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 莽

2016-12-01 09:35文/魏
作品 2016年11期
关键词:卫兵瞎子将军

文/魏 傩

丛 莽

文/魏 傩

魏 傩

1993年生,小说作者。

作品见于《新民周刊》 《西部》等。

《丛莽》呈现一种混沌的形态:个人化的文字运用,叙述的视点跳跃、时间切换,人物行动的演变。风格的古怪与统一需要一种精神的专注。编席子,一根竹条放下了,过后还要拿起来。我是被这种专注吸引的。

——林为攀

等了一天的雨没有下下来。那已经是五个小时以前的事。下午两点,空气因炎热而染上黄色。

一个卫兵说阳光把空气晒黄了。

更深处也有人看过来,随他手指的方向,木框上钉一只壁虎,翘着头,也翘着尾巴。洞穴太深,将阳光吞一小口,油渍在嘴边。

哪有什么阳光啊,都七点了。

卫兵的肩膀拍上一只手,肩膀先醒了,那只缺齿的耙犁在掷骰子却分外灵活,像妖怪附体。三个六,三个五,二三四,由它组合。

老怪,玩你的骰子,怎么就七点了,七点了人还不来?更深处传来喝骂。卫兵听着有道理,洞穴里没有表,时间是外头人带进来的,你老怪怎么知道就七点呢?哪个还用表看呦,你看那个太阳,不也看出来了。他像是让老怪偷听了心,尾巴骨抖起一阵颤栗,颤着颤着,甩掉肩膀上缺指的手。

怕什么羞,还臊起来了。掷骰子的碗响起来。

早听说老怪有神鬼莫测的本事,听心听音,看人看骨,也不是瞎传。卫兵心里腾起一丝羡慕,又很快被另一种想法盖没:保不齐是断指才得了异术,神气什么;厉害得只能一个人掷骰子,没人和你玩;上次推举人出来,马上是你了,差一票。想着渐渐开心起来,身子抻长了,躺下去,嘴唇不自觉扯起油腻腻的笑,像舔了盐。马上就是你了。年轻的心脏膨起来,要溢出笑声。

木框上钉一只壁虎,翘着头,也翘着尾巴。那只壁虎是卫兵钉死的。他在洞穴门口的人里最年轻,上不了酒桌,摔不成牌。没钱,老怪掷骰子也不带他。他无聊得很,可着洞穴里的虫子玩,蝴蝶蛾子蚰蜒螳螂,被逮到落不了好,一只一只钉在木框上。木框是加固洞穴的,环与环间用横栏椽住,木头朽了,洞穴越发坚固,木头的结实吸进石头。他躺在石地上,有时月亮从外面照进来,朽木框和干枯的虫子飘起银灰色的光,石壁黑得森然,沉滞的把虚透的吸空了。

卫兵担心洞穴反过来吸空他,这么想时背后的石壁也软糯了,皱起缝隙,拔着背后的皮肤。身边老怪他们都还呼呼地睡着,他奇怪他们怎么不害怕,待在洞穴这么多年,他们反而越发健壮了,喉咙是一面鼓,身上的肉绷着皮绽出来,像箍树的牛皮,只有他越来越虚弱,惶恐。他更频繁地捕虫子,多吸一只虫子,就少吸一点他,他把自己看作了洞穴的口器,有源源不断地补给,嘴就不会伤害舌头。

钉子插入壁虎脑后的凹槽,扎进木头。壁虎串在钉子上扭摆,头向左尾向右,头向右尾向左。尾巴更长,卷动就更明显。卫兵是在那一刻感觉到肉的。他想象壁虎脖颈的肉包覆着钉子,扭动一下,肉松开铁钉一个圆弧的缝口;他又想到原本叠覆的鳞片戳出一个空洞,软肉舐纳刺入的铁钉,贴合那么紧,可铁钉还是穿透出来,肉推开,又舔回去。他忽然替肉感觉到疼,黑点便是那时种下了。

此刻,他躺下去。抵着另一个支立的肩膀,那黑点又在深处浮起来,慢慢漾成一块黑斑,斑散成黑雾,雾挂成幕帘子,拢在心上。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想老怪,有些下作。剔除老怪的种种,这一套想法令他感到不堪。他坐起身,一边起身一边思考,他的头探得越高,越感到一种熨帖的高尚的道德。他一点一点起来,完全坐直在黑暗里。好像真的七点了,眼前的黑暗发黄,黑暗也是可以发黄的。

远处,老怪的声音刮擦着骰子碗,哎,这就对了。原来刚才倚靠的肩膀不是老怪的。深处的声音说,去请个人,老怪怎么还不回来。他这才知道,老怪出洞去了,说话声也不是老怪的。骰子还旋在碗里,他好像看见碗,看见骰子旋转的声音。

深处的人说,小瞎子,去把绞索松了。

绞索挂在洞穴的中段。卫兵将木椽上的套索松到地上,绳子落地,蛇腹委圈。他记不清家里还有几个人,父母,姐弟,他们的脸都混成一张,像他与老怪的融合,如果多看看洞穴中其他人,他们也会融合进一张脸。不知老怪会带几个人来。钟乳石上的套索容易磨下碎屑,平时不常用。他走到钟乳石底下,等着深处人的命令。他没有出声,刚才仰躺靠着的肩膀不知是谁的,他搜寻脑海中老怪叫过的几个名字:支骨楞,Q,麻歹……他愿意把肩膀的主人叫做麻歹,那肩骨并不支楞,圆腾腾的。麻歹在他心里画起一个地獭的样子,灰麻麻,伸手过去,地獭伸舌头吠吠的舔他掌心。他等着深处的人下一步的命令。他想好了,一松完绳子就回去继续躺下,叫那肩膀麻歹,聊聊天。

一周前,麻歹被推选出来。老怪领着他,翻山绕水去请麻歹的家里人。说是“请”,说得客气。天泛着黑了,老怪那缺指的手斩在肥女人的脖子上,像架起木锁,扣住一只鹅的脖颈。鹅套着麻布的粗腿不断地踢腾,裤带扯松了,露出半拉屁股。他看着那黄色的屁股蛋,猛地想起一片染血的厕纸,那是他还没进洞穴在旧家时看到了,黑沉沉的血,紫浸浸的血,树桠间的风煽着,一面旗子似的。那边,老怪喊了好几声瞎儿,他都没听见,女人的屁股晃呦,右眼的阴翳又要挂起来,一环一绺锁上眼睛。踢来一双鞋把他砸醒了,眼睛也砸明了,老怪叫那女人咬了一口,肩膀血糊糊的,他想问老怪是不是也在请人的时候弄断了指头,他没敢。

老怪叫:袋子掏空了。他扯出麻袋里的绳子,三米,五米,没个尽头。掏忙了,一边掏一边往过甩,惊了绳子,在空中乱飞乱跳。老怪扼住绳子头,半个膝盖跪在女人的腰窝,两者都制住了,绳子就顺从地缠上女人的肩膀,越缠越得手。女人像一个麻黄的蛹,蛹越来越粗胖,成了蛹,腿也静下来,不再踢腾。肩膀还有一半露在绳子外面,嘴不叫了,像绳子滞住了肺里的气。卫兵的眼睛闲下来。那肩膀头子圆鼓鼓地胀着眼睛,像另一个屁股蛋。他就是想起这个肩膀头子,才把靠着的肩膀看清楚了,才想着叫那肩膀麻歹。这么个原由。

