮。”

“听上去像回事啦!”女郎抓到白静波一块僵直的背肌,在上面卖力地揉搓,“否则我要怀疑今天按摩的不是一个人类的身体了!”

白静波忽然调皮起来:“我带了我的狗在你们大堂里,一条大爱斯基摩犬,要不要牵了进来让你也为它服务一下?”

“啪”一声,女郎在他裸露的肩膀上打了一巴掌,“欺负人?我还以为碰上个好人!”

白静波尴尬地咳嗽一声:“我道歉,我其实很想和你说说心里话,你不傻。”

“那就说吧!”女人的手按住白静波后脑勺。

“想不明白我老婆现在怎么像个牢房里的女警,尽管她做的饭好吃、说话挑我喜欢听的说,可我还觉得她像一只红外线探头瞪着我,这到底怎么回事?”

“哈哈哈,”女郎快乐得大笑,“你老婆多大年纪?”

“和年纪没多大关系吧?”白静波说,“恐怕和时间有关系。”

“年纪和时间不是一回事?”女郎站到前面来按摩他的头颅,白静波抬一抬眼,正好看见她光滑洁白的大腿。

“当然不是一回事。”白静波说,“你有时也会看上一两个年纪大的女人,这和年龄没关系。”

“那时间呢?”女郎停下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就是时间。”他深深叹了口气,“那人在你眼前没动过,可惜已经不是她了!”

“你也不是你了!”按摩女郎笑道,“起来,该翻身了!”

白先生翻过身,暧昧的暖色灯光里,一个素昧平生的漂亮女人穿着裙子笑眯眯看着他,他盖着白色长巾,长巾下他只穿一条内裤。

“第一个钟到钟了,先生不再那么吃力了吧?”女郎问道。

“谢谢,你按得很专业,我舒服多了。”白先生抬起头,让女郎把一个白枕头放到他头下,现在他看她可以有一个角度,眼睛正对着她的胸部,即便在暗色调的房间里,还是看得到过山车的弧度。

“第二个钟怎么做?”女郎问这问题的口气不再伶牙俐齿,她浅笑着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手里拿着一瓶润肤油。

“其实,”白先生顿了顿,“我没有做第二个钟的计划。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不过,你知道,我对我老婆起过誓。”

“这和我关系不大,”女郎有点勉强地笑一笑,“公司规定做不做第二个钟都行,收费都是两钟来收。这个你知道的吧!”

“其实,”白先生吞吞吐吐,“我压力都还在身体里面,我也需要排遣掉。不过,你懂我意思,我们不要真做那件事就行。”

女郎噗哧笑了:“先生你真是复杂。不用再说了,我明白。”

白先生看不得这女郎的表情,说:“我还是翻身伏着做吧!”他翻过身,把脸埋在那只软软的枕头里。

女郎在身后做着一连串的动作,对这些动作作一些想象就让白先生像喝了酒心跳得斜过来。女郎把他背上的长巾卷起来,她的两只手掌放在他背上,现在不是推拿,而是抚摸他。柔而腻的手心有一股热量,手摸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的汗毛就竖立起来,白先生微微颤抖着,感觉一场倾盆大雨就要落到夏日干裂的土地上。

“我可以提一个要求吗?”他声音抖动着,很温柔地问,鼻子在枕头里呼出热气。

“什么?”女郎更温柔地回答。

“你可不可以把我当成你的情人?只是演戏,你演我的情人?”

“嘻嘻。”女郎笑得有点放肆,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白先生有点沉痛地说:“我已经老得忘记了恋爱是什么滋味。”他抬起头,“把我的烟盒递给我一下。”

他没有点烟,他打开烟盒,抽出卷在里面的几张粉红色钞票,递给按摩女郎:“我闭上眼睛,请你让我回忆起我的初恋情人!”

女郎没有说什么,她把钱放到自己的工作袋里,她倒上一手的润肤油,在白先生的脊背上涂抹,白先生伏在按摩床上,闭上了眼睛,他看见绿油油的桂花树丛里刀红背着书包向他走来,教学楼隐没在树林后面,刀红的眼珠亮得像桂圆的核,她的微微隆起的胸脯秀美而贞洁……

一个暖烘烘滑腻的身体伏到了白先生背上,比他的裸背更赤裸,两团粉嫩的肉带着蒂在他背上滑动,一条暖烘烘潮湿的小蛇绕着他的耳朵在气喘吁吁地游动:“宝贝,我来了!”

白先生任由这按摩女郎施展她的媚术,刀红从来没这么低端通俗的媚态,刀红的口气里有一股馨香,他相信只有处女和少女才有这样的馨香,没有这种香气飘到白静波心里,他是不可能带着敬意去亲吻她的。

情人终是无可复制的,白先生在按摩女郎夸张的假呻吟中笑出了声,女郎也哈哈大笑:“情哥哥,我可是尽力而为啦!”

