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仲夷
《琵琶记》的中和之美
任仲夷
《琵琶记》是我国古代戏曲中的一部经典著作,它的出现不在于再现当时的社会景象,而是侧重表现一种中和的审美情怀,其宣扬的是一种和合相善的伦理美学。通过思想内容上的平和美,结构形式上的中和美,语言风格上的和谐美,全面阐释了《琵琶记》的中和之美的内涵。
《琵琶记》;中和之美;审美情怀
高明的《琵琶记》在古代戏曲中占有比较高的地位,在艺术上趋于完美,对后世戏剧的发展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前人曾把它誉为“词曲之祖”[1]108。
《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2]50这里所谓的“中”是指喜、怒、哀、乐四种情感没有表现出来;所谓的“和”是指这四种情感表现出来以后,能够节制,能够顺应规律。笔者认为“中”是天下的根本,“和”是天下通达的道理。只有达到了“中和”的境界,天地才能在各自的位置上,万物才能存在和生长发育。那么,“中和”就是位置守中,不偏不倚,行为适中,恰到好处。后来又将“中和”引申为折中。《礼记·乐论》曰:“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3]246它将“和”的思想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将音乐的“和”放到整个天地宇宙的大背景中;另一方面,又将“和”穷极至人内心的和谐,包括人与天地的和谐、人与他人的和谐、人与自身的和谐。也可引申为天地和谐、道德和谐和生命和谐。“中和”理论在孔子那里得到了发展,“礼”与“和”进一步融合,孔子云:“礼之用,和为贵。”“礼”在儒家思想中占有重要地位,而“和”就是要合于礼,维护社会的和谐秩序。在儒家思想中,“中和”即中庸与和谐之意。中和之美是儒家美学的审美核心,强调审美意蕴程度的适中。在中国传统文化发展过程中,中和之美逐渐渗透到人们的思想当中,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审美情怀,进而影响人们的意识形态和价值取向。中和之美是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思想切合了儒家总体的价值取向。中和之美几乎与中国传统文化同时产生,在中国审美形态的发展过程中,它一直贯穿始终。
(一)中和圆融:人物的温柔敦厚
“[剔银灯]忒过分爹爹行为,但索强全不顾人议。背飞鸟硬求来谐比翼,隔墙花强攀做连理。姻缘,还是怎的?我待说呵,婚姻事女孩儿家怎提?姻缘姻缘,事非偶然。好笑俺爹爹将奴家招取状元为婿,状元不肯从着,俺这里也索罢。谁想爹爹苦不放过,一定要招做女婿。他既不从我,做夫妻到底也不和顺。[前腔]百年姻眷,须教情愿。他那里抵死推辞,俺这里不索留恋。想他每就里,有些儿牵绊。怕恩多成怨。满皇都少甚么公侯子,何须去嫁状元?”[4]45“况兼他才貌真堪羡,又是五百名中第一仙的蔡伯喈,牛小姐成亲之后,喜气洋洋,对丈夫也充满了真挚的爱,但丈夫却想那旧弦,新弦又撇不下。”[4]60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5]135“温柔敦厚”是孔子心目中的理想性格与品行,而“温柔敦厚”的核心是“和”,人际之“和”,即重视道德修养,情感表达要受理智节制。大多数正面人物或者受歌颂的人物都是温柔敦厚的。在《琵琶记》中,牛小姐就是这样一位中和圆融的人物。她是位高权重的丞相的女儿,生活在相府中,一向是衣食无忧。她容颜姣好,雅淡梳妆,举止得体,知书达理,有德有行。她唯贪针指工夫,世间的繁华景象也难勾起她的芳心。父亲要求她嫁给状元蔡伯喈,她遵从父亲的安排,无奈地答应了父亲的要求。她认为百善孝为先,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在婚姻这件事儿上,女孩儿家还是要听从父母的安排。但是,她也在曲白中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对父亲的不满以及对和顺婚姻的渴求。她认为百年姻缘需你情我愿。聪明的牛小姐看到丈夫愁叹,她担心自己的丈夫回到故乡会有所牵绊,心生愧疚,于是她主动说服父亲,要和蔡伯喈一同回到故乡,共同侍候公婆。当她知道蔡伯喈家里已有妻子时,她又大方地安排他们夫妇见面,并委曲求全甘愿做小。牛小姐大度,善解人意,孝顺父母,在古代社会是一个典范,同时也是文人心目中追求的女子。蔡伯喈拒绝入赘牛府之后,牛小姐无论是得知蔡伯喈地位低下,还是他已有妻子,她都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怨恨,她的行为是符合礼教的。
(二)悲喜圆融:大团圆的结局