老怪有空抽支烟了,四根并排的指间戳出火燎燎烟头,与五个指头不一样,山崖洞府的顶额匾头似的。烟屁股磕磕麻黄的蛹——女人的背,烟嘴飘下火灰的亮点,蛹砰砰地响。这么,卫兵敢把话倒出来了。他没敢问指头的事:这女人装麻袋吗?女人哼起来,他凑过去,把女人的脚套进麻袋口。等,老怪把烟屁股扔远了,一只长手伸过来,搡开他。长手揣摸女人的腿湾,绳尾巴探进蛹壳,从腰上拨个缝抽出来。女人扭开了,还咯叽叽的笑,卫兵衬着麻袋布,在女人的脚底擂了一锤,咚的一声。女人没反应,绳子要抽几次,女人还是扭,还是笑,他又隔着麻袋擂了她一锤。老怪的四指抠不出绳子头,要用卫兵的拇指把绳子从缝间抽出来。他受不得别人等别人看,揪着绳头,揪不利索,手上的汗把麻绳的毛齿搓起来。老怪没催他,他感觉老怪也和他玩起来,女人的扭和笑也让他高兴。从卫兵手里接过麻袋的时候,老怪也是失落的,游戏要结束了,女人被套进袋子。他们都失去这个女人了。

那天以后,麻歹就静静地躺着了。一动不动,不理人。卫兵被支过去叫他吃饭,他不响,洞穴深处的人说,谁还没经过,作什么妖,他不应声。也就没人再理他了。大围困的洞穴里人闲着,喝酒打牌,没有正事。没有正事,用不到他,就随他去了。一天,老怪支卫兵去给麻歹送两块西瓜,瓜是闷热里人人争抢的东西,他摇麻歹的肩膀,又把瓜端到麻歹面前去。麻歹睁着眼,眼睐子堆在眼角一大坨,眼珠子空空的。他希望自己的左眼是这样空的。如果这样,他就可以要求洞里人不要叫他小瞎子,他不喜欢这个名字。他的左眼是一个空空的肉洞,他觉得自己没有要求的资格。麻歹的眼珠还是死灰一般,他把瓜推到前面,红艳艳的瓜,凉水浸透了,沁着凉气。他知道老怪是故意的,他见不得麻歹要死不活的样子。也许他也是故意的。果然,麻歹的眼珠跳了一下,翻身呕吐起来。他躲开麻歹喷浆的嘴,手里的瓜还在丝丝淌着凉气。那天回到洞穴,他最先看到的,就是案子上跳着的两瓣西瓜。支骨楞用刀把瓜剖开,一牙跳到老怪手里,一牙分给他。和三天前他们出洞一样,麻歹还是沉一张脸,坐在洞壁旁的条凳,身后一圈木框上钉满空干的虫子。麻歹的脸是圆的,白的,僵着不做表情,也娘兮兮的。老怪啃完瓜,冲麻歹嚷,我把你娘请回来了。卫兵在麻袋皮上擦手,顺势拖到案子边。洞穴深处的人又说,谁还没经过,作什么妖。麻歹就把眼泪流下来,泪绺子滑着胖脸下来,他像个唱戏的人,马上就要唱起来了。

回来的路上,老怪走路,卫兵背人。遇到一条河等船的工夫,两人坐在河边的戏台子上歇脚。

涨水这戏台子就淹了。神魔妖怪在上面唱戏,淹了,虾兵鱼蟹在上头唱,虾兵鱼蟹里也有神魔妖怪。卫兵记着,老怪说完这几句话,断指的手掌在腿上打起拍子,哼哼唧唧唱上了。

虾兵鱼蟹也有神魔妖怪。

卫兵没有看过戏,他进洞里的时候还太小。他不知道自己是因着谁被请到洞里的,这么些年,洞里人也不说。老怪讲,刚请进洞里,他就是个骨头皮皮,骨头没长开,蒙着一层皮。

那边老怪唱起潮骚了。他是被老怪请进洞的,他也进过麻袋。老怪说那麻袋轻得呦,像新装了一捆绳子在里面。他也就一捆绳子的重量。请他的事他记得,他蜷在麻袋里,布洞渗进月光,他知道是晚上,癞呱都在叫,他颠起来,又弹回老怪的背上,坐轿子似的。耳朵里的声音疏疏唰唰像水潮。他一点不害怕,老怪请他的时候没费劲,一招手,他凑上去,绳子也没绑。他在袋子里抻手踢腿,哪吒闹海一般。玩够了,他用手攥成拳,中指蜷成尖,隔麻袋在老怪后背的肉上钻拧,老怪也不恼。

老怪唱着烧枯的骨,蜷卧的婴呦。

他想当兵。梳理起来,他先去的是现在围困洞穴的那方军队,胜利的那方。有时他想起来还为自己的眼光而得意。那只军队隐藏在树林里,他走进去,冷不丁地,一只脚踩在一个人手上。那人拨下脸上的蕨草和蘑菇,从怀里掏几个山芋给他。他说他要当兵,那人只给他山芋,不答应。战争很危险。那人不停地说。他没缠过,从林子里出来,没两天遇上老怪。老怪穿着破军服,一招手,他就跟上走了。他去当兵。到洞里,他才知道老怪的战争已经失败了,困缩在洞里,喝酒打牌,等着有一天敌人进洞把自己收缴干净。他们四处游荡,请洞里人的家眷入洞,染家眷的血,求英灵护佑,晚一点被突破。除此之外,生活倒轻松,请人的翻山绕水,明目张胆穿着军服,也不怕遇敌人。胜利的那一方反而更警醒,隐蔽在树木蓬草间,枕戈待旦。这是一场奇怪的胜败,渐渐长大的他看清了这一点。

水底的洞藏水,金枝龙宫,黑礁地府。

他被绞索套住胳腋窝,挂在顶上。一块刃片侧进他左眼的眼窝,很客气,很生疏,经和络切断了,把眼珠请出来。你的血流出来了,老怪说,还有一些白色的水。他嚷说要当兵,洞穴里吵了一架,那时他还不认识支骨楞,麻歹,也分不出他们的态度。最后,他们决定用他的一只左眼。他留在洞里,成为失败军队的一员,眼睛换来一个身份。献出一只左眼,渐渐地,右眼学会在某个时刻闭合起来。眼睛不看,是大本事,就像老怪的听心听音。也许老怪的身份是断指换来的。

卫兵在老怪的哼唱里去寻麻袋。防她走了,一坐下,袋子扔在戏台深处,这会儿去寻,才看着戏台中间供一张案几,案几上并列:空碟、空碗、空香炉、空碗、空碟。船探出头了,老怪拾身起来,也注意到戏台上的把式,掸掸腿,恭恭敬敬地双掌合八拜了拜。人家合十,老怪合八,卫兵心里想着,缺一块,倒与空碟碗空香炉合上了。船家摇橹远远看见老怪拜神,从船尾的凳子里捡一条好板凳,单手奉上来。老怪接了,坐了。卫兵坐在船板的夹栏上,一手攥着袋子口,脚下鼓劲,防麻袋动唤惹人疑虑。水生风,风起浪,船在浪波上忽悠,人在船上忽悠,这颗心他操多了。