她的手涂满了油伸到白先生大腿上,白先生翻过身,看着她扯下他的短裤,她的手是训练有素的,她让白先生伟岸,她媚笑着赏玩白先生的伟岸,直到伟岸在她的宝爱中化成岩浆。她称得上是一位工作者,她在工作的时候把自己和工作化为了一体。

“你还满意吗?”陪着白先生走出按摩房,在明亮起来的灯光下显出点年龄的女郎微笑着问他。

“谢谢。”白先生接过她递来的白纸和笔,写上她的番号和“满意”两字,投在“顾客意见箱”里。这是一场纯商业化游戏。

冲完凉,白先生匆匆吹干头发,穿好衣服急着回家。他走到大厅里,本来舒适安宁下来的情绪忽然烦躁到顶点,他几乎要喊叫起来。他的爱斯基摩犬西施被人系在大厅角落的灯柱上,一只丑陋的拉普拉多犬和西施系在一起,这只恶狗竟然恬不知耻地跨到了西施背上,当着白先生的面正在呜呜噜噜地干那好事!

白先生愤怒地扑上去拉住拉普拉多的项圈,像卸一个米袋子那样把它从西施背上翻下来,他对着两个女领班伸出指头:“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女领班不停地欠身赔礼,她们脸上红一块紫一块:“我们完全没有想到会出这种事,刚才银行的一位徐董事也遛着狗来,阿德大概想让它们互相有个伴?”

白先生气得脸色煞白:“这事可没那么简单!”

徐董事裹着古铜色有铜钱花纹的高级浴袍从贵宾厅踱出来,他从嘴里拿开雪茄,看了看两只狗,他对着白先生笑了:“老弟不要生气,我的狗狗只是一个想找找乐子的小伙子嘛!这只是一个事故。我进来没看到有你的小白姑娘在这里呀!”

“这下麻烦了,会大肚子的!”白先生哀叹一声,“这拉普拉多多丑!会生妖怪出来的!”

徐董事吸了口雪茄:“老弟,我还有客人,不和你多讲了!今后这狗狗有什么后续问题,你让这里的领班告诉我,我替我的狗狗负责,好伐?你明白,这场合我们不太适合交换名片什么的吧?另外,你今天的开销由我埋单。”他向女领班点点头,大摇大摆走回贵宾室去了。

白先生拍着自己的手:“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他的爱斯基摩狗狗是古陶夫人的纪念物,他没有得到过古陶夫人,可是一只丑陋的恶狗却趁人不备上了西施,给他的感觉几乎是一个恶汉当着他的面抢走了古陶夫人全部的温存!

咽不下这口气呀!他掏出钱来埋单,好歹先回家去。

柜台上却怎么也不肯收他的钱,因为银行的徐董事交代过了。

西施第一次不领白先生的情,它撅着屁股不肯离开那条呜里呜噜的拉普拉多,白先生不得不揍了它一下,才把它拖到大街上。西施一步三回头,白先生一松劲,它竟然回头就跑!

没奈何,白先生把西施拖到街心花园的石条凳旁,他坐下来捧住狗狗的长脸:“Ok,let’smake adeal!(我们俩做个交易吧!)”白先生说:“我答应你,如果你有了小狗狗,我就让你离开南方的夏天,送你到北方去度假。”

西施是个精灵,它听得懂白先生的每一个心意,它发出一串低沉的呜呜,湿润的黑鼻子在白先生手背上蹭。白先生甩甩手,觉得他妈的够了,今天一天做了无数的交易,仿佛成了个典型的交易日!一只狗的交媾竟然换来了他自己的同等权益,这大大超乎了想象,让他一时间想不明白,觉得被扇了一记耳光,却不确定是谁的手打在自己脸上?

推开家里门,看见羊肉、蒿菜、豆腐、线粉扔了一地,碟子盘子也到处乱滚,淌下汤汤汁汁,刀红听见他的声音从衣帽间走出来,她简直成了一个要上台去的滑稽演员,穿着玫红色的套装,套装的胸襟上光芒四射,佩着几十枚名贵胸针,大红色的高跟鞋托举起她,让她显得高大而可怕。

刀红的眼泪把眼影冲成一团被漏油玷污的海草,她对着波波一字一顿说:“这日子我一分钟也不想再过下去了!”

波波感觉到一个不眠的夜又将来临,他和刀红将开始新一轮的嚎叫、哭泣、乞求、暴怒、打闹,然后是崩溃般的疲惫、无底的黑暗和随着黎明一起到来的和解,他想说一两句和平的语言,开出口却变成了哀鸣式的挑衅:“我认识的刀红去哪里了呢?”

刀红愣了一下,她的嘴里喷出一股强烈的蒜味:“我从认识你的那一天就一点点死去了!”

波波捧住自己的脑袋,还有点湿润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前额,他捂住脸,呻吟起来:“我那时是那样地爱你!红!”

“不,你从来只爱你自己!不是为了你自己,你是不会向菲利浦伸手的!至于我?你早已经让我沉没下去。”刀红昂着头,她的眼睛里有怪异的光,好像成了另外两枚胸针。

“你骨子里是个生意人!早知道,我一开始就应该同你作交易,有了交易就没有悲剧!”她吐出心里盘旋了好久的话。

如果酿的是葡萄酒这酒会是多好的酒?可惜酿久了的话多半又酸又苦。

波波抬起头,也是满面孔眼泪,他笑了,这笑容,如同池塘上空飞来一只奇特的鸟:“刀红,只要你回到过去那样,我愿意……”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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