《琵琶记》的悲喜圆融主要体现在大团圆的结局上,在《琵琶记·糟糠自厌》中,赵五娘的经历十分坎坷,她独自一人担负起家庭的重担。在她丈夫进京赶考以后,她在家侍奉公婆,尽心尽力。适逢荒年,她把仅有的救命粮食留给公婆吃,自己躲起来偷偷吃糠。公婆去世了,她没有钱买棺材,就剪下自己乌黑的秀发到街头叫卖。没有钱请人埋葬公婆,她就用麻裙包土,自己筑起坟茔。她又亲手绘制了公婆的遗容,背着琵琶,一路弹唱乞食,进京去找蔡伯喈。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中,她任劳任怨,默默地奉献自己,承受着生活中的苦难,好在上天对她还是很眷顾的,让她遇到了知书达理的牛小姐,最终得以和蔡伯喈团聚。虽然在塑造赵五娘这个人物时,在极度艰难的环境中她承受了很多磨难,但是作者还是设计了一个圆满的结局。这种团圆的结局是符合儒家情感表达方式的,也就是不要过于欢喜,也不过于悲伤,而是要讲究适度,讲究中和之美。儒家要求表达情感要有所节制,“乐不致淫,哀不致伤”[6]258,也就是不能过乐或者过哀。“盖其忧虽深而不害于其和,其乐虽盛而不失其正”[7]237,快乐不要过分,悲哀也不至于过于悲伤,要求和谐而含蓄,这实际上也是对哀与乐“中和”关系的肯定。《琵琶记》的结尾就是这样,一悲一喜,悲喜适中,点到为止。王国维曾说:“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著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8]98《琵琶记》的这种结局,弥补了赵五娘所受的苦难,使读者的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慰藉,也使人们能够看到生活的希望。
《琵琶记》的双线结构,打破了以往戏剧的单线结构,其剧情是沿着两条线索发展的:一条是蔡伯喈进京赶考,取得功名的经历;另一条是赵五娘在家侍奉公婆和她的悲惨经历。剧本采用了对比的手法来安排这两组情节,将赵五娘的悲惨遭遇与牛府的奢华生活互相穿插描写:一边是赵五娘临妆感叹,一边是蔡伯喈的杏园春宴;一边是赵五娘吞咽糟糠,一边是蔡伯喈与牛小姐中秋赏月。一悲一喜、一贫一富、一贱一贵,相互映衬,在结构上达到了平衡。儒家诗学讲求中和之境,即从整体上把握诗的情感氛围,反对单一情感之宣泄。儒家讲“和”重视内容,道家讲“和”重视形式。内容与形式的结合点就是“美”。而《琵琶记》的结构形式正好符合了儒道所谓的中和美。
冲突是戏剧重要的组成部分。《琵琶记》本着中和的审美原则,对冲突的处理方式也是谨遵儒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温柔敦厚”的原则。很明显,《琵琶记》不是为了表现戏剧中人物的悲剧命运,博取人们的同情,而是为了追求一种中和的审美情怀。比如,赵五娘和蔡伯喈这一对矛盾冲突,赵五娘在蔡伯喈进京赶考以后,独自一人在家侍奉公婆,沉重的家庭负担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肩上。她忧愁寂寞,怨恨蔡伯喈误了她大好的青春,但是又要做一个贤妻孝妇,名留青史。于是,伦理美的人格追求又促使她尽忠尽孝。时逢荒年,她的命运更加悲惨,把米留给公婆吃,自己吃糠。公婆去世了,她麻裙包土筑坟茔,埋葬了公婆,之后千里迢迢到京城去寻夫。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中,她也曾怨过蔡伯喈:“[前腔]儿还念父母,及早归乡土,念慈乌亦能返哺。莫学我的儿夫,把亲耽误。常言养子,养子方知父慈。算五逆儿男,和孝顺爹娘之子,若无报应,果是乾坤有私”[4]242。但是,当她遇到了善解人意的牛小姐之后,听牛小姐说:“[前腔]愁人见说愁转多,使我珠泪如麻。我丈夫亦久别双亲下,他要辞官被我爹蹉跎。(旦介)他家有谁?(贴)他妻虽有么,怕不似恁着承爹妈。(旦)如今在那里?夫人。(贴)在天涯,谩去取,知他路上如何?(旦唱)”[4]245,她又谅解了蔡伯喈。在牛小姐的安排下,赵五娘与蔡伯喈得以重逢,蔡伯喈既自责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又感激赵五娘为公婆养老送终。最后,赵五娘经历一番艰辛之后,被封为陈留郡夫人,一种满足感从心底油然而生,正是“岂特奴心知感德,料他也衔恩泉世里”[4]246。《琵琶记》一方面通过典型人物的内心自省,达到化解冲突的审美目的;另一面,又通过完善人物性格化解戏剧冲突,使人物的心理欲求得到满足,从而达到平衡与和谐。
《琵琶记》有两条线索,在这两条线索上的人物分别为:一是以蔡伯喈和牛小姐为代表的人物。他们生活在京城,受过良好的教育,其用词讲究文采,造句精雕细琢,运用典故信手拈来,语言生动富于变化。例如,《琵琶记·琴诉荷池》曰:“蓝田日暖玉生烟,似望帝春心托杜鹃,好姻缘翻做恶姻缘只怕眼底知音少,争得鸾胶续断弦。”在这几句话中用了典故,委婉地说明了自己所向往的、想要得到的和想要追求的爱情可望而不可即,表达了牛小姐对爱情和婚姻的担心。再如,“(生)这西河守的,便是战国时吴起,魏文侯交做西河郡守,母死不奔丧,这皋鱼乃是春秋时人,只为周游天下,他父母死了,后来回归,自刎而亡。……(生)宋弘是光武官里时节,要把胡阳公主嫁与他,宋弘不肯,回官里道: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黄允的便是桓帝时人,司徒袁隗要把从女嫁与黄允,黄允休了自的媳妇,去取那袁氏。