涨水这戏台子就淹了。船家搭话,老怪衔着话头,泛水啊,沿河的住户内迁,水退了,戏台子前困一只巨蟹在泥沙里,化了石像固在地上。

三言两语,船家叫起老怪老乡,老乡,那石像叫战祸炸平了。两人咂摸嘴,先停了说话,共看着愈来愈远的河岸。卫兵在一旁,为这虾兵鱼蟹神魔妖怪的解释而失望。这么个意思,就没了意思。船桨拌着水波,船家问,老乡,怎么不回去?老怪说,出来十几年了。船家问,老乡,怎么不回去?老怪说,入了洞,就说不上回去了。船家问,老乡,怎么不回去?老怪说,水底的洞藏水,金枝龙宫,黑礁地府。船说着靠上岸。卫兵拖麻袋,趔趄着先下去。船家又从船尖的凳子里捡一个包裹,家里捎来的。老怪接了,说,没什么家里人了。船家说,外面是好日子了。老怪说,家里没什么人了。船扭着波,向对岸去。老怪把包裹端平了,端到河面上,手一开,包裹沉下去。卫兵心里那个巨蟹的故事忽然有趣起来。

泛水啊,沿河的住户内迁,水退了,戏台子前困一只巨蟹在泥沙里,化了石像固在地上。

麻歹哭得太长久,人失掉了耐性。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老怪在洞口抓一把泥,糊上肩膀的伤口,夹了骰子碗,凑亮光掷骰子去。麻袋里的女人顺长绑的,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他没操持过这事,扑腾的人让他一阵心烦,伸手搡倒了。支骨楞啧一嘴,骂声瞎子,倒下去的麻袋撞案子,案上的西瓜晃一圈,洇出一大滩瓜水。一架食帐盖住西瓜,瓜皮上垂一个黑点,他不知道那是瓜子,还是囚了一只苍蝇在食帐里。

卫兵左右转脑袋,深处的人还在切嘈,谁还没经过,作什么妖。麻歹看着呢,他把袋子扶起来,坐到麻歹边上。只有他觉得无聊了,只有他一个。麻歹啜啜地哭,嘴角和喉腮动唤,肚子摞在条凳上,两条腿交割,脚擒在一起。他想问他,这是你娘。又觉得明摆着,问也白问。你娘真年轻,他想起老怪和女人搏斗的场面,看不出那女人有这么大个肉囊的儿子。再年轻也要死了,他替麻歹回答了,就没有问出口。麻歹半脸盈盈鼓起白肉,眼窝下巴脖根各一条缝,像勒住一座绵延的白山。卫兵坐在条凳一端,麻歹坐另一端,死山白相把麻歹禁住了,他看不进麻歹的想法。

深处的人没有下一步的命令。卫兵攥着钟乳石挂下绞索的绳子,干擦擦的屑末粘满掌心。他看着坐在条凳一端的自己,另一端白山的麻歹,他的一只右眼把攥绳索的自己也看进来。他以为一样的,却不一样。老怪去请卫兵的家里人。一环一绺的阴翳又要锁上来,他一个想法都看不进。

等老怪的时候,支骨楞在明处掷骰子。热得无法无天,墙上的虫皮焦了好几朵。三个骰子在碗沿上滴溜溜地转,他听着清静,磨刀的声音也是一样,脆生的响动听着都清静。他有个预感,这次不用磨刀,磨了也用不上。三个骰子,六个点数,在碗底翻腾来挤撞去,这里有玄机的,他知道老怪自有打算。他是有这种本事的。洞里的规矩,老怪请人,支骨楞磨刀。他的刀磨得又快又准,最合将军的心意。他知道将军要用什么刀。Q的老娘被请进洞里,他磨一柄武士刀,长蛇样的刀身,刃口极薄。刀挥下,闪电一样,人头跌去案几。这是快刀。慢刀如锯木,撕撕扯扯,磨磨蹭蹭,下来的人头也重,所有的血疼到头上;重刀像抡锤,劈劈砍砍,憋开骨,重刀下的人头是紫青的,一着颈,人已经砸晕了。这是将军的文化,有将军的说法。支骨楞不讲文化,他讲测度。小瞎子入洞那次,他磨一块刃片。洞里人争来吵去,他磨刀,不说话。一吵完,刃片就用上了。那块刃片他磨成中等薄厚,太快,会蹿刀,细微不好拿捏。知道小瞎子会留下来,那刀他磨得客气。这测度是本事,是洞给他的。Q哭得没个断绝,他一阵心烦,把刀刃磨斜一个坡角。头掉下来的时候,砸垮食帐,正啃在半个没切瓣的瓜上,颈子的血投了瓜水,一大片一大片泼衍开。麻歹抓人头起来,等一时去埋葬。肥白的人脸粘上瓜瓤,深深浅浅一块红纱,黑瓜子有的滑下来,有的枚在原处。麻歹抖利索人头,站去一边。支骨楞看不上Q,尿水多的人性软,趟浆带泥,他又害怕麻歹,麻衣麻裤,缺形骸情性,拣起跌落各处的人头,连身子埋去土里。埋得多了,身上满是土味,像土地遣来一位埋尸的土魔,自己是土塑的,什么都埋了。支骨楞身上是锈味的,亮锈,更像酒。刀怕土蚀,起初他觉得对麻歹的惧意是这么来的,后来离了刀,见到他还是背心发麻,他觉得也许这是骨血里的恐惧了。

深处的人说,谁还没经过,作什么妖。深处的人最下作,一团黑影,数他们势重,推选投票的结果基本由他们,洞口的人只是点缀撩拨。死倒是不怕,被人拿住却是拘心束腿,不够利然。麻歹也这么想,为躲开深处的鬼,最初始,他和老怪轮流去请人。土路上,他越走气越足,路边油菜花烧得正旺,踏进田里,乌泱泱惊起一片黑鸹。几个死人扭在一起,他拆解开,一人一个坑,免得父子爷孙婆媳翁婿去地下再闹腾。锹掀起土皮,黑鸡扑棱翅膀,腾土和翅膀下的味儿一样暖和。这样的请人总会迟了,要埋的人太多,后来他不拆解了,由死人地底闹去,仍拖时延势。深处的人不让麻歹再去请人,全由老怪负责。他觉得总有一天,那群黑鬼要把他从地上拔走,咽得一干二净。麻歹羡慕Q,Q对深处的人是不应声的。这白泥一样的软蛋面对那群黑鬼自有方寸,从一开始就不理睬。Q的老娘叫深处的人选出来,作染血的祭品,也没见Q向深处放个响,啐口唾沫。他只是流泪,砌在板凳上,簌簌地淌水。Q对事不问来由,深处的人扼住源头,麻歹守住末尾,Q站在中间,不追究也不展望,深处的人也拿Q没有办法。

麻歹抓着Q的老娘,一手是头,一手是身子,像去挑水,一手握扁担,一手提桶。出洞口向东走,泼辣辣一片林子,井在林子边。麻歹眼里,井和坟是一样的,挖起一片土,坟盖上,井不盖,土就泌出一些水把洞眼封住。土安然地,不疾不徐,进来的人一寸一寸剥咽了,空出洞就一汩一汩泌上。埋人的井边水出得旺,麻歹养着那片土。

老怪领小瞎子站在井边,像来拜师学礼。麻歹知道老怪是让小瞎子接他的活。

瞎子心太冰,做不了请人的,又不够狠,磨不了刀,只能当埋人的。

麻歹问老怪,咋不让他出洞去?

老怪说,出不去的。

麻歹没应声,心里哼个响鼻,洞有土大?

洞比土重,老怪说。

一轮月亮催着林子,林子密在一起,就响不出声了,只能泼漾泼漾地喘着,提一口气,又提一口。

将军走了。老怪答茬。

没见着。

要塌了。

什么要塌了?小瞎子问。

去把脸上的瓜抹干净。老怪指点着。

人头放在井沿上,小瞎子把瓜瓤抹下来,黏了手,甩不清,攥了碾在手里。

林子吸一口气,人头掉进井里了。

哎呦,小瞎子说。哎呦,又说。绕井沿打转,降那辘轳下去,打着水,捞那人头。头沉下去啦。小瞎子喊,木桶摇得猛,水被打欢了,哗啦翻响。上来了,又上来了。小瞎子空眼窝也漾起笑意了。

水把人头送进木桶,淋淋漓漓升上来。

认食的,总要吐出来。

麻歹一开始就不着急。

老怪从林子撅一根树枝,掴小瞎子的屁股,小瞎子退一块砖,他就进一块,绕着井台子转。麻歹把头连肉身埋好了,回到洞里,将军确实已经走了。

将军来时是六点,外头人报的。报时的声音紧而尖削,像掐住了鸡脖子。

支骨楞的武士刀磨好了,刃眼睛,刀柄用骨节粗大的手紧提着,松手就钻去地里了。深处的人齐刷刷把眼看出来,没有说话,噙好舌头。Q的老娘吊在绞索上,也从胳腋窝套过去,只是腋窝肉淌下来,不见套索了,像几千条白床单搅一团,挂在晾衣线,扯不清楚。她趴在地下踢腾时还是皮紧的,小瞎子记得她像一只肥鹅,拍上去鼓般砰砰直响。挂在空中,松劲了,皮底下穿针引线每一细丝的力气都叫剪断了,翘着线头。她的脸上一团白,分不清口耳鼻舌,就像是Q的老娘了。绞索后面架起一把木头对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生长上去,梯面及女人的后腰。将军是个矮个子,他走进来了。

将军说,你好。门口凑光的老怪把骰子按在碗底里,说,你好。将军说,你好。支骨楞也迎上来,武士刀提到将军手里,说,你好。将军说,你好。麻歹站在洞壁一侧,点了头,觉得点轻了,又点一下,声音说在低处,你好,抬头把“好”字撵上。将军说,你好。条凳上,白山一样的Q没有响声,小瞎子也不好出声了。将军没有介意,又说,你好。就走到梯子上了。台阶托着将军的脚,武士刀垂在脚边,裤缝笔直的,走动间,刀刃和裤缝张开一把剪刀。刀尖粹出银光,银光一提一颤。深处的人随着台阶的响声,甜甜地回应,你好,你好。银光站住不动了,削进裤缝,积一会,又动起来,一撇一捺,人头掉去桌上,啃进半个瓜肉。目光都看去人头。银光等了等,急躁了,空中织画着,发啸,又把目光夺回来。

绞索上的掉了脑袋,身体像砍落的一段树桠,一个猪蹄,白得有了食气。砍下来忽然有劲了,坠着套索,打摆荡。银光一跃,跳去断开的脖颈台子。武士刀从颈茬子插进去,隐没归了鞘,刀柄竖在上头。好大的肉鞘。

条凳上,Q的咽喉抽提一下,眼胀出来,腹里擂一锤,嘴里咕哝。凳腿响一声,小瞎子恍然看到山崩地坼飞浆溅玉,惊得站起了,定神一看,仍是淌水的白山砌坐条凳,凳腿的响声也似虚幻,他还在凳子上,压着另一端的白山。

将军从台阶下来了,说,再见。深处的人随着台阶的响声,甜甜地回应,再见,再见。将军说,再见。Q拾起身子,躺去凳上,小瞎子这次说了,再见。将军回一句,再见。将军说,再见。麻歹抖利索人头,黑瓜子有些滑下来,有的枚在原处,说,再见。将军说,再见。要下肉身,支骨楞站远些,想着收刀,又倾侧向前的趋势,说,再见。将军说,再见。老怪肩头泥结了痂,松开手,骰子在碗底旋起来,三个三。将军又说,再见。老怪起身,后脑勺撞上木框,撞得干掉的壁虎绕钉子旋个周转,说,再见。将军出洞去了。

Q跟着一只公鸡进了山洞。公鸡栓在房顶上,红色布绳,一头连烟囱,一头绑腿。Q拌打鸡食盆子,踩盘墙的台梯上了屋顶。公鸡病恹恹缩在角落,对眼前的鸡食不嗅不睬。Q用两根指头抹些鸡食在嘴里,糠皮温热的,很有嚼劲。咋不吃?Q敲了敲盆沿。房檐和屋顶折出一个角落,鸡又往深处缩了缩,像一朵蔫叶菜要长回地里。Q不理睬它了,爱吃不吃,地上还有牲口要喂,两只羊,一大三小黑猪一家子。

秋天下午长,Q的觉睡了一半,房顶忽然踢腾起来。迷糊间走上去,烟囱跨了,半滩碎砖,一根红绳小蛇般蹿在砖缝,要飞起来。Q跟着红绳迈步子,一脚跨下屋顶。院子里,两只山羊交颈咀嚼草杆,白沫蛛网般垂下胡须,他在羊背点一下脚,又弹起来。三只黑猪噙着母猪的乳头躺在圈里,背隙间黑泥风干了,像一群泥塑,Q拿起猪食槽里长柄的木勺,撑在地上,一悠一荡,掷下木勺,飘去了。

红绳出院子,飞到松树间,铁一般绿的松针刺破扁平的绳面,划下细小线缕。Q一振脚腕,游到树顶上去,一株一株的青松,松针团簇,怕扎脚,他想把鞋跟提起来,伸手下去,摸不到脚。红绳时疾时缓,逗弄着,嬉戏着,一尾金鱼。Q飘在空中,踩下一朵朵松尖,松林沿山缘上升,降下,日头宁谧挂在天上,松顶随山风摇摆,Q借着山风的力,要抓住红绳了,手一合,又叫它扭出去。

红绳飘进山洞里,Q没进去,在洞口一面山石躺下,晾开身子。屋子里,秋日的阳光照抚半面土炕,窗纸簌簌像水底的枝影。秋天的下午特别长,特别长。枪声将Q惊醒,已经夜了,林木黑黢黢如不知远近散立垂首的吊丧者,脸盘朝下,俯瞰山石上睡觉的Q。枪声木钉般楔进黑夜的林莽,楔进Q的耳朵,迅捷飞去。一场雁群划过空中,虚幻的痕迹浮在观察者眼中,声响的痕迹留在Q的耳道,心空空的,木槌撞钟,钟声嗡啷啷散开,心里全是钟声的酸味道。

Q翻下山石,隐在石后,山洞走出一个矮小的人。四处太暗了,人影斑斑驳驳,像一滩黑的水渍,倏忽在洞口,信步徐行,倏忽放大,撞进眼睛一条苍鹫般的肩膀,倏忽远去了,树影团簇窃响,让开路来。四下燃息的扑朔幻象,在眼睛里,那是Q第一次见到将军。