……(生)那不奔丧的乱道……(生)这休了妻求娶的乱道。”[4]248这是蔡伯喈与下人的对话,他引用糟糠之妻不可弃的典故,借用典故委婉含蓄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当他得知赵五娘在独自一人照顾公婆,为公婆养老送终时,更是心生愧疚,他觉得不能为了荣华富贵抛弃赵五娘,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对牛小姐说起自己已有妻子这件事。蔡伯喈、牛小姐、牛丞相等人生活在相府之中,住的是亭台楼阁的华屋,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他们都有良好的文化背景,说起话来温文尔雅,善于引用典故。所以,此处作者用华丽的语言来写豪华的生活,这样才能符合人物的身份,才能达到和谐一致。二是赵五娘这条线上的人物。他们的语言朴实无华、浅显易懂,有浓厚的生活气息。例如,《琵琶记·糟糠自厌》曰:“糠和米本是两倚依,谁人簸扬你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与夫婿,终无见期。丈夫,你便是米呵,米在他方没寻处。奴便是糠呵,怎的把糠救得人饥馁?好似儿夫出去,怎的叫奴供给得公婆甘旨?”这段话没有用华丽的语言,只是选取了生活中最常见的糠和米,让人联想到赵五娘生活的艰辛。赵五娘、蔡公、蔡婆、张广才等人生活在农村,生活贫穷,没有多少文化,不善于咬文嚼字,子曰诗云。作者采用朴实的语言更能再现当时人们的生活情景。因此,赵五娘这条线上的人物只有使用本色的语言才能达到和谐一致的效果。《琵琶记》选取了两种不同类型的人物,运用了两种不同的语言,雅俗共赏,构成了语言的和谐美,这是《琵琶记》的独特之处。
从血亲关系、伦理道德和社会实效来看,《琵琶记》在内容上宣扬的是子贤妻孝的思想,强调了伦理的重要性,希望通过戏曲这种形式,让人们受到教化,这符合儒家讲中和的要求。从美学角度来看,它宣扬的是一种和合相善的伦理美学。儒家学说的理论基础是仁,强调自我与社会的相互融合,个体和整体的相互融合,强调人与社会的和谐统一,凸显人格的高尚与完美,使美与善交融统一,寻求审美与人生的契合。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中和之美作为古人追求的人生理想,在现代社会仍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并不过时。中和之美具有独到之处,因为它洞察宇宙人生,强调主体的德行,重视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和谐。中和之美特别推崇高尚的人格,高度重视艺术生命,不遗余力地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这些都表明了中和之美既重德又重情,既崇艺又尚生,既强调和谐又具有人文关怀,同时还具有素朴的辩证思想。中和之美作为一种思想原则,作为一种方法论原则,作为一种人文精神,它具有普遍性。我们在生活中总要面临一些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中和之美这种审美情怀在当今社会,仍然能够给我们提供宝贵启示,尤其在我们面临人与人、人与社会和不同文化间的冲突时,和谐原则是最好的价值导向,是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方式。
[1]焦循.剧说[G]//中国戏曲研究院.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8集.北京:古典文献出版社,1960.
[2]大学中庸[M].王国轩,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
[3]朱彬.礼记训纂[M].北京:中华书局,1996.
[4]高明.琵琶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5]孔子.礼记·经解[M].北京:中华书局,2016.
[6]何晏,邢昺.论语注疏[M].北京:中国致公出版社,2016.
[7]朱熹.论语集注[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8]王国维.红楼梦评论[G]//文学论著三种.合肥: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编辑:文汝)
I207.37
A
1673-1999(2016)11-0070-03
任仲夷(1983-),男,蒙古族,中央民族大学(北京100081)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2015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文献。
2016-06-12