子弹飞向支骨楞的老婆。子弹没有击穿她,兀然腾起一只公鸡,子弹撕破鸡冠三齿的中峰,偏离轨迹,弯扬向上,擦断缚人的绳索。女人坠下来,跌坐在地上。麻歹记得那个女人跪坐在地上的样子,像撅断一双筷子。她和支骨楞都是瘦而高的人,骨架峻峭,走起路像枝疏叶朗的白杨。那时候老怪还没入洞,更不提小瞎子。人是麻歹请来的。屋子里烧土炉,麻歹没讲是请人的,他说,嫂子,给碗水喝。女人放下右手捣火的柴禾,去灶台背后,起瓢舀水,端来给麻歹。女人不说话,身上浮起一种善的周正的氛围,散进偏堂。麻歹不自禁又讨一块馍,就水吃完,说,嫂子,请着你去呢。女人收拾了行李,扎一个包裹,一路跟在麻歹身后,不逾矩,不抢先,进洞,见支骨楞,安置包裹,扶着腹部,上绞索。

套上绳索的女人忽然开了冻,惊蛰般,冰河炸开一丝缝隙。咒语似的叫骂从空中倾倒下来。唾涎横飞,白沫在嘴角浪涌般堆起来。

女人说院子里树太高了,冲天,花太繁了,泛骚气,菜畦土太紧,铁犁都割不开。

女人说嫁个男人不如嫁一盏灯,嫁灯夜里还能落个影子。

女人说炕门的砖太黑,夜里炕热得烧脑仁。

女人说屋后的黑河水稠淹死人,晚上月亮一照,就把白骨胳臂从水里伸出来招摇。

女人说门缝里织开蛛网,棍搅了织起来,搅了又织起来,呼亲唤友,生诞子嗣,蛛网家连家,户通户,蔓散开,门都关不上了。

女人说支骨楞是黑良心的。

麻歹不知道那女人心中积着如此多的怨恨。偏堂讨水时,那善的周正的东西,疏朗的清可见底的气氛,一瞬间旋起腥膻的泥淖。咒语像黑泥点打下来,支骨楞站在地上,不答话,不靠近,闯进洞里的公鸡在泥点里徒劳地刨着虫食。将军的枪响一声断喝,把女人的嘴禁住了。那时支骨楞还没有磨刀的本事,染血用枪。

女人坠下来,白衣白裙,撇开双腿。女人木然了,汹涌的黑血从双腿间涌起来,浸在地面一片扇形的滩涂。她拄地抬身,手一滑,咣的坐下,勉力站起,有东西从腿缝间垂挂下,黑果实一样。裙布吸进腿隙。她斜着脖颈,头侧垂向肩膀,像一匹开了膛的马,腹下无限的重量,就把身体的另一个重担,颀长的马的头颈侧去一边,保持了平衡。她双腿支撇向洞外走,被一个胖小子撞倒在地。挣扎起身,那果实沿着腿隙,又滑落几分。裙子缠裹双腿,像淌一条长河。

那女人没能淌过河,被麻歹收去埋掉。入土前,麻歹褪下女人的衣服,打井水净身,腿隙里的果实是个须尾皆全的孩子,尚分不出男女。

撕了冠的公鸡叫胖小子擒入怀,深处的人投票同意,他留在洞中,Q便走不脱了。这是久远时的事,来了老怪,来了小瞎子,Q胖成一座腴沃的白山,侧卧条凳。将军走后,Q见不得瓜了,吃不得,看不得,甚至听不得啃瓜的吸溜声,终日喷浆溅液地呕吐。一天,小瞎子在地上一滩黄水中发现一瓣耳朵,小的,弯着,树枝挑起,像攀一只蜗牛。洞里的人说奇事,叫他多留意。一日一日,他又在黄水里发现一副肋骨,一双手,一段藕状的小腿。小瞎子想起染血的那天,恍惚间看见白山飞浆溅玉,他以为会从喉咙中腾云驾雾飞升起妖魔,没成想黄水地滩吐出只鳞片爪。麻歹叫小瞎子把鳞爪冲洗了,埋进土里。一切干干净净,过了井水,奇谜诡说都是庄严端重、洁净纯真的样子。月光下,白耳,白肋,白手,白腿,种子一样,覆土能长出果实。

这也是过去的事了。Q几天没有呕吐,下一次投票,选票在洞穴深处的人之间传来递去,黑暗里纸页刷啦啦翻响,一只伏脊蹿行的獐子惊起纱翅鳞翼的飞虫。麻歹把深处的选票集起来,扯了支骨楞,小瞎子,老怪,扯到Q。他侧躺条凳上,并不应声,伸手去搡,背脊凹进一个窟窿,再一搡,簌剌剌,搠进一个又一个洞去。Q死掉了,票做不得准。麻歹把多方的票唱出来,老怪和小瞎子的票数蹿尖。麻歹知道深处的人要整饬他俩。

麻歹。麻歹说。

将军。麻歹说。

老怪和小瞎子票数相当。最后一张票捧在手里,纸片上,两个黑字一撇一捺都意义重大,似乎很有说头。

小瞎子。麻歹定了定,念。

夜雨下了三个小时。

两个士兵站在洞壁的木框前。一个伸出食指,赶着干掉的壁虎一圈一圈地转。

他们很原始。另一个说。他们还用刀。

队长是被枪打死的。同一根食指离开钉子上的壁虎,指向绞索上一个男人。男人穿着与士兵相同式样的军服,喉咙处一个黑洞。

队长是被枪打死的。队长坐着老怪的麻袋来到洞里。老怪背来三个麻袋,队长的麻袋长、直、高,立在案几边,像一袋木材。枪立在旁边。将军等了有一会儿,他坐在亮光里,挽着衣袖和裤腿,汗水从皮肤上滚淌下来。将军在吃瓜,灯光下瓜水莹润。电从遥远的林子里拉进来。将军说,来啦。老怪将后两个麻袋卸去角落。支骨楞空着手,解开装队长的袋子。

老怪走在树林里。山坡低矮,树木生长得温和。细而直,间隙均匀,兄弟姐妹站在一起。他听到层叠的落叶下面有砰砰胀动的声音。一走近,却又听不到了。更多的是水声,一条浅溪隐在落叶下,从山坡顶上灌来。溪水伸舌头舔着泥岸,卷下或送上落叶,一两只蟋蟀类唱虫停在溪边的石头缝里。他沿着原路回来,那声音又响起。砰,砰,引得耳朵发胀,一条虚拟的神经和起胀动的节奏。一颗心脏的跳动,隐在落叶底下。如果是一个人,他也正在打量他。老怪用树干隐住大部分身体,谨慎地递出脸,平缓的落叶地到处隆伏起人的线条。他摘下背后的枪,平探出去,希望引起对方的一丝警觉或恐慌。他伸出枪了。老怪听到来自东北方的一个声音,那附近有一棵更粗壮的树,还有断枝插成的壁垒。那是战时林子里常见的工事,战争结束没有人拆除它,林子胡乱绾起头发与胡须,供兽类筑巢,蚂蚁在枝隙间行军。这说明不了什么。他需要更明确的声音。老怪抬起枪,瞄准树梢顶的一个鸟巢,那里露出一个黑色的鸟类高耸的胸脯。他是来打猎的。他听到松懈的心声,还是来自东北方树与壁垒间的位置。他知道那个隐藏的人短时间内不会开枪了。胸脯在巢穴边缘起起落落,也许是喂食幼鸟,老怪眼前出现几个引颈向上的脑袋,发黄的嘴角大张开,抖搐着,等食物塞进来。他听到那隐藏的人对幼鸟产生了几丝怜悯,又泛起期待悲剧发生的趣味。老怪忽然想起洞穴里的小瞎子,这想法听起来像他。端着枪杆的手不自觉放慢了动作,瞄准,又散掉,再次瞄准。他拖延时间,考验着隐藏的人,消耗他,让好奇放松他的警惕。他会开枪吗?老怪提供给他一种观察者的快乐,观察者脆弱而危险,让落叶的遮蔽曝露出来。他会开枪吗?两声枪响,第一枚子弹打在鸟窝的壳壁,鸟窝在枝丫间晃了晃,未掉下来。黑胸脯扬翅飞走,老怪看着落叶的地层分起一片,一段白色的咽喉在缝隙中现出来,像一块小的沾染泥藓的石头。第二枚子弹洞穿那块石头。他终于开枪了。仰起脖颈的隐藏的人心想。声音落在子弹的后面。

队长的头软在一侧肩膀上。他死掉了,身体被绳索固定,仍然硬挺挺的。支骨楞把绳子拆解下来,一圈一圈,露出肩膀,胸兜,皮带。小瞎子看着队长的脸,那是一张略微发白的脸,少见了些阳光,嘴角自觉地上扬,说,战争很危险。他抹下脸上的蕨草和蘑菇,从怀里掏出几个山芋给他,山芋发白的外皮让小瞎子流眼,他的喉咙被击碎了,灯光下,脖颈的白皮肤围拢那个黑洞,黑洞模糊起来,变小,像是粘了泥在脖子上,一擦就掉了,他又会抬着脸,说,战争很危险。

支骨楞将队长挂去钟乳石上的绞索,小瞎子忘记是不是自己放下了绳子。绞索很高,灯光照着面部一片平坦,闭合的眼睑发亮。他说,我要当兵,那双眼看着他尚完好的眼睛,说,战争很危险。他忽然觉得那双眼可能是他的眼睛,如果他加入胜利的军队,不进洞穴,那双完好的眼睛就是他的眼睛。当然,他不可避免卧在落叶蓬丛之下,贴着泥土,皮肤泛白,被子弹洞穿喉咙。悬挂在绞索上的男人是他的另一个可能。灯泡吊在低处,挂在绞索上的人折起长条的影子。另一个可能死亡了,在他的面前。右眼中是那片树木整齐的林子,落叶下的溪流,脚下泥土腐叶清新的味道兜住他的鼻翼;左眼的空洞里,紧贴肉壁,一盘案几与条凳,血络上垂挂一个小人,这是洞穴,钉满昆虫的躯壳。小瞎子在双眼的幻境中忽然感到饥饿,西瓜浓酽的汁水让他一阵胃酸,山芋的香气诱惑他,他抬头,搜寻老怪。绑人时有发现山芋吗?他想问他。这时他才感到整个洞穴的震动,伴着婴儿的笑声。刚才的思虑中,眼睛把耳朵锁住了。

低沉的喉音从地底升起,地层间流淌的黑液颤出横纹。灯泡扯在婴儿的脸上,他眼睛细长,但脸颊丰厚,肚腹、腿湾有着丰腴的褶线,健康得如同满月。两条拇指跳到地上,机灵地,要遁地而去,老怪想把他们抄进手里,抓了个空。老怪用缺指的双手捧住婴孩。婴孩沉甸甸躺在老怪的掌心,抻脚舐足,咧咧的笑。将军凑过来,深处的人凑过来,洞壁推压木框挤凑过来。仙童从云端飘落了,躺在纹理料峭的仙山灵台,瀑布如白练,葛藤紫萝接递着把他端下崖顶,送入白河,支骨楞展开双手,捧过婴孩,白河推来枝杈青黄的竹筏,兜起他,悠悠荡荡沿河漂流,婴孩被麻歹接过了,仙童上岸,泥滩上鱼蟹咕哝,水土温柔。第二张麻袋为捧出婴孩耗尽元气,摊在地上,小瞎子卷起了,放在未开解的第三个麻袋上。他不懂得洞穴里的欣喜。他想起自己日渐虚弱的身体,洞穴推压木框时木纹绽裂出声响,那些强壮的父辈与洞穴同步了情绪,挤凑着肢腿丰腴的婴孩。将军把婴孩捧进手里,细小的手游进婴孩的臂间。婴孩笑了。这欣喜鼓胀到极点。

外头来的军队戳破它,一个气球撒了气,飞旋着钻去角落。一个一个士兵洒进来,洞穴瞬间空旷了。重新归置案几,纳洞穴为自家的庭院。一切平静下来。抱捧孩子的双手消失在空气中,婴孩落下来,砸在将军委顿的衣服上。将军消失了。

我们就这样插入他们的……一个士兵说。

心脏?另一个说。

长驱直入,一击毙命。

我们是胜利了?

还早得很呢。一个士兵说。

审判的桌子是那张案几。老怪和支骨楞坐在条凳的两端。士兵将Q请下条凳,有好奇的在他脊背上留下几个拳痕,像兔子的后脑。那是一个严酷的审判官,长脸,戴一双眼镜,镜片后双眼也是狭长的。他伪装出亲和的语调,双手掰住案几两边的桌角,伸长脖子俯身下来。他不必这样做,老怪和支骨楞比他高削,探下头只能看到他们的腰腿,或者脚。也许他想威吓地面那四只脚,让它们不敢欺瞒。

只有你知道那柄枪在哪儿?审判官问。

对,将军最后一次用枪,我把它收起来了。支骨楞说。

队长是你杀的。

对。

怎么他说是他?审判官指向条凳另一端的老怪。

他想要死。

你呢?

我也想死。

为什么?

我们的栋梁,我们视死如归的栋梁。深处的人中响起一个声音。

你说他是你们的栋梁?

所有人缩着脖颈,没有人回应。

刚才说话的人,你说他是你们的栋梁?审判官在深处的人群中扫视。

我不是刚才说话的。一个年老的声音响起。但他确实是我们的栋梁。

你说他是哪一个?

哦,他们俩,两个,都是我们的栋梁。

谁杀了队长?

我并不知道。枪响在遥远的林子,我们听不到的。请人回来的是他,枪却是由他收起来的。没有他的予赠,他不可能拿到枪。

还是他射杀了队长?

你为什么撒谎?俯身去嗅支骨楞。

他没有撒谎。不光开火的是英雄,造枪,请人,射击,一次染血是漫长的。年老的声音说。

我们只关注扣动扳机的人。那才是凶手。

这我就不知道了。

年老的声音隐入人群。

你杀了队长?审判官去问条凳一端的老怪。

我杀了队长。

你为什么想死?

我杀了队长。

怎么证明?

我是刚才那个说话的人。

审判官的逼问被打断了,他有些愤怒,但一以贯之的亲和逼迫他拧开了脑袋。

这是一个年轻的声音。

你为什么说他是你们的栋梁?

他们一个请人,一个磨刀。他们是染血的操持者。年轻的声音说。

他们都是凶手?

他们都是英雄。

他们一共杀过多少人?

那数不清了。我没有进洞,染血仪式就在进行。将军把亲人的血泼在地上。

将军?他在哪?

将军掉进一堆衣服里了。

审判官叫来两个士兵,叫他们去查将军的下落。一会儿,士兵回报,将军掉进衣服消失了。

怪力乱神!审判官喝道。

年轻的声音掩在深处人的骚动里。有人说,将军还吃瓜流汗呢。有人说,将军哪会流汗,他总是衣装笔挺,面净须洁的。有人说,将军是个矮个子。有人说,胡吠,将军比支骨楞还高。有人说,将军是外头派来的。有人说,将军是自己人,我还当过将军。当过将军的人遭到大家一致的嘲笑,他诅天咒地发誓。一个声音说,那你去接受审判吧。他赶忙一闪身,混进人群。再也没人当过将军了。

士兵把将军消失处的衣服拿过来,叫审判官堆在桌上。另一队士兵走进围拢的人群。一个一个拆解开,手腕套上绳子,串成一队引出去。洞穴口搬来一面新的桌子,桌后一男一女,登记每个人的情况。

小瞎子被绑在绳子末端,身后缀着麻歹。深处的人一个连一个,老人,妇人,孩子,瘦削的男人,肥壮的男人,低眉顺眼,从阴影里走出来。小瞎子才看清他们的面孔。一个一个去桌子边报到。问询很仔细,队伍行进得缓慢。忽然,从队列中扑出一个女人,冲着洞壁下侧躺的Q大啐一口唾涎,她动作迅速,前后捆绑的人被她拉扯,尚未倒地,又被扑回的她扯起来。她脸上扬起满足的神气,周围的人问她缘由。她说,他娘可是个老婊子。前面的人问,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她说,婊子能下出什么好崽?后面的人问,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她说,我心里不忿。答案都可理解,队伍又缓慢地行进。

小瞎子来到登记的桌子旁。

姓名。小瞎子。

我是说名字。女人解释道。

我没有名字,他们叫我小瞎子。

可怜的孩子。女人湿了眼眶。

你有什么本领?

我可以眼睛不看。

这算什么本事,给你一个胡子,你会拉二胡吗?一边的男人笑道。

你识字吗?女人剜了男人一眼。

识。

也许,你可以当个教师。女人说。

询问详细而琐碎。小瞎子回转头,案几边一个女人抱着婴孩。女人瘦弱,婴孩在臂弯里很肥硕,拧来扭去找寻女人的乳头,女人便掀起衣服,把乳头塞进他嘴里。布袋状的乳房被婴儿的嘴越扯越长。女人和婴孩旁边,第三个袋子仍扎得严严实实,一动不动。

队伍里还有哺乳期的女人,小瞎子一阵好奇。

轮到麻歹去登记。同样是女人提问。

姓名。麻歹。

你是麻歹?小瞎子凑过来问。地上的白山忽然失去名字。

你会是一个好的农民。登记处的人告诉麻歹。

魏傩作品互动短评

〉〉马青虹(1993年生于川西北平武县,作品在《中国诗歌》《诗江南》《四川文学》等刊物发表。)

作者有意塑造了一个残暴而又灰暗的虚拟场景,在这个山洞中的所有的人都充斥着冷漠,甚至泯灭了人性,以染血仪式体现出了他们的麻木不仁,深入骨髓的扭曲认知如邪教一般,甚至到了审判时也毫无顾忌的争做凶手,视之为“英雄”,文中充满了一种荒诞、离奇的阴暗。

〉〉宋林峰(青年作者,山西高平人。小说及评论见《作品》《山东文学》《延河·绿色文学》《西湖》等。现居咸阳。)

“丛莽下颓,万类皆出”,《丛莽》的文本以独特的叙述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对我个人而言,阅读《丛莽》大概经历三个过程,一是斗争,读者的解读力与作者的表述力进行斗争。字不用表意,是作者的用词特点,如“深”,“深处的人”并非垂直的意味,而是水平上的远,再如“不响”,这个词语在金宇澄《繁花》中用得非常多,在《丛莽》中也出现。这样的地方很多,也就造成初读文本的困难。二是和解。在读了几遍之后,作者的叙述习惯对我已经没有了“陌生化”的效果,文本的轮廓逐渐清晰明了。细节处的逼真描写,动作的冷血与惨戾,都让这篇小说染上了浓重的个人风格。三是赞叹,谓之“万类皆出”。将一个特定的情境糅合到诡谲、精密的叙述之中,这样的文本并不多见,汪洋恣肆的短句更兼具古典小说的韵味,在小说同质化愈加明显的今天,我们更需要这样的小说。

〉〉梁永周(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于《诗选刊》《诗歌月刊》《星星》《湖南文学》《山东文学》《边疆文学》《四川文学》等。)

《丛莽》这篇小说让我想到了莱辛《拉奥孔》中所说的“时间艺术”和“空间艺术”;小说是时间艺术,而《丛莽》是作为时间文本的小说产生空间感。例如那被阳光晒黄的空气,这不免的又要谈及这篇小说的语言,小说出现了很多的对话,这样语言的处理难度就变大了,所以他的语言能保持独立性和原有的天分是不容易的。

〉〉潘正伟(93年生,广西东兰人,现居南宁。偶有拙文发表。)

《丛莽》的叙述拉开了时间和空间维度,很有张力。不论是描写人与人的战争还是人与动物的战争,都在告诉读者:战争是残酷的。钉壁虎和吊人互文,绞人头和破西瓜互文,这样的例子很多,不一一赘述。小说的象征性不容忽视,各个人物没有正当姓名,只是符号。在传统文化中,壁虎是狠毒的象征,它被卫兵钉死,风干,任人摆弄,反衬出人的狠毒。另外,作者对语言陌生化的处理以及方言的融入丰富了文本多样性,同时也使得小说生涩。

〉〉朱旭东(笔名木目,90年生于甘肃成县。文字见于《飞天》《山东文学》《四川文学》《安徽文学》《阳光》等刊物。)

《丛莽》碎片化的情节处理,将人的阅读思路切割得七零八碎;生涩的语言风格,让人在初读之下容易知难而返。然而文本本身就像断指的老怪一样具有异术,其中的洞穴、戏台、骰子、壁虎等似乎都带有某些神秘的隐喻,在察觉阅读困难的同时,也已经被吸入逐层推进的漩涡之中,越是深陷,越接近本核。小说虽以战争为背景,但其叙述指向只是从战争的侧面展示人的生存及心理状态。透过小说,可以看出作者对写作的独特思考和对表达的陌生化探索。

〉〉蔡其新(90后自由撰稿人,兼习文学批评。)

我看见人性之中的“恶”和精神的残渣。作者的语言功底出色,自然而流畅的穿透力实则是小说的力量所在。同样,小说具有细腻的质感,深入内心的细节描写平静得使人感到即将逼近绝望的境地,却又有东西要呐喊出来,毫无征兆的结尾也留下大量空白供人想象。一方面,“暗黑叙事”给小说幽暗的特质,使得死亡、罪恶及痛苦充斥着小说的情节,对人性的拷问隐藏在暗黑叙事之中。另一方面,戏剧般的隐喻式对话方式,巧妙融入了作为异质的小说深邃的主题思想,它围绕着人性之恶展开,淋漓尽致却平静得使人有切肤之痛,历史和人心的创伤已经无法修复。最后,在话语和行动的具体情境融进了西方小说的叙事方式,进行陌生化处理,企图唤起人们的罪恶意识,进而从一场失败的审判之中窥见隐藏于言语背后的人性之“恶”,从而达到无声的嘲讽和道德的批评。

我更希望看到“离异”意义上的小说,离异表现为原有主流小说的批判和扬弃,对原有主流叙事方式的否定和怀疑,打乱既成的规范和界限,以形成对主流小说写作的冲击乃至颠覆。

〉〉诺杨(现就读于甘肃农业大学,作品发表于《青年作家》等。出版诗集《一切都在生长》 。)

故事里面的人多大已经麻木,冰冷,失去了人性的热度,他们杀人就像切西瓜一般,他们埋人如草木雷同。尤其是Q吐泻的时候,吐出婴儿的手,肋骨,更是触目惊心,有着鲁迅笔下“吃人”的本质。

故事从表面上看,是洞深处的声音操纵着进行,但这个声音的发出者却没有一个确切的形象,他们永远是具有一种神秘性。文学形象的模糊性也会造成文学形象的多义性,那个神秘人物有可能是一个高级官员,但也有可能是暗指战争外衣下的麻木人性。一切的一切都是丑恶的人性在作祟。

〉〉杨樱(90后诗人,诗歌见《诗选刊》《中国诗歌》《海外诗人》《飞天》等杂志,有诗歌入选多种诗歌年选,出版诗集《美丽少女的文学梦》。)

《丛莽》初读故事略显吃力,读懂后不难发现,小说整体构思,场景设计,人物性格等都十分到位。小说塑造了一个冷峻残暴的场景,山洞中的人无情、冷漠,甚至完完全全丧失了人性与道德,故事里愚昧落后的仪式揭露出一群人的荒诞怪状,作者对小说氛围的描写异常逼真,其中沉重、惨戾、昏暗三者杂糅交织,给小说披上了神秘外套,紧紧抓住读者的眼球,引人入胜。此外,不论作者是描写人与人的战争,还是讲述人与动物的战争,无非是要告诉读者战争的可怕与残酷性,流露出的意义非常深远,值得我们学习和思考,《丛莽》是一篇非常不错的故事,推荐。

〉〉牛冲(1991年生,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见于《延河》《飞天》《中国诗歌》《海峡诗人》等刊物。)

投《丛莽》吧,理由,细节处理非常到位,尤其是对话的短快应用,让读者的心情随之起伏,很深刻地表达了现场的紧张气氛,同时环境描写寥寥数语,却起到了点睛之用,很见功力。

〉〉顾彼曦(文字见于《作品》《诗刊》《延河》《星星》《美文》等刊物。)

作者善于塑造人物性格和构建故事场景,作者甚至试图通过冷色调来衬托出故事本身的悲惨性、慌诞性以及展现人在某种特殊环境之下暴露出的冷漠状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人在对抗他人、世界、最后到自我失败后妥协的结果,战争为万恶,但别忘了人才是战争的主导,所以从侧面作者也给我们揭示了人性的复杂性和攻击性。

〉〉大树(原名孙胜,95年生,偶有作品发表。)

《丛莽》的语言风格和内核很吸睛,表达多用短句,容易达到精妙的效果,使场景细化,加强真实感。同时,读者在入文时,受语言风格的影响,又不得不谨慎细心地去阅读,使精细化阅读和深层次的精神挖掘成为可能。小说在内容上还包含了很多真实而特殊的意象,用以构造奇异的内在世界,让人惊讶和叹服并陷入重重的思考当中。这篇小说借鉴了一些外国文学的写作手法,由此在立意和情境上也产生了一点新的突破,值得鼓励和学习。

〉〉顾青安(文字见于《作品》《美文》等刊物。)

《丛莽》作者善于将角色置于某种怪异的想象之上,通过大篇幅的环境和场景描写来构建小说人物的灵魂。作者用无比奇异的语言和瑰丽的想象,构造了一个生硬、坚硬、锋利的笔下世界。语言功底出众,初读晦涩难懂,再读便不禁入迷。文内语言出彩处和各类隐喻甚多,此处不再一一赘述。

通篇读来,如观看一场黑白的战争影片,场景真实,画面强烈,让人产生强烈共鸣。类似外国经典文学特色的语言加上碎片化叙述,成为了影片中独具特色的旁白,颇具点睛之效。

全文看似对一些斗争和生存的场面轻描淡写,一揭而过。实则句句揭露战争和人心之恶。所谓人心生欲念、软弱、冷漠、虚妄,贪婪,是为战争之源。人心生万物,所以苟延残喘。

〉〉明矾(文学爱好者,新媒体编辑。)

初读《丛莽》这个小说,晦涩难懂,当读完这篇小说的时候,我钦佩作者驾驭文字的能力和对小说节奏的把控。通过文本也可以看出作者诚实的写作态度。他以展现人性的善恶为出发点,同时又以反应善恶为最终点,使得小说更加趋于完美,值得推荐。

〉〉禾木(90后,文学爱好者。)

《丛莽》:语言风格独特,冷峻生涩,作者善于把不起眼的事物虚构到极点,使其完全脱离现实,从而揭示事物的本质,比如小说中的山洞,戏台,绞索等等都在作者的主观感受下被赋予特定的象征意味。再者,运用荒诞的情节曲折地反映了人们存在的各种状态,通过不确定的时、空和人物来表现作品思想内容,将现实中的具体人物抽象化,比如通过对麻歹,卫兵,老怪,小瞎子等人物在不同的场景交换中的抽象性描写来展示人物的生存困境。还有,善于把现实存在的因素和非现实虚幻的因素交织于一起,来叙述非现实生活中的事件,虽然看起来非常假,却开掘了主题的深度。这篇小说以战争为背景,运用怪诞和象征的表现手法,隐含作者在战争的废墟上逡巡、思索,探讨人类社会与人的生存问题。我们似乎可以在作者创造的惶恐、不安、迷惘的基调中看到作者对人的本质、人的命运、人的处境、人与人及人与社会的关系的思考。

〉〉刘骏文(非资深文艺青年。作品见《北方文学》《青年作家》《青春美文》等,系江西省作协会员。)

《丛莽》是一篇可以让人多次阅读并且每次阅读都会感受加深的好作品。整个小说的基调深沉,深涩的文字叙事让人边读边琢磨。同时,这篇作品有很多“气孔”,因为整篇作品都是低沉气氛容易引起人阅读的疲倦感,需要气孔。比如说把女人装进麻袋场景的荒诞就让人紧缩的感觉有了松弛,,唾涎横飞的咒骂也是一种气孔作用。此外,作品以战争作为大背景,通过魔幻现实主义手法,描写此背景下人的善恶,来影射出人性的需求点。让处于现实生活状态中的我们也会去思考人的归宿处。

〉〉紫莹(95后,现就读于首都师范大学。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散文诗学会会员、哈尔滨市作家协会会员。其作品曾在《诗刊》、《山东文学》、《当代小说》、《中国文学》、《诗林》、《山风》、《北方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

投《丛莽》:1、故事人物好像是生活里的哲人来小说里走一遭一般,彼此有自己疏离的空间。作者立足于人物生活独立体的交叉罅隙里将故事缓缓铺展开来,卫兵钉上壁虎灵魂的木框、老怪神乎其神的骰子、女人那些裹着积怨的哲理,都好像是各自生活被切片的截面,既拼合起连锁的片段,又好像刺穿了故事开始劝诫生活的禅意。2、语言的细致,长短句的运用让文章更有节奏感。以诗入文的精巧。3、魔幻的措置情节让人充满期待,有足够的吸引力和跳脱感。

(责编:郑小琼)

你和谁一起吃饭(散文)/(香港)周洁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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